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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火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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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火,都有宿命般的牵扯吧。

    上天可以对一个人残忍到什么地步呢?

    这个疑问,是最初,他目光为他停留的所有理由。

    不周山上的第一次见,凤凰是有些印象的。

    细碎的雨中,浴火而生。自天际回首,光秃秃的山丘、白森森的骨堆,山顶的那个男孩眼睛黑而冷,寂寥像上上天万年不谢的莲花。这样的一眼,如鸿蒙初开,天地喑哑,叫他存了记忆,于是下一次见面,显得那么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少年以心血为祭,不朽火为引,呼唤着他。

    “竟是你。”

    低低的一声笑。

    青灯古刹,破落寺庙,他介入了人间。

    “我帮你,不需要你任何回报。”

    毕竟,本来也只想看这世间如何把你变成魔。

    “你想修仙?那就以武入道吧,武术至臻时,再自断经脉,要么成要么死。”

    “像不像浴火重生?”

    他是真的笑了

    “如我一样。”

    禅隐谷有一条红枫铺就的路,静止了时间。他在暗中牵引着他,木鱼声阵阵,那个少年眉眼精致而冷僻,苍白脸色,像一把出鞘带血的剑。少年问他,进去要干什么。他侧头微笑,想了想,有几分捉弄的态度,漫不经心道,“或许你可以看看书,听听枫叶落下的声音。”少年沉默不言,唇抿成一条线。

    一个瞎子怎么看书,不会凋零的枫叶怎么会有声音。他是带着调笑的语气说的,这个少年却当了真。

    在禅隐谷里,用手描摹过经书上的字,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盯着一页纸,一看就是一个个下午。

    凤凰想,有意思。

    他开始养成一种习惯,在上上天,认真凝视着他。

    凝视他一个人漫无目的行在黑暗里。

    凝视他一个人坐在孤寂的角落里静默不言。

    这么一个性格怪异的瞎子少年总是很容易被欺负的。

    暗中被吐口水的饭,刻意伸出绊倒他的脚,偶尔来自窗外的石头,或者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人间的恶意漫漫,一点一点渗透世界。

    原来一个人可以可怜到这个程度。

    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世界没有光,眼中也没有光。

    在某一刻,他也不知道是哪一刻,好像是少年盯着书看得脖子累了,抬起头,往窗外看的一刻。

    他突然,微有心悸。

    狭窄的房间,逼仄的窗,墙角的少年,无光沉寂的眼,似覆了经年的雪。

    这雪落到了他的心头。

    他到了人间,在仲春时节,开了一池的莲花,暗香盈满了漆黑的房子。

    他坐在身体紧绷如临大敌的少年身边,笑问:“你闻到了香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要和他说说话。

    只是自始至终,少年也没有说出话来。

    而在虚幻的光影里看着少年执着而苍白的脸。他突然,就又改变主意了。他用手轻轻点在少年的眉心,一朵莲花盛开在少年暗淡无光的世界里。

    少年的表情微怔,不知所措。

    凤凰一下子就笑了。

    地狱太苦。

    冤孽太重。

    还是不要成魔吧。

    来,让我渡你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晚上应该还有......

    ☆、知非

    那个少年在风里在一浪卷过一浪的林海声音, 轻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谢知非。

    谢知非。

    三个字念在口齿之间, 辗转出的, 仿佛都是一份无奈和荒凉。

    ——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少年抿唇,低头, 没有给出答案。

    “神尊, 我想杀人。”

    站在不周山前, 漆黑的雨夜洗刷过少年冷峻眉睫,眼睛亮得叫人心惊。

    他在上上天, 修长的手指拿着一枚白玉般的棋子, 长发流落到了地上, 发端微沾莲池的水, 垂下的眸光冷淡,却定格在一个点。

    以杀止杀么?

    他故作冷淡地嗯了一声。

    但, 之后的每一步棋子却都跟随少年的动作。

    上上天, 他最后一子落下。

    不周山,他在雨夜里转了身。

    他的旁边, 十里莲池,清光动荡。

    而人间,少年的衣角带风,碎了一地艳红的石楠花。

    太早之前, 他对什么都懵懂。对温柔懵懂, 对情感懵懂,对疼痛懵懂。或者,并不是懵懂, 只是从来没想过去认真去感知。

    他看到了少年的回忆。

    如何被引诱,如何被追杀,又是如何得救。

    凤凰嗤笑一声。

    “愚不可及。”

    少年一句话都没说,鲜血将惨白的唇染得猩红,他没有控制住呼吸的颤抖。

    上上天,他能看见的,只有他刻意挺直的背影。

    单薄而脆弱。

    “你受伤了?”凤凰没受过伤,无法共情,于是轻描淡写地问少年:“很疼么?”

    少年的背影一僵,很久很久,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疼呀。

    这样都不疼么?

    要怎样,你才会觉得疼呢?

    他的眸光清冷,带着近乎残酷的疑惑。

    说要渡他成人。

    那么第一步就是要化少年心中的恶气。

    初见那个卖茶女,他就透过这美人皮相看到了皮后的恶鬼。只是少年不知,细雨蔷薇般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容背后青面獠牙。

    怎么那么天真呢?这样都能被骗。

    他饶有趣味:“你们不是都说怜香惜玉么,那就帮帮她吧。”

    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清醒。

    少年说好。

    只是他真的愚不可及,到最后还要他提点。

    这人间,很多东西,越是丑陋,越是真实。

    ......真蠢。

    一街风月,一盏莲灯。古桥寂寂,长河寥阔,少年认真在木板上刻下的话,他并不知晓。

    但总会知晓。

    那盏莲灯摇摇晃晃,千千万万盏灯海中,他唯独守护了这一盏。想让它跋山涉水、想让自无渡海逆流而上,到他跟前。他没有祝福过什么人,但如果是谢知非的愿望,或许他会实现。

    只是,很多事情,发生的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三千琉璃盏。少年静立至天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皱起了眉,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为什么那么想要见他?

