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 (2)
心思敏感,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一声。她太了解他了,这样太不正常。
鹤葶苈转过身,脚步生生地顿在了离他三步的地方。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敛起来的眉眼,又失了声。
“葶宝乖…”江聘动了动唇,往前走了两步抱住她,将下额放在她的发顶,轻轻地哄了句。
这话一出,姑娘的泪瞬时就到了眼眶了。
她几乎能猜得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这一点也不难。怪不得他一直未曾开口提起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
食言而肥。鹤葶苈咬着唇,透过泪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依旧好看,越来越好看,可怎么说出的话就那么讨厌呢。
太讨厌了,不想理他了。
看她呜呜咽咽地哭,却又躲闪着不让他抱的样子,江聘的心酸涩得像是泡在了梅子汁儿里。他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的身子,紧紧地,不让她动,要将人揉进骨肉里似的。
鹤葶苈抬脚踹他,要离开,江聘发了狠,干脆脱了她的鞋子将人给端了起来。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托着她的臀,让姑娘的腿缠在他腰上的姿势。
面对着面,能数清她的睫毛似的。沾着泪珠儿的,黏成一缕缕,长又卷翘。眼眸被润泽得清澈剔透,唇微微撅着,好委屈的样子,楚楚动人。
江聘好心疼。
他叹了口气,往旁边走了几步,背靠在墙上,将她往怀里又揽了些。用鼻尖贴着她的,柔声跟她讲道理。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宠溺又温柔。
江聘个子高大,手臂强壮有力,这样的姿势也并不觉得多累。只是怀里姑娘的抽泣声让他心口酸麻,很难受。
他原本是想带着她走的,他也舍不得她。史上也并不是没有将领在行军路上带过家眷,辛苦些罢了,危险倒是没想象中的那样多难。
他本来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可是老夫人的一席话又让他打起了退堂鼓。
大冬日的,风大天寒,路上困难重重,他的小妻子那样娇气,怎么受得住。到时候她若是生了病,染了风寒,又该怎么办?
她性子好,温柔懂事,有了难处也不爱跟他多说。他忙于战事,自是会少了时间顾及她,她得受多少委屈。
还不如留在家中,他不能太自私,为了自己而伤害了她。
鹤葶苈垂着头不看他,越听他说,心里就越难过。
见她这样子,江聘亲亲她的额,笑着问她要不要睡。
“要你管?”姑娘自己跳下去,转头瞪了他一眼,自己噔噔噔地跑到床上去。把被子全都缠在自己的身上,睡到床的最里侧。
江聘站在墙边看了她一会,走过去给她掖被子。她的脚还露在外面,他便拽着被角想给她掩上。姑娘使了劲一踹,正好踢在他的肩上,顺便蹭过了他的脸。
不轻不重的一下,没一点疼,江聘还是故意闷哼了一声给她听。
“江聘你真的是太烦了,你今晚不要睡在我旁边了。”鹤葶苈用被子捂住头,骂他,“把烛吹熄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蜷缩成一团,不时抽一抽鼻子。可是无论江聘再怎么好言好语地哄着,都不再给一丝回应了。
夜深了,江聘灭了灯,坐在床边看她。不时摸一下她的发,换来她不耐地扭动,只能苦笑。
到底该怎么办呢。
72、章七十二 ...
这天晚上, 鹤葶苈做了一个梦。很孤单…很让人觉得难过的一个梦。
那是个午后,寒风瑟瑟,却是没有一点点的阳光。乌云压城,遮天蔽日。压抑, 烦躁, 慌乱。
有乌鸦在飞。
城门被攻破了, 随着马蹄的踢踏声, 刀光剑影,遍地是血腥。满街都是奔逃的百姓,入耳的只有猖狂的笑声还有一声声惨烈的哀嚎。
明明都是熟悉的音调,明明是独属于中原人的脸庞,可却又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让人呼吸都不再顺畅,只觉得晕眩。
那一片的红服潮水般的涌过来,像是血海。
本来安静漂亮的城主府成了炼狱, 花枝被折断,墙底下倒着一具具尸体, 都来自于她熟悉的人。
可是那些每天都会看见的人啊, 现在只是沉默地躺着。沾满血迹, 看不清原来的脸。
老夫人和贵妃都不见了,奶娘也死了,就剩下她一个了。绝望,无助。
她抱着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躲在床底。听着一阵阵脚步声纷乱地响着,偶尔会有两声男人的调笑, 听着就让人心寒,却在一声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小美人…出来啊…”
她在哭,又不敢出声音,只能伏在地上,狠狠咬住唇。地上凉,她把外衣脱下来给两个孩子裹上,再摸摸两张小脸儿,示意他们要安静。
孩子们意外地乖,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咧开嘴笑。
他们纯净得像是天使,似乎能净化世间的一切污浊。若是平日,她定会也跟着笑,可现在却只能穿着单衣,不断地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过来,用剑鞘敲着床板,跟旁边的人说,“就剩床了。”
她慌乱,急忙搂着孩子往里面躲。咸涩的泪流了满脸,唇被咬破了,嘴里好苦。
外面突然安静,她抖着唇,等死般的盯着那一小片亮光。
黑色的靴子停下来,那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陌生又熟悉,像极了那个只见过一次的新皇,嘴角勾着放肆的笑。他很高兴的样子,把剑尖伸进来,敲打地面。
“又见面了…”
孩子突然哭起来,她急忙护住,再扭过头却只见到闪烁的剑光。新皇挥了剑,直直指向她的孩子,她来不及惊叫,赶紧用后背挡住。低头,孩子却不见了。
只有一点点带着血的剑尖从她的胸前穿出,不太疼,但是冰冷。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江聘似有似无的声音在她的心中一遍遍的响着。那日进城之时的情景好像又在眼前重现了似的,他凑在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又缱绻。
他说,我在呢,再不离开。
可是…你在哪儿呢?
