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火 (4)
与火,都有宿命般的牵扯吧。
上天可以对一个人残忍到什么地步呢?
这个疑问,是最初,他目光为他停留的所有理由。
不周山上的第一次见,凤凰是有些印象的。
细碎的雨中,浴火而生。自天际回首,光秃秃的山丘、白森森的骨堆,山顶的那个男孩眼睛黑而冷,寂寥像上上天万年不谢的莲花。这样的一眼,如鸿蒙初开,天地喑哑,叫他存了记忆,于是下一次见面,显得那么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少年以心血为祭,不朽火为引,呼唤着他。
“竟是你。”
低低的一声笑。
青灯古刹,破落寺庙,他介入了人间。
“我帮你,不需要你任何回报。”
毕竟,本来也只想看这世间如何把你变成魔。
“你想修仙?那就以武入道吧,武术至臻时,再自断经脉,要么成要么死。”
“像不像浴火重生?”
他是真的笑了
“如我一样。”
禅隐谷有一条红枫铺就的路,静止了时间。他在暗中牵引着他,木鱼声阵阵,那个少年眉眼精致而冷僻,苍白脸色,像一把出鞘带血的剑。少年问他,进去要干什么。他侧头微笑,想了想,有几分捉弄的态度,漫不经心道,“或许你可以看看书,听听枫叶落下的声音。”少年沉默不言,唇抿成一条线。
一个瞎子怎么看书,不会凋零的枫叶怎么会有声音。他是带着调笑的语气说的,这个少年却当了真。
在禅隐谷里,用手描摹过经书上的字,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盯着一页纸,一看就是一个个下午。
凤凰想,有意思。
他开始养成一种习惯,在上上天,认真凝视着他。
凝视他一个人漫无目的行在黑暗里。
凝视他一个人坐在孤寂的角落里静默不言。
这么一个性格怪异的瞎子少年总是很容易被欺负的。
暗中被吐口水的饭,刻意伸出绊倒他的脚,偶尔来自窗外的石头,或者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人间的恶意漫漫,一点一点渗透世界。
原来一个人可以可怜到这个程度。
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世界没有光,眼中也没有光。
在某一刻,他也不知道是哪一刻,好像是少年盯着书看得脖子累了,抬起头,往窗外看的一刻。
他突然,微有心悸。
狭窄的房间,逼仄的窗,墙角的少年,无光沉寂的眼,似覆了经年的雪。
这雪落到了他的心头。
他到了人间,在仲春时节,开了一池的莲花,暗香盈满了漆黑的房子。
他坐在身体紧绷如临大敌的少年身边,笑问:“你闻到了香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要和他说说话。
只是自始至终,少年也没有说出话来。
而在虚幻的光影里看着少年执着而苍白的脸。他突然,就又改变主意了。他用手轻轻点在少年的眉心,一朵莲花盛开在少年暗淡无光的世界里。
少年的表情微怔,不知所措。
凤凰一下子就笑了。
地狱太苦。
冤孽太重。
还是不要成魔吧。
来,让我渡你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晚上应该还有......
☆、知非
那个少年在风里在一浪卷过一浪的林海声音, 轻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谢知非。
谢知非。
三个字念在口齿之间, 辗转出的, 仿佛都是一份无奈和荒凉。
——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少年抿唇,低头, 没有给出答案。
“神尊, 我想杀人。”
站在不周山前, 漆黑的雨夜洗刷过少年冷峻眉睫,眼睛亮得叫人心惊。
他在上上天, 修长的手指拿着一枚白玉般的棋子, 长发流落到了地上, 发端微沾莲池的水, 垂下的眸光冷淡,却定格在一个点。
以杀止杀么?
他故作冷淡地嗯了一声。
但, 之后的每一步棋子却都跟随少年的动作。
上上天, 他最后一子落下。
不周山,他在雨夜里转了身。
他的旁边, 十里莲池,清光动荡。
而人间,少年的衣角带风,碎了一地艳红的石楠花。
太早之前, 他对什么都懵懂。对温柔懵懂, 对情感懵懂,对疼痛懵懂。或者,并不是懵懂, 只是从来没想过去认真去感知。
他看到了少年的回忆。
如何被引诱,如何被追杀,又是如何得救。
凤凰嗤笑一声。
“愚不可及。”
少年一句话都没说,鲜血将惨白的唇染得猩红,他没有控制住呼吸的颤抖。
上上天,他能看见的,只有他刻意挺直的背影。
单薄而脆弱。
“你受伤了?”凤凰没受过伤,无法共情,于是轻描淡写地问少年:“很疼么?”
少年的背影一僵,很久很久,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疼呀。
这样都不疼么?
要怎样,你才会觉得疼呢?
他的眸光清冷,带着近乎残酷的疑惑。
说要渡他成人。
那么第一步就是要化少年心中的恶气。
初见那个卖茶女,他就透过这美人皮相看到了皮后的恶鬼。只是少年不知,细雨蔷薇般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容背后青面獠牙。
怎么那么天真呢?这样都能被骗。
他饶有趣味:“你们不是都说怜香惜玉么,那就帮帮她吧。”
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清醒。
少年说好。
只是他真的愚不可及,到最后还要他提点。
这人间,很多东西,越是丑陋,越是真实。
......真蠢。
一街风月,一盏莲灯。古桥寂寂,长河寥阔,少年认真在木板上刻下的话,他并不知晓。
但总会知晓。
那盏莲灯摇摇晃晃,千千万万盏灯海中,他唯独守护了这一盏。想让它跋山涉水、想让自无渡海逆流而上,到他跟前。他没有祝福过什么人,但如果是谢知非的愿望,或许他会实现。
只是,很多事情,发生的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三千琉璃盏。少年静立至天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皱起了眉,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为什么那么想要见他?
