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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12.25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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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殿下有何吩咐?”

    车厢内,静的针落可闻,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九辰自顾玩了一会儿,才把弄着一颗棋子,不紧不慢的问:“无甚要事。我只是想请教将军,此次和谈,我是以楚王外孙的身份,还是以楚国阶下囚的身份?”

    熊晖干笑两声,道:“小殿下乃九州公主之子,身负凤神血脉,至尊至贵,王上更是疼殿下入骨,何来什么阶下囚之说?”

    九辰“啪嗒”扔掉手中黑白子,露出腕间两条刀枪不入的粗重铁链,扯了扯嘴角,道:“可惜,我终究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复扯了扯嘴角,便推开棋盘起身,拖着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理会熊晖伸来的手,反而唤了先前的那名士兵过来,扶他下车。

    熊晖讪讪收手,忙吩咐:“夜里风大,快将披风取来。”

    披风连着兜帽,虚设两袖,宽大裹圆,设计很是巧妙,穿上之后,恰好能遮住手脚上的镣铐。

    见那少年下车,所有楚兵皆微微垂首,神色肃穆,不敢生出丝毫不恭之态。

    旷野上烈烈西风擦面而过,不远处隐隐传来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号角声。

    九辰仰起头,默然而立。自从双目失明,他便格外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夜里,灵敏的耳力才能比一双眼睛都更有价值,更能保护自己。

    熊晖陪站了会儿,依例询问:“王上吩咐,关中苦寒,马车里的御寒之物,皆可搬出来,供小殿下使用。小殿下想要狐皮还是大氅?”

    九辰道:“无需这些。若方便,请将军带上那方棋盘。”

    今夜这场和谈至关重要,熊晖不敢拂逆他心意,应了声“诺”,便命人去搬。

    见面的地点,就在阙关仅存的那座三丈高台上,台上的宫阙均已被焚毁,只残存了一座石亭。此时,石亭四周皆围了稻草编成的帘子,以防对方暗箭,地上亦铺着长长的草席。按照规矩,除了两三名随行人员,所有随行的士兵只能留在高台之下。

    刚拾阶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缠斗声和骚动。

    熊晖浑身神经正紧绷着,闻声,唰的抽出宝剑,正要踩着石阶腾空而起,一抹青影,已踏着凌厉剑气,冲出包围圈,掠至眼前。

    “离恨天?!”

    熊晖脸色大变,还未出招,握剑的虎口,便被震得微微发疼。可凭着沙场拼杀的一身胆气,他依旧横剑怒问:“你意欲何为?”

    离恨天青衣之上尚染着大片血色,闻言,略一振袖,不耐烦的将熊晖逼开,一个箭步冲至九辰跟前,急道:“跟师傅走。”

    因为看不见,九辰愈加敏锐的感受到,离恨天周身弥漫的可怕而强大的内力,就像,被陡然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他刚摆平巫山护灵军那些刁钻的阵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体力,此刻马不停蹄的闯入阙关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为,先发制人,唬住这些楚兵和熊晖。只是,熊晖久经沙场,出身武林世家,并不好对付,更不会被他一道剑气轻松击败。

    果然,正想着,便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喝叱,熊晖挟剑杀了回来。离恨天被激怒,掌间剑气暴涨,直接将熊晖甩出丈远。熊晖看出离恨天急于求胜的心思,抓住机会,再次杀回。他力大无穷,体力上占了绝对优势,加上从四方围过来的楚兵,竟渐渐将离恨天逼入高台一角。

    身为楚王心腹,熊晖深知楚王对离恨天忌惮已久。此次离恨天带领修罗余部杀上巫山,破坏楚王计划,直接导致十八蛮国兵围寰州,已极大的触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动送上门来,若能借机将他拿下献于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时也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杀招毕现。周围楚兵见状,亦悄悄抽出兵器,协助熊晖捉拿这位已是困兽之斗的青衣剑客。

    “住手!”混乱的缠斗声中,一个冷沉的少年声音乍然响起。

    熊晖并不撤剑,大吼一声,祭出杀招,目眦欲裂道:“此人罪大恶极,乃王上亲口下令捕杀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这一剑攻势极猛,准确的刺入离恨天左肋下,带起一串血花。余人皆趁虚而入,肆无忌惮的从青衣人后背偷袭,斩起道道血雾。

    离恨天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一身青衣尽被血染。他已筋疲力尽,依旧睁着血红的双目,傲视众人。熊晖大手一挥,楚兵立刻冲过来,将他围了起来。

    九辰双耳一动,隐约意识到什么,紧抿起嘴角,自己循声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下石阶。沉重的镣铐擦过石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离恨天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宽大的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沉重铁链,初是震惊,胸口如遭石击,继而胸中钝痛,痛心疾首破口大骂:“西陵衍,你这个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惩戒,却被熊晖拦住。

    见九辰毫不受盲目影响、方向准确的朝包围圈走来,楚兵不敢伤他,亦不敢拦他,只能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艰难的行至青衣人身边。

    “他们可好?”九辰单膝点地,半跪下去,轻问。

    “好,他们都很好,很安全。”

    离恨天目光颤动,落在那少年靴边泛着森冷光泽的铁链上,心痛道:“是师父回来晚了……”语调隐带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骄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广众下戴着这副屈辱的镣铐,于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灭国之殇,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个人。只不过,这一次的痛恨对象,换做了楚王西陵衍。

    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这个身份面对他,我总能少些愧疚,也好。”

    离恨天眼眶发红,道:“如今,后患已除,他再也威胁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点头,道:“以后,离侠也莫要再因为我犯险了。”

    离恨天憾然道:“你终究,不肯唤我一声「师父」。”

    九辰复紧抿起嘴角,没吭声。直到,阙关枯寂的大地上,再次响起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

    熊晖脸色一变,道:“是巫兵来了。”

    九辰亦循声偏过头去。虽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这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将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碎片全部震了出来。

    手腕蓦地被人攥住,九辰回过头,看到了双目血红的离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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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3.第 203 章

    “你当真要见他?”离恨天怜悯的盯着面前的少年, 叹道:“若不愿,师父拼了这条命, 也会带你离开。”他声音有些黯哑, 虽然极力压制,亦难掩那份强烈的希冀。

    熊晖听得清晰, 登时大怒, 冷笑道:“离恨天, 你自身难保, 休想再蛊惑小殿下!”咬牙,大手一挥:“众将听令,立刻把这忘恩负义的恶贼拿下!”

