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2.25 (7)
先奔回王都救驾。以阿辰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另一场战事折腾了。
若能解除沧溟危机,他自会向巫王禀明一切,若不幸死于叛军刀下,他也算不负季氏忠勇之名和爷爷的英灵。
想通了此结,他忽然觉得胸中畅快许多,索性再不掩饰,问出那句终究要问出口的话:“你……当真决定了么?”
问完,还是不由红了眼眶。
九辰坦然道:“难得能随心所欲的选择一次,我岂会错失良机?身后之事,我会安排妥当。到时,你如实向父王禀告即可,他自会明白。”
果然,这一切,都是巫王默许的么?季剑心底一凉,却仍不死心:“王都有很多名医,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可以先在剑北休养一段时间,待朝中局势稳定,再作打算。”
九辰默了许久,道:“你不必担心,我并非自暴自弃之人。九州之内,处处都有奇人异士,我总能碰到些机缘。”
事已至此,他岂会再让阿剑和整个东阳侯府为他涉险,去触巫王逆鳞。
说罢,忽得扬起嘴角:“还记得吗?这处活泉,还是我初来剑北那年,你带我过来的。”
提起往事,季剑立刻来了精神:“怎会不记得,那一次,咱们半夜偷偷溜出来泡澡,结果碰上了风国的暗探,还好你的暗箭厉害,我的枪法也刚有点气候,不仅射杀了探子,还截获了薛衡写给鬼方的密信。谁知回营后,爷爷非但有功不赏,还说我们藐视军规、不守营纪,硬是罚我们守了一个月的营门,还不准别人轮替。我记得,最后那几日,咱们站着都能睡着……”
说到最后,季剑鼻尖一酸,眼角已有水泽闪动。爷爷不在了,阿辰也要离开,日后,这些往事,注定要成为他最珍视也最不忍触及的记忆。
九辰似有察觉,立刻把话题引向别处,说起昔日他在书中看到的一些关于剑北的见闻。
薄暮将至时,季剑才不得不撩袍起身,余话不多,只道了两字“珍重”,转身时,却是泪流满面。
他知道,这恐怕是这一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若有幸能故友重逢,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当夜,士兵们正用饭时,九辰所居帅帐突然起火,季剑带人赶到时,帐中所有物品皆已被烧成灰烬。死士营诸将大恸,马彪等一干剑北老将更是悲痛欲绝,众人一寸寸扒开余烬,最终只找到一具烧得干焦的尸体和一根做工精良的骨笛,正是九辰随身携带的死士令。
穆寒及宗玄这才停止痛哭,只带着诸将默默长跪于这片余烬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主帅殁于军中,按理应三军缟素、鸣炮相送,但时逢沧溟危急,剑北初定,季剑却下令不披麻,不鸣炮,只将那具焦尸焚为骨灰存好,便率大军星夜驰返沧溟。
此刻,沧溟城确实已是濒临城破之势。
巫子玉身披紫甲,端坐马上,正命手下士兵抬着巨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城门。他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弓弩手,正调整方位,缓缓对准城门楼方向。
城门楼上,巫王身披铠甲,站在最中间的位置,死盯着那紫甲少年,唇角紧抿,神色冷酷。他身后,赫然站着子彦和桓冲、史岳等一干朝中众臣。城门后,无数沧溟百姓以血肉之躯,和戍卫营一起抵住城门,对抗巨木的冲击。
怀墨虽身负重伤,依旧顽强的站在城楼上,指挥将士们往下投重物,阻止叛军攀爬城墙。那日,他和狄申还没走到芷芜苑,子彦已主动去垂文殿面见巫王。第二日,巫王便一扫颓靡之态,不仅召见众将及国尉史岳商议退敌之策,还亲自登上城门楼,逐条驳斥那篇檄文,并撂下狠话,要与全城百姓同生共死。
百姓们精神一振,这才纷纷摒弃谣言,共同对抗叛军。数日过去,见城门久攻不下,文时侯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提缰跃马,来到城门楼下,指挥作战。
巫王沉痛道:“这十几年,孤待你胜过亲子,你但有所求所愿,孤无不应允。你,为何要捏造事实、举兵谋反?”
“呵?捏造事实?”巫子玉讥讽的笑了,眸中散出浓浓的阴厉:“你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失去亲生父亲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日日在杀父仇人面前撒娇邀宠、苟且偷生是什么滋味么?你敢说,我父亲――公子巫商之死,和你毫无干系么?!”
巫王惊痛,几乎站立不稳,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他本能的想要张口否认,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个卑微的伏跪在他脚边的身影,竟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巫子玉见状,笑得愈发讽刺:“你说,我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如果我要的是你正座着的那个王座,你肯应允么?”他似乎也没打算听到答案,又不屑的扫过子彦,仿佛发现了好玩的游戏,饶有兴致的道:“不过,没关系,你其实比我还可怜。你所珍视的,早已被你践踏得支离破碎,而你所仇恨的,却被你当稀世宝贝一样呵护了这么多年。待我破城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十分有趣的秘密,让你日日锥心裂肺,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狠毒至极,除了子彦,无人能听明白。子彦脸色只白了一瞬,便恢复正常。巫王只当他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口不择言,眸间愈加悲痛。
巫子玉却没有耐性再多作争辩,大手一挥,便命身后的弓弩手准备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飞至城门楼前,巫王手中青光一闪,青龙剑已离鞘而出,一时间,龙吟声声,剑气暴涨,瞬间将一轮箭雨化掉。可惜这招式极耗费内力,巫王这几日心神俱伤,很快便支撑不住。怀墨带将士们抵挡了一阵,见巫子玉已命人架上云弩,准备放出臂儿粗的攻城之箭,正欲掩护巫王后退,一个金色身影,竟穿过漫天箭雨,飞落到了城门楼上。
他一身金袍,并戴着金色面具,打扮很是诡异,众将惊疑不定,生怕是对方派来的高手,巫王却既惊且喜的唤道:“参商。”
那人恭施一礼,站定后,冷冷瞥了眼马上的紫甲少年,喝道:“孽障,你目无君父,妄听小人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不束手就缚!”
巫子玉恨恨得看着他,双目几欲喷火:“你屡屡坏我好事,竟还敢出来说大话!之前念你为我疗伤之恩,我不杀你,今日,休怪我不客气!”
金衣男子默然无语,只把手放到而后,迎着烈烈寒风,一点点揭开了覆在脸上的金色面具。
巫王见他如此举动,忍不住又痛心的唤了声:“参商。”
一时间,烽火骤停,空气中只余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巫子玉更是惊恐的睁大眼睛,如看鬼魅,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是一张酷似巫王的脸,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比巫王更多了几分宽和之气。几位朝中重臣,以及正在攻城的威虎军老将都识得这张脸,正是已“死去”多年的公子巫商。
“不!不!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扮成他的样子!”巫子玉形容癫狂的从地上爬起来,拿剑指着城楼上那张熟悉的脸,纵声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么?你若真是他,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出现!”
他早已把理智丢到九霄云外,只厉声命令身后的将士们:“还愣着干什么?杀!杀!”