而不周山的有一个雨夜里,那最后一层欲言未说的情感,被戳破。
萤火虫漫天的仲夏夜。
无声抱头痛哭的少年。
少年内心绝望的呼喊,一声一声传到了他的耳畔。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最开始因他眼中雪而触动的心,这一刻,被融化的雪包围,冰冷刺痛,不知所措。
上上天,他有些烦躁,抑制情绪,冷声喊他。
“谢知非。”
——你疯了吗?
这个问题想问出来,但涌到喉咙,他还是没问。这是第一次,他因为顾虑到一个人的感受而选择沉默。第一次的温柔。只是谢知非不会知道。
有些欲.念是不该存在的,谁都清楚。不该存在,最开始就要斩断。
少年在雨中最后一眼回首,赤红着眼,喊他神尊。一眼生死错乱,爱恨成荒。
他多想用手蒙住少年的眼。叫他别看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冷静地看他离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样,也好。
那盏莲灯终于耗时很久,摇摇晃晃,沿逆流的无渡海,传到了他的身边。他用指尖,轻轻拨弄花瓣,却始终没有翻开那块木板。
有一日,他做起梦来。
在禅隐谷的那个后院里。
莲花清新淡雅。
春光似浓非浓。
干燥慵懒的午后。
那个少年豁出毕生勇气地问他:“我可以见你么?”
他在光中微笑,平静而坚定:“不能。”
我怕我一见你。
就真的,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最后一章回忆杀后,可以甜了
☆、寻找
小重天。
深雪。
莽莽十里, 银装素裹。
雪在草木上凝结成冰, 自琉璃瓦缝间缓缓流下。
哒哒, 冰凉的水落到了地上,和一滩又一滩的血融在一起。月光苍凉, 照着大地, 白的雪, 红的血,分分明明。阔别多年后, 重归故里, 他如地狱复苏的魔鬼, 带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
谢府的祠堂隐在竹林外, 苍翠松柏点缀银雪,一角漆黑的屋檐在其中。
祠堂外的厮杀血雨, 只随冷风在这里悄悄转了个弯。
尘封多年打的门打开。
明柱素洁, 气象庄严,他一入内, 看到的就是整整齐齐列在香案上的木牌。列祖列宗的眼睛,仿若就在上面,冰冷审视着他。
他携一身风雪进来,吹动了祠堂前女人的长发, 她半跪着, 着黑裙,发上簪着素白的花。察觉到他的到来,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经书。
谢柯在门口。
她矜贵了一生, 如今也是从容。
小重天唯一一位半步出窍的大能。
谢家的第一任女族长。
谢无忧。
黑裙看似简单,却繁丽精致,裙摆如波,在她转身的一刻,如风中绽放黑色的花。她肤白如玉,唇色水红,眼眸望过来的时候,犹如海水漫上全身般,温柔而令人绝望。
漫天风雪不冷她的眉睫,她轻声说:“你来了。”
谢柯收了一身的煞气,凝望她。
谢无忧有着不符年龄的容颜和气质,她朝他招手:“我也有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你了。”
背后烛火的光颤颤,即将熄灭。
谢柯全身的血液都冰凉。
这时祠堂的门被剧烈的风雪吹得关上,啪,光影合拢,只有几根微红的蜡烛照亮。
谢无忧的眉目在仅存几分的暖光里显得温柔异常。
她的瞳孔比常人大上几分,中央有一圈诡异的白,几分冷艳,几分神秘,这双眼被小重天尊为神之眼。也真如神般,目光从来没有真实地落到任何人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得到她的注视。
谢无忧没有提任何祠堂外发生的事,像个寻常的母亲般跟自己孩子说话,她笑说:“知非,过来,到娘的身边来,好么?”
谢柯想,不好,我是来杀你的。但话没有说出来。
他一进来就该下手的,没有下手,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谢无忧微叹了口气,自神祠上取了一盏灯,洁白手掌上青火摇晃,她鬓边白色的花素雅。手按下了一个开关,咔哒声里,一条泛着白光的路出现在谢家祠堂的内门。谢无忧转身,黑裙曳地无声,她连走路,都一尘不染。在隧道口,她朝他微笑:“你来,我告诉你真相。”
他真的跟了上去。
他等的是真相么。
好像也不是。
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隧道两边,一地碧光。
谢无忧在前方,背影挺拔尊贵。
她这样的女人,一生,都不肯弯下一分。
她是谢家嫡女,天之骄子。十五突破金丹,十六掌权谢家。及笄之年,金殿前回眸,雪肤花颜、眼眸如海,名动天下。人生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夫君十几年前惨死妖兽之腹。一生所出的两个孩子,另一个传闻夭折,剩下的谢闻轩,也天赋惊人、光芒万丈。她的名字,在小重天被推上神坛。无数女修毕生的追求。
谢无忧边走边说,语气轻柔:“我前两日心绪总是不宁,果然,是你要回来了。你在外面历练一番后,真的整个人都变了,娘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谢柯低头,无声冷笑。
谢无忧道:“你见过你哥哥了么,你当年发疯离家出走后,你哥哥就一直很担心你。为此,还和我闹了矛盾。”
“那个傻孩子,他总怀疑是我逼走你的。”谢无忧垂眸,神情无比温柔,但唇角勾起的弧度总给人一种讥讽的感觉,“......我当初,果然选错了人。”
走了两步,又自顾自笑了,若有所思道:“唔,也不算选错人。”
谢柯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路杀过来,有没有沾上谢闻轩的血,他都不知道了。
谢无忧道:“你恨谢家是么。”
谢柯终于回了她一句:“比起谢家,我更恨你。”
谢无忧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又恢复温柔神情:“你恨我是应该的。”
谢柯道:“十三年前,我被困火海,谢琳玉、谢一沉还有一干谢家的人,就站在屋外,拿东西堵住门、窗、堵住我所有退路。要生生把我逼死在里面。这一切,是你指使的么?”
