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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怪事年年有 今年特别多
明朝景泰三年,这一年的春日甚是邪异,大雪下了一月还未消停,闹得四处雪灾,百姓流离失所。尤以滁州为重,只见满城街巷,银装素裹,好不萧条。然而城中清流街东的涧溪巷却不尽然,那巷中高墙深院,青石铺地,端的是城内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滁州知府傅府这座祖宅便在其中。
果见两扇黑漆广亮大门内是一座四进宅院,宅院内亭台楼阁、画栋雕梁,举不胜举,仆役丫鬟穿梭其中,俱是轻手轻脚。
不过,今日来来往往的仆役却比平日格外多,原因无他,只因六小姐要回府了!
说来也是一桩怪事,这位一出生就被赶出府的庶出六小姐,其母柳如眉又出身青楼,十几年来府里都无人提及她,生死也未可知。老爷和太太却突然说要接回府,甚至还把西厢院大暖阁腾出来,让她入住。这样大的恩典,府里的庶出小姐可绝没人享受过。
下人们议论纷纷,都想看看柳姨娘生的女儿什么样?理应是今早能到,却迟迟不见人影。
到了正午时分,外院还没传消息来,雪花却又密又急,如撕棉扯絮般,纷纷扬扬,下得正紧。下人们不敢轻怠,冻缩着身子服侍在远香堂内外。
远香堂是傅府当家主母霍氏居所,此时她在暗厢房里念经,她手缠念珠,嘴里不停地念着:“求祖宗保佑,保佑她能顺顺利利回来……”
暗厢房为佛堂清静地,霍氏不许太多人进来,只有陈丰家的在里面候着。她看霍氏嘴里念了不下千遍,不由得劝慰道:“太太切莫太担心,瞧着今日雪大,只怕是路上耽搁了。”
话音落,霍氏手中的念珠“哗”的一声,断线落地,一粒粒破碎的念珠声砸在耳里,分外刺耳。霍氏跪在蒲团上,突然睁开双目,抓着陈丰家的手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踏,六丫头回府,我真怕会是一场劫数……”
陈丰家的好是惊讶:“太太怎么会这么想?”
霍氏看着佛龛上供奉着的白玉观音,双手合十,虔诚一拜,才慢慢扶着陈丰家的手从蒲团上起身,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好半日喃喃自语般道:“六丫头五岁那年回过府一次,那日也是冬日大雪,如今日一般。她得了天花,巧娘带她回府,她们跪在门口一日一夜,求我们诊治。你还记得那日的情形吗?”
陈丰家的如何不记得,六小姐瘦瘦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整个脸毫无血色,后来她站起来,指着高高的广亮大门,诅咒般得嘶吼道:“如果有一日我再回府,必将让你们不得好死!”
只这一声诅咒,陈丰家的回想起,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冷得身子一缩。但看霍氏脸色也十分难看,净往好处想道:“太太您多虑了,那时她才五岁,小孩子家家的都是说的气话,当不得真。再说咱们早打听到,六小姐得了嗽喘,这些年都是靠药支撑着,早是病怏怏的身子,又过了快十年,想必都忘了,您就放心。”
“但愿如此。”霍氏良久叹息一声,攥紧了手腕上的绿松石十八罗汉手串,仿佛是自言自语,“幸好她有十四了……”
陈丰家的猛然惊醒,接回府再过一年,到及笄就能出嫁了……
正想着,外面两个婆子急急叩门,禀道:“太太,外院来报,六小姐到门口了!”
霍氏一喜,忙站起身,走出暗厢房。陈丰家的拿了金刚手佛陀黄铜暖炉,赶紧跟上,把手炉递给霍氏捧着。
那婆子站在门外行了礼,却又支支吾吾地说:“只是……六小姐的马车停在西角门时,她走下来,却往正门去,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霍氏将眉一皱,婆子脸一垂,不敢再语。
陈丰家的看霍氏脸色阴郁,忙委婉道:“大概是六小姐想看看咱们府里的气派……”
霍氏睨了一眼陈丰家的,目光森寒。
陈丰家的也觉得这话太牵强。富贵人家,法度森严,只有正室嫡出才能走正门,而妾室庶出可都是从偏门进出的。
这可如何是好?
府里六小姐到正门口的消息,一时铺天盖地传开,大家都以为六小姐从小在外长大,不懂大宅门的规矩,才要从正门进。却偏偏经管事提醒后,她依旧纹丝不动的站在正门口,后面一个眉毛稀疏的妇人也站立不动,年长的管事认出是以前服侍柳姨娘的丫鬟巧娘。
细看那六小姐长得肖似当年柳姨娘,她一张雪白瓜子脸,柳叶般的双眉,清亮如水的大眼睛晶莹剔透,还透着一层水雾,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嘴角未笑却抿出小小的菱角。
府里小姐众多,各个貌美如花,六小姐这相貌也是拔尖的。
只不过那身青白妆花缎褂子透着股乡土味,看得出是天青色洗白,袖口前襟还大大小小的缝着补丁,月白色的襦裙也泛着黄,这一身打扮,便是府里未入等的小丫鬟,也没见穿得这般寒酸。
外院管事好言相劝,她却也不回一句,只是怔怔地站着。
她瘦削的身子迎着风雪,笔直地站立在广亮大门前,未上台阶,任由雪打在脸上,冻得抖索。
良久,她才抬头仰望,记忆中的广亮大门还是这么壮观,那门梁上八座金蟾纹角替,又翻了新色,四枚雕以“吉祥富贵”的菱形门簪,又添了两枚。
这样的广亮大门,似乎昭示着傅府的富贵,更甚往昔。
可是,在记忆最深处,她和巧娘就跪在这个地方,哭着求父亲、求母亲,求他们救她。
他们却说,你是个野种,不配站在傅府的台阶上,别玷污了傅府门楣……
他们还说,得了天花,不如趁早死去,往左笔直走有条涧溪塘,你娘也是沉了那塘……
然而,如今她却很想说:“我活着回来了……”
第二回 傅府富贵门 明争暗斗涌
远香堂里,姨娘和小姐们规规矩矩坐在堂屋,没一人吭声。但每人心底都掂量着一番计较,六小姐回府想从正门进,这样不懂规矩,太太也能忍?真是乱了套子。
陈丰家的扶着霍氏来时,众人皆缓了面色起身,敬言福礼。
霍氏坐在太师椅上,陈丰家的端了旧窑小茶杯,给霍氏斟杯热茶,她慢慢饮了口,看着支摘窗外的雪花,眉头不自然地皱了皱。
大小姐傅景沫见此光景,忧心走到霍氏面前,柔声道:“母亲,六妹妹还在门外,雪下得这么大,我们去把她接进来吧!”
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感觉说不出的舒适。十七岁年纪,肌肤似雪,细如凝脂,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穿了件象牙色绣百蝶窄袖褙子,翠蓝色挑线裙子,一步一摇端的是副大家闺秀。
霍氏看了眼景沫,眉头皱得更深。
“不行,凭什么要母亲去接,她懂规矩吗?她只是一个庶女,她姨娘又做了那样的事,是不是我们府里的还不知道。我看她故意站在外面受冻,就是要母亲亲自去接她!”说话的这位小姐十一二岁,傅景汐,与景沫是亲姊妹。只见她脸蛋微圆,相貌甚甜,眉目英气,与景沫是截然不同的气度。不过嫡出的小姐,总是万般脾气。
霍氏睨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说话的?”
