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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并非公主之过,只因公主与微臣有约在先。”
洛伏苓的声音有些颤:“什么……约?”
顾君则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公主此前答应过微臣,微臣若能平叛成功,才会嫁与微臣。”
这约定当真是没有的,但他一字一句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并且说的我好高大好有涵养,仿佛我是一个重才干的女子,要军功为聘。
孰不知我脑子里只有‘活着’二字。
我靠着他略略扫了一眼洛伏苓,她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是生生吞下整个鸡蛋被噎住了一般。
皇叔此时在一旁,笑得倒是颇为仁厚正式。
毕竟让我嫁给顾君则,本就是他算计的事。
“如此看来,长公主殿下和顾大人,皆是心怀家国之人,本王甚是佩服。”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本就般配,如此也是美事一桩。”
“陛下如今虽不在朝中,但此前陛下曾希望能为公主择一良人,本王知晓,他定也会以顾大人为贤婿;今日诸位大人既都在此,不妨一同为证,为长公主殿下和顾大人定下这门亲事。”
019醉红楼的舟儿姑娘
皇叔当堂定了婚事。
大堂里一时皆是赞同之声,再然后,掌声雷动。
皇叔这番话啊,明着无比客气,可暗地里,是用这全堂的人逼我,让我再没有什么退婚的选择。
这意味着我那一场盘算的成功,也意味着我再没有能瑟瑟缩缩躲藏的沉晔宫,那个我从小到大当做‘家’的地方,哪怕时到如今已鲜有温暖。
那以后……
便要随着顾君则吗?
我依旧靠着顾君则,可是刚刚的迷糊劲儿和酒劲儿已清醒了大半了,他的怀抱结实而又暖和,可是我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这个男人是我逃脱皇叔掌控的最优、甚至唯一人选,只可惜我对他的记忆,大抵只有那一晚和这一盏,我看不透他。
比如他和摄政王,比如他的地位。
比如现在……
顾君则应该清楚我如今的境地,为何他不顺着洛伏苓给他的台阶下去,反而选择编出谎言来为我辩解,依旧要娶我?
如此想着,心里却莫名地愈发战战兢兢起来,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那边皇叔已然派人将信物取来给了我。
还是那只如意,这是要由我亲手给顾君则的。
我便接过来,反手又要递给顾君则。
他一手稳稳抱着我,另一手触上这盒子。
可我却忽然犹豫着不肯松手。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儿排骨,骨棒上的肉都被人狠狠搜刮了去,骨棒上还留着他们刀刃的痕迹隐隐作痛,于是如今便小心翼翼地,生怕仅剩的一点儿骨髓还给人算计了去。
顾君则执着另一端,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对凤眼垂落着瞧着我,我不敢再同他对视,低头盯着盒子上的金纹。
“不要怕。”
耳边忽而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
我愣愣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依旧垂着眼看我。
长长的睫毛下,墨玉色的眸子里仿佛有一汪水。
以至于我又产生了错觉,我在想那样的目光是不是温柔。
咬了咬唇边,我松开手,他便将盒子取了过去,扬唇沉声说了一声:
“谢公主。”
从这时候开始,我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
昔日里那个在深宫中肆意妄为的长公主洛伏波,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要走出楚长宫,走出皇叔的钳制,自己趟出一条路来。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看不清前路,姑且把如今自己的选择都当成好事罢。
在沉晔宫的最后两个月,平淡又安稳。
皇叔自从来交代了一句,末了眸光深深看着我道一声‘听话便好’以外,便不再来了,我也有幸能不用再对着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了。
洛伏苓大抵是给人安抚好了,事后竟是一步也不曾踏入沉晔宫。
而其余人们从对我的姿态,从蔑视恢复到了谦卑。
他们小心翼翼地张罗着、打点着、伺候着。
哪怕是负责‘看管’我的蚕儿和侍从,愈发寸步不离之外,也变得循礼了许多。
而我自然也难以再折腾什么。
就这般,两个月一晃而过,直到嬷嬷将花球的另一端交到我手上,顾君则执着另一端,我同他拜了堂。
我被送入洞房里坐下,那嬷嬷絮絮叨叨地又念叨了一番。
我左耳进右耳出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嬷嬷低声道一声‘妥’,又念叨了几声‘喜’,便带着丫鬟碧雪、霜桥一同退了出去。
这房间便只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火烛。
隔着盖头,我能感觉到烛光在晃。
而我心里很慌。
——不仅仅是因为从深宫的长公主到为人妇,事到如今我愈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全全准备好。
也是因为这婚事,出嫁的一整天新娘都不能吃东西,我自然不能幸免,结果事到如今,饿得腹中空空心发慌。
小心翼翼地自己把盖头挑开一角,四下瞅瞅。
目光溜向一旁的桌案,那上面放着许多碟子小点心,中间碟子里叠成两层的牡丹糕、凤凰酥,左一侧里有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右一侧里有苹果、橘子等等。
最边上还有一托盘,托盘里有一酒壶,一旁两个小盏,大抵是传说中的交杯酒。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往那边溜,可是也大抵记得此前嬷嬷和霜桥她们反复的叮咛,好像是有什么说法,所以不得吃这些东西。
罢了。
吃不到,就不看了,怪心酸的。
我算是知道这盖头的用处了——挡住饥肠辘辘的人的眼。
咬了咬牙,放下盖头不再去瞧,只是暗暗绞着手中的帕子。
我发现自打识得顾君则,我便已挨了两次饿了。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警告我,嫁不得他,嫁给他怕是有朝一日要活活饿死。
四下皆静,我又等了一小会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外面似乎有些嘈杂,随后门被关上,沉缓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来人身上有酒香味,走近了还有隐隐的沉香味。
再然后头顶的盖头被轻巧地挑落,我一抬眼便瞧见那一对凤眼。
他亦是垂着眼睛瞧我,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随后手臂一翻,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
修长的大手就在我眼前晃,骨节分明,细瘦却又温热,离近了还能嗅到隐隐的香,他的手展开来大抵能覆上我整张面颊。
暖和,温柔,一侧似乎还有一块儿微硬的茧,应当是习武时磨出来的,可是触碰起来却分毫不恼人。
回眼盯着他的手不知多久,似乎还偏头过去,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却忽而听见面前的人低低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我便回了神。
想起他分明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我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痴愣有些丢人,索性正了正脑袋,转眼过去。
他的手却也随着动了动,修长的指尖挑着我的鬓发,同时低头下来。
我心里别扭,不大想对上他的眼睛,于是无可安放的目光最终盯上了他的下巴。
谁知这么一瞅,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别的人再美,低着头时也不受看,总觉得颈项上要起一圈肉,显得累赘,可是如今我这么看着顾君则,却见他那里罕少有赘余之肉,这一低头,反倒显得下颌线美得不可方物。
这大抵不是胖瘦的问题,而是骨相的问题了。
这男人的样貌,美得直让女人嫉妒。
孰知他却低头下来,一呼一吸的热气落在我耳畔。
“公主。”
他忽而低低说着。
“那晚的帕子……你可还留着?”