可惜,那些老将一见巫商,虽存了惊疑,却忍不住双股打颤,能稳坐马上已是难得,哪里还敢冲出去攻城!
季剑带大军连夜奔袭,三日后方抵达沧溟,遥遥望去,见沧溟城中一片平静,正觉纳罕,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来禀道:“叛军已被击退。”
紧接着,破虏营两员大将从官道上疾驰而来,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季剑才明白,巫商死而复生,威虎军中几位老将自动缴械投降,其余叛军溃逃之际,正好被从剑北驰援而来的破虏营堵住,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巫子玉被擒之后,仿佛得了失心疯般,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现在押在诏狱里待审。
那两员大将见季剑尚在发愣,忙道:“王上听说大军今日抵达沧溟,已亲至城门口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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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第 164 章
巫王只带了晏婴一个人过来。
眼看着大军越来越逼近, 他心跳如鼓, 掌间冷汗直冒, 心底深处的那股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仿佛在等待放榜的考生。
以往征战四方,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巫子玉的叛变,不仅令他心神俱伤,更令他加深了对另一孩子的愧疚。
他隐隐已知道结果,却仍旧怀抱着一丝希望, 且这丝希望如火苗一般, 在夹缝中蔓延冲撞, 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他甚至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日九辰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全巫后的权宜之计。
毕竟,临行时,他已用那枚平安符, 传递了他的心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 这十八年来, 把对巫后的恨意转移到一个孩子身上。
听闻大军今早抵达沧溟,他彻夜未眠,天不亮便吩咐内侍为他更衣,赶来尚未及修缮的北城门。守门大将惊诧不已,忙命人提前半个时辰打开了城门。
季剑遥遥望见城门楼上只站着巫王和晏婴,也微感诧异。待逼近城门,他明显看到,巫王脸色唰的惨白,身体剧烈的晃了晃,幸而晏婴及时扶住,才未摔倒。
他当先翻身下马,带领众将跪行大礼:“末将叩见王上。”
三军将士尽皆跪地高呼:“王上福寿绵长,英德不衰!”
过了许久,城门楼上都无人回应。
除了微微颤抖的躯体,巫王整个人仿佛僵化了一般,目光定定的望着远方某处,似乎想确认是不是还有一波人马没有赶上来。
他记得,两年前巡查威虎军,回宫途中遇刺,九辰夺了他衣袍只身引开刺客时,他也是这样望着远处的群山。果然没过多久,那少年就带着擒住的刺客出现在了道上。无论何等绝境,他总有办法死里逃生。
可惜,已经过了很久,官道尽头,依旧沉寂得吓人,连一丝烟尘都没有扬起。
晏婴早已泪眼模糊,眼见着三军跪在城门楼前,还在等巫王旨意,便哽咽道:“王上,将士们还跪着呢。”
巫王有些茫然的望着乌压压的将士们,许久,才机械的道了声:“起。”又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对晏婴道:“扶孤下去。”
季剑见巫王从城楼下来,立刻迎了上去,复单膝点地,行了简单一礼。
巫王强挤着笑意,抚着他肩膀道:“这次你们大获全胜,孤很欣慰。”
季剑清晰的感觉到,那只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果然,巫王目光往左右环顾一圈,略显急切,又有些惶然的问:“世子呢?”
季剑从怀中取出那根骨笛,恭敬呈在掌中,眼眶微微发红:“出发那夜,殿下所居帅帐突然起了大火,等火灭时,帐中物件皆被烧为灰烬,只余了一具焦尸和这根骨笛。”
晏婴终于抑制不住,怆然大哭。
巫王颤抖着双手,拿了好几次,才拿起那根小巧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骨笛。当日,他因为云弩丢失之事迁怒死士营时,那个向来桀骜的黑袍少年,为了重新拿回这枚死士令,不惜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冒着风雪,在玉珪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从小到大,他和九辰之间,极少有正常父子间的交流。那夜在世子府中,九辰第一次剖明心迹,他才知道原来他对威虎军和死士营有那样的热诚。当时他虽本能的心存顾忌,更多的却是惊讶。
他紧紧把那根骨笛攥在掌中,直到掌心硌得生疼,似乎才确信这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也终于确信,九辰是真的离开了。
走得顺其自然,了无痕迹。
正如出征前一夜,他所承诺的一般。
季剑又命穆寒捧来一个方正的匣子,道:“因当时沧溟情势危急,三军来不及扶棺,末将便自作主张,将殿下尸骨焚化,带了回来。这里面,是殿下的骨灰,和殿下生前欲呈送王上的一份朱简。”
一个极普通的红木匣子,上面绘着象征吉祥的云纹,封口处已微微松动,想来是随三军一路颠簸的缘故。巫王墨眸间的水泽闪动了几下,几乎就要溢出,下一瞬,他却已把目光投向沉沉的天空,用力张开眼角,把那些水泽悉数吞回去。
晏婴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如护珍宝,而后对季剑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侯爷。”哽咽着说完这四字,便再难出声。
这日,巫王命司礼取消了宫中的庆功宴,只在城外和将士们饮了几杯薄酒,又让晏婴宣读了封赏令,便魂不守舍的回宫了。
在垂文殿枯坐一日,到了夜里,巫王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便披衣来到书阁,命晏婴掌灯,打开了那方红木匣子。
匣子共分为两格。左边格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罐,想来装的是骨灰,右边格子里则放着一卷厚厚的朱简。
看到那瓷罐时,巫王目光仿佛被狠狠烫了下,迅速挪开了,继而迅速取出另一边的朱简,命晏婴把匣子合上。
这份朱简,已是唯一能捕捉到九辰气息的东西了。
巫王试图把它攥紧,可这份朱简太长,卷得甚厚,他根本握不住。最终,还是失力般把东西搁到案上,苦笑道:“方才,孤做了个梦,梦见世子小时候,孤第一次带他去东苑大营的情景。梦里,他正费力的提着一把青铜短剑,跌跌撞撞的朝孤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孤跟前了,却突然不见了。你说,这梦奇不奇怪?”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晏婴。
晏婴哽咽道:“王上定是想念殿下了。”说完,偏过头,悄悄引袖拭掉眼角泪痕。
巫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缓缓展开了那份朱简。
朱简很长,从长案案面一直铺展到墨玉地板上。晏婴怕巫王熬坏眼睛,立刻又悄悄唤来一名小内侍,加了一个烛台。
待安排妥当,转身之时,他才发现,巫王正双掌颤抖得握着一页朱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夜,兰台之上,却也斜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彻夜饮着最烈的酒,仰天大笑,双眸寂如死灰。
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季剑便已在垂文殿外等候巫王。
短短一夜,巫王似乎比昨日更削瘦了几分,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那双墨眸,亦不似往昔锐利深沉。见季剑过来,巫王显然很高兴,立刻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季剑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如实道:“臣入宫,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孤听说,这次大胜,你什么赏赐都不要,想来是因为这个「不情之请」。”
巫王点头,无奈的笑了,示意他说下去。
季剑吸了口气,重新跪落,郑重道:“恳请王上封臣为北尉将军,准臣永驻剑北。”
巫王倏地一怔,许久,才缓过神,问了句:“你可想明白了?”