    “诺!”周围楚兵大喝一声,便欲上前钳制住离恨天。“呵……”离恨天冷笑, 面容渐渐寒若冰霜,极低嘶吼一声,袖间骤然爆出一道道青光。

    周遭楚兵被迎面逼来的剑气击得四散飞去, 熊晖也不得不避开剑芒,连退半丈,待站稳一看,离恨天已挣脱束缚一跃而起, 周身剑气萦绕,余人根本无法靠近他半丈之内。

    这才是――西楚第一剑客, 真正的实力!

    熊晖震惊过后, 是深重的恐慌与担忧。今夜这场会谈, 关系寰州安危, 乃至整个西楚的命数。若让离恨天带走九辰,便等于是西楚单方面背信弃义,后果不堪设想。身为西楚百年望族熊氏的子孙和楚王最倚重的大将,他决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定了定神,他将目光落到九辰身上,计较完毕,忽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垂头,恳求道:“王上还在等小殿下归去,他把所有希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了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莫要令王上失望呀!”

    随行楚兵见状,亦无声的跪落,垂下倨傲的头颅。

    离恨天恍若未见,只叹了声,抬起手,慢慢抚上对面少年的发顶,温声道:“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受任何人胁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说话时,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跟一个人,做一个了断,与他人无关。”

    有“咯吱、咯吱”的铁链摩擦声他从宽大的袖间传来。

    离恨天拧眉,盯着那少年紧攥着镣铐、指节泛白的双手,心头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启此人,刻薄寡恩,刚愎自用,独对阿语用情至深,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断,只怕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断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从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忧,所期,所盼,皆与他无关。”

    “我没有国仇,亦无家恨,更没行过光风霁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长大。”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断的人,不是他。”

    语罢,他忽然笑了笑,道:“离侠不也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坚持到现在么?若有一日,那个信念崩塌了,离侠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和我一般,想要去问个究竟?”

    自始至终,他语调都极淡漠,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唯独袖间的双手,攥得更紧了。正如他孤独的游走在世间的十多年,无论多么深重的磨难和不公,都习惯了自己去背负、隐忍。

    离恨天喉间有些酸涩,道:“既如此,让师父陪你一起了断。若她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愿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着这个心底始终不愿触碰的模糊称呼,释然道:“我并不是她期望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在这世上所牵所挂之人,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纠葛。可离侠不同,你是她爱之入骨并甘愿付出性命的良人。这世上,能有多少年岁,她还在等着你,你不该让她等太久。”

    言罢,他循着记忆走出那道剑气结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将军,去雀台罢。”

    熊晖欣喜若狂,生怕再横生枝节,忙按剑起身,声音微微发颤:“诺!末将扶小殿下过去。”

    说着,便伸出手,欲亲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却没动,微挑嘴角,道:“熊将军也看到了,我不会逃的。烦请将军暂且替我解开镣铐。待和谈结束,再锁上便是。”

    “这――”熊晖顿时有些犯难,这副铁链乃千年玄铁打造,刀枪难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压制内力。本来,这次和谈,楚王也没打算一直锁着这位小殿下,可自从知晓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严令,决不可擅自打开镣铐,违者军法处置。

    见熊晖不做声,九辰哂然道:“将军若是犯难,另请高明便是,这世上,哪里有囚徒当和谈使者的道理。”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这场和谈,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熊晖一咬牙,道:“末将答应小殿下便是。”

    ――――――――――

    亥时,巫王踏着满地清寒,如约抵达约定地点。

    这一路,他发马狂奔,除了子彦和两员威虎军大将,余下将士皆被他远远甩到了后面。

    面对君上的这种疯狂行为,诸将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一个后方补给并不算十分充裕的时机带领大军千里奔袭,虽然首战得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西楚内乱,楚王提出和谈,且派出的和谈使还是九州公主的血脉、他们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还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诚心想要和解这场战争,诸事尚有回旋余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为诱饵,设下陷阱,谋害君上,今夜阙关之上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君上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轻的破虏营将军顾方一边催马疾行,带着精锐骑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军连夜拔营起寨,往南五里,陈兵阙关之外,保护巫王。

    今夜的阙关,格外清冷肃杀。长空一轮明月,铺洒下满地清辉,沿旷野蔓延而去,像一条长长的银带,横亘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原本废弃的三丈雀台,每隔五步,便亮着一团松火,遥遥望去,如无数天灯,点缀在天与地之间,让这座昔日的点将台重又焕发出些许威赫神仪。

    而雀台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卫在最高处的凉亭――昔日的观战亭,则是今夜约定的会谈地点。因凉亭四周围了草帘,外人根本无从窥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几条晃动的影子,想来是巡逻的楚兵。

    眼看阙关已在眼前,巫王却突然勒马停缰,望了眼空中那轮明月问道:“今日可是十五?”

    子彦亦仰首望着雀台上跳跃的火光,道:“父王英明。每月十五,楚人都会点灯祈福,祷告神灵,希望阖家团圆,儿孙诸事顺遂。”

    语罢,他轻轻阖上双目,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虔诚之色。

    “团圆……”巫王冷硬的侧颜上,露出些许柔色,复催马扬鞭,朝关内奔去。

    熊晖已按剑在关内等候。身后,是全副武装、肃然陈列的楚兵。

    见巫王入关,熊晖亲迎至关门,于马前行礼问安。

    巫王显然没心思与他在这些虚礼上浪费时间,翻身下马后,便直入正题,问:“子沂在何处?”

    熊晖往巫王身后扫了眼,微微讶然。心中暗道,没想到这巫启急于赴约,竟然只带了这点随从,连大军都撇在了后面。早知如此,他便该设下埋伏,直接擒住巫启,巫军自然不战而败。可惜,此时错失良机,若再轻举妄动,只怕会弄巧成拙。

    如此想着,抱拳道:“小殿下已在雀台相候。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的道:“小殿下说,休战之事,他想和贵国的子彦公子谈。”

    巫王神色一僵,不由侧首看了眼身后同样神色僵硬的子彦。随行的两员威虎军大将更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子彦上前一步,垂手道:“父王,不如让儿臣去――”

    “你闭嘴!”