    而不周山的有一个雨夜里,那最后一层欲言未说的情感,被戳破。

    萤火虫漫天的仲夏夜。

    无声抱头痛哭的少年。

    少年内心绝望的呼喊,一声一声传到了他的耳畔。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最开始因他眼中雪而触动的心,这一刻,被融化的雪包围,冰冷刺痛,不知所措。

    上上天,他有些烦躁,抑制情绪,冷声喊他。

    “谢知非。”

    ——你疯了吗?

    这个问题想问出来,但涌到喉咙,他还是没问。这是第一次,他因为顾虑到一个人的感受而选择沉默。第一次的温柔。只是谢知非不会知道。

    有些欲.念是不该存在的,谁都清楚。不该存在,最开始就要斩断。

    少年在雨中最后一眼回首,赤红着眼,喊他神尊。一眼生死错乱,爱恨成荒。

    他多想用手蒙住少年的眼。叫他别看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冷静地看他离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样,也好。

    那盏莲灯终于耗时很久,摇摇晃晃,沿逆流的无渡海,传到了他的身边。他用指尖,轻轻拨弄花瓣,却始终没有翻开那块木板。

    有一日,他做起梦来。

    在禅隐谷的那个后院里。

    莲花清新淡雅。

    春光似浓非浓。

    干燥慵懒的午后。

    那个少年豁出毕生勇气地问他:“我可以见你么?”

    他在光中微笑,平静而坚定:“不能。”

    我怕我一见你。

    就真的,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最后一章回忆杀后,可以甜了

    ☆、寻找

    小重天。

    深雪。

    莽莽十里, 银装素裹。

    雪在草木上凝结成冰, 自琉璃瓦缝间缓缓流下。

    哒哒, 冰凉的水落到了地上,和一滩又一滩的血融在一起。月光苍凉, 照着大地, 白的雪, 红的血,分分明明。阔别多年后, 重归故里, 他如地狱复苏的魔鬼, 带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

    谢府的祠堂隐在竹林外, 苍翠松柏点缀银雪,一角漆黑的屋檐在其中。

    祠堂外的厮杀血雨, 只随冷风在这里悄悄转了个弯。

    尘封多年打的门打开。

    明柱素洁, 气象庄严,他一入内, 看到的就是整整齐齐列在香案上的木牌。列祖列宗的眼睛,仿若就在上面,冰冷审视着他。

    他携一身风雪进来,吹动了祠堂前女人的长发, 她半跪着, 着黑裙,发上簪着素白的花。察觉到他的到来,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经书。

    谢柯在门口。

    她矜贵了一生, 如今也是从容。

    小重天唯一一位半步出窍的大能。

    谢家的第一任女族长。

    谢无忧。

    黑裙看似简单,却繁丽精致,裙摆如波,在她转身的一刻,如风中绽放黑色的花。她肤白如玉,唇色水红,眼眸望过来的时候,犹如海水漫上全身般,温柔而令人绝望。

    漫天风雪不冷她的眉睫,她轻声说:“你来了。”

    谢柯收了一身的煞气,凝望她。

    谢无忧有着不符年龄的容颜和气质,她朝他招手:“我也有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你了。”

    背后烛火的光颤颤,即将熄灭。

    谢柯全身的血液都冰凉。

    这时祠堂的门被剧烈的风雪吹得关上,啪,光影合拢,只有几根微红的蜡烛照亮。

    谢无忧的眉目在仅存几分的暖光里显得温柔异常。

    她的瞳孔比常人大上几分,中央有一圈诡异的白,几分冷艳,几分神秘,这双眼被小重天尊为神之眼。也真如神般,目光从来没有真实地落到任何人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得到她的注视。

    谢无忧没有提任何祠堂外发生的事,像个寻常的母亲般跟自己孩子说话,她笑说:“知非,过来,到娘的身边来,好么?”

    谢柯想,不好,我是来杀你的。但话没有说出来。

    他一进来就该下手的,没有下手,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谢无忧微叹了口气,自神祠上取了一盏灯,洁白手掌上青火摇晃,她鬓边白色的花素雅。手按下了一个开关,咔哒声里,一条泛着白光的路出现在谢家祠堂的内门。谢无忧转身,黑裙曳地无声,她连走路,都一尘不染。在隧道口,她朝他微笑:“你来,我告诉你真相。”

    他真的跟了上去。

    他等的是真相么。

    好像也不是。

    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隧道两边,一地碧光。

    谢无忧在前方,背影挺拔尊贵。

    她这样的女人,一生,都不肯弯下一分。

    她是谢家嫡女,天之骄子。十五突破金丹,十六掌权谢家。及笄之年,金殿前回眸,雪肤花颜、眼眸如海,名动天下。人生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夫君十几年前惨死妖兽之腹。一生所出的两个孩子,另一个传闻夭折,剩下的谢闻轩,也天赋惊人、光芒万丈。她的名字,在小重天被推上神坛。无数女修毕生的追求。

    谢无忧边走边说,语气轻柔:“我前两日心绪总是不宁,果然,是你要回来了。你在外面历练一番后,真的整个人都变了,娘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谢柯低头,无声冷笑。

    谢无忧道:“你见过你哥哥了么,你当年发疯离家出走后,你哥哥就一直很担心你。为此,还和我闹了矛盾。”

    “那个傻孩子,他总怀疑是我逼走你的。”谢无忧垂眸,神情无比温柔,但唇角勾起的弧度总给人一种讥讽的感觉,“......我当初,果然选错了人。”

    走了两步,又自顾自笑了,若有所思道:“唔,也不算选错人。”

    谢柯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路杀过来,有没有沾上谢闻轩的血,他都不知道了。

    谢无忧道:“你恨谢家是么。”

    谢柯终于回了她一句:“比起谢家,我更恨你。”

    谢无忧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又恢复温柔神情:“你恨我是应该的。”

    谢柯道:“十三年前,我被困火海,谢琳玉、谢一沉还有一干谢家的人,就站在屋外,拿东西堵住门、窗、堵住我所有退路。要生生把我逼死在里面。这一切,是你指使的么?”