我一愣。
踟蹰着尚未说出话,却见房门外飘过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恭恭敬敬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子,醉红楼的舟儿姑娘快生了,公子可要过去?”
020‘夫人’
怎么样?
新婚夜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脸。
外面那句话出来,他皱了皱眉,随后嘱咐我:“收好那帕子。”
“今晚……委屈公主了。”
我还愣在原地,他便匆匆而去。
如今,我便躺平了一个人摊在榻上。
也许今晚本应更热闹一些?
可是和他拜了堂,就真的是夫妻了吗?
于顾君则,我大抵是——在身为他准后母的时候勾引他;该嫁他的时候,以为他失势便端起架子悔婚;一刀两断之后,见他得势又主动黏上来。不顾贞操,反复无常,见风使舵?
我想若我是顾君则,当真不会对这位公主有什么好感的——就像那天在酒宴上一样,他一眼也不曾瞧过我。
至于顺水推舟,至于娶我,里面恐怕掩藏着太多说不得的事。
我躺在榻上,皱起眉头来。
如果我想在顾君则身边活下去,甚至趟出一条路,救我的父皇母后。
也许……
我需要他的喜欢。
曾经母后给我讲,几百年前,东国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为了他的心上人,心甘情愿地舍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引得天下人大惑大憾。
瞧瞧,‘喜欢’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多有用。
而我想,如今的我,无疑是不招顾君则喜欢、或者说,是不招男人喜欢的。
谁会真心喜欢一个‘放荡不堪’的女子呢?
桌案上的烛被我灭了一只,如今只剩下一缕缥缈的光。
这床很软很大,但是很陌生,我咬着唇边强迫自己闭了眼。
脑海里,却突然出现当年的场景。
我坐在母亲膝旁,她执着针线绣着一方帕子。
旁边的落芳姑姑小心地过来道:“陛下留了话,今晚不过来了,娘娘好生休息。”
母后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凝滞了几分,随后却只是叹口气道:
“也罢。”
“你不必多说,本宫也知,他是去了温妃那里。”
落芳姑姑在一旁,只是默默点头:
“娘娘是后宫之主,不必担忧。”
母后便笑:“不必担忧,落芳,你低估了一个男人‘欢喜’的力量。”
“若他真欢喜,哪怕把这江山给她,他都毫不吝惜。”
她忽而又垂了眼看我:
“偏偏娘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性子,不招男人欢喜。”
“他们欢喜的是温妃那样的,一副文弱小心、小家碧玉的贤惠模样,待他们好就行,他们也不管她们里子里是什么模样的。”
“才华也不需多,浅浅略略识个字,他们一问,便说‘臣妾无才’‘臣妾不知’,怪惹人怜惜的。”
我当时听得愣愣的。
母后却突然抚上我的肩膀,眸光深深地看着我:
“可是,伏波,你是娘唯一的孩子,娘偏偏就不想把你养成那样的女儿家。”
所以……
我要不要尝试着……装得贤惠、温婉一点?
日日被圈在沉晔宫,我对时间早已没了概念。
昔日里一觉睡到晌午是常事,于是新婚后的第一个早晨,我是被人一声又一声‘夫人’地叫起来的。
其实醒过来并不是因为我认为那声‘夫人’是在叫我,而是因为她的声音着实聒噪。
揉了揉眼睛醒过来,我听出来,外面唤‘夫人’的声音,便是昨日洞房外给顾君则报信的声音。
大抵是这府上的丫鬟。
至于我的丫鬟……
陪我嫁过来的三个丫鬟,是霜桥,碧雪和蚕儿。
霜桥和碧雪是我旧日的丫鬟,他们起得早,可是昨日陪我入洞房之后,她们便忙着去协助打点嫁妆了——这是我安排的,因为如今嫁妆是我最后的一条生路,我只放心交给她们。
如此,今日一早,她二人自然是不在的,留下的只有一个蚕儿,是皇叔硬塞给我的,而她随着我养成了懒睡的习惯,应当也是没起,或者说,即便起来了,也不会想着来叫我。
……即便叫了,总归也是我自己收拾。
外面的人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夫人’。
现在叫的倒是殷勤,只是但凡昨晚她当我是‘夫人’,也不至于在洞房夜把她家主子叫出去。
心里不痛快,但是懒床未免太丢脸,于是我终于应了她一声,然后起身利索地自己收拾好。
打开门,门外的女子一袭绿衣,面无表情地垂着眼。
她的脸……好像有些面熟。
可是具体的想不起来。
“夫人早。”
“请随婢子去正厅用早膳。”
本想问问她顾君则是不是在正厅,还有昨晚那‘生孩子’的事,可是看着面前人一脸冷淡,我把话咽了回去。
人都不傻,她这模样,我便知道她对我没有好感。
但是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对她也没好感。
我自然不识得路,一路弯弯绕绕的,直到前面的绿衣丫鬟停下步子来,看了一眼廊外的太阳。
那太阳老高了。
“还是头一回这个点用早膳。”
她在前面嘀咕了一句。
声音很低,我不知道她是自己嘀咕还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本想先忍忍,谁知道走着走着,她声音提了提,又道:
“想来夫人昨晚睡得不错。”
“婢子还是头一次见到,有新娘子新婚夜一个人睡,连夫君的去向都不清楚,还能睡得这般好的。”
这绿衣女子走在前面低低笑了一声,仿佛昨晚不是她将顾君则叫走的。
嘲讽吗?
“本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守规矩的丫鬟,话都敢说到主子身上了。”我冷冷笑道。
前面女子身形一滞。
再然后她转身过来,看着我冷笑。
“到底也是外人,婢子自称婢子,称您一声夫人,您便当婢子只是个丫鬟也无妨。”
她眉眼里满是神气和轻蔑。
“夫人既是嫁给公子了,不管真的假的,嫁了便嫁了,一口一个‘本宫’,对夫家未免也太轻视了罢?何况夫人此前当公主的境况,婢子也是知晓的,公子肯接纳夫人,分明便是夫人高攀来的福气。事到如今,夫人难道还认不清么?”
呵,她是在教育我?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些话听在我耳朵里,早已不痛不痒的了。
只是今天我决计不能生生忍过去,否则,岂不是让人以为我是个软柿子?
021我已经嫁给你了
我垂下眼来看着这个比我矮了半头还满面嘲讽的绿衫女子,只是笑:
“倒还算是个明事理的。”
“只是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皇家之事何时轮得上一个没名没姓的毛丫头胡诌了。”
“说本宫是高攀,你可敢将这话到大堂上去讲讲?”
面前的女子一愣,随后面色一紫。
我又笑。
“教育本宫教育得头头是道,本宫倒是好奇,你究竟是想当这院子里的夫人,平日教训着下人;还是想当个老嬷嬷,一辈子教育那些小女孩儿?”