他与火,真的有宿命般的纠缠。十三年前,熊熊的大火,呛人的烟,火光里倒映出外面人长长的影子,狰狞像人间的恶魔。幸得他体内有不朽火,用血搏出了一条路,活活掐死了死命压着门板的两人,才跌跌撞撞跑出了小重天。
谢无忧唇角噙着一丝寡淡笑意:“是我。”
早就已经猜到真相。
所以冰冷残酷的事实揭露,谢柯也只是觉得好笑。
他甚至不想问为什么。
谢无忧说:“我曾以为你是我人生的污点,你若是安安分分也好,在角落里、在尘埃里,像个凡人百岁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去找你麻烦。但你倔得让我心惊,竟然为了求道被骗到不周山,还活着回来,闹成这样,让整个小重天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很生气,也很失望。”某一刻,她温柔的表象剥落,露出了本来的刻薄自负,但转瞬即逝,又是笑颜如花:“不过现在,你成长的速度让我心惊。”
谢柯低着头,不让她看到他的神情。
谢无忧笑说:“你就算是灭了谢家所有人又如何?你是谢家的人,流着我的血,谢家的血。你的所有成就,都是谢家的。只要你不死,谢家依旧可以辉煌在小重天。”
“闭嘴!”
谢柯的眼中浮现一层血色,猩红嗜血。
谢无忧走到了尽头,于碧光莹莹里给他一个侧影,黑裙净落,乌发素花。三分笑意三分自傲
,“谢知非,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冰凉已久的血液此刻融化沸腾,烫得他浑身都在疼。
谢无忧带他走进另一个天地。
冰雪铸成的暗室。中央有一方潭水。
潭水中有两朵偌大的冰雕莲花,红色的,里面注入了活人的鲜血。
那莲花精致绝伦,他的步伐却生生止住,不敢往前。
谢无忧移步到了潭水旁边,修长葱白的手,探入水中。
冰天雪地里,血色莲花,黑裙女人。
她转头,神情那种古怪越发明显了:“你杀了我谢家那么多的人,我即使死了,也不想让你好过。”
谢柯闭上眼。
谢无忧笑起来:“你恨我,是不是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灵根,没有天赋,是个废物,得不到我的注视也是活该?”
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在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他是疯了么,还对她报有什么期望。
睁开眼,眼眶红得滴血,谢柯往前一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所以抑制的煞气杀意迸发,他低声:“我叫你闭嘴!”
谢无忧瞳孔一睁。
在谢柯的手碰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被自己抛弃多年的废物如今有多么强大。所有的灵力被一股力量生生压制,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又何必还手,她死也不要死的那么狼狈。
谢无忧扬头,诡异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清清冷冷。
她端坐在池边,用尽力气,轻轻靠近谢柯耳边,气若游丝:“你以为......谢闻轩的天赋......真的是天生的么......”
快死吧。
死了就可以闭嘴了。
谢柯强迫自己不去听,手上的力度大得手骨都颤抖。
但谢无忧的话还是一字一字入了他灵魂深处。
“还有你的啊——!”她在死前癫狂地笑出来:“是我,我把你的灵根全部扯出来,给了你哥哥——”
她的手指白得刺目,一指旁边的水池血莲:“就是这里,在这个地方!”
——闭嘴!
理智全无,谢柯心中现在只想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疯子么,等到现在,就为了等她说一句对不起!就为了等看她最后一丝悔恨!
他是疯了么——居然,对这样的女人,还报有对母亲的最后一丝期待。
——闭嘴!
她死前,放声大笑起来。
眼神恶毒,胜他生平所见所有的丑陋艰险。
一句一句,断断续续,斩冰碎雪。
“谢知非,你错就错在,非要生在这个世上,而已。”
而已。
她终于在怨恨中,带着那冰冷恶毒的眼神死去。
他收了手。
命运掀开斑斓的外衣,露出森然枯骨,鲜血淋淋。他良久的沉默在血莲旁,最后一个不稳,半跪在地,手指按在寒冷的地上。哇,一口血,从嘴中吐出。
黑色的,落在了纯白的冰面上。
知非。
他终于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
由给予他生命的人......亲口告知。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竹林外火光冲天。
隐隐约约的人声此起彼伏。
“那个妖怪就在祠堂里面!”
“今天一定要把他挫骨扬灰,才算对得起枉死的谢家人!”
“杀兄弑姐!畜生不如!”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怪不得谢家族长不肯承认。”
“孽畜根本就不配生下来。”
即便只闻声音,他都能想象这些正道人士脸上的表情。
他走出祠堂外,凉凉一地的雪,翠竹被压得沉沉。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踢到了什么东西,蹲下来,用苍白的手在雪中翻出了一个石头。
石头的边缘尖锐。
他漠然看着那个石头。
——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么。
刺啦。
手腕上,一道,两道,鲜血不断流出,痛苦已经麻木。竹林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如白昼。
他浑然不知,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一片腥红。就看着伤口,狰狞像那个女人的笑容。
血和雪一样的温度。到最后流太多,神志已然不清,视线模糊到,他在雪光尽头,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人。
不见眉眼,但他认他,也不需要眉眼。
他握着石头的手停了。
风停了。
雪停了。
一种疲倦感从灵魂深处传来。
见他的第一刻,不是欣喜,不是难堪,而是单纯的疲倦。
疲倦到让他想就此长眠不醒,在这个雪夜里。
泛着银光的雪,吹白了少年头。
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骗了我?”
“我所见的,这十几年来,生命并不美好。”
“既然不美好,那么,你渡我成人。”
他说。
“我其实,是不开心的。”
少年的声音穿过风雪,苍白而脆弱。
人间的风雪交加,传不到上上天,而他的心这一刻,却也跟浸在雪中一样,冰凉刺痛,苍茫无措。
他半俯身在莲池旁,水面如镜,映出自己的容颜。如雪的银发,冰蓝的眼眸,镜中的人面无表情,五官像被冻结。他伸出手。指尖浸入水中,第一次,感觉到冰冷。
“不愿成人么......”