你是个骗子啊。
再然后,她便就惊醒。发湿的透透,鹤葶苈用手背摸了把鼻尖,湿黏的,全是汗。睁眼时,眼前只有纱幔,带着点清冷的月辉,朦胧的,很美。
可是那种绝望的心悸感觉还在啊。她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全是那片似是无边无际的荒芜。
就像是很久前,那场似是无止无休的迁徙。
怕了,真的是怕了。不想离开,不肯离开,不敢离开…
“阿聘…”鹤葶苈转头,想要去抱他,可入手的却是一片冰凉。身旁哪里有他在呢,被褥都没有一点的褶皱,他根本没有来过。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她便就懵了。
别是偷偷的走了吧…别这样啊…你真的是太坏了…
鹤葶苈匆匆掀了被子,赤着脚,疯了一样往外跑。她从来没跑的这样快过,好像只是一眨眼,便就到了门边。风刮过汗湿的脸和发,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丝绸的布料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肤,又滑又凉。
她站在门边,看着那个依靠在旁边柱上的背影,心倏地一松。心还在砰砰地跳着,呼吸急促猛烈,鹤葶苈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唤他。
“阿聘…”
含了团棉花似的,含糊不清,软糯糯。满满的都是委屈,还有恐慌。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聘便就回头。他站在那不知有多久了,呼出的气带着白雾,月光从他背后洒下来,影子很长,头发上有银色的光。
“怎么了?”见着她红通通的眼,江聘的心漏跳了一拍,赶紧过去把她抱起来,用外袍裹好。姑娘闷闷地不说话,他也不敢耽搁,赶紧关上门往屋里走。
被子散乱地堆在床上,有一角落在了地面。江聘单手捡起来,抱着怀里低落的小妻子坐在床沿,用臂环的紧紧。
他轻声哄着,把冰凉的脚丫放在自己暖融融的肚子上,伸手揉她的乱发,“葶宝不要怕,不要哭。”
“我做噩梦了。”鹤葶苈吸了吸鼻子,在他胸前蜷成一小团,“我梦见了很糟糕的事情,你不见了,我很慌。可是醒了,你却真的不见了…”
那一瞬,好像只被抛弃了的小兔子。眨了下眼而已,全世界就都变了。
“我在的,只是睡不着,想出去吹吹风。”江聘贴着她的脸,细碎地吻她,一遍遍地道歉,“我不该这样的,是我不好,你不要气…”
“你真的很不好…所以我离不开你了。”鹤葶苈仰头望他,没点灯,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瞧得的那双黑亮的眼睛,盛满了温柔。
她软着嗓子求他,哀戚的像某只可怜的小动物,颊边沾着泪,“阿聘你不要闹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葶宝乖。”江聘叹气,横抱着她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脱去外衣躺在她的身边,“你不知道路上有多苦,你受不了的,我会心疼。”
“你怎么这样呢…”姑娘搂着他的胳膊,虾米似的卧着,半晌的沉默后,从唇缝里泄出了声无奈的嘤咛。叹息似的,让人听了便就难受。
江聘心里缩了一下,忙低头去瞧她,却只看到黑漆漆的发顶。她好像睡了,呼吸缓和,怎么唤也不理。只是睫毛扫在他臂上的感觉,有些痒。
“葶宝乖。”他叹气,却也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让他的小心肝难过了,他又何尝不难过?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眠的夜,怀里的姑娘一夜都没有变换姿势。就那样埋在他的怀里,像只孤独的小兽。
长长的头发丝绒似的铺在他的胸前,散发着属于她的温暖的香气。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聘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怀里有拱动,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拍拍她的背,喃喃着不知道哄了句什么。
鹤葶苈滞住,随即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劝了句。江聘笑起来,用头顶蹭她,小猪儿似的哼了声,有些可爱。
多好的早晨啊。要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这样,该多好。
江聘不爱赖床,无论前一晚睡得多晚,第二日一早还是按着时间醒。半梦半醒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嘀咕,想着该说些什么哄他的姑娘。
昨个他怕是把人家给气得狠了,别是再不理他才好。
可是一睁眼才发现,她正笑盈盈地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那,轻轻地摇着小摇篮。见他醒了,鹤葶苈赶紧过来,揉揉脸,亲一下,像以前的很个早晨一样。
“我给你熬了很香的红枣粥,糯糯的,不很甜。”她坐下来,瞧着他笑,“我想你会喜欢。”
看着她肿的像核桃似的眼睛,江聘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他去牵她的手,唇瓣开开合合,却是说不出什么话。
鹤葶苈不在意他的失言,只是弯了腰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悄悄说了句爱他。
江聘呆呆地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绑了丝带的辫子一扬一扬的,好看极了。她不偏心,亲了爹爹,也要亲亲两个孩子。
她努努唇,娇俏俏地笑了下,娘亲爱你们呀。
她好像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还是会给他送午膳,给他捏捏肩,闲暇的时候唱首甜甜的曲儿。
仍旧是每日里围着他和孩子转,照顾得细心周到,是个极为温柔的妻子和娘亲,让人爱惨了她。有时候也会去老夫人和贵妃那里,说说笑笑,倒也欢快。
却…也好像有了些区别。她更爱发呆了,有时吃着吃着饭,看着看着月亮,便就失了神。对着他的时候,更是这样。
有一次,她在他沐浴的时候绕到他的身后,轻轻为他洗发。他正享受着,却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她问,阿聘,我是不是让你好为难?
他心惊,想回头,姑娘却不让。她的泪滚落得愈发大滴,滚烫的落在他的脖颈上,再化进水里,再看不见。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指尖微颤。
阿聘,我不是个好妻子是不是?我也不是个好娘亲。我让你和孩子都好难过…
江聘心都要碎了,他站起身想要去抱她,嘴里连着声地说不是、不是。
她明明那样好的啊,那样那样好。
可她仍旧是垂着眉眼,娇弱得像朵被风吹过的花儿。眼里含着露水,楚楚的,瞧得人好心疼。
江聘揽着她细弱的身子,心里乱糟糟成了一团儿。
他懂得她的难处,她到底还是个姑娘,今年不过十六岁。是被娇气地宠惯着养大的,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和难处。
而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他却没在她的身边。
她独自撑过了那样几乎暗无天日的岁月,其中难处,他甚至不敢细思。她心中有疙瘩,结的死死的,谁也解不开。
那次的失态,也只发生过一次而已。后来的几天,鹤葶苈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是笑着,一如既往轻柔明快的像阵风。
只是她不再穿裙子了,头发也总是束起来,简单又漂亮。白天的时候也不总是黏着人了,自己在一旁绣绣花看看书便就是一天。
有一天的午膳,江聘看到她仅仅是就着蔬菜汤吃了个小馒头。平时总是离不开的茉莉花儿和桂花酥也不要了,简简单单也吃的很高兴。
江聘问她为什么,她笑笑,不说话。
可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的小妻子在用行动告诉他,她没那么娇气,不矜贵的日子,她也能过得了。
可她睡着后的样子骗不了人。她拉着他的手,整夜也不松开。江聘凑到她的唇边,能听到她偶尔的喃喃。
她说,你答应了不离开我的。
江聘的心拧着,却只能叹气。
天越发冷了,下着大雪。达城的冬天不比上京,这里的雪下起来,能到小腿肚儿。这次的雪没那样凶,却也到了脚踝。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江聘用过了晚膳,急匆匆地便要去军营。鹤葶苈拦住他,红着眼睛,只是瞧他,不说话。
他领会得到她的意思,只是摇摇头,叹了句,“葶宝乖。”
她的泪瞬间便就涌出来了,颤抖的肩看得人心疼。江聘没办法,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要抱她回床上去。
鹤葶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要他走。她哑着嗓子,鼻音浓重,“阿聘,你去吧,军务要紧。我好着呢,理解的。”
那张强颜欢笑的脸看得人喉头发紧,江聘想再说些什么,可有士兵跑过来催。他没了时间,只能再叮嘱几句,快步离开。
鹤葶苈靠着门站着,直到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老夫人也和她说过,行军路上不比平时。她年轻时也曾跟着老将军去过一次西津,路上遇到敌军突袭和暴风雨,衣食又都极为简陋贫乏,差点死在路上。
何况她呢。
可是…没关系的啊。
江聘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去,一眼就瞧见披着外衣趴在桌上睡着的姑娘。
他摇摇头,过去抱她,却意外地在她的手里摸着了个小匣子。
江聘拧眉,抱着她去床上安顿好,轻步走回去,对着月光看里面的物件。
全是信,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一沓。都是给他的。
在那段日子里,她有了时间就会写信。可是他不见了,寄不到,就只能存起来,小心地封进匣子。
江聘细细地瞧,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唇抿得紧紧。
很多的字都是花的,上面沾着她的泪。
这些信…她没给他看过。他从不知道。
江聘回头,那个姑娘正猫儿一样地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有个小小的突起,那样玲珑的一团儿。
黑云过来,月也被遮住了。这个夜,分外冷。
第二日,他还是离开了。
与一年前别无二致的景象,江聘着着银色的盔甲,有风雪。只是,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名的小卒。他骑着马,手上捏着银剑,回头望。
鹤葶苈站在城墙上,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苦涩。
底下是压压的银甲士兵,她捂着唇,看着那些人和马离开。去她看不见,摸不着的远方。
这个白天,原来也这样冷。因为…没了太阳。
江聘离开了,连背影也看不见了。老夫人给她又披了件风衣,拉着她冰凉的手。
鹤葶苈勾了勾唇,却连个勉强的笑都再扯不出来。她失了魂儿似的,由粟米扶着,回了那个半个时辰前还有他在的院子。
短短一段路,却好像走了漫长的一辈子。每走一步,心里都会痛。
说好的,不离开呢?