    他与火,真的有宿命般的纠缠。十三年前,熊熊的大火,呛人的烟,火光里倒映出外面人长长的影子,狰狞像人间的恶魔。幸得他体内有不朽火,用血搏出了一条路,活活掐死了死命压着门板的两人,才跌跌撞撞跑出了小重天。

    谢无忧唇角噙着一丝寡淡笑意:“是我。”

    早就已经猜到真相。

    所以冰冷残酷的事实揭露,谢柯也只是觉得好笑。

    他甚至不想问为什么。

    谢无忧说:“我曾以为你是我人生的污点,你若是安安分分也好,在角落里、在尘埃里,像个凡人百岁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去找你麻烦。但你倔得让我心惊,竟然为了求道被骗到不周山,还活着回来,闹成这样,让整个小重天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很生气,也很失望。”某一刻,她温柔的表象剥落,露出了本来的刻薄自负,但转瞬即逝,又是笑颜如花:“不过现在,你成长的速度让我心惊。”

    谢柯低着头,不让她看到他的神情。

    谢无忧笑说:“你就算是灭了谢家所有人又如何?你是谢家的人,流着我的血,谢家的血。你的所有成就,都是谢家的。只要你不死,谢家依旧可以辉煌在小重天。”

    “闭嘴!”

    谢柯的眼中浮现一层血色,猩红嗜血。

    谢无忧走到了尽头,于碧光莹莹里给他一个侧影,黑裙净落,乌发素花。三分笑意三分自傲

    ,“谢知非,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冰凉已久的血液此刻融化沸腾,烫得他浑身都在疼。

    谢无忧带他走进另一个天地。

    冰雪铸成的暗室。中央有一方潭水。

    潭水中有两朵偌大的冰雕莲花,红色的,里面注入了活人的鲜血。

    那莲花精致绝伦,他的步伐却生生止住,不敢往前。

    谢无忧移步到了潭水旁边,修长葱白的手,探入水中。

    冰天雪地里,血色莲花,黑裙女人。

    她转头,神情那种古怪越发明显了:“你杀了我谢家那么多的人,我即使死了,也不想让你好过。”

    谢柯闭上眼。

    谢无忧笑起来:“你恨我,是不是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灵根,没有天赋,是个废物,得不到我的注视也是活该?”

    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在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他是疯了么,还对她报有什么期望。

    睁开眼,眼眶红得滴血,谢柯往前一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所以抑制的煞气杀意迸发,他低声:“我叫你闭嘴!”

    谢无忧瞳孔一睁。

    在谢柯的手碰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被自己抛弃多年的废物如今有多么强大。所有的灵力被一股力量生生压制,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又何必还手,她死也不要死的那么狼狈。

    谢无忧扬头,诡异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清清冷冷。

    她端坐在池边,用尽力气,轻轻靠近谢柯耳边,气若游丝:“你以为......谢闻轩的天赋......真的是天生的么......”

    快死吧。

    死了就可以闭嘴了。

    谢柯强迫自己不去听,手上的力度大得手骨都颤抖。

    但谢无忧的话还是一字一字入了他灵魂深处。

    “还有你的啊——!”她在死前癫狂地笑出来:“是我,我把你的灵根全部扯出来,给了你哥哥——”

    她的手指白得刺目,一指旁边的水池血莲:“就是这里,在这个地方!”

    ——闭嘴!

    理智全无,谢柯心中现在只想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疯子么,等到现在,就为了等她说一句对不起!就为了等看她最后一丝悔恨!

    他是疯了么——居然,对这样的女人,还报有对母亲的最后一丝期待。

    ——闭嘴!

    她死前,放声大笑起来。

    眼神恶毒,胜他生平所见所有的丑陋艰险。

    一句一句,断断续续,斩冰碎雪。

    “谢知非,你错就错在,非要生在这个世上,而已。”

    而已。

    她终于在怨恨中,带着那冰冷恶毒的眼神死去。

    他收了手。

    命运掀开斑斓的外衣,露出森然枯骨,鲜血淋淋。他良久的沉默在血莲旁,最后一个不稳,半跪在地,手指按在寒冷的地上。哇,一口血,从嘴中吐出。

    黑色的,落在了纯白的冰面上。

    知非。

    他终于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

    由给予他生命的人......亲口告知。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竹林外火光冲天。

    隐隐约约的人声此起彼伏。

    “那个妖怪就在祠堂里面!”

    “今天一定要把他挫骨扬灰,才算对得起枉死的谢家人!”

    “杀兄弑姐!畜生不如!”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怪不得谢家族长不肯承认。”

    “孽畜根本就不配生下来。”

    即便只闻声音,他都能想象这些正道人士脸上的表情。

    他走出祠堂外,凉凉一地的雪,翠竹被压得沉沉。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踢到了什么东西,蹲下来,用苍白的手在雪中翻出了一个石头。

    石头的边缘尖锐。

    他漠然看着那个石头。

    ——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么。

    刺啦。

    手腕上,一道,两道,鲜血不断流出,痛苦已经麻木。竹林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如白昼。

    他浑然不知,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一片腥红。就看着伤口,狰狞像那个女人的笑容。

    血和雪一样的温度。到最后流太多,神志已然不清,视线模糊到,他在雪光尽头,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人。

    不见眉眼,但他认他,也不需要眉眼。

    他握着石头的手停了。

    风停了。

    雪停了。

    一种疲倦感从灵魂深处传来。

    见他的第一刻,不是欣喜,不是难堪,而是单纯的疲倦。

    疲倦到让他想就此长眠不醒,在这个雪夜里。

    泛着银光的雪,吹白了少年头。

    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骗了我?”

    “我所见的,这十几年来,生命并不美好。”

    “既然不美好,那么,你渡我成人。”

    他说。

    “我其实,是不开心的。”

    少年的声音穿过风雪,苍白而脆弱。

    人间的风雪交加,传不到上上天,而他的心这一刻,却也跟浸在雪中一样,冰凉刺痛,苍茫无措。

    他半俯身在莲池旁,水面如镜,映出自己的容颜。如雪的银发,冰蓝的眼眸,镜中的人面无表情,五官像被冻结。他伸出手。指尖浸入水中,第一次,感觉到冰冷。

    “不愿成人么......”