一则是妄图犯上的狐媚子,一则是一辈子嫁不得的老婆子。
这话头转得我都为自己叫好。
眼看着面前的绿衫女子面色由紫转红又转黑,最终她似是强行稳下来了心神,看着我道:
“婢子不过是好心提醒一二,也是维护公子,夫人多想了。”
我笑笑。
她却冷淡着一张脸继续讲:
“还有一事,婢子还想多一句话,还望夫人海涵。”
我转眼看着她。
“公子后颈有伤,昨晚既是公子不在,夫人如今怕是还不知道,但是以后,还请夫人注意着,莫要再环他的颈项了。”
新婚第一天,我还是没有瞧见顾君则。
但是在我心里,他已经成了一只破鞋了。
昨晚那个要分娩的醉红楼女子,孩子都有了。
今早这个口口声声说他颈后有伤的丫鬟,应当也是亲眼瞧过才这么笃定。
知道的就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难道说儿子真的随爹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但是如今想起摄政王死掉那晚,他信誓旦旦的那句‘微臣可是把第一晚都给了公主’,我只觉得心里抖了抖。
好在这一晚上碧雪和霜桥回来了,我嘱咐她们在府中行事要小心,也要提防着蚕儿,随后又特意交代——明早要早些叫我起来。
早起不是为着讨好谁,只是为了个面子。
——不想被人说又懒又没用吧。
于是第二日早起时,天方蒙蒙亮。
霜桥叫我起来,勤快地替我打扮梳妆。
我坐在镜子前面,从镜子里看着她。
上一次她给我打扮,还是十六岁的时候,再之后,我被软禁,她被调到了宫里某个角落。
此番她和碧雪能回来,也并不是皇叔有这么好心。
而是我趁着顾君则在的时候,对皇叔说,我想要带两个丫鬟,她们陪着我长大。
皇叔给顾君则面子,不得已便允了,然后硬生生又塞了个蚕儿。
霜桥的手抚着我的长发,蹭过我耳朵的时候,有些发疼。
我愣了愣:“霜桥,你的手?”
霜桥的手抖了抖,随后只是小声说:“弄疼公……夫人了。”
我心里颤了颤:“你的手怎么了?这几年,你们都在哪里?”
霜桥的声音依旧很小很匆忙:“婢子没事,只是去年冬天冻的。”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似乎是加快了速度,给我盘好了发。
我转身过去将她的手拽过来,手掌上皆是老茧和疮疤。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冻的?霜桥,他们对你们做了什么?”
霜桥身子一抖跪在我面前:
“公主,婢子二人原是不配回来服侍公主的,但是怕公主身边没有体己人,辜负了娘娘当年的交代。”
“婢子两年前……被红绫郡主唤去给她……养马。碧雪则被充入辛者库,那里的嬷嬷竟安排她刷木桶……其实婢子也不配,但如今碧雪说她自己脏,配不得在内屋伺候公主,便让婢子来伺候着……”
我一愣。
养马、刷木桶。
洛伏苓是在叫嚣,我不过和一个牲口等同吗?
眼眶一酸,我扶住她的手臂:“让碧雪也入主屋,哪里有什么脏不脏的。”
“你们信我,以后,这些耻辱,我都会替你们讨回来。”
我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坚定得仿佛连自己都能欺骗。
霜桥愣了愣,随后红着眼圈冲我笑:
“婢子信公主,婢子信公主。”
我咬了咬牙,只能攥着她的手。
无法避免地去想——也许换做旁人,他们应是会说‘公子以后是摄政王,或能帮衬着公主’,这是对一个已婚女子的话,人之常情。
可是霜桥没有,她说的是‘信公主’。
我心里一哆嗦,却不忍多说了,咬了咬牙打点好。
昨天那个绿衣丫鬟大抵带着我走遍了这府里,今日她便没再来。
我便领着霜桥出了门。
而后我庆幸自己今日的早起,因为我在主屋门口瞧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自洞房夜一别,今日我总算又瞧见他了。
门口的侍从引着我进去,屋内只顾君则一个人。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右手衣袖处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小臂上竟缠着一圈布带,隐隐地还有血色。
他似乎本是在垂着眸子瞧自己的手臂,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过来,面上却带着掩饰不去的疲惫。
这一瞬间,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似乎应该叫一声‘夫君’?
可是嘴它好像……好像黏住了,我叫不出来。
一旁的侍从和霜桥‘识相地’都退出去了,我自己傻乎乎戳在原地更是左右为难。
他抬着一对眸子瞧向我,随后扬了扬唇:“府里公主可是熟悉了?”
其实这么大的府,我就熟悉了自己住的那一个屋子。
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熟悉了。”
他点了点头,又道:“那晚有些事,委屈公主了。”
我心里抽了抽,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毕竟这个问答我已经想了一整天了。
“不妨事,帕子我留着,那晚不要紧。”
说得不痛不痒的。
再抬眼,发现他瞧着我的目光似是深了一深。
外面却忽而传来低低一声:“公子,婢子给公子换药。”
是昨天那个绿衫女子的声音。
我瞧了瞧顾君则,他面色平平淡淡的,似乎要启口答应。
这一瞬间,我头脑一梗——
他要是答应了,难不成要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个飞扬跋扈的丫头给他换药?
“是手臂上的伤吗?”
不等他回话,我瞧着他的小臂问道。
顾君则似是愣了愣,随后点头。
“那我来。”
顾君则又略一点头,他停了停,随后低声道:“劳烦公主了。”
我转身过去拿一旁的药箱:“我已经嫁给你了。”
022疼吗?
顾君则,我已经嫁给你了。
彼此没什么感情,我嫁过来,他娶我,都是利益权衡,这我懂。
可是我洛伏波也是要脸的人。
他可以洞房夜跑出去守着别的女人生孩子,但是不能在府里把我一个正室夫人当外人。
我垂着眼睛不看他,只是伸手示意他把手臂放过来。
他起初没什么动静,随后乖乖把手挪过来了。
“公子?”外面的女子又问了一句,还传来了轻巧的敲门声。
我头也不抬,只是拆着他的绷带。
“不必来了,公主在。”顾君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门外安静一瞬,再然后,那女子有些犹豫道:
“是,公子,可是……”
顾君则沉了口气:“退下吧。”
“婢子告退。”
那女子的声音很压抑。
我头也不抬,只是盯着顾君则的手臂,给他将绷带一圈圈展开。
本来在沉晔宫捂了这么久,包扎的手艺早已生疏了,只是中途出现了个狐狸,他伤在腰上只能我给他包扎,一来二去手法便又娴熟了起来。
可我没想到,顾君则手臂上绷带去掉几层,便能瞧见隐隐的血色了。
直到全部展开来——
很大的伤口,左侧能看出是牙印,延伸到右侧,全全便被撕裂了。
应当包扎了没多久,还稍稍有点匆忙,如今竟还在往外渗血。
我一愣,抬眼看向顾君则。
他倒是面色如常的,仿佛伤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对上我的目光只是笑笑,也不多解释。
他不解释,我又怎么问。
我转眼过去取了药。
需要处理的不少,不过我也弄得来。
低下头去处理着,我现在封不了穴,有几味药我记得加上是有些刺痛感的,也不知他疼不疼,但是至少他的手没有颤没有抖,那便权当他不疼吧。
或者——就算他疼,大抵也是自找的。
也许是我这个人太龌龊了,但是——瞧见这伤口的一瞬,我就想起来曾经宫里的温妃难产,嘴里咬着个帕子,最后竟是生生将帕子咬开来了。
当时母后带着我,在一旁垂眼看着,父皇匆匆而来。
母后劝父皇莫要进去,父皇便在门口转悠,最后低低叹了一口气:
“若非她是胡增的女儿,朕总得进去,便是给她当个帕子咬也无妨。”
这一句话,母后和我都听得清楚。
那时我尚不清楚意思,只是看着母后,却见她转眼看着父皇,面上的笑意端庄却又牵强。
“陛下以大局为重,温妃贤淑,也会理解的。”
我现在在想——大抵当年父皇没做的事,顾君则做了。
也许这伤口便是那个醉红楼女子分娩时给他咬的。
这么一想,本来还觉得他伤成这样可怜兮兮的,下意识地想轻一点,倏忽间这点好心便荡然无存了。
像对待一个木桩子一样给他包扎好了,抬眼看着他,明知故问的一句:“疼吗?”