风雪还在,军队走不了太快。江聘打着马在队伍的中间绕着圈圈,面沉如水。谁也不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也没人敢去问。
中午的时候,没生灶,只是随便在路上吃了些干粮。江聘勒了马,在路边随意地坐下,头埋进臂弯里,枕在膝上。
瞿景看不下去了,拿了个馒头过来,塞到他的手上。笑着跟他打趣,“我在怀里一直捂着的,温热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可别浪费了。”
江聘一直在沉默,直到瞿景的手都举酸了,他才抬头。嘴唇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自己咬的,没了血色。眼尾红红,眸里都是脆弱。
“小五儿,我觉得她好像没吃午饭。”
“嗯?”瞿景愣住,又回过神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哥,你…”
“我受不了这样…”江聘喃喃,“你不知道她那时看我的眼睛里,有多受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马打了一个悠长的响鼻,江聘猛地蹿起来,一个翻身就上了马背。
瞿景懵了,扬声唤他,“你做什么去?”
“我能保护好她的,肯定能的。”江聘回头,随即便是一鞭子抽上马屁股,踩着积雪离开,“我去接她回来。”
士兵们很自觉地让开了条长长的路,眼盯着他们的主将。颈背挺直,快的像阵风。
江聘也不知道他跑的有多快,只是想着,越快越好。
他早到一点,他的姑娘就会少难受一会儿。他现在无比后悔之前的愚蠢,那样娇弱的姑娘都有这样的勇气,他向以勇猛为骄傲,怎么就这样怂了呢。
还好,还好。为时未晚。
江聘一路未停,生生到了院子的门口,才止住脚。雪在途中停了,粟米正在和阿柴一起扫院子,见到他,俱是一愣。
没工夫理会她们,江聘急匆匆地下马往屋里跑。粟米把扫帚扔给阿柴,跟上去,“将军,姑娘睡了。”
“睡了?”江聘拧眉,侧脸去问,“用过午膳了?”
粟米摇头,“姑娘不吃。”
江聘的脚步微顿,下一步落下的速度却是更快。
安静的屋内,纱帐放下来了,他的小妻子正缩在被子里,背对着他。她连外衣都没换,发被蹭得凌乱,被子有一半还在地上。
江聘微微勾唇,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轻声唤她的名字。
她没睡的沉,两声便就醒了。嘤咛了声翻过身,对上他视线的是双不出意料的红眼睛,嘴唇微微撅着,嗓子哑的不像话。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竟是笑了下,“阿聘…我好像做梦了。”
“你梦见了什么?”江聘扶着她的背让她坐起来,边接过粟米拿来的棉衣给她披上,边笑着问她。
“我梦见…花儿开了。”鹤葶苈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苦恼,“可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不是花儿开。”江聘还是笑,拿下她的手握在手心,凑过去蹭蹭她的脸颊,“是我来了。”
她讶异地惊呼,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再然后,便是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手臂缠着他的脖颈,颤抖着不松开。
江聘无奈,可也只得搂着她,温柔地哄。
太阳出来了,雪后清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撒到窗前的地上。金灿灿的一片。
前路迢迢,可你在,便就有花儿开。
73、章七十三 ...
江聘带着鹤葶苈离开之前, 老夫人和贵妃一起拉着她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们到底还是不愿意她跟去的,但也再不坚持,只是由着他们去。
老夫人很担心她,从小事到大事说了很多, 又叮嘱了江聘许久。两人只是笑着应, 安静地听着。
两个小孩子乖顺地躺在摇篮里, 吮着手指看着爹爹和娘亲。鹤葶苈蹲下来亲亲他们的脸, 温柔地告别,他们便笑,挥着小手儿,大眼睛眯起来。
她心里不舍,又伸手过去摸摸小脸儿。呼啦看着她的眼睛,忽的也抬了小手握住她的手指,咕噜顿了下, 很快地也去握住。
瞧着拉着她的两双小嫩手,鹤葶苈又惊又喜, 却也心酸。
她还是有些自私的, 为了自己, 忽略了两个这样小的娃儿。
江聘也蹲下来,亲一亲,抱一抱,两个孩子意外地没哭,反倒是一直在笑。他们松了手,小嘴巴开开合合地溢出些小奶音儿。
不成句。但软绵绵的, 很好听。
鹤葶苈眼角有些湿润,江聘揽着她起来,轻柔地劝,“他们在跟咱们告别,说祝咱们一路顺风呢。”
她笑起来,轻轻点头。时间紧迫,也就不再多絮念,只由他牵着出了门,两人相拥着跨上马。老夫人和贵妃在门口看着他们,勾着唇摆手。
江聘点点头,揽紧怀里的她,挥了鞭子。马嘶叫一声,扬蹄跑远。
踩碎了满地的阳光,一去不返。
然后,便就又是一程新的征途了。万幸的是,没再分别。
路上是意料之中的辛苦,尤其是在这样寒冷冬天。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再厚的棉衣都挡不住这份刺骨,无孔不入。
十余万人浩浩荡荡,看不见头,望不见尾。漫天漫地都是白茫茫的雪,还有军靴沉重地踏在地上的声音,马蹄把雪地踩出了一朵朵漂亮的花。
江聘肩负整个军队的指挥调度之责,即便是在路中,也是忙碌的。鹤葶苈也不磨着他,安静又乖顺,一点没给他添麻烦。
她没带侍女,也没带那些琐碎的衣裙钗环。整日里都是素面朝天的,穿着简单的棉衣裤,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见谁脸上都带着浅淡的笑。
姑娘底子好,即便是这样可以称作是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也是好看的。有种别样的美,不华贵,却清淡的像春风吹来的玉兰花香。让人觉着分外舒服。
江聘怕她受苦,倾尽全力地把她安置地细致妥当。虽然事务繁忙,可还是抽出一切时间陪着她,事事经心。
鹤葶苈不闹他,也不喊累,一点没有贵家女子养出来的娇气劲。还总是劝他不要这样紧张,她很好,过得很习惯。
她很有番本事,苦中作乐,自得其乐。
行军路上,自然不比平时。沐浴都成了件奢侈的事情,有的时候脏了的衣服也要很久才会洗。这里的风沙大,在戈壁沙漠遇上大风的时候,连天色都是黄的。
鹤葶苈习惯得很快。平日里那样爱干净的姑娘,现在整日里穿着不干不净的衣物在风尘里跑来跑去,却也不抱怨。
江聘还是心疼,总觉得委屈了她。姑娘只是笑着摇头,倒是反过来抱着他劝慰。
这条路上的艰辛她早就想到了,随军也并不是一时冲动,是细细考量过的,是以从未觉得辛苦。只要和他在一起,便就有了底气,再怎么都不觉得难过。