季剑重重磕个了头,道:“昔年,爷爷独挡边关十余载,威震各国,替巫国百姓免去无数战乱之苦。臣不敢奢求能建立像爷爷那样的功业,只望能用这血肉之躯,为巫国、为百姓尽绵薄之力,不负季氏男儿忠勇之名。”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御案之后:“恳求王上恩准!”
又是重重一叩首。
这种只有少年人眼里才会燃起的光亮,是如此灼热逼人,巫王心口忽然闷得难受,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另一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光彩。
“孤准了。”许久,他黯哑着嗓音道,喉头是难言的酸胀。
“臣,叩谢王上恩典。”
又磕了个头,季剑撩袍起身,正欲告退,忽听巫王声音隐隐发颤的问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季剑登时僵立原地。
巫王猛地扶案起身,愈加迫切的问:“告诉孤,他去了哪里?”
季剑强忍了多日的悲痛,在这一瞬间崩溃,顿时眼眶发红,道:“王上若真关心他,为何非要在把他逼上绝路之后,再来问这句话。臣所认识的阿辰,赤胆忠心,胸怀坦荡,但有一丝希望,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失明之前,整日闷在帐中,彻夜不眠,就为了整理那份剑北布防策略。如今,他已如王上所愿,王上还要他如何?”
“你说、什么?……失明?!”巫王艰难的从喉间挤出每一个音节,墨眸骤然缩了数次,眼底的血丝一根根浮起似要迸出,脸色更是白得渗人。
季剑离开后,巫王木然坐了许久,才想起来让晏婴传随军的那两名医官过来回话。
问及世子失明缘由,两名医官如实道:“与刺心草之毒无关,殿下眼疾乃积劳积病而致,至少已持续两年之久,当日彻底失明已是穷途末路,药石无灵,若能提早一两年发现,兴许精心医治,还有回春希望。”
顿了顿,又道:“殿下出生时恐不足月,本就带着气血不足之症,且眼部犹寒。平日若生了病,一旦发烧发热,最易伤眼。素闻殿下精于箭术,那也是极耗费眼力的——”
还未说完,巫王忽得勃然大怒:“一派胡言!当年王后难产,怀胎十三个月才生下世子,哪里来得不足月,分明是你们庸碌无能,还故意找借口搪塞!”
两名医官羞愧不已,不敢再多言。
虽然巫王还没有公开宣布,「世子征战途中不幸葬身火帐」的消息还是在宫内宫外迅速传开了。毕竟,大军班师回朝那日,统帅只有季剑一人,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季剑还带回了世子的骨灰和那支死士令。
朝中百官俱惊,待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立刻意识到当务之急,是确立新的储君,以安定人心。
至于储君人选,也根本不用选。世子战死,文时侯还押在诏狱候审,左右都要落在这两年备受巫王器重、又身负凤神血脉的公子子彦头上。向来行事低调的右相桓冲,因为还担着公子子彦太傅的名义,这两日在朝中都毫不掩饰满面春风。
奇怪的是,众臣请奏立公子子彦为世子的奏简雪片般飞进垂文殿,巫王却始终没有给答复,并一连数日称病罢朝。更奇怪的是,当事人公子子彦对此事也显得极不上心,甚至说是漠不关心。更有传言,有两个宫人私下针对此事嚼舌根子时,被子彦撞见,向来脾气温和的子彦,直接当场斩杀了那两名宫人。
不过,接下来,巫王的一道旨意,倒是令百官稍稍安心。
收缴巫后凤令,交由云妃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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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第 165 章
巫后因谋害太祝令被禁足后,宫人们议论纷纷, 皆道她毒蝎心肠, 这是在拐着弯的置子彦公子于死地,好为世子铺路。难怪平日里总是苛责宫人,王上也待她日益寡淡。
好在恶有恶报。如今,世子战死, 风国大败,巫后再无凭怙, 待立了新世子, 让出后位也是迟早的事。
因而, 巫王这道旨意一下,不少宫人都悄悄聚到章台宫前看笑话。
本以为, 以巫后刚烈的脾气,定会大闹一场,出尽丑相。
谁知, 接旨后,巫后神色从容, 并无半分悲戚, 极配合的把凤印及凤令交给了印绶司的掌事。
宫人们悻悻散去, 不由揣测,莫非世子一死,王后受得打击太大,已万念俱灰了?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收缴凤令后,巫王便撤了章台宫的守卫。刁蛮任性的含山公主把外面势利的宫人们骂了一通,便直奔宫内,扑进巫后怀里大哭。
“母后,他们都说王兄死了,我不信!王兄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呜呜,父王会不会把茵茵和母后都关到幽掖庭里。茵茵好害怕,好想念王兄……”
巫后扳起幼女含泪的小脸,目光异常冷厉:“茵茵,你要记住,身为巫国公主,无论那些下贱的宫人怎么看待,你都要维持自己的骄傲,莫要自轻自贱。还有,从今以后,你只有子彦公子一个王兄,若想不被关入幽掖庭,你要好好的跟他相处,当一个好妹妹,莫要再想以前一样刁蛮任性。”
巫茵茵怔然望着巫后冷漠无情的面容,难以置信道:“母后,王兄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一点都不想他吗?”
巫后毫无动容,冷笑道:“想有什么用?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么?”
“不!”巫茵茵颤抖着摇头,忽得从巫后怀里挣脱,凄声大哭:“我只有子沂哥哥一个王兄!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嫌他讨不了父王欢心,可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无情!”说完,大哭着跑了出去。
“茵茵……”巫后错愕的盯着含山公主消失的背影,既愤怒又失望。
巫王宫靠近西侧门的一处宫墙下,碧树影中,身披蔷薇色斗篷的少女正伏在一青衣公子的肩头,嘤嘤而泣。
青衣公子耐心的轻声哄劝,过了好一阵儿,那少女才似信非信的抬起头,闷声低语了几句,便依依不舍的掉头走开了。
待少女走远了,青衣公子才收回视线,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侧脸隐在树荫里,模糊不清,只余一个清瘦秀气的轮廓。
这时,湘妃一袭火红长裙,挽着条垂纱披帛,携白芷从夹道上一路分花拂柳走了过来,不时低头顾盼,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行至宮墙附近时,她毫不避讳的走过去,冲青衣公子轻施一礼,清眸若雪,笑问:“方才本宫在这宮墙附近遗失了一只镯子,来回找了两遍都未寻到,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青衣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极精致的碧玉镯,恭敬的问:“娘娘说的,可是这只?”