顾君则垂着眼瞧我,随后摇了摇头:“不疼。”
于是我顺水推舟:“便好,那以后就都我来弄吧。”
一抬眼对上顾君则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眸光很深,就这么直直瞧着我,忽而勾唇笑笑:“好。”
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他这个背着正室和青楼女子生孩子的人没有任何错,而我反倒做贼心虚了。
把目光移开去,倏忽间却有一只温热的手,小心地撩起一绺碎发给我理在耳后。
我身子抖了一抖,心里五味杂陈……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
而皇宫便是我的‘娘家’。
我随着顾君则走入大堂的时候,宁王、诚王、礼王、安王,这些平日里一声不吭的王爷们已经带着家眷齐齐入了席,这一切恍若从前,只是曾经的正堂前是父皇,而如今……
皇叔立在主位前:“如今公主得觅良人,可惜皇兄身在宫外,小王不才,为着公主,斗胆办此宴席。”
诚王洛莫宇忙拱手附和:“明王爷谦虚了,陛下身在宫外,明王爷为宫中事操劳,更是为公主婚姻大事上心,当得此名。”
一旁的安王洛莫朔又跟腔:“依小王看,此时既是公主的回门宴,在座各位皆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礼节,公主的婚事既是明王爷操劳,小王斗胆一言,请明王爷坐主位。”
皇叔闻言一愣,随后却是一拱手,笑道:“阿朔此言,折煞我也。”
“这是陛下的位置,我如何能坐?”
宁王在一旁笑道:“如今是回门宴,不是朝堂,何况陛下也是我等的皇兄。明王爷为公主的婚事尽心尽力,我等都瞧在眼里,如今明王爷坐主位,乃是众望所归,公主明理,想必也是如此想的。”
我也是如此想的?
呵呵,一个个说话真是顺溜。
都不是傻子,谁不知道,皇叔现在坐到父皇的位置上,只是一个开端?
父皇啊,瞧瞧,你离宫两年,那些你昔日的‘好兄弟’,都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我咬了咬牙。
多想,多想冷冷甩他一句‘你不配’。
可是说出来又能如何呢?
终究我只能咬咬牙,咽口气。
面上强扯出笑意来,我不知道他们看着我的笑别不别扭。
“皇叔为了伏波的婚事费尽心力,伏波感激,众位叔叔、兄长所言不错,如今是回门宴,伏波……请皇叔坐于主位。”
皇叔在台上笑。
那些人在台下笑。
甚至还起哄着,让明王妃坐到我母妃的座位上。
可是明王妃,她怎么配?
明王妃一身珠翠,在一旁笑:“公主都说了,王爷便坐罢。”
“只是妾身一介平庸妇人,断断坐不得娘娘的位置。”
她看向皇叔,一脸贤良淑德:“王爷,泽儿还小,妾身也须得照料着。”
皇叔那边笑,同时一摆手:“不多言了,各位快请入座罢。”
我直直盯着他,看着他笑着走向父皇的位置。
手却忽然被人紧紧地牵住。
“公主,这边。”顾君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我回过神来。
手抖得厉害,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到。
我是被顾君则带到席位上的,我装出一脸平静来,可是面前满桌美酒佳肴,我竟是半分胃口都没有。
只是毫无胃口应当也不止我一人——坐在顾君则旁边,一抬头便能对上那边洛伏苓毒辣辣的目光。
这满堂的人便以‘一家人’的名义,客套闲谈。
起初无非是什么‘郎才女貌’的说辞,我偶尔附和着点一点头,顾君则在一旁也不动弹,只是偶尔客气两句。
这整堂的人都装作热闹,无非是为了讨好当权的皇叔,当然,有一人除外——正是自始至终僵着一张脸的洛伏苓,而她,也是这么长时间我唯一的消遣了。
堂内热热闹闹的,直到诚王洛莫宇像个丑角一样跳出来,手舞足蹈地讲述起他三年前前往西边镇压乱民的故事……
023‘天作之合’
洛莫宇现年二十七,当年也有二十四,我应当唤他一句大堂哥。
而当年西边那一场镇压,本是有绝对的优势,只是这诚王偏偏几次三番中了埋伏,最终半年过去才弄完了事情,风尘仆仆地回来。
损失的兵将不少,当时父皇在养心殿里直喊心疼,可终究也是给这个宗亲面子,接洗风尘,褒奖有加,只是随后便将他撤离军事了。
而如今看着,洛莫宇显然是攀上了皇叔。
“当年……当年莫宇在西面那长丰山上,这般大的……大虫。”
大概是喝高了?洛莫宇站在前面摇摇晃晃地比划。
“小爷我三拳下去,一拳正中虎眼,一拳打虎腹,最后一拳中虎背,王爷您猜怎么着?嘿嘿……”
皇叔在上面笑,诚王妃季语在一旁直皱眉。
洛莫宇全然不知,继续比划,我瞧着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可笑的是,镇压叛乱用了那般长的时间,回来那般狼狈,如今还好意思吹嘘自己上山打虎。
可悲的是,如今这等吹捧和卖弄,向着的人竟是皇叔。
可是我不能吭声,咬咬牙低了头。
一旁却探过来一柄勺子,里面好好的摆着一块儿龙骨鱼。
我愣了愣,抬眼瞧过去。
顾君则面上平平淡淡地又给我将勺子递到嘴边。
“好好吃饭。”
很低很沉的声音。
心里一抖,我垂了眼,张口将这一勺吞下去。
心里却难免嘀咕——难不成他瞧出来我今天没怎么吃饭?还有,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龙骨鱼……
味道倒是不错。
抬头转眼瞧他,顾君则执着茶盏,事不关己、面色平淡地看着大堂正中耍宝一般的洛莫宇。
我想着,洛莫宇虽说比顾君则年纪大,但是在领兵方面,真是全全比不及的,顾君则是‘杀神’,而他是笑话。
思量间,大堂里爆发出笑声来。
一抬眼,却见醉醺醺的洛莫宇已经栽倒在了大堂正中,此时摇摇晃晃地要爬起来。
皇叔站在台上,见状笑了笑,缓步下去要扶,却是在诚王妃将人扶起来之后,才虚扶了一把洛莫宇的手臂。
“明王爷,莫宇喝酒了就没个轻重,还请王爷……”
诚王妃季语小心翼翼道。
皇叔笑了笑:“哪里哪里,王妃过谦了。”
“诚王勇武过人,本王听着心下震颤。”
“只是大抵还不够沉稳,他日稳了性子,想必定能成为顾公子那般才俊、栋梁。”
此言一出,大堂的人齐齐将目光瞧向顾君则。
我小心翼翼地也转眼瞧他,顾君则却只是施施然搁下茶盏来:“明王爷谬赞。”
皇叔笑:“公子哪里的话,年方十八,便为‘漠北之鹰’,公子之将才,世所罕有,天下人都等着公子大放异彩。”
捧杀,捧杀,何谓捧杀?