景汐暗暗地吐了吐舌头,扭头坐在雕漆椅上,看着平头案上的甜白花觚,兀自置气。
屋子里的人皆不言语,景汐是府里最小的女儿,十小姐,自小得到傅府老爷傅正礼喜欢,受宠非常。而庶出的小姐们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敢乱语,嫡庶之分立现。
不过大家都认同景汐那番话,六小姐是个庶出的小姐,太太让她回府,还不肯进来,好大的架势呀!
霍氏不见动静,大家都不敢作声。一时屋子如胶凝脂,冷得人直打寒战,大伙儿都抱紧了手炉。
少顷,霍氏转脸问安姨娘:“安姨娘,依照你看,该怎么做?”
安姨娘静静地端坐一旁,突然听霍氏问话,脸上几许惊讶,但旋即垂脸敬道:“六小姐从小在外长大,吃了不少苦头,老爷肯让她回来认祖归宗,咱们该好好安置她。只是这孩子不懂事,到底是在外面养大,却是放纵了些。看来回了府,太太少不得多教导些规矩。”
安姨娘慢吞吞地说着,霍氏颔首笑道:“那这样吧,就由你代替我去接她,她姨娘与你认作姐妹,你去自然好些。”
安姨娘眉目一跃,面有难色,七小姐景璃突然道:“母亲。”她越众上前,走到霍氏面前,轻声道:“母亲,我姨娘与六姐姐的姨娘是好姐妹,可六姐姐的姨娘是害过我姨娘的啊,我怕姨娘看到六姐姐,会记起往事来……”
景璃声线压得很低,说完话,紧咬着唇,脸色也发白。
安姨娘拉过景璃,忙道:“太太让我去接,那我这就去准备。”
霍氏看了眼景璃,眸中噙着淡淡的笑意:“七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以前倒是还不觉得,你这孩子常不在我跟前走动,平时话也少,我却忽略你了。我记得你和六丫头是同年出生,该有十四了吧?”
景璃绞着衣袖的手颤抖,面色惶恐不安。
安姨娘担忧地看了眼景璃,刚想说话,霍氏按了按额头,慢悠悠站起来,道:“那好,我们都去外院接她。”
话音弗落,众人哗然,霍氏眼睛一横,看了眼所有人,正色道:“全部都去!”
景汐跳起来,险些打碎案几上甜白花觚:“母亲,她顶多只是个庶出小姐,怎么能让您亲自去接,摆这么大架子,也不怕折了她的阳寿。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以为咱们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全亲自去接一个庶女,还让她从正门进……”
“住口!”霍氏提高声音,截断景汐的话,“你一个大家闺秀,跟谁学得这尖酸刻薄话?看来是我太惯纵你,今日你就别去,老实在家描红,要再没描完,晚饭你也不消吃了!”
落下话音,霍氏一脸肃然踏出去,景汐气得跺脚,还在嚷道:“真搞不懂,十几年前被赶出去的庶女,今日犯得着接回来吗?”
霍氏踏出门槛的脚步一滞,很快面无表情地踏过。跟在后面的众人同样不解,六小姐的姨娘柳如眉是青楼女子,才貌双全,当年因为害了安姨娘两岁的儿子,被安姨娘揭发在外和男人私通,证据确凿,被沉了塘,而尚在襁褓中的六小姐被赶出府邸。这十四年,柳姨娘的贴身丫鬟巧娘曾带着六小姐回来一次,却被拒之门外,往后便再无消息。
一月前霍氏突然向傅正礼提议,要把六小姐接回,所有人都纳闷,好端端的怎么大费周折四下寻人?约寻了半月,才算找到人,特书信让她回来认祖归宗。
所有人都在揣测,急急找回六小姐是何原因。但霍氏行事严谨,总未闻得端倪。
看来一切要等那六小姐回来,才能知晓原因。
一行人声势浩荡地坐轿往外院去,一众妇人丫鬟冒着寒冻伺候跟上。
从大影壁至倒座门,行了一射之地,就到正门口。
外院两个管事并七八个婆妇见得霍氏,纷纷惊得行礼,这大寒天的,料想不到霍氏会亲自迎出来。
霍氏扶着陈丰家的手出轿,罩了玫红狐狸里的鹤氅,免了礼数,径直踏雪往门外走,看到雪中那抹身姿,刺得她眼前一花,顿住步履。再看一眼,对面的人也睁着蒙眬水汽的眸子望过来,一时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陈丰家的看霍氏停步,也看了眼那雪中人,不由得一惊,竟然与柳姨娘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年纪小,她以为柳姨娘还活在世上。
就当两人怔住时,对面的人“砰”的一声,跪在雪地上,悲戚地喊着:“女儿给母亲磕头!”说着,就势叩在雪地上,连连三下,把那层层积雪砸出一个大坑来。
霍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拥她入怀,热泪盈眶道:“好孩子,可算是回来了……”
六小姐冻得整个人如冰块似的,霍氏抱着她也不禁哆嗦一下,想起十年前,这丫头在雪地里跪了一日一夜……
霍氏顿时落泪,解下自己的玫红鹤氅,披在她身上:“好孩子,怎么这么傻,在外头一直站着……”
六小姐泪睫盈盈,翘起的睫毛上也积着雪,整个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又阖着目,仿佛要随着雪消散般,看得霍氏心里一紧:“六丫头,你要不要紧……”
她摆了摆头,想说话,却冻得再也张不了嘴,渐渐地,倒在雪地里……
第三回 阖家聚一堂 庶女正门归
等醒来的时候,已是晚间,躺在鹅黄色的鲛绡纱帐子里,她慢慢睁开眼,屋子里立着数十个妇人丫鬟,见她醒来,有的去通禀霍氏,有的上前问:“六小姐,您哪里还不舒服?”
她掀开被子起身,屋子里暖气腾腾,直暖到心窝,她四下张望,转了两圈,才够看尽屋内摆设,不禁喃喃问:“这是哪儿?巧娘呢?”
“六丫头,这就是你日后住着的闺楼。”有丫鬟掀了软帘,霍氏笑着进屋,后面跟着一众人,她忙道:“快,快躺好,你身子不好,快别站着了!母亲把这最暖和的大暖阁腾出来给你住,天气冷,也便宜你养身子。”
巧娘忙扶着六小姐躺在床上,有丫鬟搬了铺着秋香色坐褥的玫瑰椅,放置床边。
霍氏坐下,仔细看着她,不由得感叹道:“可怜见的,从小流落在外,还累得身子患了病。”
六小姐捂着嘴低低咳嗽,又抿唇苦笑道:“是女儿福薄。”
霍氏唉声叹气,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碍事的,你也别忧心,府里正好请了御医,咱们请他来给你诊治,不管什么病,都保管能好。你啊,就安心在家养病吧。”
几位姨娘也赔笑着说道:“六丫头一看就漂亮又懂事,好好调养,将来有享不尽的福气。”
她低头小心翼翼地说了“是”,眼睛里有几分怯生。
霍氏见她恭顺唯诺的模样,露出慈祥的笑容,方问起家常话:“你这孩子一出生就离了府,连名字都还未取,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敬道:“听巧娘说,姨娘生下女儿,就取了名字景容……”略一顿,低眉见霍氏怔然之色,她又温弱着补充道:“随了家族里的景字辈,容取自从容以和之意。”
霍氏才脸色稍霁,却默默不语,而后才笑道:“名字是好听,可却和你大哥重了音。”
景秀听言,露出慌乱之色来道:“女儿不知,竟与大哥重音,这可如何是好……”
霍氏按捺住她的慌乱,左右想了想,笑道:“你姨娘为你取名景容,自有深意,可这名字不妥,得改一改,回头也好上族谱。母亲为你取两字,景秀如何?”