鹤葶苈心思细密,想的总是多些。因为她的到来,还是或多或少得给军队添了些负累。虽然没人说什么,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本来就勤快,也不贪懒好摆架子,便也就力所能及地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生灶做饭的事情有专门的士兵负责,可到底是大锅饭,做饭的又不是专门的厨子,食材也有限,烧出来的东西虽算不上难以下咽,到底还是不好吃的。
鹤葶苈以前在家中的时候便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现在随了军,正好倒成了门好手艺。她对这些有着天赋和自己的领悟,生火搭灶用不着她,她便就在调味上下些心思。
江聘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儿,也不阻拦。只是给裹紧了围巾披风,便就随着她去弄。
她倒也是厉害。还是同样的菜肉,经她的手加了些油盐酱醋,烧出来的东西味道竟是惊人的好。
虽比不上精心调制出来的美味佳肴,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也是让人欢欣愉悦。将士们行军本来就疲惫,现在伙食变得这样可口,心里也是松快了很多。
到底是民以食为天,一时间,底下的士兵对于这个跟着将军的小夫人的推崇之声变得甚高。甚至直逼江聘。行军的枯燥劳累也缓解了三分,军心更是稳固。
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对她很是尊敬,见了她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停下来行个礼,说句夫人好。鹤葶苈心里高兴,做事也就越发精心。
江聘跟她调笑,说她好手段。这群士兵他降服着都有些吃力,她倒是轻轻松松便就给拿下了。姑娘更是欢喜,扑到他的怀里弯着眼睛笑眯眯,喜滋滋地邀功。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就像是道漂亮的风景,如同泥潭里开出的清新的花。柔柔的,靓丽自然,给人带来欢乐和幸福。
路上总有些磕磕绊绊,士兵们的衣裳有时候会破损。他们又不经心,口子就像是小孩咧开的嘴,越来越大。鹤葶苈见了,便会给他们些针线,让他们自己去缝。
有时候那些手笨的不会,厚着脸皮来找她,她也不会拒绝。就和和气气地给补好了送回去,有闲暇的时间,还会指点一二。
这事刚开始的时候江聘不知道,便就罢了。后来被江醋王知道了他家小妻子天天还要抽空给傻大兵补衣裳,发了好大的一顿火,鹤葶苈无奈,便就不再做了。
一路上惊险是有的,难过是有的,甚至一些更不好的事情,也是有的。
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挺过来了,情况在变得越来越好。
有时候,江聘会搂着鹤葶苈问,会不会后悔和他来。
如果她当初选择留在达城,根本不会经历这些风吹雨淋。她还会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姑娘,锦衣玉食,每日里被安置得妥妥当当,看花弹琴,悠闲自在。
她便笑,说从未悔过。和他在一起,总是踏实的。
她宁愿穿着粗布衣裤,陪在他身边笑笑闹闹,便就高兴了。比起每日提心吊胆德坐在窗前,想着不知道在何方,在作甚的他,现在简直太好。
而能为军队做些事,就更是幸福。
除了苦难,还是欢乐更多些。鹤葶苈不是个爱愁眉苦脸的性子,江聘更加不是,只要能看着爱人的脸,心中总是住满阳光。
有时候会遇上平坦的路面,得了空子,江聘就教她骑马。由几万精兵护卫着学马术,这倒是有史以来头一份儿。
天气晴朗,微风也算是柔和。士兵们有序地前进着,江聘遣了副将去调度,自己则是拉着他的枣红马到旁边去,以权谋私地陪着他家的姑娘玩儿。
鹤葶苈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事,唯一的一次也只是一年前由江聘带着去马场转了转。看着昂首摆尾的高头大马,她最开始还有些打怵。
江聘朗声地笑,环着她坐在身前,用臂夹紧了,慢悠悠地驾着马转圈圈。姑娘小声地哼哼,从原本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到后来兴奋地看着向身后疾驰的景色笑。
到了最后的时候,不要江聘在,她也能一个人骑着马不害怕了。虽不敢跑的飞快,但跟上队伍的脚步还是绰绰有余。
姑娘的翅膀硬了,江聘便就退下位来,任劳任怨地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笑颜如花的侧脸,无声地笑。
有时候周围地势宽阔平整,环境又安全,鹤葶苈也会放了胆子由着马跑起来。江聘不放心,就摆摆手派一队骑兵跟上去,自己远远地望着。
她不会玩太久,跑到队伍的前方便就停下来,等着江聘到。身后的骑兵们个个精神抖擞地跟着,黑色的大马个个油皮发亮,气势十足。
姑娘昂着头,弯着眼睛跟和她问好的士兵应着话儿,气息因为激烈的动作有些不匀,鼻尖上染着汗。江聘过来揉她的头发,笑着赞她有女将之风。
鹤葶苈捂着唇笑,从自己的马上蹦下来要上他的,摇摇头说不会抢江大将军的功劳。旁边的士兵听了,肩膀颤动,却又被江聘威胁,憋着不敢笑。
除了骑马,她还学会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说耍两套不入流的剑法,拉着弓射出一支落地距离短短的箭,搓搓手耍些花拳绣腿。
刚开始是她自己想学,江聘不让。后来想着能学些本领,对她自己也有好处,便也就教了。奈何姑娘实在是个太柔弱的姑娘,细胳膊细腿儿的,什么也做不好。
江聘也不太在意,只当给她强身健体,逮着安营扎寨的空档,便就教一教。
虽然鹤葶苈只是半瓶子酒,半点拿不上台面。但两人一起在月色下拿着银剑比比划划的,倒也别有番意趣。
周围的士兵见了,也只是善意地笑笑,见江聘心情好的时候,一起起个哄。姑娘便会脸红红地不再玩,江聘则沉着脸骂,摔了袍子要揍人。
这幅场景,也算是漫漫征途里的一点生趣吧。
鹤葶苈变了许多,风吹日晒的,原本白皙得像是玉兰花瓣似的肌肤黑了些。腰肢儿更细了,下巴也尖了。不过眼睛依旧闪亮亮的,唇边总是挂着盈盈的笑。
江聘原来所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她从来没哭过,也没喊过一句难受。就连一次战斗中他受了伤,她颤着手给他上药包扎,红着眼,却也没掉一滴泪。
无论再难的环境,她都能很快地适应,并且倾尽全力地给身边的人一些帮助。他的小太阳,在哪里都是个小太阳。
他原本以为她是一朵经不起风吹的娇嫩花儿,却没想到,她也可以做一颗坚韧的草。不过即使是草,也是漂亮的,沾着露水,青葱翠绿,坚强得让人心疼。
只除了夜晚的时候。铺子简陋,窄窄一条儿,江聘搂着她挤在上面,盖着棉衣睡。她睁着眼睛看帐顶,半晌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吸吸鼻子,翻身蜷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
江聘拍拍她的背,叹息。
他们都知道,还是有惦念的。在遥远的达城,他们还有两个娇软的娃儿。
他们一定要好好的,早一些,再早一些回去见他们。
74、章七十四 ...