湘妃接过来,就着日光端详一阵,点头道:“翠色饱满,如凝绿脂,最难得的是那份质朴天然,果然是王上赏的那只羊脂玉镯子,与那些以假乱真的赝品不同。”
青衣公子莞尔笑道:“娘娘说得极是,赝品终究是赝品,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若执迷不悟,反而得不偿失,甚至引火烧身。”
湘妃颔首笑了,又轻施一礼,便引着白芷离开了。随后,青衣公子也举步离去。
浣衣局,即使是寒冬腊月,宫人们依旧不得不忍着满手冻疮,用冰水搓洗着一桶桶从各宫送来的衣物。这些衣物都布料精美,若用木棒捶打,极容易损坏衣料。
几个年轻一些的宫婢,正凑在一起,一边洗衣,一边嬉闹,以打发寒苦无聊的时光。
这深宫里的秘闻丑事,永远是她们聊不完的话题,说到尽兴处,一个宫婢神秘兮兮的道:“你们都听说了吗?世子战死在剑北,王上已下令收缴王后的凤令,交由云妃娘娘代管,这宫里,马上又要换天了。”
另一人满是惋惜的道:“这世子殿下也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连世子妃都没纳,便一命归西了。听我一位在史妃娘娘身边侍奉的同乡姐姐说,世子虽然脾气差了些,又素来不得王上宠爱,可论长相论本事,一点不输子彦公子,比王上年轻时还要俊美三分。我若是王后,哭也得哭死。”说着,脸竟微微有些发红。
“你懂什么,这叫母债子偿,恶有恶报。王后平日里那威风做派,咱们尝得还少吗?上月阿月不过丢了颗裙扣,便被王后下令乱杖打死,到现在尸体还烂在乱葬岗里,无人敢收。王上只收了凤印,没立刻废她,只怕也是因为世子战死,于国有功,生了份恻隐之心。”说话的是又一个浓眉大眼的宫婢。
一个长相婉柔的中年浣衣婢正提着两大桶衣服路过,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袄,她半路上崴了脚,刚被管事嬷嬷呵斥,本来只顾着低头疾走,乍听了这话,登时止步。愣了片刻,她突然扔了木桶,朝那几名宫婢冲过去,扳起一人肩膀用力摇晃:“你说什么!世子死了?!你胡说!殿下好好的怎么会死?!”
余人见状,赶紧扔下手里的活,去拉那妇人,被挟制的宫婢吓得脸色惨白,尖声叫道:“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除了咱们这种腌臜地儿,这前朝后宫谁不知道世子战死在了剑北,王上马上就要立子彦公子为新世子了!”
“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不会死的!”妇人眼眸里陡然迸出泪花,用力的摇着头,泣不成声,干枯蓬乱的发髻无助得随风散乱成一团。
这时,几个粗壮的宫婢已把妇人拉开,踢骂了一阵,交由管事嬷嬷处置。管事嬷嬷叉着腰骂道:“隐梅,你还当你是王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呢。做贱婢就要有贱婢的本分,世子死了我还没伤心呢,你伤什么心呢。来人啊,把这贱婢拖下去,给我狠狠教训!”
在北方正为严寒所苦的时节,楚淮交界处,一处名为泸水的小镇上,桃花垂柳,满城飞絮,道不尽的春光明媚。
泸水人以经商为业,民风奔放,街上商铺林立,来往行走的,不少都是满头珠翠的妙龄少女。此刻,却有一骑快马,从街道另一头疾奔而来,行人商贩们躲闪不及,纷纷被冲散到街道两侧,马上人却恍若未觉,一路奔至一家名为「惠风」的玉器店前。
正在店中忙着招揽客人的胖掌柜见那人冲进来,数落道:“水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时辰,老爷和少东家正在歇午觉呢,有什么事儿等晚点再回禀。”说着,便要推搡那人出去。
唤作水生的少年急得满头大汗,把胖掌柜扯到一边,喘着气道:“沧溟那边来了笔大单子,我必须得立刻见公子。”
胖掌柜脸色果然一肃,斥道:“你怎得不早说,险些误了大事。”
水生也不顾上解释,便大步朝后面奔去。商铺后面,却是一座极幽静的庭院,前后两进,栽满桃花,远远隔绝外面喧嚣。
一直奔到二进院的书房外面,水生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整整衣冠,在外恭声道:“公子,沧溟急信。”
书房内,靠窗的位置放着把躺椅,一个锦衣公子正握着卷册子,斜靠着椅背临窗翻阅。听到禀报,他凤眸微变,立刻命水生进来。
水生一进来,便噗通跪倒在地,掏出信纸,悲声哽咽道:“公子,出大事了!”
锦袍公子隐隐意识到什么,拆开信一看,身子遽然晃了晃,幸而及时扶住桌案,才没有摔倒。他颤抖着握紧信纸,极力发出声音:“先不要惊动老爷。”
闷在垂文殿的这几日,巫王对堆积如山的奏简视而不见,只传子彦进去用了几道膳,并下了一道抚恤死士营阵亡死士家属的恩旨。
这日天气放晴,融融日光射入殿内,窗外不时传来一阵云雀叫声,活泼悦耳。眼圈乌黑、已许久没有修饰仪容的巫王忽然从案后抬首,怔怔的问:“这是哪里来的雀儿?”
一旁的晏婴忙躬身禀道:“回王上,前两日虞大人新往殿前移了一棵龙柏,长得十分茂盛,想来是那树招来的。”
巫王听了,竟破天荒的道:“随孤出去走走。”晏婴虽纳罕,也颇是欣慰,忙唤内侍拿来披风,给巫王披上。
殿外的龙柏回旋而生,婉如双龙抱柱,果然茂密非常。青翠的枝条间,几只云雀上下跳跃,叽叽喳喳,欢快的鸣叫着。
巫王失神的盯着青木间那些可爱的生灵,仿佛看到了极美好的事物,恍然一笑:“孤记得,世子小时候最喜欢拿着弓箭射这些雀儿,扔到东苑大营的火灶里烤着吃。有一次,他怕被别人抢了,甚至偷偷的塞到孤的箭囊里……”
也不知是不是忧思过深,这几日,他总是忆起以往被他忽略的那些有关九辰的往事碎片,越是辗转难眠,那些零碎的记忆越是努力的拼凑在一起,令他夜夜难安。
晏婴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眼睛一酸,不敢接话。
出了垂文殿,巫王便漫无目的的一路向前走着,见来往宫人皆是喜色满面的同他行礼退避,各处宫殿也都装饰一新,道旁也多了各类青木,不由有些惘然。这宫中,为何处处都透着破旧立新的景象,毫无和他心情相宜的沉重与灰暗色调。
他陡然生出一种和这种深宫格格难入的不适感,见几名宫婢正笑语晏晏在松木上缠红布条,眼睛愈加刺痛,拧眉,不悦的问:“世……将士们尸骨未寒,他们在做什么?”
晏婴早看透这宫中的世态炎凉,也不顾得禁忌,垂眼笑了笑,答道:“他们这是在为新世子纳福祈祥呢。”
见巫王面色陡然泛白,晏婴又道:“这不怪他们,他们也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这宫里人都知道,殿下不得王上宠爱,迟早是要被废黜的,此番为国战死,也算有个善终。殿下十岁时便开府独居,又去剑北五年,几乎很少呆在宫里,各司又无殿下分例。说到底,这宫里又有几人记得殿下呢?”