她微有迟疑,半晌默默一笑,才低声恭敬道:“母亲取的名自是极好。”
一旁的姨娘和小姐们听到这个名字,互对视一眼。太太给小姐们取名从来都是请寺里的住持来取,景沫、景汐那都是用八字算出来的好名,正好太太五行缺水,两人的名里都沾了水旁,寓意深远。
而景秀,乡里人都爱取那春儿、秀儿的名,可真应了她的出身。
没承想太太面上虽欢喜这六小姐,可名字却取得随意,便可知未必是真喜欢这六小姐进府,那倒是何以还让她回府,现下又让她填入族谱,当真捉摸不透。
不过,太太既这么取,众人无不附和笑道:“太太取得好,‘景秀’又通‘锦绣’,繁华之意,真是再好不过的名了,六小姐还不快磕头谢谢太太。”
景秀呆愣了会儿,正要掀被起身应谢,众人看她那拘谨无措的模样,都笑了起来。
霍氏忙拉住她道:“她们逗你呢?你这几个姨娘成日就爱玩笑,母女之间算得上什么谢?”转头看了后面几位姨娘,当下指着介绍道:“这是你顾姨娘,这是你萧姨娘……”
景秀不好起身,一一颔首见礼,又与众多姊妹认过互礼。
正说话间,外头丫鬟报:“老爷来了。”
傅府老爷傅正礼,状元及第出身,现任四品滁州知府。他刚下衙,未褪官服,进得屋,见一众人皆在,他皱眉问:“怎么都在这里?”
景秀听到威严沉稳的声音,掀开罗帐望去,只见那人头戴乌纱官帽,身穿四品云雁绯袍,虽近四十,却是儒雅英姿,品格不凡。
满屋人皆弯腰行礼。
霍氏笑道:“老爷,六丫头回来了。”
傅正礼淡淡“嗯”了一声,走过来,一眼就看到床上瘦弱的人,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如眉的女儿?”
景秀沉吟间,抬起头,睁着一双雪亮湛湛的明眸,傅正礼微骇,只是这瞬间,他仿佛看到如眉就在眼前。他阖目凝神,如眉曾经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可是她却做出那等事。想此,他眼眸如刀般狠狠剜在景秀脸上。
霍氏看到这幕,扯了扯他衣角,才道:“老爷真是累糊涂了,自个女儿都不认识了。”
傅正礼眼神变了变,敛了怒意,看霍氏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也心知她这女儿的重要,脸上慢慢缓和出丝笑意:“既回了府,就好好在府里住着,不懂的全问你母亲。”
傅正礼只是说了几句话,冷冷淡淡,便离去了,走时拿眼睛瞥了眼霍氏,霍氏会意,点了点头。
景秀看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眼里溢出淡淡的失落。
霍氏见她这样子,微微一笑,又关心地说了几句话,再看天色已暗,她身子又不好,吩咐屋里的人好好伺候,便和姨娘小姐们出去了。
她们一走,巧娘撵了下人们去休息,关好房门,急切道:“怎么就把那名说了,没见太太脸色都变了!”
景秀缓缓从床上起身,细致打量屋中摆设,慢条斯理道:“可她也给我改了名,还说让我上族谱,不是好事吗?”
巧娘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执意要叫景容这名了,原是为了让太太给你改名,改名的由头就得上族谱,难为你想得出,真是个鬼机灵!”巧娘这才舒了口气,却又皱眉道,“可给你改了乡下的字,那萍乡有多少唤秀儿的,这名字也取得忒难听!”
景秀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儿,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叫什么不都一样,只要能进族谱,我就算正经傅家小姐了不是?”她正走到人高的古檀木穿衣镜前,对镜露出一抹笑意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镜子,原来,这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啊……”带着一丝怅然,她拨了拨额间发丝,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眸中只余从容淡定。
巧娘看着她神情,叹气道:“容儿,你本就是傅家的小姐……”
“可他们未必承认。还有,您得改口唤我秀儿了。”景秀纠正她,面色又复凝重,“只是,上族谱前,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什么事?”巧娘神色一紧。
霍氏吩咐众姨娘小姐们下去休息,与陈丰家的往远香堂走去,进了大院门槛,陈丰家的不免问:“太太怎么六小姐一回来就把她名字填进族谱?”毕竟那六小姐是不是老爷的骨肉还不一定呢。
霍氏看着眼前茫茫大雪,抱紧了手中暖炉,了然于心道:“我自有打算。”
陈丰家的也就不多问了。
到了内室,傅正礼换下官服,正等着霍氏,陈丰家的知趣避退。
主屋里只剩下两人,傅正礼看霍氏一脸倦意,忧心道:“既然她回来了,你就别担心了。”
霍氏看了眼傅正礼,良久才道:“那丫头得了嗽喘,大夫说一时难以治愈。而且总觉得她是外表温弱,心里却刚硬极了。她要是知道我们为何把她接回来,指不定犟得不肯妥协,就怕落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来,那可就得不偿失。”
傅正礼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如眉她一直是个有气性的女人,她生的女儿不但模样像极了她,恐怕连性子也相似。”他叹口气,续道,“这件事你好好同她说,急不来,真要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你就实话说了,毕竟是至亲,她不会不识大体的。”
霍氏叹息一声,又想起一事来:“既回了府,合该也把她名字填进族谱里,不过她身子实在不好,我看就缓些日子,老爷觉得怎么样?”
傅正礼有些意外,没料到太太会让如眉的孩子填进族谱,他点头赞道:“太太仁慈,你做主就好,这段日子一直下雪,外面灾情加重,再过些日子又有钦差大臣来赈灾,正忙着接待一事,分身乏术。她的事全由太太做主,安排好日子再同我说。不过,认祖归宗前,还有一件事得提前办好,太太晓得吧?”
霍氏看他欣慰的目光,也笑了笑道:“老爷放心,我明白,这事可不得马虎!”
第四回 宅门深似海 初闻府中情
六小姐景秀回府三日后,却从未踏出大暖阁,连给霍氏请安也未出,只闭门关在屋内养病,至今傅府上下许多人连她面也没瞧见,更觉稀奇。
即便如此,主子们却无半点闲话,照常如往日,谁让她是太太亲自从正门迎回,还要填进族谱,认祖归宗,昭示着往后地位可不一般。
下人们正是揣测纷纷,十小姐景汐却早坐不住了,她一把摔掉面前的绣花架子,嚷道:“岂有此理,回来三日,晨昏定省,一次不来,她端的好大架子!”
景沫和景汐正在绣楼里准备给霍氏绣幅幔帐,无意说起景秀,景汐脾气一来,摔倒绣架,又拉着景沫胳膊说:“大姐姐,走,我们去会会她,看她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变的,连母亲都敢不放在眼底。”
景沫卸掉景汐的手,要丫鬟把绣架扶起,拉着景汐坐下道:“你忘记母亲前几日说的话了?”
景汐垂脸,一副沮丧的样子。母亲早在她面前交代过,不让她打扰景秀。
可越是如此,心里越是不甘!