    巫王咬牙打断,抬起头,双目微微颤动的盯着雀台上那座孤耸的观战亭,默了一息,竟是拔出青龙剑,直接越过熊晖,大步流星的朝台上而去。

    熊晖哪里敢让人阻拦,只急得跺脚追了上去,子彦怔忡片刻,才恢复常色,和另外两名大将跟了上去。

    沿着雀台而上,五步一岗,全部都有楚兵把守。见巫王独自一人,挟剑而来,这些楚兵个个怒目圆睁,神色一凛,不自觉的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行至半途,巫王看到有人一袭青衫、萧然独立在雀台残破的石墙上,登时双目一缩,顿住脚步。

    离恨天闻声回头,面若寒霜,目含警告。两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杀气毕现,手中同时掠起青色剑芒,一息功夫后,又各自移开。

    巫王握紧嗡嗡铮鸣的青龙剑,强压住心头的不甘和恨意,越过离恨天,直奔最高处的观战亭。等真的走到了亭外,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驻足许久,才有勇气伸出手,触上挂在亭侧的那层草帘。这双握缰提剑、提笔决断国事时从未颤抖过的宽厚手掌,此刻,却禁不住的颤抖起来。

    风自旷野穿过,卷动着草席,似在叹息。

    “是兄长么?”当他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草帘边缘时,亭内,突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

    巫王浑身一僵,眼眶倏地湿了,喉咙也酸胀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双手抖如筛糠,颤抖着掀开那层草帘,便看到了以往见过许多次、这一生都将难以忘记的画面。

    亭中没有桌案,只铺设着一方草席,中间,则摆放着一个棋盘。一个黑袍少年,正盘膝坐在草席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长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少年很安静,背脊却似乎比以前更单薄了些。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极随意的扬起嘴角,问:“兄长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语罢,径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头酸胀得几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着亭中的少年,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有滚烫的泪,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溢出,令他一颗心颤得几近痉挛。

    少年虽披着披风,脸色却惨白的厉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连嘴唇也是苍白无色的。巫王想起来,似乎从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只有偶尔贪杯时,双颊才会浮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这样的面色,衬得那双黑眸,愈发黑亮。可惜,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处,再无昔日倔强桀骜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无波澜。

    他将一切都伪装掩饰的很好,只是没有料到,此刻进来的,并非他口中的「兄长」。

    棋盘上,刚刚开局,一颗白子的气数已被黑棋死死堵住,显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为之。巫王搁下剑,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颤抖的伸向棋盘,拿掉已沦为死子的那颗白子。

    九辰复落下一枚黑子,围住另一颗白子,道:“兄长向来大度宽厚,让我两子,定不会不悦。”

    见子彦不说话,呼吸却骤然加重,他又自顾笑了笑,道:“巫子玉说,兄长自私自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他说,兄长是暗血阁阁主,当年伙同母后一起将我骗进西苑。他还说,兄长根本没有咳疾,取血,不过是为了应付太祝令查验血脉。”

    “我不信。所以,我亲手杀了他,为自己,也为兄长报仇雪恨。兄长觉得,他是不是该杀?”

    子彦和熊晖等人恰好赶到亭外,听到亭中传出的少年声音,子彦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惨白。

    巫王颤抖着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许久,才夹起一颗白子,胡乱落在棋盘上。九辰耳朵一动,循声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着那颗白子,没有抬头,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

    巫王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伸出手,抚着对面少年的发顶,黯哑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来接你回家了啊!”

    九辰触电般偏过头,避开那只手,整个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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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泽, 喉间更如被烈酒灼烫, 艰涩道:“以前, 皆是父王对不起你……日后, 父王决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回应他的, 是一阵沉默。

    半晌,只听对面少年紧抿起唇角道:“我能否, 见一见子彦公子?”

    “你……”

    “好, 好。”巫王胸中涌起一股酸涩, 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强作笑颜, 转头吩咐子彦进来。

    子彦正等得焦灼, 乍听到巫王传唤,几乎疑是梦里。他疾步走至草帘外, 忽又停下来默了一瞬, 才如举千斤的掀帘走了进去。

    纵使做足了心里准备,在望见那个以惯有姿势坐在棋盘旁的少年时,子彦亦忍不住眼眶一红。

    巫王如鲠在喉,满腔苦涩中,又隐隐夹杂着得而复失的喜悦。这一路奔袭, 他损兵折将,满鬓风霜, 历尽千难万苦, 总算没有白费。正犹豫着该开口说些什么, 便见九辰扣下一颗把玩许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气而疏离的道:“王上可否回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为这突然陌生的称呼,还是因为这疏离的行为,喉咙滚了又滚,竟破天荒的妥协,拾起青龙剑,怅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风袭人,熊晖正按剑踱着步子。见巫王掀帘出来,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礼,道:“夜里风急,君上可愿到楚军帐中一歇?”

    巫王神色犹有些怔忡,紧了紧身上的龙纹披风,看也没看熊晖一眼,径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烦闷。

    亭内,子彦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颤抖着夹起那枚被巫王胡乱摆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盘上落下。九辰闻声,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时间过得极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指走如飞,黑白子厮杀间,竟仿佛过了一世光阴。

    待一局终了,子彦已双目泛红,满面水泽。一双手,更是颤抖得无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颗白子,极低的笑了声,道:“此局险胜,是我占了兄长两子便宜。”

    子彦大恸,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盘上来回摸索,低头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顾盼神飞、骄傲张扬的模样,再忍不住闭上眼,怆然落泪。

    平复许久,他哽咽道:“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阅医书,找了许多可以医治眼疾的方法,还沿途寻访了许多名医。跟我们回巫国吧,兄长定会倾尽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滞,默了默,语调极随意道:“外公说,他已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里治,都一样的。”

    又道:“我在西楚过得极好,你们不必挂念。”

    这声“外公”叫得何其顺口亲昵,子彦一震,哀痛而绝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来冷酷寡情,岂会真心待你?”

    “兄长实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利用你对付巫国。譬如此次,他若真为你着想,便不会让你来阙关!”