    他的声音空寂,也像千山之巅的雪。

    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下,浓郁的煞气涌动。

    阴冷得可怕。

    那盏河灯,他终于知道答案,猜想过很多,尤其在已经明了少年那禁忌的情感后,几乎已经确定。他想,那莲灯上写下的,会是少年对自己的倾慕。只是,翻开那块木板,上面的字让他直接笑出声来。

    ——谢谢。

    干干净净、稚嫩的两个字。

    最后,笑得心脏抽痛。

    只有两个字?

    就谢谢?

    谢知非。

    你就活得那么卑微?

    卑微到即使在祈愿的灯盏里,也不敢把自己的爱慕说出来。

    卑微即使传我手中到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敢去尝试一次。

    如斯可怜。

    如斯可悲。

    但每一句质问,却都在他心里,撕扯出密密麻麻的疼。

    他眼眸愈冷。

    冰蓝色的瞳孔里一丝红绵延而出,漂亮诡丽,触目惊心。

    一字一句咬牙,冰冷异常。

    “那就别成人了。”

    “成魔吧。”

    这人间,从来不值得。

    成魔吧。

    大雪混着泥沙,吹入口中,磨砂出腥甜的味道。

    谢柯感觉那团光慢慢走近,视线突然一片纯白。有什么东西,冰冷却温柔,轻抚过他手上的伤痕。朦胧中他听到有人轻轻与他低语,“那就成魔吧。”

    成魔吧。他太疲惫了,慢慢地闭上眼,听他的话,点头。

    你渡我成人,那我便是人。你渡我成魔,那我便是魔。

    他蜷缩着自己,睡在了这样一片纯白里。

    而现实里,本来闭上眼的少年,忽然睁开眼。

    冰魄色的眼,比这一地的雪还要冷。

    举着火把的众人已经穿过竹林,气愤填膺、正气浩然,走到了他三米之外。

    “呸!”

    “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谢知非!你今日纵是插翅也难逃!”

    火把森森,映着每个人狰狞的嘴脸。

    他的唇角冷淡勾起,发上的霜雪融化,流过眉睫,冰魄色的眼眸里尽是杀戮之色。

    “为什么要逃。”

    唇红的惊人,脸白的惊人。

    拿着火把的众人,却在他的眼神里,生生吓退了几步。

    吞口唾沫。

    “谢知非,你寡不敌众,束手就擒吧!”

    凤凰看他们。

    冰雪一般无情无欲的眼神,像来自天上神明的注视。

    他垂眸,看着少年身上的伤口,内心的杀意纯粹而深邃。

    这就是你出生始,所遇、所见的人么?

    愚昧,弱小,又恶毒。

    他神色冷漠。

    举起手来。

    五指收拢间,苍云变色,风雪哀嚎。

    耳边不止有风雪的呼啸。

    还有历历的往事。

    如奔流的水从身侧划过。

    ——其实不算漂亮,不敌我第一次见你时。

    ——我涅槃之时?

    ——对,你涅槃,也是在不周山,八十一重业火,烧了很久。

    五色霞光里,少年笑容干净清透。

    之后,变成惊雷阵雨里,错乱而绝望的回眸。

    ——神尊!

    欲言又止,爱恨成荒。

    他对他说,谢知非,这是生命。

    生命。

    破土的新芽,仲春的绿痕,山水不言,命运止戈。

    时光定格在少年温柔而认真的侧脸。

    而那盏莲灯穿过山海,终到他跟前。

    少年轻声说,谢谢。

    不朽火熊熊燃起。

    毁天灭地的火焰里,哭嚎声一浪接着一浪。

    火焰肆无忌惮,房屋倾塌,河水翻涌,大地都在震动。

    万物扭曲,众生苦厄。

    火焚尽一切,又被新的大雪覆盖。

    荒雪之下,尽是断壁颓垣,焦尸残臂。第二日,依旧白茫茫一片,掩盖所有当年的阴谋丑陋,掩去那个少年一生所有的荒唐苦痛。

    在大地微光遥遥照过来的时候,他明白了,那种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神识即将离去。

    一片雪花染着光,落在他的掌心,不化。

    他声音冷静,响彻在这天地间。

    “谢知非。”

    “来无渡海。”

    “见我。”

    或许很难这样喜欢这样一个人。

    他说话,世界就明亮了。

    他一笑,什么都温柔了。

    行于人间茕茕孑立,太孤独、太漫长,但因为遇见他,于是,这所有的苦难和艰难,都仿佛变得可以忍受。

    让他仿佛有无尽的勇气,在黑夜里等待黎明。

    为他的一句话。

    千山万水。

    在所不辞。

    一路杀机四伏,血流成河。

    躲过明枪暗箭,重重暗杀,在万万修士、接连不断的追杀中,他终于到了无渡海。

    无尽的荒海,与天融合成广阔的苍穹。

    没有尽头、没有声音。周围雾茫茫,天际日初生。

    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死亡渐渐逼近。意识快要模糊,可目的却非常。一直往海的尽头走,听闻那里,水逆流而上,直达上上天。真的可以见到你么?有这么一个念头在,连痛苦都淡化了。

    天海都苍茫。

    天是灿烂的霞红色。

    水是沉郁的深蓝色。

    像他的声音,像他的气息,像他的眼神,像他的微笑。

    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他停在了无渡海中央。

    遍布伤痕的手里一点一点,聚成掌心的不朽火。

    他目光缠绵而温柔,唇角轻轻勾起,慢慢吻上了那团冰冷的火焰。

    果然,只是幻觉。

    做出了那么过分的事。

    他怎么可能还会原谅。

    生命到最后,他连生前都不想回望。

    海上也有飞鸟,一群一群漫无目的地飞翔。

    有一只停在了他的指尖,黄色,圆滚滚,眼睛大而圆。

    谢柯眼里温柔几乎都要溢出来,他将不朽火,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汇入了这只鸟的体内。它只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