他的声音空寂,也像千山之巅的雪。
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下,浓郁的煞气涌动。
阴冷得可怕。
那盏河灯,他终于知道答案,猜想过很多,尤其在已经明了少年那禁忌的情感后,几乎已经确定。他想,那莲灯上写下的,会是少年对自己的倾慕。只是,翻开那块木板,上面的字让他直接笑出声来。
——谢谢。
干干净净、稚嫩的两个字。
最后,笑得心脏抽痛。
只有两个字?
就谢谢?
谢知非。
你就活得那么卑微?
卑微到即使在祈愿的灯盏里,也不敢把自己的爱慕说出来。
卑微即使传我手中到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敢去尝试一次。
如斯可怜。
如斯可悲。
但每一句质问,却都在他心里,撕扯出密密麻麻的疼。
他眼眸愈冷。
冰蓝色的瞳孔里一丝红绵延而出,漂亮诡丽,触目惊心。
一字一句咬牙,冰冷异常。
“那就别成人了。”
“成魔吧。”
这人间,从来不值得。
成魔吧。
大雪混着泥沙,吹入口中,磨砂出腥甜的味道。
谢柯感觉那团光慢慢走近,视线突然一片纯白。有什么东西,冰冷却温柔,轻抚过他手上的伤痕。朦胧中他听到有人轻轻与他低语,“那就成魔吧。”
成魔吧。他太疲惫了,慢慢地闭上眼,听他的话,点头。
你渡我成人,那我便是人。你渡我成魔,那我便是魔。
他蜷缩着自己,睡在了这样一片纯白里。
而现实里,本来闭上眼的少年,忽然睁开眼。
冰魄色的眼,比这一地的雪还要冷。
举着火把的众人已经穿过竹林,气愤填膺、正气浩然,走到了他三米之外。
“呸!”
“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谢知非!你今日纵是插翅也难逃!”
火把森森,映着每个人狰狞的嘴脸。
他的唇角冷淡勾起,发上的霜雪融化,流过眉睫,冰魄色的眼眸里尽是杀戮之色。
“为什么要逃。”
唇红的惊人,脸白的惊人。
拿着火把的众人,却在他的眼神里,生生吓退了几步。
吞口唾沫。
“谢知非,你寡不敌众,束手就擒吧!”
凤凰看他们。
冰雪一般无情无欲的眼神,像来自天上神明的注视。
他垂眸,看着少年身上的伤口,内心的杀意纯粹而深邃。
这就是你出生始,所遇、所见的人么?
愚昧,弱小,又恶毒。
他神色冷漠。
举起手来。
五指收拢间,苍云变色,风雪哀嚎。
耳边不止有风雪的呼啸。
还有历历的往事。
如奔流的水从身侧划过。
——其实不算漂亮,不敌我第一次见你时。
——我涅槃之时?
——对,你涅槃,也是在不周山,八十一重业火,烧了很久。
五色霞光里,少年笑容干净清透。
之后,变成惊雷阵雨里,错乱而绝望的回眸。
——神尊!
欲言又止,爱恨成荒。
他对他说,谢知非,这是生命。
生命。
破土的新芽,仲春的绿痕,山水不言,命运止戈。
时光定格在少年温柔而认真的侧脸。
而那盏莲灯穿过山海,终到他跟前。
少年轻声说,谢谢。
不朽火熊熊燃起。
毁天灭地的火焰里,哭嚎声一浪接着一浪。
火焰肆无忌惮,房屋倾塌,河水翻涌,大地都在震动。
万物扭曲,众生苦厄。
火焚尽一切,又被新的大雪覆盖。
荒雪之下,尽是断壁颓垣,焦尸残臂。第二日,依旧白茫茫一片,掩盖所有当年的阴谋丑陋,掩去那个少年一生所有的荒唐苦痛。
在大地微光遥遥照过来的时候,他明白了,那种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神识即将离去。
一片雪花染着光,落在他的掌心,不化。
他声音冷静,响彻在这天地间。
“谢知非。”
“来无渡海。”
“见我。”
或许很难这样喜欢这样一个人。
他说话,世界就明亮了。
他一笑,什么都温柔了。
行于人间茕茕孑立,太孤独、太漫长,但因为遇见他,于是,这所有的苦难和艰难,都仿佛变得可以忍受。
让他仿佛有无尽的勇气,在黑夜里等待黎明。
为他的一句话。
千山万水。
在所不辞。
一路杀机四伏,血流成河。
躲过明枪暗箭,重重暗杀,在万万修士、接连不断的追杀中,他终于到了无渡海。
无尽的荒海,与天融合成广阔的苍穹。
没有尽头、没有声音。周围雾茫茫,天际日初生。
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死亡渐渐逼近。意识快要模糊,可目的却非常。一直往海的尽头走,听闻那里,水逆流而上,直达上上天。真的可以见到你么?有这么一个念头在,连痛苦都淡化了。
天海都苍茫。
天是灿烂的霞红色。
水是沉郁的深蓝色。
像他的声音,像他的气息,像他的眼神,像他的微笑。
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他停在了无渡海中央。
遍布伤痕的手里一点一点,聚成掌心的不朽火。
他目光缠绵而温柔,唇角轻轻勾起,慢慢吻上了那团冰冷的火焰。
果然,只是幻觉。
做出了那么过分的事。
他怎么可能还会原谅。
生命到最后,他连生前都不想回望。
海上也有飞鸟,一群一群漫无目的地飞翔。
有一只停在了他的指尖,黄色,圆滚滚,眼睛大而圆。
谢柯眼里温柔几乎都要溢出来,他将不朽火,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汇入了这只鸟的体内。它只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
生如逆旅。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孑然一身。
灵力用尽,身体慢慢下沉,无渡海的水温凉。
漫过脖子,漫过鼻尖,漫过眼睛,漫过头顶。
神殿内的愿望,这一刻,显得稚嫩而美好。
时光不可以倒流。
长夜也无法终结。
那么,就长眠于此吧。
最近的距离,最深的执念。
他或许是疯了。
为他屠城,为他破戒。
于他而言,杀戮是罪,天道不会容忍的罪。
只是,也不重要了。
上上天的莲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开开落落万万年,于他早就没有了意义。
生于鸿蒙混沌之初。记忆,在很长的时间的只是冰冷的画面。第一次触及人间情感,竟然是伤心,真叫人难过。他对着水中的自己,银发如雪,眼眸冰蓝,曾经无情无欲高坐云端,如今,为了一个凡人,甘愿入世。
我最后渡你成魔。
你最后渡我成人。
第三次涅槃,不朽火焚身。
这样浴火重生的痛苦,即便是他,也不能忍受。
衣袍,长发,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在火中化成灰飞。
八十一重业火,席卷一切,在无渡海上。
一切记忆清空,从火焰里诞生新的自己。
他从没想过谢知非会失约。