如此再明显不过了。
四下是喝彩声,以至于顾君则那一句‘君则不敢当。’连我都只能将将听见。
一抬眼,诚王妃扶着诚王灰溜溜的回来,模样好不狼狈。
可是我能看出来,那二人看过来的目光,是有些幽怨和嫉妒的。
我知道,诚王是想领兵的,可当初父皇看出他资质平庸,不再给他机会,于是他只好趁着今日巴结皇叔,盼望皇叔当权能给他机会。
结果却生生撞了一鼻子灰,还出了丑。
大堂里面稍安,粉衫长袖的舞女伴着曲子在正堂起舞,邻席的诚王妃拿了个帕子,小心翼翼地给诚王擦一身的土。
来往的人大多都扫上一眼,也有不懂事的、譬如礼王家的孩子,过去的时候‘咯咯’笑,诚王妃的脸都红了,看着也是有几分狼狈可怜。
我将目光收回来,却听见那边传来哼哼的声音:
“我家王爷是个粗人,不懂事,不知礼。”
“但好歹他对妾身疼惜得紧,自从妾身嫁给他,半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王爷日日将妾身放在手心里面疼宠,因此无论他如何,妾身都依着他的。”
“倒是那所谓的才俊,洞房夜跑到醉红楼,这事情想压也压不下去,明着没人敢说,心里谁不跟明镜似的。”
“不过倒也罢了,反正娶的也就那般,倒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诚王妃的声音不大,显然是说给邻席的我二人听的。
只可惜那时候大堂里安静,她的声音又偏尖细,一时间,大堂里静了片刻,旋即皇叔低声道:
“诚王妃,言谈注意分寸。”
“陛下的掌上明珠,国之栋梁,不是你一介妇人能信口议论的。”
他说的很是严肃,仿佛句句‘捧杀’,引发诚王等人不满的不是他。
洛伏苓的笑声传过来:“父王莫要如此严苛,妹妹的回门宴,可不能闹得这般僵。”
“何况王妃也是无心之语,诚王爷这般疼爱王妃,那她定是一位值得疼宠的好女子,方才也仅仅是护着自家夫君罢了。”
她那一对纤细的眼睛旋即看向我,她扯起嘴角,眼底全是冷光。
洛伏苓将季语说顾君则的话都推开了,然后将所有骂名都搁在了我头上,我又岂会听不出来。
可这里是人家的地盘。
沉了口气,我装作无事地夹了一口菜塞到嘴里,低头不看他们。
皇叔的笑声却传来:“倒是我计较了,苓儿也长大了,懂事了。”
余光瞥见洛伏苓得意的冷笑。
一口菜生生噎住,不想出丑,狠狠咽下去,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狼狈。
拼命地想把咳嗽忍下去,只可惜,咳嗽和落魄,是这世上最难掩饰的两件事。
我没抬头,但是能感觉到投射过来的、讥诮的眼神。
“瞧,她是不是被说中了。”
“我瞧着是,哼,也是明王爷好心,给这么个人办回门宴,也不嫌晦气。”
“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回门宴……”
有人在冷笑。
是洛伏苓还是季语,抑或是哪家的王妃?
果然人没用了,遭逢的就是墙倒众人推。
可是屈辱抵消不了咳嗽。
直到肩膀被人扶住,顾君则一手扶着我,另一手执着茶盏递到我嘴边。
“别着急,没人抢你的。”顾君则的脸近在咫尺。
他如此说,可是我看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什么都懂。
四下似是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凑着杯子喝了一口水,茶水恰恰温和,有些苦。
顾君则便一手执着杯子,另一手小心翼翼拍着我的背。
我垂着眼只看杯盏中的茶水,眼眶却又涩又疼。
可这里哪里能哭?
倏忽间,耳边低低的一声‘不要怕’。
我一愣,可倏忽间顾君则已然将杯盏交到我手里,他向着皇叔一拱手:“明王爷,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深究了。”
024宫
高高在上的皇叔,面色倏地一僵。
我知道,虽说如今顾君则名义上,仅仅是‘公子’,不是官员,也不是王爷,但是实际上,摄政王旧日在漠北的兵权,和在都城军里的人脉,不说十成,少也有七八成在顾君则手里。
这世上没什么比兵权更有用了。
“公子请讲。”
大堂里一片安静,直到顾君则再度启口:
“明王爷,君则既已同公主成婚,对公主的为人,自然是一清二楚。外界传言无半分属实,君则也看不得公主再受委屈。”
皇叔愣了愣,我瞥向洛伏苓,却见她白着一张脸。
“流言如此,应当也是有幕后原由。”
“君则希望明王允准,由君则解决流言一事,并查明其中因由。”
皇叔身子明显一僵,一旁的洛伏苓脸却在一瞬间发紫。
“公子,公子此言差矣。”
“小王多谢公子,还公主清白。”皇叔的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公主名声一事,是皇家旧事,这么多年终得清明,善后一事,关乎公主,关乎皇家名誉,也关乎陛下和皇后娘娘,还请交由小王来办罢。”
大堂中沉寂了一瞬,再然后,顾君则略一点头:“劳烦明王爷了。”
皇叔呵呵赔笑:“公子哪里的话,都是公主的家人。”
顾君则只是笑笑,又道:
“至于洞房夜一事,君则不知,这等流言从何而来,可有确凿的证据?”
“仅仅君则倒无妨,只是这些话有损皇家颜面,明王爷大抵是日夜操劳,以至于放任不管?”
皇叔一愣,随后忙道:“公子,小王确是太忙了,不曾……不曾听闻。”
语罢他一凛眉:“诚王妃。”
诚王妃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那番话,可有依据?”
诚王妃吓得哆嗦:“回明王爷,妇人……妇人不知……”
“不知还敢如此传言?你当皇家的颜面是地上的土吗?”