    生如逆旅。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孑然一身。

    灵力用尽,身体慢慢下沉,无渡海的水温凉。

    漫过脖子,漫过鼻尖,漫过眼睛,漫过头顶。

    神殿内的愿望,这一刻,显得稚嫩而美好。

    时光不可以倒流。

    长夜也无法终结。

    那么,就长眠于此吧。

    最近的距离,最深的执念。

    他或许是疯了。

    为他屠城,为他破戒。

    于他而言,杀戮是罪,天道不会容忍的罪。

    只是,也不重要了。

    上上天的莲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开开落落万万年,于他早就没有了意义。

    生于鸿蒙混沌之初。记忆,在很长的时间的只是冰冷的画面。第一次触及人间情感,竟然是伤心,真叫人难过。他对着水中的自己,银发如雪,眼眸冰蓝,曾经无情无欲高坐云端,如今,为了一个凡人,甘愿入世。

    我最后渡你成魔。

    你最后渡我成人。

    第三次涅槃,不朽火焚身。

    这样浴火重生的痛苦,即便是他,也不能忍受。

    衣袍,长发,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在火中化成灰飞。

    八十一重业火,席卷一切,在无渡海上。

    一切记忆清空,从火焰里诞生新的自己。

    他从没想过谢知非会失约。

    谢知非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不听他的话呢。他的计划里,第三次涅槃后,他从火中重生,然后,谢知非找到他,抚养他,直至他长大。如果谢知非认真待他,化形之日,或许他还可以给他一个吻。晨光初晓里,那个少年可能会笑得很无奈。

    欲火归来。

    他从火中重生,懵懂无知,唯一的认知,就是他要找一个人。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好了。

    那个人的气息他记在了骨子里。

    于是那么小的它,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在无渡海上寻来寻去。

    它身形很小,特别容易被欺负,海鸟欺负它,水里的鱼也欺负它。

    找不到吃的,饥肠辘辘。

    它觉得委屈,想着,要快点找到那个人啊。

    就这样,在无渡海上,漫无目的,又一腔热忱。

    它飞遍每一个角落,受了很多的伤,淋了很多的雨,从期待到失落到迷茫到绝望。

    一千年。

    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认知里,要来接它的人。

    它伤心极了,在无渡海上哭了起来。胸口突然热热的,它瞪着大而圆的眼,看着从自己的翅膀里,有黄色火焰一点一点升起。它依稀记得,是诞生之初,它还满怀欣喜期待寻找时,一个混身是血的人给它的。

    那火入了它的眉心。

    刺痛灼热。

    结束了这漫步目的不知尽头的生命。

    也结束了。

    ......这一千年的追寻。

    他进入了轮回,记忆很多忘却很多消散。

    只是朦朦胧胧,记得一条静止的红枫路,还有一个春日的午后,莲花香很淡。

    梦里那个人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声音含笑,遥远而清晰。

    ......你能闻香识物么,单凭气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我第一次涅槃让不业火灼伤了眼,所以化身原型时眼睛是瞎的,只能闻香识人,闻香识物。

    ......你看到了么?

    .......如何?

    他还记得,有一个人,让他在很长很长的时间,特别难过,特别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吧......

    ☆、无渡

    安静的宫殿, 唯有海水静悄悄地流淌。

    他还是不甘心死在这个地方, 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扶着柱子。世界无声无味无色,无论从哪个方面, 这里都是一片漆黑。

    谢柯走进了宫殿的内殿。

    脚步声被地下的毯子吸收。

    偌大的宫殿上方, 五颜六色的鱼盘旋, 海草掉挂,摇曳身姿。光影幻灭, 明晃晃地还有他的身影。当视觉被剥夺, 心却非常宁静了。

    走到一半, 突然有刺眼的白光在身后, 他转身。熟悉的气息从宫殿尽头传来,如细雪微凉。

    到这个时候, 心已如死水。他想了想, 也不知该说什么。

    海水默默地流动。

    沈云顾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三千灯盏燃起的那一刻,所以回忆纷至沓来。

    最后无渡海上漫长千年的寻找, 所有的委屈愤怒都有了答案。

    纵使相逢应不识。

    阴差阳错,如此遗憾。

    海的幽微光线下,少年的眼暗淡无光,脸色苍白, 一如当年。

    沈云顾浅蓝色的眼眸里涌出一丝哀伤, 修长冰凉的手指,扶上了少年的眼。

    谢柯一愣,慌乱地往后退一步。

    沈云顾压抑冷静的声音响起:“疼么?”

    谢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摇了摇头。

    沈云顾笑了一下,这一笑,眼眶却红了,眼眸里晕开殷红,如血覆冰川。

    他俯身,轻轻吻上了谢柯的眼睛,声音平静:“你不疼,我疼。”

    他说:“谢知非,我疼。”

    这个吻冰凉,谢柯觉得措不及防,他张嘴,想说的话,但最终没说出口。因为有温热的感觉沿着脸颊流下......而这眼泪,不是他的。他内心慌乱又不安,觉得这和他想象的的完全不一样。

    紧接着,他感觉眼睛一阵刺痛。刺痛过后是冰凉。这种冰凉治愈了疼痛。他觉得世界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有了光。

    光之后。

    他终于,见到了他。

    执着千年的妄念,这一刻有了结果。

    青丝变银发,眼眸冰蓝,一袭广袖,精致而华丽。五官熟悉又陌生。飞入鬓角的长眉,挺直的鼻梁,水红的唇,以及不变的眼神。

    谢柯微侧头,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才转过身。

    沈云顾眼睛里的红色还没有褪,他看着谢柯半天,最后只说:“先出去吧。”

    谢柯手指紧握,颤抖。努力维持平静表象,朝他点头。

    深海分流,退让出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回路,前往不周山的路。

    路很长。

    沈云顾等他站到他身边。

    并肩走,谢柯的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很多事。当前世成为云烟,很多画面都没了意义。本以为最难忘的该是不周山的那一街花灯。谁料他现在想起,只有小重天那沉沉一季的雪。光怪陆离的,还有黑裙女人古怪的笑,祠堂之外竹尖的白。

    “谢知非。”