这番话已经僭越至极,放到平时,他一个奴才断然是不敢说的。可自从九辰离开,他竟也似了无牵挂的,不再装着一副伪善面孔四处逢迎了。
巫王目间蓦地溢满悲凉,声音有些黯哑的问:“你也是在怪孤么?”
这话反而令晏婴鼻尖一酸,坦然道:“奴才岂敢?奴才只是觉得殿下这一生,过得太过委屈。因为那道天雷,长这么大连个生辰都没有,还不如普通农户里的孩子。有一年,长公主在鲥鱼宴上送了文时候一根冰糖葫芦,殿下看得羡慕得不得了,趁着宴会人多,非要央着老奴带他出宫去找。结果出去晚了,集市都散了,别说糖葫芦,连个糖渣都没找到,殿下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别说了!”巫王猛然打断晏婴,好像身上一块伤疤被人生生揭了起来,快步朝前走了。
再往前,便是章台宫了。
晏婴本以为,巫王会向以往一样,不屑一顾。谁知,巫王竟忽然驻足,神色异常复杂的扫向这座令他恨了二十余年的宫殿。
这时,一个人影,提着个大木桶,从宫内低头走了出来。因走得太急,她根本没注意看路,一下台阶,便险些与巫王撞个满怀。
见撞了人,她也顾不上看来人是谁,便连声请罪,隐有哭腔,却始终不肯抬头。晏婴何等眼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惊讶的唤道:“隐梅?!”
隐梅也是一惊,抬起红肿的双眼,见是巫王,立刻吓得跪到地上,颤声道:“王上饶命,奴婢罪该万死。”
巫王这才记起来她。见她形容凄惨,穿着破旧,一双手生满冻疮,也不免有些怅然道:“起来吧。”
隐梅紧咬着嘴唇,手指费力的揉搓衣角,唇角翕动许久,似要张口,又顾忌着什么,挣扎许久,终于认命般,含泪提着木桶离开了。
晏婴望着她背影,不免生出几分猜疑,这隐梅乃巫后陪嫁丫头,向来唯巫后是从,怎么此刻倒哭得这样委屈凄惨,眼里还带着几分怨气。
他正想着,巫王不知何时已举步朝章台宫走去。晏婴大惊失色,不知巫王究竟意欲何为,忙疾步跟了过去。
巫后显然也没料到巫王会过来,过了许久,才容色惊慌的从内殿迎出来,拜行大礼:“臣妾叩见王上。王上怎么过来了?”
“这是孤的后宫,孤难道不该过来么?”巫王打量一圈,只觉这章台宫的气氛也和他的心情格格不入,困惑的细看片刻,才发现宫里竟换了颜色鲜亮的红玉珠帘,各类器具也崭然一新,甚至还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脂粉味道。
微微拧眉,正欲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看到了巫后精致的妆容和面上浓浓的脂粉。巫后脸色一变,正欲掩饰,巫王已如同吞了只苍蝇似得,冷笑一声:“有母如此,世子活该如此!”
说罢,再无留恋的拂袖而去。
这夜,巫王依旧辗转难眠,因为章台宫之事窝了股火气,比前几日更煎熬难耐。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清晨,还未喝口安神之茶,便有内侍来报:“桓相、史国尉、魏国公及各部司吏求见。”
这架势,恐怕又是来请奏世子丧礼及册立新世子之事,换做前几日,巫王自然不会理会。可此刻,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却道:“宣他们进来。”
桓冲等人所奏之事,果然如巫王所料。他们已准备好了十分有说服力的说辞,来劝诫巫王,谁知这一次,巫王看完奏简,并未有不悦之意,反而沉声道:“这这么办吧。通知司礼,尽快筹备世子丧礼及新世子册封礼。”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压着狂喜,恭声应下。向来持重的桓冲,声音竟然微微颤抖着,他被南央压制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晏婴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敢表露,内心却如被油火滚过一般煎熬。这巫王宫,这么快就要改天换日了么?他何其不甘,却又无力阻止!
巫王握起朱笔,蘸了蘸墨,便要在奏简上批复一个“准”字。只有朱笔批下,这份奏简才有效。
笔尖刚触到简面,一个青袍内侍,忽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见鬼一般,惨无人色的道:“王上,不好了!祭、祭殿那边,从窗户里长出许多青色的木枝,跟真的树叶一模一样,有、有鬼!”
众臣暗笑这内侍没见识,胡说八道。巫王最恨怪力乱神之说,正欲呵斥,又一个内侍奔了进来,亦是惊慌的道:“王上,兰台也长出来好多青色木枝,各位史官都吓坏了。”
这边刚说完,诏狱那边也有守卫来报,有间铁牢竟从地底生出许多碧色枝叶,诏狱已乱成一团。
自先王在位时,天降青缇,昭示吉瑞,这还是巫国第二次出现此等怪事。众人面色终于凝肃起来。
巫王终是搁下笔,沉着脸道:“众卿家也随孤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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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 166 章
整座巫王宫已然乱作一团。
这宫里已经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离奇的事,消息一传来, 宫人们纷纷涌向祭殿和兰台方向,欲探个究竟。
独孤信正带着铁卫们赶过去, 见巫王和桓冲等几位众臣从垂文殿出来,他吃了一惊, 忙过去行礼, 道:“此事蹊跷,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待臣去查探清楚, 再来向王上禀报。”
巫王哼了声,阴沉着脸道:“孤还能怕这些邪祟不成?”说罢,径自拂袖往出事的方向走了。独孤信讪讪闭嘴, 晏婴及桓冲等人见状, 连忙疾步跟了过去。
祭殿外的长阶上,果然已经人潮涌动, 挤满了宫人,纷纷探头向内观望, 指指点点, 将诺大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称病的吴妃和「悲痛过度」的巫后, 云妃、湘妃、史妃等后宫妃嫔也闻讯赶来了。可惜宫人们堵得太严实,她们根本看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干着急。
巫王一到,铁卫们立刻提刀上前驱赶宫人,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独孤信亲自护送巫王等人拾阶而上,待走到祭殿前,亦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无数青碧枝条,穿过祭殿的门窗缝隙,盘枝错节,蔓延而出。枝上碧叶繁茂,光华灼灼,比这世上任何一种能叫出名字的草木都葳蕤勃发,生机盎然,将整座沉闷的祭殿都绘作一城春意。
“神女枝……!”
巫王眉峰骤缩,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的凝视着不可思议的一幕。这满殿冶冶青木,旁人不识得,他怎能不识得?
枯死多年、本应生长的巫山的神女树,象征楚人权威的神女树,为何会从巫国祭殿里长出来?