皇叔一声断喝。
诚王妃结结实实伏在地上了:“王爷恕罪,公子恕罪……”
“妇人愚昧,听信谣言。”
“妇人愚昧,妇人愚昧……”
一旁诚王爷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晃悠着跪在她旁边:
“皇叔,不碍……不碍阿语的事,都是莫宇的不是。”
皇叔却拧着眉头冷哼:“你身为诚王妃,不知礼守节,反而败坏皇家名声,还敢喊出‘恕罪’二字。”
“来人,把诚王扶起来,诚王妃,二十大板,引以为戒。”
二十大板?
满堂皆惊,一旁的顾君则却依旧平平静静地喝茶。
我看着他,他抬眼瞧着我,却只是摇了摇头。
拼命护在诚王妃身上的、醉醺醺的诚王被拉开去。
诚王妃便被一众侍从狼狈地拖了出去。
再然后,凄凉的哭喊声从门外传来,起初是时大时小,随后渐渐的声音也小了。
皇叔的脸仿佛是铁做的,他冷冰冰坐在主位上。
而屋内众人,更是面色各异……
后来,回了府里,霜桥告诉我,诚王妃并没有死,只是挨了二十板子,动弹不得,在床上躺着。
与此同时,皇叔抓了一个宫女给洛伏苓当替罪羊,说当年是她诽谤长公主,现在已经飞快地处死她、首级在城门示众。
这两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为着的是公主的名义和皇家的颜面。
而我也彻彻底底看清楚,人人皆言的,不一定是真相。
霜桥站在我身后,给我理着一头长发,忽而低低说了一句:
“公主,这些年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多少也能松口气了。”
我摇了摇头:“事情可以解释清楚,但是事情本身并不清楚。”
“我能看出来,诚王依附于明王,如今明王下手,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便让明王解释,他也会说是公子先提出来的。这事情传遍大街小巷,诚王不可能没有怨气,这怨气是向着这里的。”
霜桥却道:“公主是这些年过怕了。”
“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既是能替公主当堂申明,便一定会有解决之策。婢子倒觉得,当初陛下都没处理好的事情,公子能帮公主解决,他便当真是个可靠的人。”
“婢子想着,许是公主的好日子要到了,公主不要想得这般多。”
我涩涩而笑。
顾君则,顾君则。
我嫁给他,却瞧不透他。
今天这回门宴,他表面上平平淡淡地,实则是将我的窘迫都化解了,甚至……把这么多年的名声帮我去除掉了。
可是他在大堂上口口声声否认的、洞房夜前往醉红楼一事,也被轻轻巧巧揭了过去,加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更问不出来了。
也许我应当如霜桥所言,不想这般多。
只可惜,皇家一向没有‘无知是福’这句话。
想得越多,活得越长——这是母后告诉我的道理。
她说她刚刚嫁给父皇为正妃的时候,父皇还是个王爷。
那时的父皇只有一妻一妾,一则是十八岁的母后,一则是十二岁的一个小丫头,是林家庶出的女儿,被家人送给了王爷。
她二人都不是好斗的性子,也相处得来。
后来太子得急病死去,父皇身为嫡二子,便由齐王变成了太子,而后先皇驾崩,身为太子的父皇即位。
此时,林家便将家里嫡女也送入宫来。
当时庶出的丫头已是文嫔,而初入宫中的嫡女只是个答应,一来,便住入了文嫔为主位的延禧宫中。
母后说,父皇是个念旧的人,时常去文嫔宫里坐坐。
可自打林答应一去,每每去瞧文嫔,父皇总是半路碰上林答应,有一次母后问起来,几日便去一趟延禧宫的父皇竟是一愣,说许久没瞧见文嫔了。
可是文嫔性子一向温柔天真,不好斗不争抢。
直到林答应怀了龙嗣,被封为温嫔,却以‘姐妹情深’为理由,仍旧住在延禧宫。
而后——宫里闹得沸沸扬扬,说文嫔推了温嫔,这一摔,便将孩子摔没了。
那时候温嫔跪在父皇面前泣涕涟涟,父皇一气之下,竟将文嫔废为庶人,此后那个冬日,文嫔在冷宫郁郁而终。
母后讲,说文嫔心思简单,凡事想得开,也不喜争抢,只可惜,终究还是遭了自家嫡姐的毒手。
——心思简单的人也许无忧无虑,却很难长命。
当时母后说完这句话便不多言语,我却暗暗想着——
温嫔盛宠,于第三年再度怀嗣,被父王封为温妃。
而后太医探查,报喜说是个男孩儿。
只是,平安只延续到了第七个月,温妃开始频频出状况,宫人说,听见她在夜里哆嗦着喊文嫔的名字。
我当时害怕,拽着母后问,宫里是不是有鬼。
母后只是笑:“宫里无鬼,只是有人心里有鬼罢了。”
温妃终产下死胎,难产而亡。
025我的孩子
顾君则又没了踪影。
我在这偌大的庭院里晃来晃去,只是偶尔能瞧见那绿衫的婢女,现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青萝。
比起我来,青萝倒是更像这院子里的正室夫人,上上下下的宅内事,都是她在操持着,而我也不曾对顾君则说、顾君则也不曾对我讲,将这些事交由我处理。
而我也不得不承认,青萝是个做事麻利的人,这府里上下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那天,在府院里莫名其妙迷了路。
几步走过去,面前却是一道黑漆漆的木门。
门里……
传出来‘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愣了一愣,不敢上前,只是愣在原地。
里面的声音却加大了,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孩子……我的孩子……”
“顾君……则……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凄厉悲凉的声音,生生惊出我一身冷汗。
我愣在了原地,只听着门里的人依旧在凄凉的叫喊,与此同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还给我,还给我……”
“顾君则,你个畜生,他可是你的亲……”
“住口。”身后却传来了冷冷一声断喝。
我转头过去,却见青萝凛着眉,她身后带着一众随从。
“夫人,请移步。”
青萝看着我,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随后强行将我推到路一旁去,带着随从上前。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门打开,里面跪坐着一个女子。
蓬头垢面,衣裳也乱糟糟的,脸色蜡黄,狼狈又可怖。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青萝等人,本来逼近门前,如今开始瑟缩着后退。
青萝却是对着身后众人一挥手:“带走。”
那些强壮的侍从冲上前去,解开束缚那女子的锁链,她便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把他还给我……”
那几个侍从擒住她,给她的嘴里塞上东西,连拖带拽地将她往屋外移。
这个女人说不出话来,却依旧在拼命地呜咽着。
我愣愣地看着她。
青萝却转头走到我面前来,她抬头瞧着我:
“夫人不必多想,只是个疯婆子罢了。”
“这里本就是关奴才的地方,不合适夫人的身份。”
“以后,还请夫人不要到这种地方乱逛。”
我咬了咬牙。
可是也知道,自己这个‘夫人’,不过是个虚称。
她不会给我解释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没法强迫她说出来。
“知道了。”只得回了她一句,转身离开。
可是那个女人没说完的话却始终在脑海里回荡——
“顾君则,你个畜生,他可是你的亲……”
那个孩子,是顾君则的亲……什么呢?