白日里还好, 忙忙碌碌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可一到了晚上,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对两个孩子的思念便也就涌上了心尖儿。
打不散, 消不去。
鹤葶苈只要一闭眼, 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娃娃笑起来的样子。一幅幅场景, 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晃。
在小摇篮里睡大觉的,在她怀里咧嘴傻笑的,还有跟江聘斗气逞凶的…
咕噜有单边的小酒窝,呼啦有单边的小梨涡。他们只要随意一咧嘴,便就会甜的不像话。
酒窝是随了她,梨涡来自于江聘。只是他们都都是浅浅的,不笑的很开根本看不出来, 谁想到两个娃娃随的这样好。
有时候想的太狠了,她心里便会难受, 酸涩得疼。怪自己当初的狠心, 在他们这样小的时候舍下他们走了那么远, 不是个好娘亲。
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江聘也心疼得不行。便就会抱着她劝慰,哼哼呀呀地给她唱不成调的曲子哄她开心。跟她说孩子们会理解她的,再学着那咿呀的小奶音,叫她娘亲。
鹤葶苈本来心中难过,被他这么一挑弄, 也笑起来。
若是天色不算太晚,他也会给她画两幅画来,逗她玩耍。
铺一张宣纸,再用墨笔和朱笔在上勾勒。画咕噜拧着小眉毛往他怀里撒尿时的狡黠样子,还有睡觉时总是不经意就吐了几个泡泡的呼啦。
他这一年都在忙来忙去,围绕着军营和孩子转个不停。连静下心来看兵书的时间都要挤一挤,更是没工夫去画画。
但江聘就是有这个本事,提了笔随意挥两下后便就不再手生。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美人月色,他都是信笔拈来。
鹤葶苈还曾笑过他,若不是生在这个年代,他怕是会做了个国画大师。
一想到一身兵痞气、歪理一大堆的江聘会留着山羊胡子、攥着小狼毫笔教学生的样子,姑娘便就笑开了花儿。
他画的极好,生动又传神。鹤葶苈捧着画看来看去,看湿了眼眶也舍不得放下。
她那两个总是活泼得让人头疼的小宝贝,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念她,会不会因为尝不到娘亲的奶水而委屈得哭鼻子?
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抱过他们了。软软香香的两个小团子,浑身都是甜腻腻的奶香气,没一点小男子汉的味道。
不过这皮实劲却是随了他们爹爹,一言不合就是放开了嗓子哭闹,谁也劝不住。可自己的孩子,哭起来的声音,也是好听的。
江聘也跟着她一起看。他站在案边,手环着她细细的腰,把下额枕在她的发顶,安静的,呼吸都放得很轻柔。
爹爹和娘亲都是俊俏的人,两个小孩子虽然小,却也看的出来些底子。咕噜的眼睛很大,又黑又亮,像颗莹润的黑珍珠。呼啦则是狭长的眸子,眼尾挑的有些妖艳。
他们被养的极好,白嫩嫩,圆滚滚,两颗小汤圆似的。让人看了便就会软了心,只想过去亲亲抱抱。
明明是双生子,两人的长相却是差了许多。几个月的小孩子都是那副样子,可这两兄弟却是极容易便可分辨得出来。
他们的眼下都有颗泪痣,不过咕噜的是在左眼的眼尾,呼啦的则在右眼。圆圆的,很精巧的样子,嵌在他们嫩白的小脸儿上,总是莫名地让人觉得会很美味。
一想起这对儿娃娃,鹤葶苈心都要化了。那软软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的触感,还有他们叽叽咕咕地发出些听不懂的声音时可爱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幸福。
江聘跟着她一起笑,用鼻尖去蹭她的脸,或是伸舌头去舔她晶莹的耳垂。
可笑着笑着,又会绊几句嘴。无聊又幼稚的斗嘴,像几岁的毛头小孩似的,他们还是乐在其中。
她鼓着脸颊指着画跟江聘斗气,非说咕噜的鼻子和眼睛像她。大眼睛高鼻子,精巧又可爱。江聘就逗她,小孩子的鼻梁还没长起来,怎么就看出她的影子了?
明明是呼啦的眼睛随了他,狭长又精致,眼尾的弧度那样的漂亮。
姑娘不高兴,掐着他的腰绕着桌子转来转去地和他闹,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那副画还铺在桌面上,被他们带起的风吹扬了纸角儿。两个娃娃并肩躺在一起,笑盈盈地看着爹爹和娘亲玩儿。
可闹够了停下来,还是会神伤。
有时候在夜晚生起的火堆旁,看着江聘被映得红红的侧脸,鹤葶苈便就会失了神儿。他轻轻笑起来,唇角那会有一个浅浅的小窝,鼻梁高挺,眼睛温润黑亮。
整幅画面生动明快,又意外的温暖。
她会凑过去捧起他的脸,嘟囔着说,你和我儿子长得真像。
江聘哑然,又失笑。旁边还有许多的士兵走动着,看着他们,姑娘倒是不再害臊了,任由他环着。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视线飘渺着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收到家里来信的时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传信兵一拿来那张薄薄的信封,鹤葶苈都会乐得合不拢嘴。浅黄色的信纸,上面是贵妃娟秀又大气的字迹。
有时会写多些,有时会写少些。都是跟他们大略地说一下近来的家常琐事,还有对他们的挂念和一些叮嘱。天凉要加衣,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都要加小心。
不用惦记家里,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达城很安稳,民众一心,大家都盼着他们凯旋归来。老夫人也很好,每日含饴弄孙,笑总是挂在脸上。
孩子们又长大了些,更漂亮了。还是原来那样,总是哭闹。不过她留下来的那些小玩意还真是管用,只要晃一晃小拨浪鼓,就能安静了些许。
还有就是,爹爹不在,咕噜都不爱撒尿了。
她捏着那两张纸,对着月光和烛火,一字一句慢慢地读。恨不得看上一千遍一万遍,还嫌不够。
就像是一年之前,她靠在烛台边瞧着江聘给她的信一样。一行行的,全是思念的难过。
那些字读起来的感觉,又甜又苦,涩涩得难以下咽。可几日未吃,却又馋的心都疼了。
写回信是一件大事,鹤葶苈总要先洗了手,细细地斟酌一番,才敢下笔。她明知道孩子看不懂,却还是尽力把每一个字都写到最好,掺进属于娘亲的爱。