谢知非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不听他的话呢。他的计划里,第三次涅槃后,他从火中重生,然后,谢知非找到他,抚养他,直至他长大。如果谢知非认真待他,化形之日,或许他还可以给他一个吻。晨光初晓里,那个少年可能会笑得很无奈。
欲火归来。
他从火中重生,懵懂无知,唯一的认知,就是他要找一个人。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好了。
那个人的气息他记在了骨子里。
于是那么小的它,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在无渡海上寻来寻去。
它身形很小,特别容易被欺负,海鸟欺负它,水里的鱼也欺负它。
找不到吃的,饥肠辘辘。
它觉得委屈,想着,要快点找到那个人啊。
就这样,在无渡海上,漫无目的,又一腔热忱。
它飞遍每一个角落,受了很多的伤,淋了很多的雨,从期待到失落到迷茫到绝望。
一千年。
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认知里,要来接它的人。
它伤心极了,在无渡海上哭了起来。胸口突然热热的,它瞪着大而圆的眼,看着从自己的翅膀里,有黄色火焰一点一点升起。它依稀记得,是诞生之初,它还满怀欣喜期待寻找时,一个混身是血的人给它的。
那火入了它的眉心。
刺痛灼热。
结束了这漫步目的不知尽头的生命。
也结束了。
......这一千年的追寻。
他进入了轮回,记忆很多忘却很多消散。
只是朦朦胧胧,记得一条静止的红枫路,还有一个春日的午后,莲花香很淡。
梦里那个人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声音含笑,遥远而清晰。
......你能闻香识物么,单凭气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我第一次涅槃让不业火灼伤了眼,所以化身原型时眼睛是瞎的,只能闻香识人,闻香识物。
......你看到了么?
.......如何?
他还记得,有一个人,让他在很长很长的时间,特别难过,特别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吧......
☆、无渡
安静的宫殿, 唯有海水静悄悄地流淌。
他还是不甘心死在这个地方, 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扶着柱子。世界无声无味无色,无论从哪个方面, 这里都是一片漆黑。
谢柯走进了宫殿的内殿。
脚步声被地下的毯子吸收。
偌大的宫殿上方, 五颜六色的鱼盘旋, 海草掉挂,摇曳身姿。光影幻灭, 明晃晃地还有他的身影。当视觉被剥夺, 心却非常宁静了。
走到一半, 突然有刺眼的白光在身后, 他转身。熟悉的气息从宫殿尽头传来,如细雪微凉。
到这个时候, 心已如死水。他想了想, 也不知该说什么。
海水默默地流动。
沈云顾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三千灯盏燃起的那一刻,所以回忆纷至沓来。
最后无渡海上漫长千年的寻找, 所有的委屈愤怒都有了答案。
纵使相逢应不识。
阴差阳错,如此遗憾。
海的幽微光线下,少年的眼暗淡无光,脸色苍白, 一如当年。
沈云顾浅蓝色的眼眸里涌出一丝哀伤, 修长冰凉的手指,扶上了少年的眼。
谢柯一愣,慌乱地往后退一步。
沈云顾压抑冷静的声音响起:“疼么?”
谢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摇了摇头。
沈云顾笑了一下,这一笑,眼眶却红了,眼眸里晕开殷红,如血覆冰川。
他俯身,轻轻吻上了谢柯的眼睛,声音平静:“你不疼,我疼。”
他说:“谢知非,我疼。”
这个吻冰凉,谢柯觉得措不及防,他张嘴,想说的话,但最终没说出口。因为有温热的感觉沿着脸颊流下......而这眼泪,不是他的。他内心慌乱又不安,觉得这和他想象的的完全不一样。
紧接着,他感觉眼睛一阵刺痛。刺痛过后是冰凉。这种冰凉治愈了疼痛。他觉得世界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有了光。
光之后。
他终于,见到了他。
执着千年的妄念,这一刻有了结果。
青丝变银发,眼眸冰蓝,一袭广袖,精致而华丽。五官熟悉又陌生。飞入鬓角的长眉,挺直的鼻梁,水红的唇,以及不变的眼神。
谢柯微侧头,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才转过身。
沈云顾眼睛里的红色还没有褪,他看着谢柯半天,最后只说:“先出去吧。”
谢柯手指紧握,颤抖。努力维持平静表象,朝他点头。
深海分流,退让出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回路,前往不周山的路。
路很长。
沈云顾等他站到他身边。
并肩走,谢柯的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很多事。当前世成为云烟,很多画面都没了意义。本以为最难忘的该是不周山的那一街花灯。谁料他现在想起,只有小重天那沉沉一季的雪。光怪陆离的,还有黑裙女人古怪的笑,祠堂之外竹尖的白。
“谢知非。”
沈云顾的声音把他从乱糟糟的思绪里唤醒。
他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谢柯一时语塞。
在沈云顾的眼神里,大脑空白。朦胧青涩而慌乱,像最初的少年。
前世有很多的话想说,未曾言的秘密,到如今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柯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沈云顾皱眉:“不是这个?”他有些烦躁:“你就只会说些谢谢和对不起么。”说完之后,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不对劲。有些懊恼,但又拉不下面子。
因为一个人开始想要变得温柔,只是身上的冰冷戾气难以收敛,很多时候,还是总会伤人。
于是他只好停下脚步,就和谢柯对视。
谢柯倒不在意他语气的烦躁,他有些愣,不知道说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海水止流,群山静默。
银发仙人就在对面,蓝色的眼眸里是焦躁的等待。
谢柯:“......对不起。”
沈云顾努力压制住内心涌现的躁郁,那种躁郁烧的他心也疼,原来等一个人表白,是这样难受的一件事。他闭了闭眼,长舒口气。
然后认真看着谢柯。
“谢知非,我刚才吻了你,你知道么?”