    “兄长多虑了。”九辰漠然道:“阙关之行,是我主动提出的,与外公无关。”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时,他会请西楚最好的大夫给我看病,我遇到危险,他会挡在我前面,替我消灾解难,我所穿所用,皆是最华美奢侈之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活的像一个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彦脸色煞白,一颗心颤抖得厉害,沉痛中,又隐隐夹杂着几丝火气,双唇翕动许久,竟说不出一字来反驳。只耳边忽然传来丝丝细碎的开裂声,低头一看,那方棋盘,竟被他生生捏的裂开了一条细缝。

    “巫国虽是我的故乡,可七岁以前,我在那里无牵无挂,那里也无人牵挂我。直到后来兄长出现,我才算有了第一个亲人。”

    “今日我来,一是同兄长告别。”九辰慢慢抬起头,道:“二是想问问兄长,巫子玉,我杀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搅动着心口。子彦大恸,目中终于流露出痛悔绝望之色。

    当年,若非他设下圈套,将那个小小的少年骗入西苑,他们的命运轨迹都会发生改变。若非因为他这个兄长,那个少年,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也不会,被逼入绝境。

    医官说,世子的眼疾,已持续两年。可那个少年,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骄傲张扬的模样,并未展露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以至于他也总习惯性的认为,他很强大,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击败他。

    两年的时间,他的眼睛,究竟出现过多少次问题,他心底里,一定是害怕的罢。

    那些欺骗,那些罪孽,他无从辩驳,更不想辩驳,只能痛苦的闭上双目,泪如泉涌,道:“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九辰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也只一瞬,他便像一个喝醉酒的孩子般,低声笑了起来。

    子彦颤抖着伸出手,无声哽咽:“我知道,我并无资格带你回巫国。可西楚,毕竟是异乡。巫国,才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辈子都漂泊在外么?”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彦公子说笑了。如今,那里已没有我的亲人,怎能算家?”

    子彦还欲再言,熊晖蛮横的声音,骤然在亭外响起:“小殿下,三更将至,起西风了。王上还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滞――”

    谁知,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更蛮横威赫的声音打断:“住口!孤的家事,岂容你一个外臣插嘴?”

    却是巫王,不知何时冒着一身清寒回来了。

    熊晖虽心怀不满,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听着亭内的动静。心中却想,这巫启和巫子彦,想方设法的想带小殿下回巫国,他须得一万个小心防着才是。

    直到盯着熊晖退出五步远,巫王才掀帘进去,双目颤动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声音亦微微颤抖:“说什么傻话!只要孤在,巫国就永远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带你回巫国!”

    九辰转过眸子,冷冰冰的看过来,道:“外公说,我出生在巫山。那里才是我的家。”

    “前尘往事,皆已过去,望王上尽早退兵,莫再纠缠。”

    语罢,他扶着棋盘起身,便要离开。

    “站住!”

    巫王墨眸一缩,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表情漠然的少年,艰难的道:“你还在因为以前那些事恨父王,对不对?”

    他仍记得,当年,当龙首四卫禀报世子私自闯入西苑、还在思戾殿内待了一夜时,他是如何的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却决不能容忍那个毒妇靠近西苑半步。

    暴怒之下,他动用了杖刑。垂文殿中,只有七岁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唯独一双黑亮的眸子,始终倔强的望着他,直至彻底昏死过去,都不肯吐露一字。

    后面的事,他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之后整整十天,那个平日点卯操练绝不迟到的少年,都没在东苑大营出现过。

    还是列英悄悄回禀,是王后身边的女官隐梅,亲自到营中为世子请的病假。他哂然一笑,不屑一顾,心中腾起浓烈的厌恶。

    依照他定的规矩,就算是王后要为世子传医问药,也需经过他的允许。可那十天里,他并未接到过这样的请求,也并未听到关于九辰的任何消息。

    显然,那个毒妇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这些事,当时的他,也只如飞鸿过沼,隐约留了些印记在脑中,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那毒妇自作自受。如此忽然忆起,他只觉怅然若失,似是丢掉了某样极重要的东西,即使想寻根问底,也再不可能了。

    巫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当年,那个重伤昏迷的小小少年,被两个内侍胡乱抬回沉思殿后,失血过多,高烧不止,独自在殿中煎熬了一夜,险些断了气。

    若非隐梅及时发现,悄悄请了景衡以一颗吊命的丹药从阎王手里夺回了人,只怕那少年也没机会长大。

    “以前……”九辰默了半晌,低声笑道:“若我和子彦公子,注定要有一个人承担那些阴谋和罪孽,由谁来承担,又有何区别。”

    子彦俊秀冲静的面上,不知不觉,已溢满泪泽。

    巫王喉结滚了滚,千言万语凝在腑中,竟找不出一个称心的词来表达心底那份深重的悔恨。这一路,他查阅了许多种可以治疗眼疾的方法。他甚至已经想象了无数遍,那少年在听到这些方法时,眸底乍然燃起的一点亮光。他甚至还妄想过,或许,是那些医官诊断失误,失明之事,只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可此刻,他却恐慌了起来。他没有料到,眼前的少年,会如此沉寂,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惊怖,没有昔日的桀骜,更没有昔日的意气。

    他心头忽得大恸,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他一旦失去,便永远都不可能再抓得住了。正如多年前,巫山神女树下那个弯弓射雁的红衣少女。

    巫王失神的望着对面眸色晦暗的少年,泪水再次模糊双目。出征前,他特意去了一趟世子府,书阁的南窗下,便摆着这样一方棋盘,上面尚有散落的黑白子。孟梁道,世子自小性情孤僻,极少参加王族子弟的游乐活动,回府后,除了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阵法,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有时,甚至能玩上一整夜。

    那一刻,他才绝望的发现,那个本应得到他所有宠爱的少年,是如何独自一人在孤独中长大。正是这种深重的孤独,让那个少年拥有了一颗强大到可怕的心和一次次孤注一掷的疯狂行为。

    前所未有的悔恨和愈加浓烈的希冀,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巫王骤然激动的道:“以前的错,父王都会改。跟父王回去,好不好?父王会治好你的眼睛,会倾尽所有的弥补你,让你拥有本应属于你的一切!”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

    继而,九辰俯身捡起一颗黑子,细细把玩着,笑道:“王上错了。那一切,都是属于那位九州公主的,不是我。”

    他说的很平静,隐隐夹杂着一丝漠然和嘲讽,唯独没有期盼。顿了顿,忽又挑起嘴角道:“我和王上一样,都是被她抛弃的人。王上若想弥补,该去找她的衣冠冢,而不是我。”

    语罢,他又把玩片刻,才极随意的将那颗棋子扣在了棋盘上。

    “子沂……”巫王再抑制不住,悲声唤道。

    九辰动作一滞,片刻后,紧抿起唇线,极淡漠的笑道:“这世上,只有九辰。他不是王上所深爱的九州公主,更不是九州公主所期望的那个骨肉。他自小野性难驯,不被王上所喜,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活在这世上。他睚眦必报,不仅亲手杀死了王上最疼爱的侄儿,还设计害死了王上最敬爱的兄长。他手上沾着巫人的血,王上永远不可能毫无芥蒂的待他,甚至有一日,会恨他。”

    巫王脸色白得吓人,一对眼球,却是布满血丝,戾气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溃的吼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告诉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闻,只扶着棋盘起身,循着记忆,一步步,借着亭柱,朝外面摸索着走去。

    “孤不许你走!”