“哎呀!大姐姐,她回来几日,我还没见过她到底生得怎么样。她姨娘以前是那种女人,专会勾男人,我看看她是不是也生得特狐媚。”景汐握了握小拳头,推拿着景沫道,“我就去看一眼,保证不闹事,下个月是母亲三十五生辰,我绝不惹母亲不快,大姐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嘛。”
景沫经不住景汐推搡,她素知她这个妹妹的性子,不让她去还会多生事端,她答应过母亲不闹事,就不会闹大,索性由着她,且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你说的,千万别惹事。六妹妹身子不好,看完就回。”
景汐点头如捣蒜,拍着胸脯保证,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了。
景秀经霍氏允许免了晨昏定省,从未踏出暖阁,霍氏还特意请太医院的御医徐恒来为她请脉。
徐恒是刚上任的御医,年满二十,就已得祖父医术真传,甚是了得。只因他祖父去世,他回乡守孝三年,傅家上辈与徐家上辈也有段渊源,故请来为长子傅景荣看病。
说起傅府嫡长子景荣,他十八岁年纪,半年前突生怪病,一病不起,众多大夫看过也瞧不出病症,只称是怪病。霍氏和傅正礼想尽办法,遍请名医,得知徐恒祖父有妙手回春医术,亲往去请,无奈人逝,后请来长孙徐恒诊治。
徐恒来府三月,潜心研究,终得出病症,再对症下药,景荣病情缓解,气色一日比一日良好,可每日用药不断,身子亏损,终究不是良策,只好另研偏方。
而景秀经徐恒药方调理,病情稍有好转,她的嗽喘之症比往日病发得少,霍氏听了更是喜不自禁,每日吩咐厨房做山珍海味给她进补身子。她屋子里的下人见霍氏如此,更不敢有一丝松懈,尽心尽力服侍在大暖阁。
原来这大暖阁是当年老夫人暮年养静之所,约有七八间房屋,小巧精致,前厅后舍俱全,下面全烧着地龙,即便外面下着雪,里面也暖如夏日。景秀应景取名清风阁,霍氏没有异议,提了字,挂了匾,往后便由景秀自己打理。
傅府的女儿满十二岁便有自己单独的阁楼,每个月发放例银,自个打理自己阁楼。
霍氏还调派了个年长的孔妈妈伺候她的饮食寝居。
彼时,景秀正与巧娘在东暖阁围上熏笼做针线,一旁伺候着两个大丫鬟,听春和解秋。
正说话间,孔妈妈进屋来请安,景秀放下手头针线,吩咐听春给熏笼加炭火:“孔妈妈坐近些,暖和。”
孔妈妈笑道:“六小姐真是副水晶心肠,做事说话贴心贴肺的。”
景秀抿唇一笑:“我回府几日,多亏了您照顾。天气太冷,您可要注意身子。”顿了顿,又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母亲要厨房熬了一盅燕窝粥,我特意留了半盅,只能借花献佛,还请您笑纳。”转脸对解秋道:“端碗燕窝过来。”
解秋应了是,忙打帘子去左稍间的小炉里端来。
孔妈妈推谢一番道:“六小姐太客气了,这都是分内事,太太熬给六小姐喝,老奴千万受不起。”
巧娘笑道:“这也是六小姐一番心意,天气这么冷,又要你忙上忙下,瞧着这阁楼里置办妥当,六小姐气色也好,都是你的功劳。我们小姐刚进府,不懂这大宅院里的规矩,最兴那乡下人的一套,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有的大家都有,就甭客气了。”
巧娘接过解秋手里的青花瓷碗,强行推到孔妈妈手上:“趁热喝,糟蹋好东西,六小姐准该心疼了。”
屋子里的丫鬟全笑了起来。
孔妈妈受宠若惊地笑着,她在府里待了半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和气的主子。想当初太太要把她从正房调来,她也是百般不愿。
这内院里,在太太跟前当差最是体面,哪怕是三等丫鬟,也好过庶出小姐身边的得力。众多下人使银子托关系耍手段,挤破脑袋都愿去太太屋里,可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她只好被分配来六小姐屋里。
原以为是掉了大坑,不想这位六小姐一进府,就由太太姨娘们亲自接回。
接着太太接二连三送礼过来,上好的绸缎,几套珠钗首饰,还有屋子里的摆设,全是上等的梨木紫檀样式,连膳食都快比得上大小姐,真真享受着嫡出的待遇。
再有六小姐从外面回来,不摆架子,和下人说话都是笑着,不懂的还虚心讨教,这样好的主子上哪找,所以自来了清风阁,全是一心一意伺候,不敢一丝怨言。
孔妈妈端着烫手的燕窝粥,满心欢喜地囫囵吞枣,下腹连味道也没尝出,就喝光了。燕窝这种珍品,哪怕是做一辈子活,也赶不上喝一遭。时有过年,太太也会赏赐一点,不过绝不比这次稠密,那都是兑水的,十来个妈妈们一人一小碗,碎碎的燕窝,那才叫尝不出味。她喝光后,嘴里不时喜道:“真是好喝!”
景秀抿嘴而笑,外面有小丫鬟进来通禀说:“徐大夫来了。”
孔妈妈忙站起:“徐大夫给六小姐请脉,老奴就先下去忙了。”
景秀颔首,要解秋去送。
第五回 徐御医请脉 恶嫡女寻事
一时巧娘扶起景秀去暖阁后面炕床上躺着,用银钩放下幔帐,听春领徐恒在碧纱橱后请示道:“徐大夫来了。”
巧娘安置好景秀,回道:“快请徐大夫进来!”
听春请徐恒进屋,徐恒一身竹青的十样锦直裰,腰束一条浅蓝色缀玉腰带,发束白玉冠,虽是长眉修目,面容俊朗,眉目之间却自有一番出尘儒雅的气度。
小丫鬟们忙端了楠木圈椅在床旁,铺好妆花缎坐垫,请徐恒落座。
徐恒放下药箱,回笑谢过,客气礼貌。
景秀躺在炕上,从碧绿双绣花纱帐里伸出右手,放在小枕上,巧娘帮她挽好衣袖,露出葱白细腕。
徐恒轻轻搭在她手腕上,把脉数时,方问道:“六小姐,昨日的药服用后怎么样了?”
景秀慢条斯理回道:“还好。”
徐恒摇了摇头:“脉象细而无力,乃肝家气滞血亏。我开了三日药方,早中晚各一次,解闷化郁。可六小姐每日只吃一回,用剂也只少许,昨日更一日也未服。”
景秀一慌,抽回手道:“药太苦,我吃得是不多。”
巧娘忙道:“徐大夫,我们小姐从小就吃了太多药,最怕苦,你开的药方她喝了一次,就说太苦,要不换个药方?”
徐恒隔着纱帐,正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六小姐自小得病,再不调养,往后更难治愈。我身为大夫,开的方子最利于病,还望六小姐多听良言,按剂服药。”
巧娘听了连连说是,徐恒面无表情,转身坐到紫檀平角方桌旁,要丫鬟去端笔墨纸砚,随后认真列下药单,再转交给丫鬟,嘱咐道:“按这个方子去膳堂抓药,回来后我再教你如何煎药。”
“是。”小丫鬟面色含羞地跑出去。
景秀看着纱帐外模糊的人影,良久才道:“俗语久病成良医,我对这病也有些见解,可否与徐大夫讨教一二?”