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两根木枝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化叶,沿窗棂蔓延而下,将枝叶伸展到他龙靴之上。
独孤信大惊,唰的抽出长剑,斩了下去。木枝应声而断,断口处,竟流出一丝丝血红色液体。不过一瞬,断枝又生出许多碧绿色新枝,四散蔓延。
宫人们惊呼一声,下意识退了两步,生怕再被那些碧枝缠上脚踝。说来也怪,除了长到巫王脚边的那两枝青木,其余木枝倒未见异动。
桓冲等人在听到“神女枝”三字的时候,便悚然变色,晏婴更是不着痕迹的扶着巫王往后挪了两步。这天下人都知道,神女枝乃巫山凤神所化,楚人视之如神灵,并凭借此树征服四周蛮夷,建立强大的西楚。
自当年身负凤神血脉的九州公主西陵语沉水而亡,神女树便跟着枯死。这些年,楚王西陵衍为了复活神木,可谓煞费苦心。没想到,楚王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成功,这神女树倒无缘无故长在了巫王宫里,委实令人大跌眼镜。
湘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状,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毫不避讳的捡起一截断枝,凝眸笑道:“臣妾听闻,惟有凤神血脉能令神木复活重生,莫非,这祭殿之内,竟有凤神之血?”
其余妃嫔和宫人们见她如此大胆,竟敢把邪物握在手中,俱吓得面如土色。
巫王神色异常冷肃的盯着这座祭殿,心中猜疑更重。桓冲却骤然生出另一个念头,心中大喜,忙禀道:“王上,湘妃娘娘说得有理。先王在位时,曾天降青缇,昭示吉瑞。今日,适逢王上册立身负凤神血脉的子彦公子为世子,神女枝枯死多年,便突然复活,并长满巫国宫殿,正是天降吉瑞之意啊!”
说着,便带着几位重臣跪落,激动的拜行大礼:“天佑巫国!臣等恭贺王上,恳请王上顺应天命,尽快确立新世子!”
这话倒是如醍醐灌顶,提醒了巫王。四周宫人闻言,面露喜色,亦纷纷跪伏在地,恭贺王上和新世子。后宫一众美人妃子则围在云妃跟前,极尽讨好之言。毕竟,一旦子彦公子被立为世子,云妃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后了。
远处宮墙阴影中,昔日刁蛮任性的含山公主,神魂落魄的抓着墙壁,满目悲戚:“人人都在恭维那位新世子,这深宫里的人,都这般无情。阿祜,你们淮国的王宫,也是这样吗?”
一个青衣公子,无声走到她身旁,握起她冰冷的双手,安慰道:“趋炎附势,乃人之常态,何足为奇?所幸天理昭昭,自会护佑良善之人。”
祭殿外,巫王望着乌压压跪伏在两旁的臣子和宫人们,怅然一叹,正要宣旨,湘妃忽然道:“王上,这祭殿里无缘无故怎会有凤神之血,该不会是子彦公子被困在里面了罢?
这话极是瘆人,巫王果然脸色一变,沉声吩咐:“独孤信,你随我一同进去看看。”
独孤信肃然领命,立刻和两名铁卫在前面开路。由于殿门上缠满木枝,独孤信推了几次,都没能推开,请示过巫王之后,索性挥剑劈开两扇殿门。
沉重的殿门轰然而开的一瞬间,众人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祭殿,青木盘结,绕梁而下,塞满众横交错的枝叶,甚为壮观。独孤信带着铁卫们挥剑砍了好一阵,才堪堪斩断几根木枝,若要打通道路,前面还有无数根木枝虬结在一起,只怕砍到晚上都未必能寻到这木枝生发的根部。
巫王神色凝重起来,隐隐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默了默,掌间青光一闪,却是祭出了青龙剑。铮铮龙吟声中,青龙剑身光华暴涨,一道道凌厉霸道的剑气冲进殿内,满殿青木被斩得七零八落,萧萧落下。
众人踩着满地残枝断叶,一路往前走去,最终在殿中一块空地上发现了木枝生发之处。地面上凝结着大片干涸的暗红血迹,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线条。
晏婴紧跟着巫王,定睛一看此处情形,惊得合不拢嘴:“这、这是——!”
巫王拧眉:“是什么?!”
晏婴面如土色,又俯身看了一番,忙躬身道“回王上,这正是当日太祝令摆血阵的地方。”独孤信那剑拨开木枝根部,果然在下面发现一只无柄的血刃,和血迹凝结在一处,正是那把引血匕。
巫王拿起引血匕端详片刻,暗道定是当日换血时,子彦在阵中留下了血迹,才会令神木复活。没想到,凤神血脉竟有如此力量……这些年,若非他将子彦藏在西苑,严密保护,西陵衍只怕早已使尽解数过来抢人。
正这般想着,忽听晏婴嘀咕了一声“奇怪。”抬头一看,只见他正目光发颤的盯着那血阵,面色惨白如纸,似是想起了极可怕的东西。
巫王略有不悦,哼道:“怎么回事?”
晏婴艰难的转过头,喉头有些发干,声音也透着紧张:“王上,当时血阵分为两半,这半边躺的是、是世子殿下……”
巫王只觉脑中嗡得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时,独孤信已带人把地面的木枝都清理到了角落里。巫王抬眼扫去,果然见一个圆形的血阵已露出完好轮廓,两条血线,把血阵分割成两半,中间以一条夹道隔开。
除了神木扎根的这半个血阵,夹道对面,还有另外半边血阵,阵中墨玉地面十分光洁,既无血迹,又无碧枝从地面长出。
湘妃故作惊诧的望着晏婴:“晏公的意思是说,这阵中的血迹,都是世子殿下留下来的?”
晏婴忆起此事,依旧忍不住的心痛:“当日换血时,那把引血匕,就是插在殿下的胸口。对了,太祝令暴毙后,云妃娘娘曾进入殿内,想必亦记得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到云妃身上。云妃莫名一颤,强稳着心神道:“不错。这边躺着的,的确是世子殿下。”
湘妃眉尖一挑,悠悠道:“这就怪了。世子殿下的血里,怎么会长出神女枝呢?难不成,这世子殿下也是凤神之后?”
“一派胡言!”巫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厉声斥道。余事皆可开玩笑,唯独此事不可。此阵既然是用来换血,想必,是当日因为某些原因,这边血阵中也沾了彦儿的血。
虽是如此,可心里为何总是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呢?
桓冲也如被踩到尾巴尖一般,怒道:“凤神血脉,唯有子彦公子一人,娘娘休得乱言。”
这立新储的关键当口,他可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湘妃冷冷讥讽:“本宫只是根据亲眼所见,猜测一二,桓相怎么如此紧张。莫非,桓相知道什么内情,怕本宫点破,坏了你的大事?”
“你——”桓冲气得几欲吐血。
“都住口!”
巫王有些烦躁的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血丝欲盛。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奔进来一个狱卒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扑到巫王跟前跪倒,急禀道:“王上,诏狱那边的木枝还在蔓延,犯人们已经吓得开始闹事了,普通刀剑根本斩不断那些青木,还望王上赐青龙剑断绝祸患。”
巫王这才记起,兰台和诏狱也长出了神女枝。如果祭殿是因为有凤神之血,那另外两个地方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冲动,想要迫不及待的查清真相,以及,那真相所掩藏的惊天秘密。
“立刻前面引路!”
“是,王上!”