    “砰”得一声,巫王一拳砸到棋盘上,目眦欲裂,眸底泛着杀气腾腾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满地,他几乎是发泄般一脚踢开棋盘,拔剑而起,泪水纵流,大笑道:“借口!借口!这些都是借口!你心里,其实就是在恨我这个父王!对不对?”

    子彦大惊,正欲拦住巫王手中之剑,熊晖已当先一步冲了进来,横剑挡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对。

    守在亭外的护灵军灵士察觉到里面动静,亦纷纷拔出剑,随时准备冲进来拼杀。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炮仗味儿。

    “没错,这些都是借口。”

    一阵静默后,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不会给你一丝一毫弥补的机会。”

    “你的余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愿。”

    巫王僵立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旷野之上的寒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几乎令他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语也是这样,报复般的笑道:“阿启,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样的滋味么?”

    最后,他终是没能抓住她的衣角,独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过了十八年。而今,仿佛另一个轮回,他又要在追悔中,度过不知多少年岁,直至老去,直至记忆消退,直至记忆中的人和事渐渐被磨灭的不剩一丝痕迹。

    一场虚惊!熊晖擦了擦额角冷汗,又偷眼觑了觑身后的少年,刚要请示,便听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会答应退兵。熊将军,回越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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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5 6.27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樂文小說|九辰刚一出来, 便禁不住低咳了几声。

    隔着火杖, 熊晖察觉到旁边少年面色苍白得不正常, 忙讨好道:“马车上有狐裘, 末将这就让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 这位小殿下, 果然对巫启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听到亭中传来的脚步声,偏过头, 迅速擦掉喉间涌出的血色, 沉声吩咐:“立刻出关。”

    熊晖何尝不担心再生变故, 当即唤来两名军士,仔细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马车里休息。”他自己却带着护灵军挟剑断后,防止巫王强行抢人。

    巫王带着子彦急追出来, 见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里, 不由大恸,急怒之下, 一剑逼开拦路的兵士, 掠下高台。

    熊晖没料到青龙剑威力如此惊人,大叫一声“不好!”, 急忙带人紧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闪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忧,到时他熊晖,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见前方剑光凛凛,传来激烈的缠斗声。熊晖躲到暗处,定睛一看,却是离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两人斗得正酣。而子彦则不知所踪。

    没想到,这危急时刻,离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晖略松了口气,同左右嘱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这边的动静,自己依旧带人去保护九辰。

    从观战亭步下高台,不过五丈的距离,九辰却因肺腑间冲撞的气血备受煎熬。待脚底终于触到地面站稳后,他再也坚持不住,喝退那两名兵士,独自扶墙吐出一口积血。

    血迹乌黑,是中毒之象,喷溅在被风雨销蚀的石墙上,散发着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儿。

    九辰扶墙喘了会儿,胸中方才透过一股新鲜气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迹。

    那丹药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以他体内那点残存的内力,根本撑不过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样,备受煎熬。

    想到此处,他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缓了片刻,平复了一下肺腑内的血气,才慢慢扶墙站直了身体。

    “殿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哭腔。

    这声音……九辰背脊一僵,几乎疑是梦里,半晌没有动。手,不自觉抓住了石墙。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婴说着,已老泪横流,疾步跨过来,跪倒在石墙后,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单薄的背影,满目泪花,泣不成声:“殿下,老奴总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处风口,冷风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阵。他知道不能在这里拖得太久,压住肺间不适,转过身,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月光映照下,他脸色苍白得愈发厉害。晏婴跪行几步,扑上前紧紧抱住对面少年的双腿,悲声大哭,如何也不肯松开。

    九辰身体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却皱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挂念。倒是你,这么婆婆妈妈,哪里像一个内廷总管?”

    晏婴抬起发髻散乱的头,止不住的落泪:“老奴老了,走不了长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丢了。到时,老奴可去哪里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这么多年的内廷总管,晏婴观察力向来敏锐。对面少年那异常苍白的脸色且不说,借着雀台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乱抹了把泪,又急又慌的问:“殿下可是受伤了?”问完,仿佛已经笃定了这件事似的,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急切的站起来要查看九辰的伤势。

    九辰不着痕迹的避开他,沙哑的声音略带疲累:“无妨,我走得太急,岔气了而已。”

    感受到晏婴戛然而止的动作,和剧烈颤抖的手掌,他又极随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么殿下,我要走了。日后,你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晏婴一懵,见那少年已扶着石墙,摸索着朝外走去,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登时怆然追上两步,问:“殿下要去哪里?”

    九辰没再吭声,只固执的摸着墙,朝前方走去。仿佛,那个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处,两名兵士,已在等候,见九辰出来,恭敬行过礼,便扶着他朝马车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婴心痛得几近窒息,还欲再追,却被守在马车四周的楚兵拦了下来,只能徒劳的唤了几声“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还未从重逢的激动和喜悦中缓过来,就要面临又一次长久到不知时日的分离。他老了,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他一个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君上,又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九辰听着身后悲戚的哭声和楚兵的呵斥声,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那老奴有些疯癫,拖远了便是,莫伤了他。”

    “诺!”一名灵士应了声,自去解决此事。

    直至那哭声渐渐听不到了,九辰才一跃登上马车。

    因马车内放置着熏炉,并铺着厚厚的毯子,一进去,便有暖气扑面而来。只是,没了冷风舒解,肺腑间气血冲撞的却愈发强烈了,连胸口也越来越闷。九辰拿拳头抵住车壁,又运力逼出了几口淤血,才稍稍缓解。

    一阵杂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熊晖带人赶了过来,语气甚是凝重的禀道:“巫军已逼近关外十里之地,末将立刻护送小殿下离开。”听得出来,目前形势于楚军而言,不大乐观。