徐恒拱手道:“六小姐但说无妨。”
景秀坐在帐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说我乃肝家气滞血亏,那是不是我养气平息、心态平和便可痊愈?”
“虽不十分痊愈,但六小姐的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贵在慢调细养。”徐恒回道。
景秀凝神,又问:“养多久?”
“绝非半月可养好。”
半月?景秀眼皮微跳,待静一静心神,才说:“如若再发病,会有何严症?”
半晌,徐恒郑重道:“回天乏术,望六小姐珍时。”
景秀心口一跳,咬着下唇,透过薄纱的帐帘,眼睛直逼向徐恒道:“徐大夫医术高明,总有法子延续的吧?”
徐恒一时无话,良久拔高音量道:“恒是大夫,不是神仙!”
一语,唬得小丫鬟们一颤,徐恒才缓了语气,意味深长地道:“医者父母心,六小姐也要多为自己为他人思虑,在下告辞。”
徐恒背起药箱转身,门外响起银铃般的高声:“再敢拦我,罚你们挨几十板子!”话音落,就有人掀帘子一鼓作气冲进来。
景汐冲进屋,看到徐恒也在屋内,有些愕愣,随后甜甜地笑道:“恒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再望纱帐内正探出头的景秀,她小脸立刻端然严肃,走上前,指着景秀问:“你就是六姐姐吗?”
景秀没见过景汐,不过丫鬟们时而会提到她,听闻是府里最刁钻的小姐。
只见她长得与霍氏几分相似,满是英气的脸庞,一双机灵的眼眸骨碌骨碌直转,模样甚小,气势颇大。
景汐看她一句话不吭,气道:“问你话呢!”话音刚落,看到徐恒身影,遂收敛态度,露出清甜的笑容:“我是十妹妹景汐,特意来看看六姐姐的。”
景秀讷讷回神,笑道:“多谢十妹妹了。”
景汐看到景秀那双似笑非笑清亮如水的眼眸,便浑身不舒服,心底骂道,果然长得跟妖精似的,又想到徐恒还在屋里,她只好按捺住火气,凑近景秀笑道:“六姐姐生得好漂亮,比那唱戏的戏娘还漂亮呢!就是气色不好,第一次见六姐姐,我带了样东西送给六姐姐。”她从腰间掏出一个掐丝珐琅香盒,递给景秀道:“这是京城里的金颜胭脂,是宫里头贵人御用,只有我和大姐姐有,可大姐姐说我还小,用不着,我把这个送给六姐姐做见面礼吧!”
“十妹妹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我受不起。”景秀要推回给景汐。
景汐却嘟囔道:“六姐姐要喜欢和我玩就收下,要是不收便是不拿我当妹妹。”
经这话,景秀含笑收下,闻到香盒里一股香味,她看了眼景汐,凑到鼻尖前,轻轻笑道:“好香啊!”
她含笑着慢慢打开香盒,香盒里一只黑色大蜘蛛爬出来,她吓得瞪大眼,惊得“啊”了声,弹跳起身,慌乱地把蜘蛛挥开,这一挥,挥到了景汐身上。
景汐本是在旁看好戏,突然看蜘蛛爬到她肩上,冷不防一惊,吓得只晓得大叫,四处乱跳:“走开!走开啊!来人,来人,救命啊……”
屋子里的丫鬟惊慌失措,傻愣着看景汐满屋子乱窜,把高几上的汝窑美人觚都打碎了,还有茶几上的一套脱胎填白茶器。
景秀见状,忙要丫鬟们去帮忙,她也上去帮景汐捉蜘蛛。
屋子顿时乱作一团,景秀看蜘蛛还在景汐肩上,忙抓住景汐的手,就要去抓她肩上的蜘蛛,景汐慌乱中一把推开景秀,被这一推,景秀身子不稳,磕到矮杌上,而她正牵着景汐的手,使得她们双双倒地。
景秀疼得轻叫一声,原来左手划到地上的碎瓷,划出一条伤口,流下血来。
而倒地的景汐也同样磕在碎瓷上,划伤手指,一滴滴的血落在瓷器上,流了不少血,她一看到血渍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丫鬟们吓得脸色煞白,都不敢吭声缩在一旁。
巧娘反应过来,忙去扶景秀,景秀倒在地上连连摆头道:“我没事,巧娘,您快去看看十妹妹,她怎么样了?”
徐恒看着一屋子闹剧,拧着眉心,走到景汐身旁,扶起她坐下,从药箱里取了药和纱布:“没大碍,只是破了皮。”
景汐放声大哭,抓紧徐恒衣袖,扑到他怀里道:“恒哥哥……我好痛,我手好痛……”
徐恒面色一白,看了眼同样倒地的景秀,见她手心划破一寸长,血流不止,他转过头,安抚景汐:“我先给你上药。”
景汐紧攥着徐恒,哭得身子一颤颤的,吐字都不清:“恒……哥哥……”
巧娘看景汐有徐恒照顾,把景秀扶起坐下来,看着徐恒给景汐上药,她也拿药给景秀涂上,安慰道:“别怕,敷了药就好了。”
景秀忍着痛,勉强笑道:“没事,不算痛。”目光望向景汐,关心道:“十妹妹,你要不要紧?”
景汐怒道:“都是你这害人精把蜘蛛挥到我身上,你故意的,我要跟母亲告状,说你欺负我!让母亲把你赶出去!”
景秀不由得苦笑。
屋子里的丫鬟听景汐还恶人先告状,纷纷埋怨地看了眼景汐,但顾及她的身份,没一人敢吱声。
就在这时,外面有丫鬟来报说:“六小姐,太太来看您了。”
景汐一听,慌得跳起来:“完了完了!要是被母亲发现我偷偷跑来这,她会罚我抄一个月《女戒》的。”她乞求地看着徐恒,“恒哥哥,你快帮我,不能让母亲知道我来了!”
徐恒看她上蹿下跳,忙制止道:“十小姐,别乱动,当心伤口。”
景秀道:“十妹妹,我要母亲去前面花厅坐着,你从耳房穿出去,不会被母亲发现的。”
景汐瞪着眼,看她手上伤得比自己还深,狐疑地看着她道:“你也受了伤,还会这么好心帮我?哼,我看你分明是趁机到母亲跟前告状,把我支走。”
景秀把左手的伤藏到衣袖里,好笑道:“那不如十妹妹和我一同去见母亲,听听我会不会告状好了?”
“你……”景汐咬着唇,不多辩解,嘟囔一声道:“还不派人带路!”又拉着徐恒道;“恒哥哥,我手还疼,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徐恒不作声地点头,看着满地凌乱,血迹斑斑,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景秀。
景秀恰与他目光一撞,眉心微跳,很快泰然别过脸,吩咐丫鬟领景汐和徐恒去耳房,再要另一个丫鬟去传话,请霍氏去花厅坐着。
待屋子里的人尽退,她对巧娘道:“您把这里清理下。”又看了眼地上碎瓷上的血渍,嘴角微不可及地露出丝笑,附在巧娘耳旁说了几句,便立刻踏出去。
第六回 嫡庶终有别 滴血辨真亲
众人从东暖阁里退出来,片刻后,霍氏和陈丰家的来看望景秀,听春和解秋在伺候。
陈丰家的看两人脸色发白,因是问道:“你们怎么了?六小姐呢?”再一看其他小丫鬟面色郁郁,心知有事发生。
霍氏也看出端倪,但并不作声,陈丰家的瞅着霍氏脸色,问听春道:“听春,发生什么事了?”