刚到诏狱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犯人喧闹声以及刀剑相击声,禁卫们且战且退,见巫王驾临,据是欣喜不已。
原本黑漆漆的诏狱,此刻火仗窜动,灯火通明。青色木枝从诏狱最深处蔓延而出,缠满铁牢每一根栅栏。犯人们何时见过这等诡异景象,极度惊惧之下,纷纷晃动铁牢栅栏,欲要破牢而出。
巫王抽出青龙剑,一路催动剑气,斩断纠缠在一起的木枝,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铁牢找到了木枝的扎根生发处。
巫王一到,立刻有禁卫执了火杖凑过来。因三面皆是石壁,这间铁牢极为阴暗潮湿,牢内杂乱的铺着一些稻草。神女枝就是从稻草缝隙里长出来的。
葳蕤碧叶,与铁牢内幽暗的气氛极不相称。
巫王打量着这间铁牢,潮腐气息扑面而来,莫名有些不舒服,便问:“最近,这牢内都住过何人?”
先前去祭殿报信的狱卒忙道:“最里面这排铁牢,是专供王族子弟反省思过用的。前段时间——”他觑了觑巫王脸色,才敢道:“世子殿下就关在这间。”
“你说……世子……”
巫王喃喃一句,这一瞬,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滑过,却又无迹可寻。
一路跟过来的桓冲等朝臣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巫王拧眉默了片刻,忽得一把夺过禁卫手中的火杖,亲自俯身去探查那些木枝。
拨开片片碧叶,果然见稻草上凝结的大片干涸血迹,与祭殿内的情形如出一辙。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巫王握火杖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青龙剑似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亦不安分的铮鸣震动。
独孤信大步从外面奔来,急禀道:“王上,商君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商君,乃是对公子巫商的尊称,自文时侯兵败被囚,他已很久没有出现。
巫王这才回过神,把火杖丢给一旁的狱卒,便起身朝外面走去。走正半路,忽想起什么,便吩咐那狱卒:“文时侯关押之处,可有派人看管?”
狱卒会意,忙道:“下面那层并无木枝长出,侯爷无恙。”
巫王淡淡嗯了声,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诏狱外,已挤满人影。除了宫人,云妃、湘妃等各宫妃嫔都在,连隔壁马场的宋席父子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巫商一身金袍,立在众人前面,神色异常凝重。
见巫王一行人出来,他立刻上前行过大礼,便恭敬的道:“属下带来一个人,他应该可以为王上解答心中困惑,以及今日这宫中的奇事。”
巫王听他语气,愈发惊疑不定。巫商轻轻击掌,立刻有两名影子从暗处现身,丢了一个瘦弱的人影下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眉目倒生的十分清秀,只似有不足之症,羸弱得厉害。乍被丢下来,他目光惊恐的扫视一圈,双肩几不可见的颤抖着。
巫王只觉这少年说不出的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人群中,却有一道纤瘦的人影,略带惊喜的朝这少年扑了过来,竟是云妃。
巫王眉峰一紧:“你认识此人?”
云妃正盯着那少年的脸庞细细打量,目中含泪,听巫王问起,难掩欣喜的禀道:“王上,他就是昔年杏林馆馆主华谙之子。”
华谙?!
巫王大惊,华谙当年被先王指派到南山寺伺候巫后生产,后来巫后诞下世子,天降雷火,除了景衡,华谙和其余几位医官皆葬身钟楼。
先王惋惜华氏医术,曾特意派人寻访华氏后人,却一无所获。听说华谙亡故后,华氏便举家搬迁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华谙的后人竟然现世。
晏婴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忽然惊道:“碧城?!”
碧城惊慌抬头,目光无措的寻找一圈,待寻到晏婴,哽咽道:“晏总管。”
巫王彻底凌乱,也终于记起眼前的少年。没错,他当日的确是把这个碧城指给了世子。难怪,会如此眼熟。
可这碧城既是华氏后人,为何会入宫做一个低贱的洒扫内侍呢?
他正欲发问,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声:“王上,此子奸佞至极!您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巫后披头散发,由宫人扶着奔了过来。
她径自冲到碧城身边,眼中燃烧着浓烈的恨意,说完,夺过禁卫手里的长刀,朝碧城砍去。
云妃大惊,欲握住刀柄阻止,却被巫后甩倒。眼见着碧城就要一命呜呼,一道青色剑光,破空而出,硬是把那刀震开。
巫后只觉一股巨力压下,手腕一麻,长刀已脱手飞走。
“把王后拿下!”巫王怒喝一声,两旁禁卫立刻冲过去挟制住巫后,将她拖开。
冷眼立在一旁的巫商,这才睨了眼碧城,道:“有王上为你做主,有什么话,你只管大胆的说。”
巫后又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流露出不甘及绝望神色。
碧城再不犹豫,抬起苍白瘦弱的脸,声音有些颤抖,说出的话,却足以撼动整个巫国。
“王上,真正的凤神血脉,不是子彦公子,而是世子殿下!”
所有人,遽然变色。打斗声,喧闹声,戛然而止,连空气都似凝滞不动。
“你、你再说一遍——”
巫王踉跄一步,忽然觉得寒彻骨髓,天与地,在眼前剧烈旋转,令他眩晕发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碧城眼中忽然滚出大颗泪珠,悲声道:“世子殿下,根本不是王后之子!当年,奴才的父亲,根本没有死在雷火中!”
一字字,如巨石一般,猛然撞向胸口,巫王“哇”得喷出一口血,手中青龙剑,直直坠落于地。
同样颤抖不止的,还有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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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第 167 章
胸口似被人用千斤重锤狠狠的砸了一下, 闷疼的几近窒息。
一股腥甜从喉头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 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惊呼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紧接着,有许多双手, 一起托住了他摇摇倒下的身体。
“王上!王上!”昏聩中, 一个沉稳焦灼的声音不停地唤着他, 隐带着几分疼惜。
巫王茫然的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 便是巫商儒雅担忧的面容。
“参商……”巫王轻勾起唇角, 宛若大梦初醒般, 笑了笑,声音黯哑至极:“他说……真正的凤神血脉……不是彦儿……是不是很可笑, 很可恶……太祝令每年都会验血,那日在清华殿里, 所有人都看到了,彦儿的血, 能令神女枝复活……”
他饱含伤痛的墨眸间, 忽然涌出泪痕:“当年,是孤亲手把彦儿从水底救出来的,再晚一点,他就要和阿语一起溺死了。你知道吗,孤抱他出水时,他小脸憋得青紫,却还是在冲着孤笑。如今,竟有人,敢拿此事做文章!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说到此处,他目中陡然迸出浓烈的恨意,仿佛终于找到了支撑他站起来的力量,抵着青龙剑,一点点踉跄的站起来,如暴怒的狮子般,红着眼走向碧城。
他眼底血丝越来越浓,周身都散发着狂躁不安的气息,手中长剑亦嗡嗡震动不已。碧城吓得连连后退,眼睛充满泪光,无助得摇头:“奴才没有说谎!奴才没有说谎!”