    因为雀台上乍然而起的冲天剑光,巫军又朝阙关逼近了数里。虽然恶战未起,浓重的肃杀气息已悄悄在旷野之上弥漫开来,压迫着每一个楚兵的心脏。熊晖禀报完情况,顿了顿,硬着头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铁链还需殿下——”

    话未说完,便被马车内的少年冷冷打断:“对付我这个阶下囚,理应如此。”

    熊晖被堵得哑口无言,道了声“得罪”,便命人取来那两副玄铁铸成的沉重镣铐,亲自捧着东西跳上车,重新锁住那少年的手足。

    处理妥当,熊晖点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灵士驾车,自己则翻身上马,紧贴在马车旁侧,驱马朝关外疾驰而去。

    从阙关到越女关,路途还很长,他须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才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抢人。

    月光如银霜,流泻而下,给浓密的夜色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飞驰,剧烈颠簸着,发出隆隆的撞击声。九辰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内息又开始胡乱窜行,扶着车壁猛咳了一阵,“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旧是刺鼻的血腥味儿。紧接着,全身经脉忽然好似都绞缠在一起般,传来一阵痉挛似的抽痛。九辰一惊,忙用十指紧扣着车壁,稳住身形,额角青筋暴涨,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里地时,熊晖忽见前方甲兵林立、火光冲天,似聚集了不少人马。他骤然失色,以为是巫军堵住了去路,忙大声喝令停止前进。

    “将军,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车驾!”他身旁的副将激动的道。熊晖定睛一看,果见那队兵马中树立的赫然是绘着青木图案的楚国大旗,中间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青盖马车。马车上,楚王白发飘扬,傲然而立,正双目炯炯的看向这边。

    熊晖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亲自来了阙关,又惊又喜,立刻带领众将迎了过去。

    “末将叩见王上!”熊晖当先翻身下马,跪倒在楚王车驾前,语气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奖了几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问:“辰儿如何?”

    熊晖欣喜的禀道:“小殿下深明大义,已劝得巫启退兵,现下就在马车里休息。”

    “好,好。”楚王连道了好几个“好”,神色间满是欣慰,吩咐叔阳:“快带辰儿来寡人这里。”

    叔阳快步走至九辰所乘的马车旁,连唤了数声“小殿下”,车中都无人应答。他经事多,毕竟老练,很快察觉到不对,急忙从外面推开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车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迹。车中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只车内放置茶炉的小案上,搁着一个水囊。叔阳记得,这是临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贴身水囊,命他送给九辰的。

    后脚赶来的熊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的道:“这、这不可能。”

    叔阳似是想到了什么,钻进车厢,颤抖着拿起那个水囊,拧开塞子,果然有浓重的血腥味儿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这是——!”

    叔阳喉间发紧,手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马车,将东西呈到楚王面前,道:“这应是,小殿下留给王上的解药。”

    楚王踉跄后退一步,体内被他以内力压制住的毒性,肆无忌惮的发作起来,直绞得他全身经脉都痉挛起来,继而,胸口剧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阳腾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顿首,咬牙道:“他宁愿毒发身亡,也不愿留在西楚,不愿再见寡人么?寡人机关算尽,终是算错了这一步。”

    说罢,他目光如电,森然盯着熊晖:“追!立刻带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寡人抓回来!”

    巫王和离恨天一路从雀台厮杀到地面,皆是被对方剑气划得一身血色。剑刃一喂血,两人都起了杀意,剑招亦越发凶狠。

    留守在阙关的楚兵听闻楚王驾临,士气大涨,俱是喜笑颜开,也顾不得巫王如何,便齐齐催马向关外涌去,迎候楚王大驾。

    巫王和离恨天不约而同的停了动作,僵在原地。

    “混账!”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恶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丝一毫闪失,孤定将你剥皮抽骨,剁成肉泥!”语罢,身影一闪,便挟剑追了过去。

    ——————————

    此刻,阙关西侧的雀岭之上,一辆极普通的乌蓬马车,正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飞驰。这条山道,其实可以算是阙关的一条隐秘出口,只因道路太过艰险,失足坠崖之事屡屡发生,人们走的也就少了。

    这样一条险道,这马车走的却极稳当,令人不得不感叹赶车人技术之高。只是,走到下一个山道拐口时,马车却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因停的急,车厢免不了颠了颠,车里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低咳声。

    “殿下可还撑得住?”赶车人听到动静,长吁一声,勒马停车,急切的询问道。

    半晌,车里传出一个低哑沉着的声音:“无妨。尽快和阿隽会和。”

    赶车人这才稍稍放心,马鞭一扬,正欲继续驱车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转弯处,薄薄的山雾中,隐约立着一个白色人影,衣袂翻飞,似仙人般,随时可乘风离去。

    这雀岭中冤魂无数,那道白影又出现的极诡异,赶车的青年一皱眉,扬声问:“阁下是何人?可否让个道,让在下的车马过去?”

    雾中人一动不动,亦无半丝回应传来。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少主还在等着,那些难缠的楚兵很快就会追上来,他可不能在此地浪费时间。计较一番,大喝一声,正欲斗着胆子驾车从那“鬼”身上碾压过去,那雾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转过身,朝这边看了过来。

    月光映照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庞,以及一双溢满哀恸的眼眸。

    青年大惊,登时一跃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长刀,朝那白影砍去。谁知,还没靠近那影子,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箫已抵在他喉结之上。

    他也终于确信,这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个内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渐渐从脚底窜至背脊,败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马车,一时间拿不准这突然冒出的白衣人到底是哪一方派来的,正苦思脱身之计,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子彦收回玉箫,迅速朝马车掠去。

    车厢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动静。可子彦却知道,以那少年惯有的警觉性,断不会毫无防备。也许,他只要一触到车门,便立刻会召来暗箭。

    子彦忽然有些喉头发紧,颤抖着伸出手,贴上车门。

    定了片刻,车厢里依旧没有动静。

    子彦心陡得一沉,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蓦地用力推开车门,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车中的情形,惊痛至极,僵立原地。

    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冷汗淋漓的靠在车壁上,唇角凝着干涸掉的乌色血迹。他十指紧扣着车厢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庞,惨白如纸,不断淌流着冷汗。

    听到动静,少年扯了扯嘴角,低声笑道:“我们互相放过,不是很好么?”