知道啊,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指尖颤抖。
谢柯:“......嗯。”
沈云顾想要扯出一抹笑容来,但这种笑,到一半,看着谢柯的眼眸,就有了几分疼痛的滋味。他俯身,在少年怔愣的神情里,果断而温柔地吻上了他的唇。千年前曾经想要给的奖励,如今,岁月涛涛,重新实现,少了甜蜜,唯有酸楚。
这个吻,如此猝不及防。
谢柯整个人僵硬原地。
沈云顾蜻蜓点水结束它,他伸出手,洁白的掌心有冰凉火焰,森然跃于其上。火的周围有紫光,气势逼人,浩瀚无边。一如它的名字,不朽,千秋万载,唯此不朽。
谢柯茫然地抬头看他。
沈云顾说:“这是无渡海上,你给我的,到现在,我还给你。”
无渡海......不朽火......
......什、么?
谢柯瞳孔一缩。
那不朽火从沈云顾指尖跳跃,一跃,跃入了谢柯手上。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森冷的不朽火,却带给他无限的温暖。
就在这时,不周山上又传出了一声清脆嘹亮地凤凰鸣叫。
谢柯抬头,一眼,见山头,金光灿灿,火焰漫布。像初见的第一眼,也是如此。
紫气东来,遮天蔽日。
赤红色焚天地,业火重重,洗荡人间。
洗荡为唤真神而死去的万千亡灵。
神殿崩塌,埋葬了曾经最接近神的种族,所有爱恨纠缠,因果寂灭。
不周山上动物和人都惊醒,纷纷逃离,唯剩不朽火烧半边天。
在这样的背景里。
他听到沈云顾说。
“无渡海上相逢不识,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说对不起。”
相逢不识......
谢柯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段又一段的回忆里,终于出现了模糊的记忆。
最后死亡前,那只停在他指尖的黄色的鸟。心灰意冷之际,看它眼眸里涌现的温柔。
真相在千年后揭开。
却荒唐而荒谬,在心头蔓延的只有密密麻麻地疼痛。
沈云顾说:“我想要你说的话,你不会说出来。”
“那么你跟着我说。”
“什么?”谢柯呼吸一窒。
“我喜欢你。”
他低头看了他一眼。
如千年前,不周山第一眼。
命运止戈,岁月停留,一程一程携风雪而来。掌中火,眼中光。
从小重天到不周山,无尽的苦难尽头,这一刻有了答案。
你眼眸深处不朽之火,渡我无涯海上万千寻思。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见吧,交代没说完的事
宝贝们,晚安
☆、番外
凤凰神殿内三千灯盏燃起的一刻, 不周山开始剧烈震动, 在此探查的所有人都惊愕抬头, 瞳孔一缩,执剑, 纷纷赶往声源处。
沈云顾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
万千红色光线, 错综复杂织成网, 困万物众生。
他走进来,就有一点光慢慢落于指尖, 那光亲昵地凑近他, 然后从他蔓延上他的手臂。
沈云顾垂眸, 眼神冷漠。
外面的人已经靠近, 声响越来越大,吵吵嚷嚷。
“姬千夜就在里面!”
“快点, 别让他跑了!”
“狐族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今天总算是要遭报应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云顾眸光稍抬,看了一眼静跪殿中央、以命作阵的狐族青年, 往后退了一步,悄无声息地到了角落里。
这时众修已经赶到这里。
为首的人,正是禅隐谷的长老,紧随其后是戒慧及禅隐谷弟子。
十几年前的恩怨, 这一刻, 揭开。
禅隐谷知情的人都怒容满面。
“姬千夜,你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窃我门佛火,天理难容。”
殿中央的狐族少主慢慢睁开了眼。
血色瞳眸倒映着一盏又一盏灯。
空旷的宫殿, 没有迎来他等待的圣迹。
可笑。他压抑住胸口的血,缓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可笑的是他的族人,也是他自己。到最后以生命为祭,也还是没能召唤出神明。
也是,那么多年,非要在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万千人鲜血铺成的肮脏阵法,又怎么可能真召唤得到凤凰真神呢。
到现在,除了荒谬,他再无其他的感觉。
他转过身,脸色苍白,但神情还是那般讥讽又高傲,“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我了,你们也不容易。”
惹得在场修士都愤怒无比。尤其禅隐谷,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把他拿下,纷纷唾骂起来。
戒慧听了,皱眉,呵斥那些弟子:“安静。”
他在后辈中威严极大,顿时不少人噤了声。
禅隐谷长老看向他的目光略有深意。
戒慧欲言又止道:“长老......我.......”
长老打断他:“你要看清楚,眼前的人,不是你幼年的玩伴,他不仅是个贼,还是个作恶多端的妖怪。”
每一字落下,都让戒慧的脸苍白一分。
姬千夜血色的眼眸盯着这一幕,饶有趣味,“戒慧大师这是还对我旧情难忘么?”