听春原是霍氏屋里的二等丫鬟,和孔妈妈一样被拨来服侍景秀,同来的还有二等丫鬟解秋,两人在府里待了些年头,来清风阁,被提拔成一等。这三日六小姐待她们不薄,姨娘们送来的耳珠绣帕,她都会先给两人挑选,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从不摆小姐的谱儿。
陈丰家的见听春不言语,再问解秋道:“解秋,你来说?你是个直肠子,我把你拨来,就是望六小姐受了什么委屈,你能站出来维护六小姐。”
解秋看了看听春,欲言又止,她虽是个直肠子,可也知道这回闹的人是十小姐,十小姐的脾气她哪能没见识到,要把她得罪,她只有被赶出府了。
陈丰家的见解秋都不出声,意识到跟十小姐有关,也不继续问下去。
霍氏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对陈丰家的道:“六小姐的屋子没一个能做主的下人,你吩咐下去,把白苏拔来。”又对听春和解秋道:“你们两个降为二等,以后多听白苏的话,好好伺候六小姐。”
听春和解秋低垂下脸,羞愧至极。
这时景秀换了件玫红色宽袖褙子来到花厅,霍氏看她面色略见红润,亦是笑道:“看你气色好多了,还住得惯吧?”
景秀行了礼,柔顺地道:“女儿住得挺好,妈妈丫鬟们伺候得也很好。”
霍氏看了眼一旁的丫鬟,正声道:“你是六小姐,她们伺候你是应当,哪里伺候不好的,尽管处置。想你从小在外面长大,心肠软绵,但也不能叫她们爬到你头上。母亲的话,你可要记住,将来嫁人当家,少不得要打理这些内务事,这首要啊,就是把身边人管教好……”
陈丰家的看景秀低着头,脸颊微红,笑着打岔道:“太太您看把六小姐说得难为情了。”
霍氏听着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唉,说远了,你才回府,我可舍不得嫁出去。过会母亲把白苏拨过来,给你使唤。”
景秀微骇,随即嘴角轻抿,嫣然含笑:“女儿谢过母亲。”
霍氏屋里有五个头等大丫鬟,白芷、白苏、白蜜、白蔻和白微,五个丫鬟被霍氏培养得精明能干,霍氏能把这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们自出力不少。
没有想到会舍得送一个来。
霍氏见她笑容真诚,又说了几句闲话,景秀都笑着敬言,霍氏看她分毫不提景汐的事,暗暗有些满意,又道:“前几日与你提及入宗祠一事,如今瞧你气色好转,也不能给耽搁了。看了黄历,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明日请了族辈来,把这事办稳妥。”
景秀有些惊喜,忙跪地叩头道:“多谢母亲。”
陈丰家的扶起景秀:“六小姐,快起来,这本是太太该做的。”
霍氏见景秀感动得眼角带泪,微有迟疑道:“只是,母亲有些话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景秀慌道:“女儿做得不好,还请母亲惩罚。”
“你这孩子!”霍氏听她以为觉得自己做错事,佯嗔道:“母亲还没说什么,怎么就以为是你的不是。”
景秀这才缓了口气,陈丰家的解释道:“六小姐甭紧张,是这样,二太太、三太太知道你回府,昨日都来了。她们说起这入族谱的事,就跟我们太太说,这事一定要慎重,关系傅家子嗣体统,兹事体大,毕竟六小姐从小在外长大,大家从来没见过。怕万一有个疏忽,对不起祖先……”
陈丰家的说得委婉,景秀知其意,低声恭顺道:“母亲顾虑,女儿明白。”
霍氏见她明眸皓齿,一看就是个通透人,也不多拐弯,便道:“好,正好老爷今日沐休,我派人请他过来,这事也不必当着太多人,只要确定了,老爷就会跟二老爷、三老爷还有族人一个交代。”
景秀忙应了是。
霍氏遣人去传话,要景秀坐下来等着。
良久的等待,景秀摸着左手心上的伤痕,有些刺痛焦灼。
又过了会儿,巧娘走进来,给霍氏行礼道:“见过太太。”
霍氏要她起来:“亏得你这些年照顾六丫头,我和老爷都记着这人情,日后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和我来说。”
“太太客气了,照顾六小姐是奴婢应做的。”巧娘和气笑着,从袖子里掏了条手帕,递给景秀,笑道,“六小姐哪都好,就是太马虎大意,身边的物什净爱丢落,幸好是落在东暖阁,不然又得费周折去寻。”
景秀暗自松了口气,端着的肩膀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笑着接了手帕。
霍氏“呵呵”笑起来:“年纪还小,一时大意也是有的。”目光看向那手帕上绣着的红梅,不禁道:“绣得真不错。我还记得,这红梅套针可是你的绝活,不用描花样,凭空就能把红梅绣得栩栩如生,又不走形。”看着巧娘道:“府里请了几个绣娘来教小姐们,我左右不满意,这下你回府了,日后就去教教她们刺绣,让她们长长见识。”
巧娘一听,委婉推卸道:“太太您过奖了,奴婢多年没碰过刺绣,手都生疏了,哪敢去教府里的姐儿们。”
霍氏露出失望的神态,再次看着景秀手中的帕子,不由得道:“难得再看这手艺,给母亲看看这针脚,到底是怎么绣的?”
景秀心口猛然一跳,紧拽着手帕,巧娘也有些惊慌,正待这时,外面有人报一声:“老爷来了。”
霍氏起身去迎,景秀和巧娘同时松了口气,也去外迎接。
傅正礼走进屋,表情肃穆,淡淡看了眼景秀,对霍氏道:“都说清楚了。”
霍氏道:“这个当然。”转头嘱咐陈丰家的:“去端来。”
陈丰家的早置备妥当,接着有三个小丫鬟鱼贯着进来,手上捧着填漆托盘,伺候傅正礼净手,其中一个端着瓷碗的丫鬟走到景秀跟前,蹲身道:“六小姐请。”
景秀看着面前半碗清水,是要滴血认亲。
丫鬟递给她一根银针,她敛了宽大袖摆,右手迟疑地拿着,左手捏紧了红梅手帕,不再犹豫,对着左手食指上扎去,她疼得“咝”了声,用手帕掩了掩,里面有包裹的血布,慢慢挤出一滴血来,落在碗里,动作无声无息。
那丫鬟又将瓷碗端到傅正礼跟前,霍氏忙走过去,面色有些紧绷。傅正礼取了银针,当即果决扎下,血滴在水里。
霍氏凑近那瓷碗仔细看着,眼睛一眨不眨,果见两滴血慢慢融在一起,霍氏捂着心口才缓了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六丫头是老爷的女儿!”
傅正礼脸色也稍有缓解,看着景秀那张虚白的脸颊,多少露出丝欣慰的笑容,但也只是一瞬,又复往日不苟言笑,对景秀说了一句:“明日去宗祠,见见你二叔、三叔和其他族亲们。”
景秀弯腰应是。
傅正礼不再多话,看了眼霍氏道:“景秀身子不好,别多打搅了。”说着,转身往门外去,走时眼睛里溢满了笑,却又有淡淡的失落,如眉到底有没有背叛他?