她心里有许多许多的惦念和愧疚想要表达,可握紧了笔,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一遍遍地嘱咐着那些琐事,说着她的想念和爱意。
说等娘亲回来了,一定要好好陪伴他们,再也不走远了。他们永远是她的眼珠子,心肝肉儿,她会用更多的爱来弥补现在的缺憾。
鹤葶苈说不清随军的决定是错还是对,不过不容分辨的是,这对两个孩子来说,有些不公平。她心酸,却也无奈。
江聘也会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回一封信。写他作为父亲的惦念,还有那些期盼。
几张薄薄的纸,装进信封里,由快马带走。剩下的,只是那骑背影,还有蹄下扬起的尘。
天黑了的时候,两个人躺在小铺子上,总会聊起些杂七杂八的事。两个宝儿的名字一直挂在鹤葶苈的心上,她着急,就爱催着江聘快些起。
江聘让她枕在自己的臂上,笑着应,说快了快了。小小的一张床,相互搂着,一起取暖,热气从外传到里,烤的心里暖融得不像话。
他敛了眉眼,低头亲亲她的额。轻轻一吻,便就酥了心扉。姑娘仰了脖子看他一会,嘤咛一声埋进他的肩窝,不再说话。
江聘笑,伸手把她搂得更紧。姑娘软绵绵的,露在外面的肌肤滑腻腻,他收紧了那把细腰儿,看着她颤颤的睫毛,笑得更欢。
鹤葶苈没想到,江聘这次真的选了两个名字。第二日一大早便就写在纸上给了她,还是那样凌厉的字,写成的却是全世界最美的情话。
江不忘。
江不疑。
他推拒了老夫人和贵妃选出来的那么多含义深远的字眼,最后自己鼓捣出了这么两个神来之名。鹤葶苈笑着捶他的肩,说他不正经。
江聘则靠在她的背上,轻轻咬她的耳朵,柔声跟她解释。
他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景象吗?那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莲池。而那方小亭中,站着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姑娘。”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蓦地呆住,微启唇,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上面的字,泪渐渐地就沾湿了眼睫,模糊住眼前的景象。江聘展眉,贴过去蹭她的脸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此为不忘,所谓不疑。”
鹤葶苈捂唇,半晌后,猛地回身抱住他的腰。精瘦的,胸膛温暖。外面士兵的走动声和说话声不绝于耳,她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有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人沉沦。江聘的手放在她的背后,缓缓抚着,唇边带笑。
我们孩子的名字,便就是我最想对你说的情话。
军队一路往东走着,披荆斩棘。江聘带出的兵和他的性子一样,出击时迅捷猛烈,毫不拖泥带水,勇猛无畏,一击必中。
瞿景在行至一半的时候便就带领一半的队伍离开了,按照原先的布置,先往南走,再回上京。转眼间,也是一月有余了。
越往东,越能感受到浮躁的民心。税收太重,百姓们叫苦连天,饿死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也没什么斗志,见到了攻城的军队,有些甚至连抵抗都不愿,直接便就开了城门降了。
实在是无力再承受战争的苦难了,不如改朝换代,反倒有丝生机。
每次新攻克一座城池,总会修整一天半天的,江聘便会抽出闲暇来,陪着鹤葶苈去逛逛街。街道萧条,店铺许多都关闭了,只零零星星地开着几个铺子。
他们牵着手慢悠悠地转,穿着布衣,人家只当他们是对相貌出色的寻常夫妻。江聘喜欢拉着她往脂粉铺子里钻,桃红色玫红色的胭脂,也不管她用不用,买了就是一大堆。
鹤葶苈没心思去弄这些,她爱去那些摆在街边的小摊子,卖些小零碎儿的那种。她过去细细地挑,买几个小拨浪鼓,小老虎枕头。
买了也没什么用,她就是想看看,放在手边,摸摸碰碰。听听小鼓发出的拨楞拨楞的声音,心情也会灿烂许多。
她还是喜欢小孩子,见着了,总会给几块糖吃,笑着摸摸头,说两句话儿。
小孩子不懂事,扯着她的袖子笑嘻嘻地说谢谢姐姐。回过头看着环着她肩的江聘,踌躇了下,说了句谢谢叔叔。
鹤葶苈笑得直不起腰,江聘鼻子都快气歪了,可看着那蹦跳着跑远的孩子,又只剩无奈。
他捏捏旁边姑娘的小脸儿,凶巴巴地吓唬着让她不许笑。姑娘忍不住,扯着他袖子眼睛眨啊眨地撒着娇,那甜腻腻的小音调把江聘的心都给暖酥了。
她弯着眼睛唤他,“阿聘哥哥。”
江聘飘忽忽的,急慌慌扯着她往回走。脚步匆匆的,还要低着头哑声嘱咐,“葶宝乖,待会到了榻上,也得这么叫。”
她上了瘾,踮着脚尖贴上他的耳边,拉长了尾音,脆生生地答,“都听阿聘哥哥的。”
只一瞬,心房就坍塌成了一堆碎末儿,轰隆隆的声音炸的江聘脑仁儿生疼。
阳光从树的枝桠间洒下来,她的发上有光彩。唇边是促狭的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江聘口干舌燥,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将她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阿聘哥哥…
一路上,虽有险情,可更多的却是捷报。从冬日严寒,走到春暖花开,上京城外的护城河解冻的时候,他们终是到了。
几方的军队汇集到一起,几十万人将上京城围得密不透风。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企盼,成功或是失败,就要见了分晓。
攻城的那一日,天气颇为晴朗。春日昭昭,柳绿花红。
鹤葶苈留在驻地,看着江聘骑着马离去。银甲生辉,亮得刺眼。
她见过他无数次的背影,这一次,格外动人心弦。
远方高举的大旗上写着他的姓氏,硕大的江字,染在红布上,随风飘摇。猎猎的声音隔着老远,却还是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江聘挥着银枪,红缨飘扬,挽成了朵漂亮的花儿。他笑着回身,跟她说,等我回来。
这一次,若是回来,便就是真正的凯旋而归。
她弯唇点头,扬声应他。“好。”
抬头看,云淡淡,风轻轻。
一切都快结束了吧。是吧?
75、章七十五 ...