    沈云顾的声音把他从乱糟糟的思绪里唤醒。

    他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谢柯一时语塞。

    在沈云顾的眼神里,大脑空白。朦胧青涩而慌乱,像最初的少年。

    前世有很多的话想说,未曾言的秘密,到如今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柯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沈云顾皱眉:“不是这个?”他有些烦躁:“你就只会说些谢谢和对不起么。”说完之后,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不对劲。有些懊恼,但又拉不下面子。

    因为一个人开始想要变得温柔,只是身上的冰冷戾气难以收敛,很多时候,还是总会伤人。

    于是他只好停下脚步,就和谢柯对视。

    谢柯倒不在意他语气的烦躁,他有些愣,不知道说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海水止流,群山静默。

    银发仙人就在对面,蓝色的眼眸里是焦躁的等待。

    谢柯:“......对不起。”

    沈云顾努力压制住内心涌现的躁郁,那种躁郁烧的他心也疼,原来等一个人表白,是这样难受的一件事。他闭了闭眼,长舒口气。

    然后认真看着谢柯。

    “谢知非,我刚才吻了你,你知道么?”

    知道啊,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指尖颤抖。

    谢柯:“......嗯。”

    沈云顾想要扯出一抹笑容来,但这种笑,到一半,看着谢柯的眼眸,就有了几分疼痛的滋味。他俯身,在少年怔愣的神情里,果断而温柔地吻上了他的唇。千年前曾经想要给的奖励,如今,岁月涛涛,重新实现,少了甜蜜,唯有酸楚。

    这个吻,如此猝不及防。

    谢柯整个人僵硬原地。

    沈云顾蜻蜓点水结束它,他伸出手,洁白的掌心有冰凉火焰,森然跃于其上。火的周围有紫光,气势逼人,浩瀚无边。一如它的名字,不朽,千秋万载,唯此不朽。

    谢柯茫然地抬头看他。

    沈云顾说:“这是无渡海上,你给我的,到现在,我还给你。”

    无渡海......不朽火......

    ......什、么?

    谢柯瞳孔一缩。

    那不朽火从沈云顾指尖跳跃,一跃,跃入了谢柯手上。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森冷的不朽火,却带给他无限的温暖。

    就在这时,不周山上又传出了一声清脆嘹亮地凤凰鸣叫。

    谢柯抬头,一眼,见山头,金光灿灿,火焰漫布。像初见的第一眼,也是如此。

    紫气东来,遮天蔽日。

    赤红色焚天地,业火重重,洗荡人间。

    洗荡为唤真神而死去的万千亡灵。

    神殿崩塌,埋葬了曾经最接近神的种族,所有爱恨纠缠,因果寂灭。

    不周山上动物和人都惊醒,纷纷逃离,唯剩不朽火烧半边天。

    在这样的背景里。

    他听到沈云顾说。

    “无渡海上相逢不识,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说对不起。”

    相逢不识......

    谢柯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段又一段的回忆里,终于出现了模糊的记忆。

    最后死亡前,那只停在他指尖的黄色的鸟。心灰意冷之际,看它眼眸里涌现的温柔。

    真相在千年后揭开。

    却荒唐而荒谬,在心头蔓延的只有密密麻麻地疼痛。

    沈云顾说:“我想要你说的话,你不会说出来。”

    “那么你跟着我说。”

    “什么?”谢柯呼吸一窒。

    “我喜欢你。”

    他低头看了他一眼。

    如千年前,不周山第一眼。

    命运止戈,岁月停留,一程一程携风雪而来。掌中火,眼中光。

    从小重天到不周山,无尽的苦难尽头,这一刻有了答案。

    你眼眸深处不朽之火,渡我无涯海上万千寻思。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见吧,交代没说完的事

    宝贝们,晚安

    ☆、番外

    凤凰神殿内三千灯盏燃起的一刻, 不周山开始剧烈震动, 在此探查的所有人都惊愕抬头, 瞳孔一缩,执剑, 纷纷赶往声源处。

    沈云顾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

    万千红色光线, 错综复杂织成网, 困万物众生。

    他走进来,就有一点光慢慢落于指尖, 那光亲昵地凑近他, 然后从他蔓延上他的手臂。

    沈云顾垂眸, 眼神冷漠。

    外面的人已经靠近, 声响越来越大,吵吵嚷嚷。

    “姬千夜就在里面!”

    “快点, 别让他跑了!”

    “狐族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今天总算是要遭报应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云顾眸光稍抬,看了一眼静跪殿中央、以命作阵的狐族青年, 往后退了一步,悄无声息地到了角落里。

    这时众修已经赶到这里。

    为首的人,正是禅隐谷的长老,紧随其后是戒慧及禅隐谷弟子。

    十几年前的恩怨, 这一刻, 揭开。

    禅隐谷知情的人都怒容满面。

    “姬千夜,你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窃我门佛火,天理难容。”

    殿中央的狐族少主慢慢睁开了眼。

    血色瞳眸倒映着一盏又一盏灯。

    空旷的宫殿, 没有迎来他等待的圣迹。

    可笑。他压抑住胸口的血,缓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可笑的是他的族人,也是他自己。到最后以生命为祭,也还是没能召唤出神明。

    也是,那么多年,非要在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万千人鲜血铺成的肮脏阵法,又怎么可能真召唤得到凤凰真神呢。

    到现在,除了荒谬,他再无其他的感觉。

    他转过身,脸色苍白,但神情还是那般讥讽又高傲,“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我了,你们也不容易。”

    惹得在场修士都愤怒无比。尤其禅隐谷,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把他拿下,纷纷唾骂起来。

    戒慧听了,皱眉,呵斥那些弟子:“安静。”

    他在后辈中威严极大,顿时不少人噤了声。

    禅隐谷长老看向他的目光略有深意。

    戒慧欲言又止道:“长老......我.......”

    长老打断他:“你要看清楚,眼前的人,不是你幼年的玩伴,他不仅是个贼,还是个作恶多端的妖怪。”

    每一字落下,都让戒慧的脸苍白一分。

    姬千夜血色的眼眸盯着这一幕,饶有趣味,“戒慧大师这是还对我旧情难忘么?”