    说罢,他十指陡然攥紧车壁,偏过头,低咳了一阵,喉间又涌出一股黑血。腕间锁链,亦不可避免的发出极轻微的撞击声。

    子彦目光剧烈的颤动起来,半晌,才渐渐从悲痛中抽离出一丝意识,伸出手,替那少年将额前黏湿的碎发拨到耳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的忏悔着,在这孤魂游荡的山岭间,毫无顾忌的宣泄着积压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与自责。他早该想到,那样苍白的面色,绝非一个健康的人该有的。他早该想到,若楚王真的疼爱他,又岂会舍得让他作为休战的筹码,只身到阙关犯险。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会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铁镣铐,像对付阶下囚那样,来对付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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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6 大结局(上)

    楚兵循迹一路追至雀岭, 只在山道上发现一辆空的马车。

    车厢已经裂开, 只余一个空架子,摇摇欲坠的挂在悬崖边上,周围山道和石头上布满干凝的血迹, 不知是马的还是人的。

    楚王推开叔阳的搀扶, 目光错乱的走到那辆马车前,一刹那,鬓发霜色更浓, 面上血色似被抽干般,徒留一张干枯苍老的面皮。

    “主公。”叔阳悲痛, 道:“这条山道常有商队路过, 兴许, 是那些商人留下的马车。”

    楚王木雕般一动不动,胸膛中那颗心, 一时抽搐痉挛, 一时血液滞流,连带着五脏六腑, 也剧烈收缩抽痛起来。

    叔阳眼睁睁的看着两道乌黑血迹,自楚王嘴角和鼻孔流出,大惊,疾呼熊晖取来九辰留下的那个水囊,跪捧过头顶, 哀求道:“求主公速速解毒!再晚就来不及了!”

    楚王死盯着那只水囊, 浑浊的目光, 先是涣散,后又突得聚成一点,剧烈颤动起来。那泪泽在苍眸中打转许久,终被他霸道的强留在眼眶里,没有流下。

    “他想还清欠寡人的恩情,寡人偏不如他所愿。寡人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躲到何时?!”

    叔阳和熊晖望着楚王大笑转身的背影,俱悲声唤道:“王上……”

    是夜,因痛失外孙而陷入疯狂的楚王不顾巫楚两军在阙关刚订下的休战之约,率大军与巫军在雀岭发生惨烈狙战。直至次日天亮,喊杀声仍回荡在山谷间,没有消弭的迹象。

    四方蛮族受楚王欺压多年,纷纷趁乱打劫,以寰州为中心,四处烧杀劫掠,平静了十八载的西楚大地,狼烟遍地,满目疮痍。被无辜卷入战争的百姓饱受离乱之苦,屋舍楼台一夕之间皆变作断壁残垣,巫山之下,日日都能听到似哭似号的猿啼之声。

    因忌惮楚军这突然爆发的视死如归之势,远途征战、后方补给不足的巫军不得不避其锋芒、退出阙关,在汉水附近落霞坡安营扎寨。

    黎明前夕,连绵起伏的巫军大营尚被天地间最深最沉的墨色笼罩着,位于西北角的两处营帐却是灯火通明。从高处俯瞰,恰如垂挂在夜空中的两颗星子。

    左边那处,是随军的医官们住的帐子。紧挨着的,却是安置伤兵的营帐。

    昨夜雀岭一场激战,巫兵死伤惨重,小小的帐子里,已挤满伤兵,以至于几名医官不得不把他们住的帐子也腾出来,给伤兵养伤。

    从后半夜起,帐中的呻吟声和惨叫声便没有断过。看着这些年纪轻轻便被战争摧残成这般模样的士兵们,医官们一阵心痛,一阵叹息。

    因为君王的一个执念,多少无辜的将士便要埋骨他乡、押上性命,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这无情的烽火中。

    “爷爷,爷爷……阿宝想你……”一个起了高热的小兵,昏迷中痴痴呓语,痛苦挣扎。

    老军医怕他动作太大扯裂伤口,忙用力握紧他手臂,安抚道:“阿宝莫怕,爷爷在这里。”

    这声音犹如通往极乐之处的神音,那士兵果然安静下来,反握住老军医的手臂,在梦中满足的笑了,怎么都不肯松开。

    老军医眼中悄悄泛起泪花,偏过头,正欲掩饰过去,冷不丁,对上一双幽如星子、静如寒潭的黑眸。

    营帐一处狭小的角落里,一个双手戴着镣铐的黑袍少年,靠坐在帐壁上,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不知为何,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心头似被人剜了一刀似的,难受的厉害。许是,他极少从这样年纪的少年眼中,看到如此死灰般的平静。

    昨夜,这个少年,和那些重伤的伤兵一起被抬了过来。他既没穿着绣着“巫”字的铠甲,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若非赶去支援的士兵们在他手臂上发生了只有死士营的死士才会种的「血雷」,他几乎要被当做敌军遗弃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中。

    也不知是不是病得糊涂了,从昨夜到现在,他便严守着自己的那块地盘,不许任何人靠近,也拒绝接受他们的医治。

    “小郎君,让老夫给你看看伤可好?”

    也许,是这突然的眼神交汇给了老军医信心,待安置好那名唤作“阿宝”的伤兵,老军医便抽出手臂,一路绕过满地惨嚎的伤兵们,在那少年跟前停下,耐心询问。

    对比之下,那少年显得异常安静。他的衣袍上,明明也沾满了大片干凝的血迹,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痛苦之色,除了偶尔几声低咳,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只俊美的脸庞,惨白的厉害。

    听到声音,少年才兀得扭过头,依旧如方才那样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平静如一澜死水,看不出半点情绪。

    离得近了,老军医才看到少年额角细密的冷汗,不断汇聚成线,从鬓角淌下。一双手,也紧紧攥着腕间垂下的铁链,呈防备状。

    “小郎君?”

    老军医又唤了一声。

    见少年依旧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老军医突有所悟,抬起手掌,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我看不见。”

    没等老军医从震惊中回魂,少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怎……怎会这样?”虽是个与自己无亲无故的陌生少年,老军医依旧惊痛。

    回应他的,又是沉默。

    “让老夫看看伤口吧。”老军医再次坚持。心底,却隐约觉得,又是白费口舌。

    望闻问切,高明的医官,只需第一步,便可将病人的病情判断的八九不离十。这少年面如死灰,毫无生气,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叹息一声,正欲起身,不料,那少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臂,黑眸略抬,认真的望着他,道:“我还能活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

    他突然极轻的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少年的手腕,已被粗重的镣铐磨得青肿糜烂,破皮处,还在往外渗着脓血。老军医寻了半天,才寻到一块完好的皮肤,把手指搭上去,仔细捕捉那微不可察的脉息。

    半晌,他指尖微微颤抖的收回手,胸中那颗心抽痛不止,问:“小郎君家在何地?可有话想捎给家里人?”