这一晚,始终没有顾君则的消息。
早早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
自从武功没了,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了,又被困在沉晔宫里,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个糊涂人。
哪怕设计嫁给顾君则,进了这府里,被那青萝压一头,也依旧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可如今,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
崭露头角,然后被人狠狠地掩盖下去。
如此,我就要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吗?
母亲说过,很多事情,可以不插手,但不可以不知道。
当时我愣愣地问她,母亲是皇后,还需要担心这么多东西吗?
母亲的眸光闪了闪,随后笑得有些奇怪:
“我若早知道担心,也不至于时至今日,只有你这一个宝贝了。”
咬了咬牙,我猛地从榻上坐起来。
我要去知道,不能这么迷迷糊糊。
不然的话,不过是囚笼之鸟,换了个笼子罢了。
交代霜桥和碧雪帮我守好了所住的溪水苑,我趁着夜色正身,悄咪咪地往顾君则的卧房跑去。
——今天处理了那个女人,她的孩子多少和顾君则‘沾亲带故’,青萝会向顾君则复命的,也许就会在他的卧房里。
顾君则这宅院设计得充满了‘善意’。
主卧和正室锁在的溪水苑之间距离极近,而且后面的园子还是半连着的,如此,两个人见面变得轻而易举,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见上一面,满满地都是幽会的感觉。
当然,对我而言,除了今天,这没什么用。
我偷偷摸摸从园子里穿过去,摸到主卧后面。
后窗被一棵树挡了一半,看起来是不常打开的。
不过现在这是我唯一的入口了。
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窗子,发现确是能打开的,只是很沉,还不知道该怎么固定。
只能弯腰挑了个结实的树枝支着一边,然后咬牙从另一边翻了进去。
自以为很是天才。
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去,可是一想,现在还不晚,不如再等一会儿。
不然,那窗子那么高,我这短胳膊短腿儿的,白白翻过来,多亏。
摸黑走了几步,手戳到一个硬硬的架子,好像是木制屏风。
担心碰倒了弄出响动,我顺着屏风挪了几步,走到个角落,便蹲下身子。
这是个死角,屏风立着,不会被瞧见。
窗口离着我不远,要是被发现了,跑掉应当也不难。
我蜷成一团,也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刚才在榻上的困意又钻回脑中,开始昏昏欲睡眼皮打架,外面却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公子,到了。”
“小心点。”
“叫王先生去。”
这声音……好像是一直跟在顾君则身边的那个冷面侍从的。
我一惊,随后屏息凝神。
“拿药箱来,快点!”
有人在催,外面脚步声很乱。
“不必急。”顾君则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点伤不算事。”
他的声音沉缓依旧,却好像有点气力不足。
不知怎的,我心里莫名地抖了抖。
攥了拳头默默听着,外面的声音有点混乱,随后,临风低低唤了一声‘王先生’,应当是大夫来了。
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有些苍老的陌生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听着好像是在交代什么药,大概就是大夫的医嘱。
前面的我没听清楚,只听见最后一句话是:
“公子,一会儿麻药过去,可能会有点疼。”
“半月之内,这条手臂都不要用力气了。”
026想摸他的脸
半个月用不了力气?
我心里暗惊。
这是伤成什么样子了?
“好,谢过先生。”顾君则的声音却依旧平平淡淡。
“公子客气,老朽便先告退了,随时等公子的话。”
脚步声响起,又渐渐消失。
忽而传来临风气急败坏的一句话:
“公子,顾君启自己找死,还把您伤成这样,为何还要留他性命?”
“顾君启不过是个撒欢的傀儡。”
“他背后有人在操纵,如今那孩子也落到他们手里,杀了顾君启,他们还能拿它当另一个傀儡,我们反倒会落人话柄。”
顾君则沉声说着。
临风的声音很急:“可是……”
随后他却又停了话,只是叹口气:“都听公子的。”
那二人又说了几句,随后,脚步声渐远。
然后,只听一声门板撞合声。
屋内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侍从们都退下了,而顾君则也要休息了。
至于我,听了一遭还是一头雾水。
打道回府吧。
正思量着,外面不知怎的,好巧不巧起了一阵风声。
随后只听‘砰——’的一声轻响,我翻进来的窗子恰恰好好合上了,我好不容易卡在那里的那段树枝估计也折断掉到外面了。
我身子一僵,愣在原地。
——这么……凄凉的?
想走都走不成了。
被发现肯定是又诡异又狼狈,要不……就在这里蹲一晚上吧,等到明早顾君则走了就行,咬了咬唇角,我惨兮兮地又缩了身子。
可随后又想——
顾君则伤到手臂了,听着不轻,要是他明天一天、甚至半个月都不出屋,我怎么办?饥寒交迫死在这里?
要不然……我趁他睡着后出去?
沉了口气,我便屏息凝神,缩在角落里等着。
可是这屋子里竟是连灯都不熄。
腿已经有些发麻了,天气也不暖和……
终究我还是咬了咬牙,小心地站起身来。
从屏风处探出头去,往榻上晃了一眼。
却瞧见顾君则靠坐在榻头,衾被只盖到腰以下,长发有些凌乱,他半歪着颈子,左手里拿着本书,书倒下来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个鼻梁,长长的睫毛垂落下去覆在眼前,一动不动。
他着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右侧却是敞开来,露出小半个结实的胸膛,还有缠了不少绷带的右臂。
这厮……竟是这么乱七八糟就睡过去了。
我想了想刚刚的情形,他在里面睡,我在外面小心翼翼缩缩着,就觉得自己很怂。
不过,既然他睡过去了,现在就赶快走吧。
我悄咪咪地动了动身子,挪到门边。
伸手碰门的一瞬,却又犹豫了——
他拿着本书,立着灯火不远,要是书落下来会不会烧起来?
那么坐着睡,会伤到手臂吗?会着凉吗?
我要是不管他,是不是那个青萝回来,就会照顾他?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犹豫,是从哪里来的。
大概是因为……当时他在宴会上维护我?