长老闻此,只恨不得将他剥了皮。戒慧天俱佛心,是禅隐谷最有望突破出窍的弟子,偏偏就是因为这个人,非在他成佛路上增了一道孽障,到现在,都不曾彻底决断。
戒慧听他吊儿郎当说旧情难忘,一咬牙齿,心里一股火在烧。那种儿时被背叛的屈辱和愤怒又出来了。
终于,有修士按捺不住,在后方吼道。
“长老还在等什么!”
“他现在一个人,我们大家一起上,把他拿下便是。”
禅隐谷长老沉默不言,自始至终,都只看向戒慧一人。
戒慧受不住他的目光,别过头去,“长老,杀了他吧。”
长老叹了口气,最后捻动了手中的佛珠,他一做动作,瞬间后排的修士们也运用自身法器,纷纷出招。佛珠转动,金黄色的符文浮动空中,浩瀚无边,织成网,将姬千夜困在其中。修士们向前,剑、符、扇,却都被隔绝,那个佛文围成的罩,谁都不得入内。
他们面面相觑,震惊回头,“长老......”
禅隐谷长老只递出了一把剑,给戒慧:“这是你的孽,你自己亲手了结。”
姬千夜作此阵法,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在佛法之下,半跪地上,吐出一口血来。他就抬头,血色的眼,执拗般看着戒慧。
戒慧紧闭了闭眼,又睁开,接过长老手中的剑,声音平静:“多谢长老。”
他曾说过,他不想眼睁睁看他死去,没想到命运如刀,逼他亲自动手了结。
冰天雪地里见到的第一眼,成他青灯古佛枯燥岁月里唯一的光。
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朋友。漫长的童年有他相伴,于是变得很不孤独。
但也只是童年。
那些喜怒哀乐如水自眼前卷过。
他最后扬起刀,目光冷冽,刺进他的胸膛。
谁料刀剑刺入的那一刻,姬千夜的胸口处突然爆出一团白光来,戒慧眼一避,手腕却被人握住,力道很大,然后拽着他的手,又狠狠往前刺了几分。
姬千夜嗤笑:“小光头,你就不能干脆点么。那么多年,还真是没半点长进。”
戒慧咬牙,瞪他。
万般情绪,憎他别有所图,厌他偷窃佛火,恨他表里不一,恶他欺骗隐瞒,只是他瞪过去的第一眼,厌恶憎恨悉数在眼底,莫名的,先泛起了泪光。
姬千夜被他这一眼,也看得一怔。薄幸风流、冷酷无情,第一回,他体验到痛到骨子里的感觉。
别哭了。他多么想擦去他眼角的泪。但他不能。
这会坏他慧根,误他佛缘。恶人做了一辈子,死前选择善良了一回。
戒慧冷声说:“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姬千夜笑了,“嗯,我应得的。”
他内丹被一剑刺破,功力尽散,人形慢慢透明,开始灰飞烟灭。
戒慧红着眼,冷漠看着这一切,本来以为会很难过,但杀了姬千夜,他有一种顿悟的错觉。
像是彻底把自己从红尘的泥土中拔根而起,真正断了是非,身心洁净。
当年一人一狐,一灯一书,一谈一夜。
从亲密无间,现在兵戈相向。
求仁得仁。
他断了红尘念,破了因果障,得大自在,得心清净。
自此慧根佛心,修行无阻。
而他为狐族死而后已,无愧这千年血脉。甚至最后,还用死来成全了他的小和尚,助他成佛,怎么算,都不亏。
只是最后一刻戒慧释然的眼神,成了心上横插的刀。
“不......”姬千夜红色的眼睛淬出血来,不甘又绝望,种种,归于闭眼后的一滴泪。
释然吧,你本就不应该知道。
在姬千夜消失的地方。
一团幽紫色的火慢慢升起,腾到空中。突然星芒逆转,整个内殿被一团炙热的白光所包围,凤凰的鸣叫,嘹亮而庄严。一直静立不动的灯盏突然变换位置,在空中,成头、成躯、成尾,形成□□的神鸟。
“那是什么——!”
所有修士抬头。
这时,才算是真正的以命为阵。
白光笼罩,所有人眼睛被刺到,不敢正视。
沈云顾抬起头来,浅色的眼眸与空中形成的凤凰对视。
像是跨过了百万年岁月,此刻得归来。
青丝一寸一寸变白,一如上上天的雪。
眼眸也慢慢变成冰蓝色。
他的指尖不停的万火缠绕。
同时,记忆奔流。
不周山的火,小重天的雪,无渡海上长达千年的寻找。
一如大梦空濛。
为了一个凡人自毁神格入世。
为了一个凡人像傻子一样到处寻找。
他的表情冷漠,心里问自己:“值得么?”
只是答案不需要任何人给出。
他稍停,冰蓝的眼眸里情绪平静。
而给自己的回答,却很疯狂。
——为什么不值得呢?
内殿吱呀打开,所有人捂着眼,从缝隙里。
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清冷疏离。逆光走出。
赤阳宫。
炼器峰。
谢柯醒来之时,已是黄昏下午。他赤着脚走到窗边,外面青松招摇,和风徐徐,这时恰一只鸟飞到了自己手上。他低头,与这只鸟对视,从鸟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苍白神情。看了许久,他将鸟放了,关上窗户。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魂不守舍。
外面的传言,是武陵源正道人士前往不周山,将作恶多端的狐族一网打尽,大快人心。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点有关凤凰的记忆。凤凰叫,不朽火,仿佛硬生生从他们记忆里被剥夺。
不过更让他烦躁的。
是沈云顾失踪了。
赤阳宫其余人说,沈云顾出去历练了。
谢柯:“.......历练?”