    长老闻此,只恨不得将他剥了皮。戒慧天俱佛心,是禅隐谷最有望突破出窍的弟子,偏偏就是因为这个人,非在他成佛路上增了一道孽障,到现在,都不曾彻底决断。

    戒慧听他吊儿郎当说旧情难忘,一咬牙齿,心里一股火在烧。那种儿时被背叛的屈辱和愤怒又出来了。

    终于,有修士按捺不住,在后方吼道。

    “长老还在等什么!”

    “他现在一个人,我们大家一起上,把他拿下便是。”

    禅隐谷长老沉默不言,自始至终,都只看向戒慧一人。

    戒慧受不住他的目光,别过头去,“长老,杀了他吧。”

    长老叹了口气,最后捻动了手中的佛珠,他一做动作,瞬间后排的修士们也运用自身法器,纷纷出招。佛珠转动,金黄色的符文浮动空中,浩瀚无边,织成网,将姬千夜困在其中。修士们向前,剑、符、扇,却都被隔绝,那个佛文围成的罩,谁都不得入内。

    他们面面相觑,震惊回头,“长老......”

    禅隐谷长老只递出了一把剑,给戒慧:“这是你的孽,你自己亲手了结。”

    姬千夜作此阵法,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在佛法之下,半跪地上,吐出一口血来。他就抬头,血色的眼,执拗般看着戒慧。

    戒慧紧闭了闭眼,又睁开,接过长老手中的剑,声音平静:“多谢长老。”

    他曾说过,他不想眼睁睁看他死去,没想到命运如刀,逼他亲自动手了结。

    冰天雪地里见到的第一眼,成他青灯古佛枯燥岁月里唯一的光。

    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朋友。漫长的童年有他相伴,于是变得很不孤独。

    但也只是童年。

    那些喜怒哀乐如水自眼前卷过。

    他最后扬起刀,目光冷冽,刺进他的胸膛。

    谁料刀剑刺入的那一刻,姬千夜的胸口处突然爆出一团白光来,戒慧眼一避,手腕却被人握住,力道很大,然后拽着他的手,又狠狠往前刺了几分。

    姬千夜嗤笑:“小光头,你就不能干脆点么。那么多年,还真是没半点长进。”

    戒慧咬牙,瞪他。

    万般情绪,憎他别有所图,厌他偷窃佛火,恨他表里不一,恶他欺骗隐瞒,只是他瞪过去的第一眼,厌恶憎恨悉数在眼底,莫名的,先泛起了泪光。

    姬千夜被他这一眼,也看得一怔。薄幸风流、冷酷无情,第一回,他体验到痛到骨子里的感觉。

    别哭了。他多么想擦去他眼角的泪。但他不能。

    这会坏他慧根,误他佛缘。恶人做了一辈子,死前选择善良了一回。

    戒慧冷声说:“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姬千夜笑了,“嗯,我应得的。”

    他内丹被一剑刺破,功力尽散,人形慢慢透明,开始灰飞烟灭。

    戒慧红着眼,冷漠看着这一切,本来以为会很难过,但杀了姬千夜,他有一种顿悟的错觉。

    像是彻底把自己从红尘的泥土中拔根而起,真正断了是非,身心洁净。

    当年一人一狐,一灯一书,一谈一夜。

    从亲密无间,现在兵戈相向。

    求仁得仁。

    他断了红尘念,破了因果障,得大自在,得心清净。

    自此慧根佛心,修行无阻。

    而他为狐族死而后已,无愧这千年血脉。甚至最后,还用死来成全了他的小和尚,助他成佛,怎么算,都不亏。

    只是最后一刻戒慧释然的眼神,成了心上横插的刀。

    “不......”姬千夜红色的眼睛淬出血来,不甘又绝望,种种,归于闭眼后的一滴泪。

    释然吧,你本就不应该知道。

    在姬千夜消失的地方。

    一团幽紫色的火慢慢升起,腾到空中。突然星芒逆转,整个内殿被一团炙热的白光所包围,凤凰的鸣叫,嘹亮而庄严。一直静立不动的灯盏突然变换位置,在空中,成头、成躯、成尾,形成□□的神鸟。

    “那是什么——!”

    所有修士抬头。

    这时,才算是真正的以命为阵。

    白光笼罩,所有人眼睛被刺到,不敢正视。

    沈云顾抬起头来,浅色的眼眸与空中形成的凤凰对视。

    像是跨过了百万年岁月,此刻得归来。

    青丝一寸一寸变白,一如上上天的雪。

    眼眸也慢慢变成冰蓝色。

    他的指尖不停的万火缠绕。

    同时,记忆奔流。

    不周山的火,小重天的雪,无渡海上长达千年的寻找。

    一如大梦空濛。

    为了一个凡人自毁神格入世。

    为了一个凡人像傻子一样到处寻找。

    他的表情冷漠,心里问自己:“值得么?”

    只是答案不需要任何人给出。

    他稍停,冰蓝的眼眸里情绪平静。

    而给自己的回答,却很疯狂。

    ——为什么不值得呢?

    内殿吱呀打开,所有人捂着眼,从缝隙里。

    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清冷疏离。逆光走出。

    赤阳宫。

    炼器峰。

    谢柯醒来之时,已是黄昏下午。他赤着脚走到窗边,外面青松招摇,和风徐徐,这时恰一只鸟飞到了自己手上。他低头,与这只鸟对视,从鸟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苍白神情。看了许久,他将鸟放了,关上窗户。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魂不守舍。

    外面的传言,是武陵源正道人士前往不周山,将作恶多端的狐族一网打尽,大快人心。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点有关凤凰的记忆。凤凰叫,不朽火,仿佛硬生生从他们记忆里被剥夺。

    不过更让他烦躁的。

    是沈云顾失踪了。

    赤阳宫其余人说,沈云顾出去历练了。

    谢柯:“.......历练?”

    男弟子见他脸色不对劲,颤抖着、试探着询问:“那个,谢师兄,你找沈师兄有事么。”

    谢柯看向一旁的浮云青山,冷淡道:“没事。”

    他心里有一团怒火,但最后被理智压了下来。

    他找到了他爹,说明了他的意图。

    重阳道人目瞪口呆:“你这伤还没恢复?又要出去历练了?”