    这伤兵营,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代各营主将收集将士们的遗书,也是军医们很重要的一项职责。

    又是半晌,少年轻轻摇头,道:“不必。”

    老军医叹息着点头:“老夫让人给小郎君端碗新熬的姜汤过来。”

    无人回应。

    再一看,那少年已偏头靠着帐壁睡了过去。

    ——————————————

    子彦头疼欲裂的醒来。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的望着雪白的帐顶,心却仿佛缺了大半,空空荡荡的,抽痛也感觉不到了。

    晏婴见子彦虽醒了,眼神却格外呆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公子可好?”

    一面吩咐:“快、快拿水过来。”

    守在一旁的医官立刻上前给子彦喂了几口温水,把过脉,见他脉象平稳,略松了口气,道:“公子已无大碍,安心将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如初。”

    “只是——”

    “只是什么?”

    医官隐晦的道:“公子体内的夭黛之毒,终是祸害,需尽早拔除才是。”

    “嘶——”

    有急促的哨子声和杂乱的马蹄声,从营门口方向传了过来。

    这声音如天外来音,陡得将子彦震醒。他急切握住晏婴手臂,声音发颤:“现在是什么时辰?”

    晏婴道:“天刚亮,正是卯时。”

    卯时……

    天,已经亮了……

    子彦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松开手,双眸空洞而麻木的盯着帐外刺目的阳光,眼角慢慢流出两道水泽。

    渐渐的,那阳光,竟幻化成了大片大片的血雾,遮住他视线。

    断裂的马车,气绝倒地的马儿,呜咽的山风,杂踏的马蹄声……

    昨夜一幕幕,如从地狱里逃脱的魅影,争先恐后的往他脑海里钻去。他没料到,楚兵那么快就追了过来,更没料到,九辰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断绝他、也断绝楚王的念想。

    “呼——”

    一股清晨特有的冷风,猛地从帐门灌入。

    未几,帐门被人猛地从外掀开,一道威猛的人影大步流星的从外走了进来。

    医官吓得跪落于地:“奴才见过王上。”

    巫王尚披着战甲,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战袍上皆挂着血色,眉间还有未散的杀气,显然刚从战场归来。

    晏婴见巫王手中那把青龙剑两面都沾着血,不停地顺着剑尖往地上流,也是一惊,未及行礼,巫王已大步行至榻前,盯着子彦,急切的问:“世子呢?”

    子彦身体猛地颤了颤,机械的道:“儿臣……会把他找回来的……”

    巫王面上的期盼和希冀一下子凝住了,半晌,喃喃道:“你说得对,是要把他找回来。”

    而后,提着青龙剑,转身出了营帐。

    晏婴不放心,急步跟了过去,就见帐外不远处,巫王正沉默的站在空地上,凝视微亮的天色。脚边,插着那把青龙剑。

    方才帐中昏暗,此刻就着泛白的天色,晏婴才看清,巫王袍袖上沾满血色,衣料裂的一条一条的,不像是搏斗中伤着的,倒像是被剑气割伤的。

    “王上,老奴立刻传医官过来!”晏婴惊痛。

    巫王似从恍惚中惊醒,浑不在意的道:“不必跟着,孤……要去找世子了。”

    语罢,果真拔出剑,翻身上马,复朝营外奔去了。

    “王上!”晏婴追了几步,徒劳的跌跪在地,一时悲怆不能自已。

    回首,他看到子彦一身白衣如雪,萧然站在帐门口,亦望着渐渐亮透的天际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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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正午时,九辰醒了过来。

    伤兵营更加嘈乱,显然是聚集了更多的伤兵。

    这也意味着,前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老军医见那少年醒来,亲自端了半碗姜汤过来,喂他喝了,问:“伙房送来了新烤的番薯,小郎君可要吃些垫垫肚子?”

    九辰摇头,只问:“前方战事如何?”

    “还能如何,从昨夜到现在,伤兵都没断过,刚刚又送来一批。”老军医摇头叹息:“这楚王像疯了一样,穷追不舍,连寰州的安危都不顾了。听说,那些蛮族趁机血洗寰州,杀了不少人呢。一个凤神血脉,牵扯出这么多战事,也真是造孽!”

    九辰面上好不容易聚起的血色又消失殆尽,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的确是造孽。”

    这一整夜,满营伤兵的哀嚎声与呻吟声在他耳边萦绕,即使在睡梦里,也是一张张痛苦绝望的脸孔在向他索命。

    身处人间,仿若地狱。这人间惨象,皆因他而起,这营中每一个人,每一声呻、吟,每一声喘息,甚至是他呼吸的每一口带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究竟有多么深重。

    是他太过天真,以为一颗毒药,就能让楚王死心,没想到,换来了更惨重的代价。这世上根本没有侥幸之事,血债,终究要用血偿。

    脏腑间,骤然一阵痉挛。九辰偏过头,无声吐出一口乌血,额角又冒出无数细密冷汗。

    “小郎君内伤严重,切不可情绪过激,更不可妄动内力。”老军医严肃提醒。

    这就是日丹和月丹的高明之处,除了内家高手,寻常医官根本瞧不出这是中毒之象。

    九辰迅速擦干净嘴角血迹,回过头,已恢复常色,又问:“子彦公子,可回营了?”

    “昨夜被人从雀岭救回来了,今早刚醒。”说到这里,老军医又叹息:“看子彦公子反应,世子殿下恐怕还在楚人手里。王上今早又发疯似的出营去找殿下,还不知何时归来。远途苦战,三军士气日渐低靡,老夫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沧溟。”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情绪感染,方才还哀嚎一片的伤兵营,忽然安静了下来。继而,有极低微的啜泣声,蔓延开来。

    九辰向老军医讨了块番薯,努力吃了几口,实在熬不过,又靠着帐壁睡了过去。

    老军医趁机翻开那少年染血的黑袍,只粗略看了几眼,便颤抖着松开了手,惊痛不已。

    千疮百孔,伤口化脓得厉害,早已错过治疗时机,他根本无从下手。若强行剜出腐肉,只怕会伤及脏腑。难怪,从一开始,这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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