霍氏见一切顺利,笑得越发舒心,要景秀好好休息,便跟着傅正礼往外走。
第七回 夫妻一条心 小姐妙算计
出了清风阁,远处的树林全都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傅正礼在偏院等着霍氏,看她脸上尽是笑意,也少有地露出笑来:“自从荣儿生病,你这半年都没这样笑了,这回该安心了。”
霍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老爷还不是一样的。”
傅正礼笑意更浓,眉目又变得肃然:“我打算明日在宗祠里,把景秀记在你名下。”
“什么!”霍氏惊讶,“老爷怎么要这样做?”
傅正礼深深地看了眼霍氏:“当年的事,是我太草率了。”
霍氏听了,沉默了会儿,犹豫道:“就算柳姨娘没做那事,但安姨娘的孩子被她害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啊!”
傅正礼面色一沉,不说话了。
霍氏看了眼,转念想了想,妥协道:“也好,毕竟六丫头是老爷骨血,这十四年流落在外,没享过一日福,还患了嗽喘,能回来也是咱们找她帮忙,总归是对不住她。把她记到我名下,将来嫁人也算是嫡出的,有个好婆家。”
傅正礼见她深明大义,满意颔首,成亲有二十年了,夫妻两人虽也偶有争执,但她贤良淑德,治家有方,鲜少争得面红耳赤,都是有商有量,在外同僚无不羡慕他娶了贤妻。
他多看了几眼霍氏,荣儿的病,她操碎了心,没一日睡得安稳,想到这里,他关心道:“少詹事庞大人从京里捎了两根人参来,搁在府衙里,我过会拿回来,要厨房熬了给你补身子。”
霍氏心里一暖,满脸欢喜:“我这身子,太补受不住,我看都给荣儿和六丫头补补。”
傅正礼笑逐颜开,颇有感慨道:“太太你真是永远都先想到孩子们。”弹了弹肩上的雪花,正了正衣装,哂笑道:“衙门还有许多公事处理,我先去了,今晚回来晚点,你早些休息。”
“今天不是沐休吗?老爷还要去府衙?”霍氏急着问,“我看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老爷也要当心身子。”
傅正礼叹道:“不把灾情解决好,我也不安心。”
霍氏点头答应,目送傅正礼离开。
陈丰家的看霍氏脸上挂满笑意,走上前笑道:“老爷在内是个体贴好相公,在外又爱民如子,太太当初一心嫁给老爷,真没看走眼。”
霍氏笑意直达眼底,情不自禁吐露道:“女人这一生嫁人如重新投胎,我已身在富贵,不求他升官拜爵,只要心里装着我这么个人,夫妻一条心比什么都好。”
陈丰家的笑道:“正是这个理。”想起老爷刚才的话,“太太真打算把六小姐记到自己名下?”
六小姐的姨娘出身青楼,记到太太名下,明日来的族亲可怎么看?
“老爷都已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拂逆他。”霍氏唇角微扬,微眯了眯双眼,看着下得正紧的雪:“天这么冷,该去看看荣儿了。”
陈丰家的看神情,知道太太已有计较,不再多问,支起伞,两人往穿堂里去。
送走了霍氏和傅正礼,景秀和巧娘去了东暖阁里间,那里破碎的瓷器被打扫干净,听春和解秋在整理摆设。
景秀随口道:“今日十妹妹来闹事,你们别说出去了。过两日再去库房报备一声,就说是我不小心打碎了。”
听春和解秋互看一眼,六小姐真是好性子,任由十小姐胡来,也不把这事跟太太说。现在府里上下都知道六小姐得太太喜欢,就算是说了,太太说不定还会管束十小姐,不至于再有下次。
不过六小姐初来,还是不要得罪十小姐的好,两人忙应道:“奴婢们知道。”
景秀微微一笑,外头有丫鬟端了瓷碗进来,巧娘接过手,放到景秀面前:“你这身子最不能受惊,我要孔妈妈熬了压惊汤来,都喝了,压压惊,再好好睡一觉。”
景秀用汤匙喝了几口,有丫鬟在外面禀道:“六小姐,白苏姐来了。”
景秀放下瓷碗,定了定神,对听春和解秋道:“我现在身子有些不利落,你们代我去招待,要孔妈妈派人把东厢抱厦腾出来,给白苏姑娘住着,千万别怠慢了,我过会就去看她。”
“是。”两人麻利退出去。
巧娘看屋子里没人,拉着景秀往里间炕上坐,扒开她的手心,心疼道:“你还嫌自己身上的伤痛不够多啊?”
景秀不好意思地笑笑:“您都看到了?”
巧娘嗔了她一眼:“你说入族谱之前,最重要的是滴血认亲,你刚才又那番动作,我才明白过来。可你想要十小姐的血,也犯不着把自己弄伤啊?”
红梅绣帕里包裹了十小姐的血,没有想到她今日来闹事,倒帮了个大忙。
景秀解释道:“当时混乱,我只想着按住她的手碰在瓷片上,没想太多。”
巧娘点了点她的脑门:“下回不许再这样莽撞。”见景秀点头,巧娘又问道:“你怎么算到那黑心眼的十小姐今日会来,还知道她送给你的香盒是蜘蛛?”
“我哪有那么神,能知道她要来,只是运气好罢了。”景秀微笑道,“景汐在府里很受宠,不好得罪。她有很多伎俩,最常用的就是抓蜘蛛蚂蚱来唬人。我回府这几日,有意晨昏定省一次不去,她定然看不过眼,猜测等不了几日就该来找我麻烦。今日好端端地送香盒给我,想来是她那些唬人的伎俩吧!”
巧娘看着那狡黠明亮的双眼,连连赞道:“你总是这么聪明,比你娘聪明多了!”她很是欣慰,从回府就担心,毕竟景秀不谙这大宅门法则,更不知太太的手段,哪里斗得过,没想到景秀无师自通,比她娘更出色。
景秀握着巧娘冰冷的手道:“滴血认亲这关算过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等明日入了族谱,我会更好地在这大宅门生存下去!”
从回府,到从正门进,说出她和大哥同音的名字,再到入族谱,滴血认亲,一步步,她都是要向傅氏所有人证明她的身份!她不是他们口中的野种,她是傅家的小姐!
她目光微亮,如一道耀眼的火焰。
巧娘轻叹道:“好孩子,你该相信你娘不会做那伤风败俗的事来,当年虽说证据确凿,你娘也确实在外认识个男人,但你一定是老爷的女儿,没必要用十小姐的血来认亲,何不直接滴自己的血,名正言顺地确定?”
景秀清澈的眸子一黯,不肯说话。
巧娘叹息道:“你不说话,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你在害怕是吗?怕你万一真是老爷的女儿,那他就是杀你娘的凶手,你会更恨他,不如不知道的好。”
景秀目光一闪,别过脸,不敢对视巧娘的眼睛。
巧娘毕竟是一手带大景秀,柳姨娘含冤被沉塘,巧娘就如景秀的娘亲,哪有猜不透的心思?
巧娘还想说什么,景秀急着打断道:“您别说了,我回府是为了什么,您是知道的。不管我是不是老爷的女儿,都改变不了他把我娘沉塘的事实。我不滴血,是为了不出一点意外,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被赶出傅府!”