    谢柯道:“嗯。”

    重阳道人很是犹豫:“那你要去多久?”

    谢柯道:“大概很久吧。归期不定。”

    “......去哪?”

    “不知道。”

    “......”

    谢柯心里莫名的郁气在作出这个决定后就消了。

    当天夜晚,谢柯坐在房中,突然听到了很细碎的声响。他被吸引了过去,走至窗边,隔着花草掩映,看到了一只模样很可爱的白色胖鸟。那鸟扑腾着翅膀,在花丛里朝他啾啾叫。鸟的眼睛圆而清澈,像水珠子一样。

    它扑腾翅膀,叽叽喳喳跟他说着什么。

    但是谢柯听不懂。

    谢柯把它从花丛里提拿了出来,揪着它的两双小翅膀。

    白鸟在桌上站稳,喜滋滋地用头亲昵蹭他的手。

    毛发柔软,触感温和得叫人心情都变好了。

    “你是他派来的么?”

    谢柯与它对视。

    白鸟忽然抖了抖身体,跟变戏法一样,抖出来一样东西。

    像是被揉皱的纸团。

    谢柯一愣,也不明白这是什么。

    白鸟用短短的嘴巴叼着它,送到了谢柯手里,圆润的眼珠子里满是期待。

    “要我打开么。”

    胖鸟点点头。

    谢柯边说,边将那纸团打开,然后,整个人都怔了。

    纸打开后,是一团冰凉的火,蓝色的、灿烂的,这火伴随了他一生,又被遗失千年,熟悉而陌生。随后火将纸团烧毁,却没有化成灰烬,纸屑一点一点,拼凑成了红色的莲花,在谢柯眼前。

    花心一点烛火还在摇曳,上面系着木牌,干干净净稚嫩的两个字,“谢谢”,载满了少年时欲言又止的惶恐和难以诉说的心情。

    谢柯一时,心情非常复杂。

    白鸟见他神色不对,又抖了抖身体,毛茸茸的翅膀下,硬是又给它抖下来一些东西。

    像是一路的征程。

    从小重天到不周山。

    枫叶、花灯、石子......

    静止的红枫路,不停的木鱼声。载满祈祷的长河,一街琳琅的花灯。以及最后小重天沉沉一季的深雪,刻在他手腕的疤痕。

    沈云顾去了哪里呢?

    谢柯开始有了想法。

    他一一清点过这些东西,最后,手指拨弄到一个卷起的纸条。

    将纸条展开,上面的字迹笔锋冷冽,如其人。

    三行字。

    谢知非。

    无渡海。

    见我。

    谢柯看着,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要他现在就去无渡海,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

    只是这个想法才一落。

    那只胖鸟忽然又扇了扇翅膀,七彩的流光浮起,在空中汇成一扇门。

    “......”谢柯沉默了会儿,笑着摇头,“你真是无所不能。”

    还未进门,他就听到了长风拂过海面的声音,一声一声,带着波浪,起起伏伏。

    从门里出来。

    他站在一块礁石之上,看眼前的沧海明月,水天一线。

    海风猎猎,卷动他衣袂狂飞。

    海潮声一阵高过一阵,天际浪花泛白,繁星布满,静默无言。

    然后,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看着长天尽头。

    ——天尽头海水倒流。

    像自深海腾出的银白巨龙,奔腾着、呼啸着,碎落的水珠,如人鱼的泪,亮似珍珠。

    逆流而至上上天。

    他静立无渡海中央。

    看着那沿着倒流的河,慢慢翻滚下来的黄色的一点。

    一只黄色的小胖鸟,千年前未变的模样。

    它这回不用在等待不用在寻找,在广阔的无渡海上,闻着气息,很快确定了方向。两眼放光,美滋滋地一个螺旋飞,飞到了谢柯的怀里。

    “唧唧——”

    谢柯有些哭笑不得地将它捧在手心。

    变成幼年的凤凰,那么小,在他的手里就能安家般。

    谢柯问它:“你回了上上天一趟?”

    小黄鸟点点头,然后张嘴,吐出了一朵莲花在谢柯手心。

    “......”

    那莲花洁白冰莹,于腐朽孤寂的荒原斜斜绽放,每一瓣都动人心魄。他曾经认为的,追寻碧落黄泉、踏遍皇天后土寻不到的花,由他自上上天摘了回来。

    谢柯含笑,眼睛有光:“谢谢。”

    小黄鸟不满地抖抖翅膀。

    谢柯低头,鼻尖凑近它的头顶,“我很喜欢。”

    泪水染湿了它的毛发。

    小黄鸟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

    它呆呆地想用翅膀帮他擦泪,但怎么也够不着。

    谢柯笑了一下,低头看它,眼眸里似乎栽了万千星光。

    闻香不识人,迎面不相识。

    所有的遗憾这一刻都圆满了。

    沧海明月,潮起潮落。

    终于无渡海倒流。

    终于你回到了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本完结。

    颇多欢喜也颇多遗憾。

    先说声抱歉,为我的断更和不负责任。再说声谢谢,谢谢你们一直都在。纸短情长,本来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认识到了自己很多的不足,也开始慢慢成长,鞠躬,感谢这一路的陪伴。

    第三本现在已经开了,在我的专栏里~

    算是一个调剂吧,也是新的尝试。

    大概,就是个凭美貌霍乱朝廷的故事吧(误)哈哈哈。

    想写个身份尊贵盛世美颜天然渣的受。

    一“直”到底、死都不弯能把攻逼疯的那种。

    毕竟受这种属性,才能修罗场啊。如果两情相悦了,以我的性子,男配都不可能出现。

    啧,看看我能苏到什么地步吧。

    而且下一本,死也不虐受,想虐就虐攻吧(这一本写的我太难受了)

    喜欢的宝贝可以收藏一下啦~在专栏里~下本见。

    当然,如果没缘分的话,还是那句老话,岁月还长,我们都还年轻,可能下下本,或者下下下本见喽。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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