江聘走了后, 鹤葶苈一个人在主将的营帐中坐了半晌。面前就摆着书本,可是她心里忙乱乱的,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
满心满眼的全是在前线的江聘。担心,慌乱, 坐立难安。
新皇向来狡诈阴险, 从不讲仁义道德。也不知他会不会使什么阴损的招数, 江聘会不会来不及抵挡, 吃了他的亏。
前面的局势也不知还好不好,刀剑不长眼,他可一定要小心才是…
越到了最后的时刻,希望越近,就会越紧张。好怕那么久以来的血泪和汗水都会付之东流,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便就是功亏一篑。
眼前的小字密密麻麻乱成一团,搅得鹤葶苈气都要喘不上来。她放下手中的笔, 起身出门。
江聘军队驻扎的营地离城门约十里左右,几万兵马的阵营, 帐篷好似绵延了整个山头。一眼望去, 见不到边。
营地旁边就是那条穿过上京城的护城河。到了这个地段, 河面宽阔得有几十丈宽,远远的能看见对面层叠的山。
树还没有太绿,看起来灰蒙蒙的。水墨画一般,倒也漂亮。
她心里烦躁,便就带了几个跟随她的士兵去了不远处的河边转了转。看看景色,也能静静心, 别再胡思乱想。
现在正是开春化冻的时候,河面上厚厚的冰要化不化的。有的地方能看到底下游着的鱼,有的却只是硬实的冰面,坚固得似能跑马。
美景美酒最能消愁,鹤葶苈在那看了会,倒真是松快了许多,也有了心情和身边的士兵聊聊天。说些闲话,唠唠家常。
江聘给她留下了一员副将,名唤徐轲。徐轲骁勇善战,不惧不畏的性子像极了江聘,也就深得他的看重。由士卒一路被提拔到现在,一年来立下战功无数。
不幸的是,上一次战役中他被敌人砍去了左臂。伤的太重,这次便就没再参战,而是主动请命留下来护卫营地。
徐轲是个很积极爽朗的性子,没因为这事而变得阴暗,说起话来还是总带着笑,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还很高兴地问鹤葶苈,说:“夫人,战争结束后,你最想做什么?”
鹤葶苈摸着唇想了想,回他:“想赶紧看看孩子。然后就一家人在一起吧,再也别分开了。”
徐轲笑得更欢,他说,“将军昨日也是这样说的。”
“那你呢?”鹤葶苈也弯唇,侧头看他。
“娶房妻子,然后回老家去,侍奉父母,养育子女。过得平淡些不怕,欢喜就行。”徐轲低头看看河边刚出了芽的柳,有些不好意思。
他抿抿唇,又笑着说了句,“您和将军的感情太好了,兄弟们都羡慕着。都想着赶紧回去娶媳妇呢,您们就是榜样。”
这话一出,旁边的士兵也都笑起来。鹤葶苈摸摸鼻子,含笑点头,“快了,就快了。”
胜利就在手边,好像眨眼间就能摸到似的。可没人想到,中间却还是有一番曲折。几乎要了人的命的曲折。
往回走的时候,徐轲还一直在跟鹤葶苈念叨。说将军临走前嘱咐了要给她煮姜茶,可伙夫跟着去战场了,他不记得姜放在哪里。
旁边就有人插嘴,说他知道,这就去给找。徐轲笑着骂了他句,剩下几个跟着的人笑笑闹闹的,也就一起往炊事的营帐那去走。
鹤葶苈一直都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前面一溜烟就没影了的士兵,浅浅地笑了笑。
一转眼的功夫,陪着她的就剩了徐轲一个人。他嘟囔了几句毛躁,也没了下文。
风慢慢变大了,鹤葶苈前几日晚上着凉,有些咳。用帕子捂着唇的功夫,不小心给吹掉了,她弯腰捡,徐轲就在前面几步的地方等着。
旁边是个有些简陋的帐篷,桩上系了匹马,留给驻地的士兵万一有什么情况报信儿用的。马被养的很好,膘肥体壮,毛皮润滑,正在慢悠悠地吃草。
她直起腰,马正好看向她,摇摇头打了个响鼻。鹤葶苈有些想笑,就伸了手去摸摸它的毛儿。
徐轲看过来,弯着唇刚想说些什么话。可是忽然之间,几声惨叫从前方传来,突兀,惨烈。尾音是沙哑的,短促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有剑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一声。
在本来安静得不像话的营地,这几道尖利的叫声似乎要撕碎了天空。马被惊到,也跟着扬声嘶叫,后蹄在地面上摩擦着,带起一道道的烟尘。
几乎是同一瞬间,吹过来的风就变了味儿。本来是清新的泥土香气,现在却是掺进了浓重的血液的味道,咸腥得刺鼻。
几只正停在附近地面啄草籽吃的鸟儿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
鹤葶苈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她强自镇定下来,咽下几欲到了嘴边的惊呼,可身子还是在颤。
她分辨得出,其中的一声,来自于刚才还扬着笑脸要去给她找姜的士兵。
有人混进来了。现在…很危险。
几声叫骂传过来,脚步声由远到近。徐轲神色一凛,扯着她的袖子带她进了最近的那个帐篷。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76、章七十六 ...
高大的帐篷挡住了斜射过来的光, 落在地上是一片阴影。几个帐篷外的阴影处,走出来两个走的吊儿郎当的男人。
一人手上提着剑,剑锋处还往下滴着血。另一人则叉着腰,歪着嘴冲旁边乐, “你数过没, 死了多少了?”
“九十九。”答话的男人从地上扯了把草叶子, 慢悠悠地把血擦干净, 答得漫不经心,“江聘一共留下了一百人,算上那个,现在正好缺了俩。”
所以说…留下来的人除了鹤葶苈和徐轲外,都已经死了。
怎么被害的,不言而喻。
歪嘴的正掰着指头在那数,五个指头刚伸出了俩, 便就被提着剑的用胳膊肘戳了下腰,“嘿, 阮二。”那人挑了挑眉, 继续说, “你猜…那俩是不是私会去了?”
阮二听了愣了下,随即便是哈哈大笑。眉间的刀疤因为表情的太过夸张而扭曲成了条丑陋的蜈蚣。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砸了两下嘴,“啧,江大将军被人带了绿帽子咯。”
两人还在那笑嘻嘻地聊着,周围又陆陆续续地围过来了一圈。个个手上都提着剑, 神色各异,约莫有五十人。
他们没什么顾忌的样子,叫闹声伴随着剑鞘互相碰撞的声音,顺着风传遍了整个营地。
鹤葶苈躲在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帐篷里,蹲下身蜷成一团。她手撑着地面,耳朵尽量靠近门帘处,仔细地听。
那个叫阮二的她认识,一个不大不小的百夫长,嘴皮子最溜,拍马屁最精。每日里耀武扬威的,嗓门奇大无比,眼神却总是闪烁。看人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冷不热的笑。
江聘以前就说过,这个人心术不正,他早就想解决了他。可又因为阮二曾立过个不小的战功,就又只能耽搁下来,想着再瞧瞧。
现在听着外面他猖狂的笑,鹤葶苈蹙着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徐轲担忧地看她一眼,拧着眉,面带怒色,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外面的交谈声还在继续。阮二的嗓音还是那样的嚣张跋扈,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陛下说了,那个鹤小妞儿要留活的。抓着了,大大有赏。”
陛下是谁呢?不言而喻。
又是一阵喧哗声,欢呼雀跃。一群人商量了会,随即又鸟兽般分散开,挨个帐篷去搜查。他们很轻松,一边找着,还一边说着话。
赏要怎么分,功要怎么领,娶几房妾侍,盖几座宅院…
吵吵嚷嚷的,没一会,小帐篷旁边的人就只剩下了几个。包括阮二。
鹤葶苈站起身,紧绷着脸去里面翻找。她的动作很急,把东西翻得凌乱。徐轲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过去阻拦,“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找匕首。”鹤葶苈深吸了口气,将一把断了茬的剑握在手心。她随意对着床褥划了划,棉絮飞了出来,零零落落洒了一地。
“您…”徐轲看着她把那半支剑就那么塞进袖子里,张张嘴,想伸手去把剑夺回来。
“我觉得…他们是想捉住我,去威胁江聘。”鹤葶苈紧紧闭了闭眼,躲过他,放轻了步子往门口处走,再在离帘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但肯定是对将军不利的…”她的唇在抖,眼睛却是清澈。徐轲跟过来,鹤葶苈侧头,“你和我都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对不对?”