巧娘眉头微微蹙起,景秀缓了缓神色,把靠椅挪近巧娘,从袖子里掏出那条红梅手帕,笑道:“我在乡下跟着卖艺的师傅学了点手艺,我变个新花样给您看看,就别跟我怄气了。”
手指翻转间,一会儿工夫,从红梅手帕里立起一枝梅花来,喜得巧娘十分惊讶:“你也真是个怪人,偏爱这些左术。”
景秀笑盈盈地道:“要不是我学了这个,怎么敢当着老爷太太的面糊弄。”
巧娘笑了笑,看到案几上的天球瓶,摆着数枝艳丽的梅花,她笑着摆了摆头。
第八回 丫鬟巧调来 宗祠入族谱
到了晚间,景秀和巧娘去东厢抱厦看新来的丫鬟白苏。
白苏约有十七八岁,白净的脸庞,细细的弯眉,虽不十分漂亮,神色间却很是温婉,看着舒服合眼缘。
白苏瞧见景秀到此,稳稳地蹲下身,不慌不忙行了福礼:“奴婢白苏给六小姐请安。”
景秀虚扶起她,眼中盛满笑意:“委屈白苏姑娘了,从母亲屋里调来跟着我这病秧子。”
“六小姐言重了,能服侍您是白苏的福气。”白苏恭顺道,回话客气周全。
景秀笑得亲切,随意问了几句体己话。景秀听她言谈得体,很是满意:“白苏姑娘在母亲屋里负要责,往后在清风阁也一样,还得有劳姑娘调教新来的小丫鬟,我刚进府,也不善管教,姑娘是母亲身边的得意人,便替我累着些,以后屋里的事就全靠姑娘帮着张罗。”
白苏倒不拘谨,含笑应承着:“六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尽心尽力。”
景秀嘴角带笑,多看了白苏几眼,不多停留便离去。
住进傅府,霍氏肯定会找人来盯着她的动静,景秀知道霍氏信任的全是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为了进府,她在外没少做准备,整整有四年,让她去了解、摸索,继而……
次日一早,景秀起床洗漱,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上着桃红撒花袄,披着织锦皮毛灰鼠披风,下搭散花如意云烟裙,通身崭新,觉得没有疏漏,就由白苏陪着,乘软轿往宗祠去。
外面雪下个不停,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远处梅林积雪竟有四五尺深。这样的雪势,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霍氏主持这次仪式,傅氏一脉的族老长辈来得不少,傅正礼是长房嫡子,更是傅氏族长,又做了知府,在滁州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族人皆顾面子齐到。他下面有两个庶出的弟弟,携着妻子皆至。
二老爷傅正仁、三老爷傅正端成家后,分了家。二老爷也住在涧溪巷里,不过在街尾,是座三进的宅院。他时运不济,本来也是满腹才华,头回科举中了举人,可惜第二年会试,他用功过度,生了病害,反而落榜,再等三年考试,却不如往日,又考了两回,都不如意。转而与朋友去经商,偏全亏空了,倒还欠下不少债,幸好三老爷救济,才安然度过。
现如今做了八品经历,清闲文官,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而三老爷与二老爷刚好相反,年轻时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不爱文不爱武,偏爱游山玩水,气得老太爷要把他赶出家门。也因他见多识广,朋友遍天下,成家后,做起了丝绸的生意,举家搬去苏州,在那买田置业,接着又做米铺、制酒等生意,现如今大明朝,四处都有他的店铺,倒成了苏州富商,与二老爷境况大相径庭。
傅正礼与两个弟弟在外院堂厅里话事,霍氏则请了二太太、三太太等女眷去偏厅,一应张罗款待,合族中许多妯娌皆到,正是百般热闹。
景秀在宗祠门口落轿,门口站着一排衣裳光鲜的女眷,见到她来了,纷纷止住话,多看几眼,各种目光参杂。大家都知道是柳如眉的女儿入族谱,虽然弄不明缘由,不过族长认女,这些弟妹妯娌间也不便多议论。
霍氏见大家都不说话,领着景秀给大家见礼,笑呵呵地说道:“这就是六丫头景秀,可怜这孩子一出生就在外头,受尽了苦难,老爷和我都决定把这丫头记到我名下。”又对景秀道:“快给长辈们请安。”
众人脸上有惊色,皆想不到霍氏这么豪爽。霍氏出身大家,论身份地位,在场人全不及她尊贵。霍氏的贤能也是整个滁州出了名的,不想竟然还把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女儿记到自己名下,这样大度,众人真是望尘莫及,看向霍氏的目光便生了敬佩。
景秀也想不到会这样,真是意料之外了。但她不敢怠慢,立刻挪动脚步,恭敬一拜,十分乖巧地喊道:“给二婶、三婶请安……”又给其他长辈一一行礼。
大家见她乖巧懂礼,也不禁笑起来,这次比刚才的笑容都添了几分真诚。
要是记到霍氏名下,以后就是嫡女,风光无限。
“快起来,长得真是标致!”说话的这人是三老爷的妻子窦氏,她很是年轻,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生了一双精明凤眼,让人不敢小觑。
边说着,边往景秀手里塞了个菡萏色荷包,沉甸甸的,约莫有三四两银子,不愧是富商的妻子,出手十分阔绰。
景秀屈膝道了谢,把荷包放进袖子里。
二老爷的妻子柯氏也笑着送了个大红金绣线滚边荷包,不算重,像是串手镯,景秀有些讶然,但也随即感激地行礼:“谢谢二婶。”
“好孩子。”二太太笑得亲和握着景秀的手,认真看着她。
景秀被她看得神色不自然,抬起眼时,二太太那张有些蜡黄的脸就转过去了。
接着其他人都拉着景秀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全送了礼。
吉时已到,霍氏和几位姨娘携着景秀入宗祠,其余诸人皆敛声入内,里边高挂锦幔,香烛冉冉,有题对联:“身范克端绳祖武,家规垂训翼孙谋”,横楣挂着黑漆錾银匾额“世泽绵长”。下首莲花叠加案几上正居中悬着傅氏祖宗遗像,两边整齐摆着列祖列宗排位,真乃世泽绵长。
众人按辈分站立,男东女西,方一齐跪地,叩头礼成。众人起身,唯有景秀照霍氏吩咐未起,拈香下拜,跪在蒲团上叩头三下,傅正礼则念了几句祖训,把景秀的名字填入族谱,整个仪式庄重肃穆,不闻一声咳嗽。
请宗祠入族谱很快过去,诸人忙退出,至外院。霍氏请大家去花厅用膳,见景秀脸色虚白,免了她陪坐,要她回去休息。
第九回 金镯暗藏机 贤女备受宠
景秀回到清风阁,白苏捧着大大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整理。景秀想起二太太送的荷包,忙道:“把二婶那个大红色的荷包帮我找出来。”
白苏一会儿工夫便从荷包堆中找出:“二老爷这些年生活拮据,不比往日,逢年过节老爷太太就会送东西去。想来二太太也没银子使,就送了物什。”
景秀颔首,打开荷包来看,只见一串赤金累丝嵌玉石莲花镯,在明亮的屋子里透着莹然如春水般的光泽。
白苏看见,不禁讶道:“二太太好大手笔,这镯子可是内造的!”
景秀见她认出是皇宫内造镯子,也很诧异:“你认得?”
白苏摇头道:“二太太的东西我没见过,不过如今能在镯子上缠赤金的,只有皇宫。”她也有些不解起来:“二太太出生寒微,只是小户人家的嫡女,就算是她的陪嫁,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镯子啊!”
还把这镯子送过来是什么意思呢?景秀费解,送来她也不敢戴在腕上啊!
巧娘掀起帘子进屋,一眼就看到景秀手上的镯子,这不是柳姨娘的镯子吗?
她刚想出声,见白苏还在屋内,把话吞进肚里,笑着走过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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