男弟子见他脸色不对劲,颤抖着、试探着询问:“那个,谢师兄,你找沈师兄有事么。”
谢柯看向一旁的浮云青山,冷淡道:“没事。”
他心里有一团怒火,但最后被理智压了下来。
他找到了他爹,说明了他的意图。
重阳道人目瞪口呆:“你这伤还没恢复?又要出去历练了?”
谢柯道:“嗯。”
重阳道人很是犹豫:“那你要去多久?”
谢柯道:“大概很久吧。归期不定。”
“......去哪?”
“不知道。”
“......”
谢柯心里莫名的郁气在作出这个决定后就消了。
当天夜晚,谢柯坐在房中,突然听到了很细碎的声响。他被吸引了过去,走至窗边,隔着花草掩映,看到了一只模样很可爱的白色胖鸟。那鸟扑腾着翅膀,在花丛里朝他啾啾叫。鸟的眼睛圆而清澈,像水珠子一样。
它扑腾翅膀,叽叽喳喳跟他说着什么。
但是谢柯听不懂。
谢柯把它从花丛里提拿了出来,揪着它的两双小翅膀。
白鸟在桌上站稳,喜滋滋地用头亲昵蹭他的手。
毛发柔软,触感温和得叫人心情都变好了。
“你是他派来的么?”
谢柯与它对视。
白鸟忽然抖了抖身体,跟变戏法一样,抖出来一样东西。
像是被揉皱的纸团。
谢柯一愣,也不明白这是什么。
白鸟用短短的嘴巴叼着它,送到了谢柯手里,圆润的眼珠子里满是期待。
“要我打开么。”
胖鸟点点头。
谢柯边说,边将那纸团打开,然后,整个人都怔了。
纸打开后,是一团冰凉的火,蓝色的、灿烂的,这火伴随了他一生,又被遗失千年,熟悉而陌生。随后火将纸团烧毁,却没有化成灰烬,纸屑一点一点,拼凑成了红色的莲花,在谢柯眼前。
花心一点烛火还在摇曳,上面系着木牌,干干净净稚嫩的两个字,“谢谢”,载满了少年时欲言又止的惶恐和难以诉说的心情。
谢柯一时,心情非常复杂。
白鸟见他神色不对,又抖了抖身体,毛茸茸的翅膀下,硬是又给它抖下来一些东西。
像是一路的征程。
从小重天到不周山。
枫叶、花灯、石子......
静止的红枫路,不停的木鱼声。载满祈祷的长河,一街琳琅的花灯。以及最后小重天沉沉一季的深雪,刻在他手腕的疤痕。
沈云顾去了哪里呢?
谢柯开始有了想法。
他一一清点过这些东西,最后,手指拨弄到一个卷起的纸条。
将纸条展开,上面的字迹笔锋冷冽,如其人。
三行字。
谢知非。
无渡海。
见我。
谢柯看着,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要他现在就去无渡海,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
只是这个想法才一落。
那只胖鸟忽然又扇了扇翅膀,七彩的流光浮起,在空中汇成一扇门。
“......”谢柯沉默了会儿,笑着摇头,“你真是无所不能。”
还未进门,他就听到了长风拂过海面的声音,一声一声,带着波浪,起起伏伏。
从门里出来。
他站在一块礁石之上,看眼前的沧海明月,水天一线。
海风猎猎,卷动他衣袂狂飞。
海潮声一阵高过一阵,天际浪花泛白,繁星布满,静默无言。
然后,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看着长天尽头。
——天尽头海水倒流。
像自深海腾出的银白巨龙,奔腾着、呼啸着,碎落的水珠,如人鱼的泪,亮似珍珠。
逆流而至上上天。
他静立无渡海中央。
看着那沿着倒流的河,慢慢翻滚下来的黄色的一点。
一只黄色的小胖鸟,千年前未变的模样。
它这回不用在等待不用在寻找,在广阔的无渡海上,闻着气息,很快确定了方向。两眼放光,美滋滋地一个螺旋飞,飞到了谢柯的怀里。
“唧唧——”
谢柯有些哭笑不得地将它捧在手心。
变成幼年的凤凰,那么小,在他的手里就能安家般。
谢柯问它:“你回了上上天一趟?”
小黄鸟点点头,然后张嘴,吐出了一朵莲花在谢柯手心。
“......”
那莲花洁白冰莹,于腐朽孤寂的荒原斜斜绽放,每一瓣都动人心魄。他曾经认为的,追寻碧落黄泉、踏遍皇天后土寻不到的花,由他自上上天摘了回来。
谢柯含笑,眼睛有光:“谢谢。”
小黄鸟不满地抖抖翅膀。
谢柯低头,鼻尖凑近它的头顶,“我很喜欢。”
泪水染湿了它的毛发。
小黄鸟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
它呆呆地想用翅膀帮他擦泪,但怎么也够不着。
谢柯笑了一下,低头看它,眼眸里似乎栽了万千星光。
闻香不识人,迎面不相识。
所有的遗憾这一刻都圆满了。
沧海明月,潮起潮落。
终于无渡海倒流。
终于你回到了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本完结。
颇多欢喜也颇多遗憾。
先说声抱歉,为我的断更和不负责任。再说声谢谢,谢谢你们一直都在。纸短情长,本来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认识到了自己很多的不足,也开始慢慢成长,鞠躬,感谢这一路的陪伴。
第三本现在已经开了,在我的专栏里~
算是一个调剂吧,也是新的尝试。
大概,就是个凭美貌霍乱朝廷的故事吧(误)哈哈哈。
想写个身份尊贵盛世美颜天然渣的受。
一“直”到底、死都不弯能把攻逼疯的那种。
毕竟受这种属性,才能修罗场啊。如果两情相悦了,以我的性子,男配都不可能出现。
啧,看看我能苏到什么地步吧。
而且下一本,死也不虐受,想虐就虐攻吧(这一本写的我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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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没缘分的话,还是那句老话,岁月还长,我们都还年轻,可能下下本,或者下下下本见喽。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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