要是江聘在,肯定是要夸奖她的。他的小妻子,现在终于长大了,不再遇事就只知道慌乱地跑去找他,撒娇痴缠泪珠点点。
可又会心疼得欲要落泪。他家姑娘怎么能有现在这样的神情呢,发丝乱着,脸色苍白,无助得像只可怜离家的小鹿。
眼神却又是那样坚韧,不屈不挠,不退缩。像极了他。
此刻的她镇定得让人害怕,声音轻飘飘的,但掷地有声,“我不能毁了这一切啊。”
徐轲的眼睛盯着她藏在袖里的手,鹤葶苈顿了顿,问他,“你说是不是?”
有鲜红色的血滴下来,落在枯黄中带着点点绿意的草地上,消失不见。她的手在抖,断剑的刃划破了她的臂,血流得有些急。
“夫人,您…疼不疼?”徐轲拧眉,心底有些发酸。
他见到过的夫人,从来都是温柔笑着的。见人都和和气气地应好,偶尔也会和将军假意嗔怒,过一会便就又笑起来,从不吝啬对人的善意。
将军很爱护她,即便是随军这样艰苦的环境,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总是那样精巧又细致,穿着很简单的衣服,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矜贵。
可现在,她死死攥着那半支断剑,把臂划伤了也未吭一声。有些狼狈,却又坚强得让人心疼。
“不疼。”鹤葶苈摇摇头,在袖子外按了按伤口的位置,微微蹙眉。
不过…要是江聘在了,她肯定会说疼。
“您躲起来吧,我在外抵挡,您不要冒险。”徐轲咽了口唾沫,想护着她往里面走些,又被鹤葶苈即刻挡下。
“你保护不了我的。”外面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越来越近,她把剑柄攥得更紧,低声拒绝,“咱们不能躲了。”
阮二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冲进了旁边的那个帐篷,马焦躁地摩擦着地面,不时仰着头发出几声嘶鸣。
“你听我说。”鹤葶苈看向徐轲,轻声吩咐,“若是我能跑得掉,那是最好。若是逃不脱,我会…”
徐轲当即便就启唇想要阻止她,可那两个字还是溢出了口。
自尽。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江聘在一个冬夜的晚上谈起的事。那天,烛火摇曳,把他因为微醺而带了些绯色的脸映得格外俊美。
她问:阿聘,要是有一天,爱国和爱我有了冲突,你会怎么选择?
他答:我会选择国家,但会和你一起死。
因为那是使命,而你是爱人。
当时听江聘那样认真地说起的时候,鹤葶苈便就觉得眼酸。可她从未想到过,有一天,真的会有这样一份选择摆在他们的面前。
她已经知道了江聘的选择,那她的呢?
她宁愿死去,也不想成为江聘的拖累。她不想看到他在城下痛苦抉择的样子,她会难过,会落泪。
血滴在地上,敌人的脚步声就在几步外沙沙作响,她都不会哭。可一想到江聘在马上,红着眼看她,却还要哆嗦着唇下令攻城时的样子…鼻尖喉头又都酸涩得要命。
从没有一次,心碎成这样…
如果她一定要死,不该是由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无奈又痛苦地下令。不该的…
这样未免太残忍。
“徐轲。”鹤葶苈仰头把泪憋回去,唤他的声音有些哑,“你千万不能让我活着被他们捉去,绝不可以。”
“夫人放心…”总是笑着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人,现在还是得含着泪。短短四个字,被他咬的支离破碎。徐轲重重点头,“将军早就告诫过我们,宁可死,不为俘。”
阮二从旁边的营帐出来,嘴里的叫骂声更大,看得出来心情有些糟糕。
“嗤。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娘的。”他手里拿着短剑,一边说一边往布料上划着,“这个,来人看看这个帐篷。”
刺啦一声,身后黄色的帆布被割除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阳光从裂缝里穿透过来,在地上形成了道细长的线。
他们来了。
“夫人,门口备了马。您待会骑上,一路往河边走。冒次险吧,这是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径了。”徐轲把腰间的剑解下来握在手上,冲她施了一礼。“属下定全力抵挡,为您争取时间。”
鹤葶苈哽咽了一声,开口承诺,“若是我活着,定会将你的父母奉为至亲,养老送终。”
“将军是好将军,夫人是好夫人。徐轲能遇见您们,三生有幸。”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话。
阮二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徐轲笑了下,挥舞独臂用剑将门帘斩落。光线一下子冲进来,能看见空中飘舞着的细微的尘。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见着他俱是一惊。随后便就听着阮二嚣张的笑声,“哟,都在呢。果真是来私会了…”
话音未落,剑便就落下。眨眼间,人头落地。
血溅在鹤葶苈的脸上,温热。她来不及回头再看身后一眼,全力跑出去,再用手上的断剑隔断拴着马的粗绳,扬鞭驾马。
马通人性,丝毫没拖她的后腿。一声昂叫后便就载着她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了出去,风极速地刮过她的脸,有些疼。
身后的声音都已经远远地被抛下,鹤葶苈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也不能哭,没时间了,每一个呼吸间,都是生与死的距离。
有人骑着马跟上来,鞭子的破空声极为凌厉,听得人心惊。
这说明…徐轲已经不在了吧。
鹤葶苈抖着唇,再次扬了鞭子。一人一马,身后留下草叶灰尘无数。
她从没跑得这样快过,以前江聘陪着她,也是骑马,却只是晃悠悠地转几圈,为的是逗她高兴。现在,却是为了逃命。
她被晃得受不了,几次要跌下来,只能咬着牙攥紧缰绳,尽力俯身贴向马背。手被磨得出了血,被断剑割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大腿可能也早就血肉模糊…
可是…不能停。
前面就是那条河。鹤葶苈记得冰最厚的位置,心下一紧,毫未减速地冲过去。
到底是春天,冰怎么可能经得住一人一马全速通过。几乎是马每跑一步,底下的冰就会裂远一丈。嘁哩喀喳的声音像是踩在尸骨上的响声,声声夺命。
马的脚下打滑,却也未停。身后的冰好像完全碎了,那些追她的人和马落进河水里,响声巨大。
扑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就那么一会儿,却也像是过了一辈子。当她再次踏上地面的时候,回望,身后已是了无踪影。
那块最后支撑着她过来的冰也瓦解了,流动的河水悠悠荡荡。她瞧过去的时候,正好有条鱼跳出来,金红色的,很漂亮。
鹤葶苈不敢耽搁,转身进入茂林之中,可是下一瞬却是下意识地回头。
对面的营寨忽的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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