咬了咬唇边,转身到塌边,把他扣在脸上的书拿过来,折了个角放在一旁,顾君则没个动静,可是一张漂亮的脸,如今毫不遮掩地显出疲惫之意。
他应当是很累的吧。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但是这几天,他已经落了不少伤。
原来所谓的‘杀神’,也是有那么多的麻烦和疲累。
心里莫名抖了抖。
以及,一种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法。
扶着这厮躺平,把衾被拽起来给他盖好,又将边角掖了掖。
顾君则那一对睫毛一动不动地、便乖乖地躺好了。
他这张脸着实好看,睫毛长得让女子嫉妒。
忙活完了,明明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矜持要温婉,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出去摸了摸他的脸。
谁知道,一碰,他却皱了皱眉,同时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摸着火一般地将手缩回来。
战战兢兢瞧着,可他却又没了动静。
我松了口气,却是全全不敢逗留了,赶忙小心翼翼地溜到门边。
这门是内锁的,多亏他没醒。
不然发现我在屋里,肯定就知道我是从窗子里翻进来的。
我堂堂长公主可不想这般丢人。
第二日一早,早膳时,顾君则果然是在的。
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瞥了一下他,却是瞧见他的模样,就想起昨晚我鬼使神差摸了摸他面颊的事,好在,见他面色如常,我心下暗自松了口气——昨晚的一切,他定是不知晓的。
至于他伤了右手臂,他也全全没提,如今也不大瞧得出来。
我便装作不知晓。
直到一顿饭毕了,临风忽而匆匆过来。
他大抵问了个好,随即对顾君则恭敬道:
“主子,卧房后窗已经修好了。”
顾君则那边点一点头,我这里却身子一僵。
赶忙从一侧拿起牛乳茶,眼睛盯着乳白色的液体,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心里面却暗暗想着,顾君则昨晚……发现我了?还是仅仅发现窗子坏了?
只盼着他不知道昨晚我手闲地摸了摸他的脸。
抬眼又偷偷摸摸瞧了瞧他,却见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桌旁,手里翻着一本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一杯牛乳茶,喝得再慢也总是要见底的,最终我决定不再磨叽,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公子今天不出去忙?”我假装贤惠,客套地说了一句。
顾君则抬眼瞧了瞧我,还没说话,一旁的刘嬷嬷便眯着眼笑呵呵地:“公主,该改口了。”
我一愣。
叫什么……难不成要叫‘相公’?
还是……‘夫君’?
可是一到这里只觉得嘴都糊住了。
别扭。
顾君则却淡淡道:
“公主唤微臣‘君则’,或是单叫‘驸马’就好。”
“今日微臣不出门,但后日宫里有一场秋狩,明王托微臣请公主前往。”
秋狩?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君则的右手臂。
他却依旧面不改色的。
“知道了。”我答了一句,毕竟皇叔所谓的‘请’,我从没有拒绝的余地。
话说完了,大厅里一片安静,带着几分莫名的尴尬。
本想问问他手臂的事,可是瞧了瞧他那张平平淡淡的脸,只觉得这么挑明了太丢人,弄得跟我偷偷摸摸去看他一样。
于是我把话吞回肚子里,也不多说。
末了以回房打点秋狩的物什为由,总算能抽身离开。
可坐在溪水苑的后窗旁,却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不远处顾君则卧房的后窗,这个据说修好了的东西。
昨日是方的,今日还是方的。
昨日旁边一棵树,今日亦然。
027顾得过来?
思量间,一旁霜桥走过来,手里拿着几件戎装给我择选。
我垂了眼睛瞧,她却启口低声道:“公主昨晚……可是从后窗过去的?”
我点一点头。
她声音又放低几分:“那可是碰上什么麻烦了,或是……给公子瞧见了?”
我皱眉想了想。
这窗子除了支不住,也寻不到别的问题。
“应是不曾被瞧见,其余的,本宫也不知。”
霜桥叹口气:“也不知早膳时候临风说的是不是那扇窗子。婢子方才在外面听两个丫头说,公子鲜少开后窗,今天一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着修了,还说把外面那棵挡窗的树也顺带着理了一理。”
“婢子是个多心的,只猜着此事许是与公主有些关系。”
我沉了口气。
霜桥这丫头跟着我,也看着我受苦。
顾君则洞房夜离开时,她不明说,可讲话分明是担忧而哀戚的。
而后回门宴顾君则护着我,这丫头大抵又觉得他可靠了,盼着我同他好。
可皇家的事,乱世的皇家,哪有这般简单,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
——父母兄弟之间尚不敢说,何况这临时凑成的、相对而坐只有沉默与尴尬的夫妻。
“应是与本宫不大相干,也许因为他打算在府里多住些时候,所以修缮一二。”
霜桥闻言身子僵了僵,随后只是低低道:“真是婢子多想了。”
我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可实际上……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在暗暗揣度?
人心虚了,什么事都要歪着想。
比如我想让他欢喜我,就总要思量,他做这些事,跟我有没有关系。
倒果真如顾君则所言,他早午晚膳都是在的,想来是真的不曾出去忙活。
而我便在溪水苑里,虽说明明知道,透过窗子瞧见的、花园那一端的小窗里,那个人是我的‘夫君’——
却没再去寻。
就和我叫不出一声‘夫君’一样,别扭难言。
一直到了下午,眼看着西边火红一片,门却被敲响了。
临风站在外面行礼唤了一声‘夫人’,随后却是将一个药箱递给我。
“夫人,公子伤了右手,府里先生却在外头。”
“公子说夫人擅长,不知夫人可顾得过来?”
闻言倒是不禁想起来昨晚的情形。
那个歪在榻上的顾君则,他满是绷带的右臂。
“好。”
我走到主卧的时候,天色微暗,屋内点了一盏灯。
顾君则许是伤了右臂写不了字,如今他一袭月白色点着青花纹的长衫,坐在桌边依旧只是翻书。
临风合了门离开,一时间这屋里便只剩下我和他。
其实挺想问问他手臂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我想我大抵是要别扭死的人。
他瞧我一眼将书合上,我转眼过去拾掇药箱。
再转眼这厮已经站到面前来了,伸手解着自己的腰封。
鬼使神差,我搁下手里的药瓶来,反手轻轻巧巧一戳,只听‘啪嗒’,清脆的一声,他腰封上的扣子应声而开。
顾君则的身形似是一停,随后他将手搁下去。
我却意外地觉得如此很惬意。
顺水推舟地、不紧不慢给他将外衫里衫都褪下来。
这厮的身形修长、结实而又漂亮,偏偏如今他还配合得紧,转身过去将右臂对着我。
那晚摸他脸的心思莫名其妙又窜入了脑海里。
什么贤淑,什么矜持,不知不觉就离我远去了。
装模作样地碰了碰他右臂的绷带,另一只手却闲乎乎的摸了摸他那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墨色的长发顺滑柔软,如丝绸一般。
一时间没忍住,手闲地多摸了几下。
顾君则那边身子似乎僵了僵,我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回过手来开始拆绷带。
偷偷摸摸又瞧了瞧顾君则,却见他别过头去。
我又一偏头,他便索性将头全全转过去。
我头脑一直,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顾君则的身子一震,随后压低声音道:“公主……你再摸下去……。”
我手一停,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身子又是一震,随后自己把右臂伸到我面前:
“……手臂疼。”
说着话,却依旧转着头不瞧我。
这一瞬间我想,顾君则大抵也是个别扭人。
不过他这般说,我便也低头下去安心给他处理手臂。
毕竟,我想着,如果我不好好处理,兴许下次他就叫青萝了。
大抵是因为顾君则此前对我颇为照料,而我也算是良心未泯,如今碰他的手臂,动作放轻了不少。
直到彻彻底底拆开来,映入眼中的却是一道极长且凌乱的疤痕。
从大臂中间一路顺延到了小臂末尾,疤痕粗糙骇人,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可怖的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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