“混账东西!闭嘴!”巫王狂怒之下,骤然嘶吼一声,宽大的龙袍被内力震开,松松散散的挂在身上,掌间长剑青光大盛,将碧城结结实实的笼在剑网之中。只消他一收手,这个乱他心智的恶徒便可粉身碎骨。
青龙剑本就是天下至凶至利之器,此刻巫王深陷心魔,内力暴走,剑气更偏离了原来的清正之息,杀气十足。四周宫人及妃嫔毫无内力自保,皆被这凌厉逼人的剑气逼得退出丈远,独孤信及一众铁卫禁卫虽勉强站稳脚跟,依旧被剑气刮得面部生疼,睁不开眼。
巫后本是气郁攻心,见此情景,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只盼着巫王就这么昏聩下去,一剑结果了碧城性命。这般想着,她竟渐渐恢复了冷静,焦灼的等着那一剑赶紧刺下。
“王上!”眼看巫王眼中戾气越来越重,巫商点足飞掠过去,欲唤醒巫王,谁知刚靠近半丈内,便被巫王以剑气逼开。
碧城见状,惊恐的瞪大眼睛,再顾不得许多,嘶声竭力的大喊:“王上,奴才没有说谎!当年,奴才的父亲被先王派出南山寺伺候王后生产,可到了南山寺,他才发现,王后根本没有难产!”
这一句句,无异于道道惊雷,当头劈下。巫王身体晃了晃,目光猛地一缩,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欲要一剑斩下去,可双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牵住般,怎么也动不了。
碧城见这番话起了作用,不由大喜过望,接着大喊道:“当时,南山寺的厢房里,除了王后,还有一个只有七个月大的病儿!”
“七个月……病儿……”巫王颤抖得愈加厉害,听了这话,面上血色顿失,如看鬼魅一般看着碧城,恨不得把他看穿看烂。
“胡说!”巫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碧城斥骂一声,便含泪恳求巫王:“这贼子是为了祸乱巫国,才故意编出这种谎话!王上切莫信他!臣妾怀胎十三月,日日煎熬,难以生产,南山寺的僧尼都能作证!还有景衡,他也可以为臣妾作证!”
“景衡!对,还有景衡!”混乱中,巫王终于捕捉到一丝清明,立刻狂躁不安的吩咐独孤信:“传景衡!立刻传景衡!”
桓冲心惊胆战的立在一旁,见巫王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忙附和道:“王上圣明。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偏听这来路不明的小内侍胡言乱语。”
他一句“胡言乱语”,毫不避讳的将碧城归入奸佞之列,史岳等重臣心领神会,连忙齐声附和。
云妃此刻也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也不顾剑气,强行奔至碧城身旁,急道:“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若是……若是有一句不实之言,不只是你,整个华氏都将声名不保!”
碧城泪流满面,悲怆道:“娘娘明鉴。因为这个秘密,奴才的父亲遭人迫害,冤死狱中,奴才的母亲和姐姐,被人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奴才怎敢妄言?”
云妃失力的跌落在地,目光僵滞,不敢再深想下去。
不多时,独孤信带着几名铁卫回来禀报:“王上,臣等找遍王宫各个角落,并未发现景馆主的踪迹。”
巫后暗暗一惊,立刻指着碧城,恨恨道:“王上,定是这贼子怕景衡拆穿他的谎言,所以暗中派人谋害景馆主!王上定要为臣妾和景馆主做主!”
“你闭嘴!”巫王嫌恶至极的打断巫后,只觉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似要跳出,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这个关键当口,景衡突然失踪,究竟是巧合,还是在暗示着什么?
喧闹不止的人群中,骤然发出一声冷笑。湘妃聘聘袅袅的走至巫王身边,眉尖一挑,望着巫后冷笑:“听说那华谙葬身南山寺之后,景衡便升了杏林馆馆主的位置,自此平步青云,成了御前第一医官。臣妾倒是好奇,当年那雷火降下,在钟楼里为王后诵经祈福的僧人和寻找香灰的医官皆被劈死,怎么单单景馆主逃了出来?莫非,这景馆主竟是有祥云护体,抑或练成了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她似想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冲巫王抿唇一笑:“王上,若景馆主真有这等抵御雷火的本事,改日臣妾可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番。这样,就算日后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巫后被她一言戳到痛处,恨得牙根发痒,怒道:“贱人,你休得胡言!”
湘妃咯咯笑道:“臣妾不过随口一说,看王后这形容,倒是恨不得把臣妾剥皮抽筋呢。王后若心怀坦荡,又何惧人言当年旧事?”
桓冲等人亦恼火不已,这湘妃明摆着就是在搅局,俨然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不由怒道:“王后乃一国之母,娘娘如此肆意诋毁,是何居心?!”
湘妃冷冷一笑,不屑于理会,只对巫王道:“臣妾自幼生了副侠义心肠,最看不得乌云蔽月,小人得志。此事既干系九州公主,想必王上也不愿草草了结、后悔终生罢?这碧城既是华谙之子,又出语惊人,字字皆暗指当年内情,王上何不冷静下来听他把话说完?”
晏婴联想起巫后这些年对九辰的所作所为,心中那缕疑窦越来越浓,亦趁机进言道:“娘娘说的
在理,这碧城若胆敢胡言乱语,别说国法容不得他,老奴便要第一个打死他,王上不妨听听。”
巫王红着眼扫视一圈,许久,才痛苦的摇了摇头,慢慢撤回青龙剑,逼视着碧城,咬牙道:
“孤、给你一个机会,若有半句虚言,孤定将你碎尸万段!”
“王上不可――!”巫后惊慌不已,绝望的高呼着,正欲爬过去扯住巫王衣袍,一道冰冷的剑刃,已横到她颈前,伴随着巫王冷酷无情的声音:“孤最后说一遍,闭上你的嘴巴!”
三尺青锋上,杀机毕现,巫后浑身肌肤都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剧烈的战栗起来。
巫王极力稳住波澜起伏的心绪,目如冷霜,一寸寸扫过碧城,哑声问:“方才,你说七月的病儿,是、怎么回事?”
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疲倦、沧桑与无力,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恐惧。这世上,除了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阿语诞下的是个不足月的孩子。
碧城好不容易抓住这绝处逢生的机会,用力搜寻着从父亲那里听到的零碎记忆,哽咽道:“听父亲说,他和几名医官一到南山寺,便被人绑起来,带进了王后的产房里。他们进去后,却发现王后好端端的坐在床边,腰段纤细,根本没有孕态,可床上,却放着一个只有七月的婴儿。那婴儿似是患了重病,脸色发青,浑身冰冷,几乎绝了气息。父亲和几位医官自是惊疑不定,王后却声泪俱下的哀求父亲救救那婴儿,并说她其实早就诞下了孩子,只是因孩子从娘胎里带了怪病,先王不愿声张,才以难产为由,召了众医官进南山寺。”
巫王越听越是心惊,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便听碧城继续道:“可那孩子只有七个月,跟王后的孕期根本对不上,父亲虽怀疑这套说辞,却不敢拆穿,只得依照王后吩咐,先救了那孩子再说。等把完脉,父亲却发现,那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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