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欲言 (4)
婆婆代替你守着这儿,就没有人在外头欺负你了。”
小五愣了愣,什,什么意思?!难道说……外婆她放弃了一切仇恨,打算一直守下去吗?!
不。看面前山崩地裂的景象,分明是这位引起一切仇恨的公主,已经不恨了,所以,尺子才无以为继,开始坍塌了。先前的张云坤,想必也早就放下了仇恨了……这里即将不存在了,那么,婆婆也就是……即将不存在了。
想清楚的瞬间,她的眼前一片发黑。继而,昏死了过去。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慢慢悠悠舒醒了过来,四周一片雪白。
“婆婆?!婆婆?!”她撑起身体,到处找不到老人家的踪迹。然而,面前渐渐延伸出来了一条纯黑色的影子。她看到了这个影子,但不是她的影子。这时候,内心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不是她的声音。却一点也不陌生:“小五。”
这个声音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涯海角。音调恰如其分地温柔,音色好比醇厚的花瓣坠落。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了。只是觉得相当的不可思议:“你是……陈归宁吗?”
“是。”
她心下一惊,尽量按下心跳:“你怎么,怎么跟我说话?婆婆她人呢?”
“她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只有你还没有死。”那个声音这么回答。
小五明白了,她心下一阵难过,又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自己就是你。”
“你不仅是陈归宁,你也是孟小五。不,你就是……你自己。”
她摇了摇头,陈归宁也好,孟小五也好。她们已经紧紧联系到了一起,无法分开了。
但见脚底下的影子慢慢分离了开来。紧接着,面前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虽然只是模糊的容颜,但依稀可见绝代风华的影子。望着这个女人的时候,真的是世界上所有女人都会自相惭愧,她就是完美无瑕的蓝田美玉。
此时此刻,陈归宁的眼眸中没有了仇恨。
小五想起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一次她在参观陈归宁亲手修复的古董的时候,古董告诉她:“你的背后有一个影子!”当时,她还在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影子。现在却是明白了。陈归宁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灵魂也在她的生命中。
她直视着陈归宁:“你,还有什么话吗?”
“谢谢你。”山山水水明净的容颜,化为她的一笑倾城。陈归宁是个平静安和的人,但此时此刻,她的眼中闪烁着泪花。却还是如此淡然地笑着,好像,世外桃源里的一株山茶花:“我放不下的东西,你替我放下了。”
她听明白了这句话,陈归宁愿意不再仇恨张云坤了,她彻彻底底放下了血海深仇。
只是,她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以后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程禹……他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辜负了许多人。也最终辜负了他。请你帮我告诉他,我已经瞑目了。”
小五点了点头,她不必去问陈归宁到底喜欢的是哪个他。但明白,陈归宁下一辈子不会再遇到张云坤了。或许,在三十多年前,当陈归宁决定不杀张云坤的时候,她就已经给了张云坤这么一条出路。因为,她实在是个善良到恨不起任何人的女子。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今生今世,小五复活以后的一切机缘巧合的宿命……
迟到的真相,迟到的宿命……原来,放下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他们都太执迷不悟,不知道,自己的仇恨供奉了一方黑暗的地域千年万年。其实,所恨之人,恰恰,就是最爱最爱的那个人。
面前的影像,渐渐消失不见了。她感觉到了一阵炽热从心脏深处散发而出……
与此同时,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73.073 回归
小五……
师父……
梦中的早春是淡红色的,那是朝霞下氤氲的雾气。空气中有丁香的味道, 却透露着乍暖时节的一抹寒意。
走廊下, 悬挂着一串串的凌霄花。水滴形状的叶子上,清晨的露珠还未干涸。
她披着一条长长的流苏围巾, 静悄悄地走进了魂牵梦绕的地方。
门口伫立着“为人民服务”的大字招牌, 金光闪闪的。有保安笑着跟她打招呼:“陈师傅, 今天又来这么早啊?”她注视着这个小伙子的脸庞,鲜活而充满了朝气。大概是不好意思, 小伙子转过了身。嘿嘿地笑了几句。
她继续往前走,在门卫室拿走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头条新闻是小岗村土地承包制度开始向全国推广, 再往下翻翻,高考恢复的制度通过了审核……她掸了掸身上黏着的一簇柳絮,深深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变了, 一切都变了。
寂寞的长夜结束了。
如果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人性的话。那么, 这个春天, 她终于找回了人性中最大的善意。
路过一棵大槐树,有两个退休的老员工在下棋。看到了她, 也是笑道:“陈师傅, 早啊。”
进入了职工食堂,她听到里面在谈论着最新的政治新闻——
“你说邓老爷子的改.革开放能搞几年啊?”
“不知道,不是说珠三角一带要搞国际市场了吗?咱们福建什么时候也沾沾光?”
“得了吧,对面的台湾现在经济好得不得了,亚洲四小龙听说过吗?人家早就是楼上楼下,电视电话的生活了。现在,那些国.民党想跟中国大陆要金门这块地盘,只要内战没结束,咱们福建省就是对台内战的前线,也发展不起来……”
她端着茶缸,打了半碗粥。回头的时候,不少人给她让座位:“陈师傅,您坐这里……”
“让让,陈师傅,这个位置还没有人坐过,您就坐这里吧。”
她对这些模糊的面孔说:“谢谢。”
吃完了早餐,该去哪里了呢?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她走进了厂长办公室,林伯伯笑着说道:“小陈,你捐出去的那一批明代陶瓷,国家博物馆已经接收了。现在,他们要派专家来咱们江西瓷厂,要对你保护的文物进行全方面的收容……”
“小陈,趁这个机会,你就转业去江西博物馆吧。你是专业的鉴定专家,现在国家各大博物馆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她说:“林伯伯,我眼下在瓷厂的工作年限还没有到……”
“这个你放心,省里人事部门的人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到了省博物馆以后,上边先要你做瓷器鉴定的指导工作,我们这一代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懂得文物保护的人也太少了。所以你要耐心一点指导他们……”
告别了林伯伯,她下了楼去。又遇到了林伯伯的小孙女。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小丫头也学会了甜甜叫一声:“陈阿姨早!”
她望着孩子蹦蹦跳跳出了厂的大门,好像一路跑到了太阳的尽头,抱着她的玩具。而她呢?转身走啊走,看着太阳把烈烈朝辉洒满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曾经,她以为每一寸土地下都住着一个神明,看着日升日落,方生方死。而这个神明,早就注意到她了。一个人漫步在这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和洁白的高岭土,和来自地下的文物为伍。有的时候安然停下,有的时候无处安身……
回到了工作室。她推开了门,看到了五张年轻的面孔——陆修远……吴青梁……张云坤……沈遇安……程禹。彼时岁月静好,他们都是少年模样。
吴青梁抢先说道:“师父……您怎么现在才来?陆师兄还以为您也会睡过头了。”
“青梁,你个亲娘养的!师父什么时候睡过头过?!肯定是师父有事耽误了,知道不?!”陆修远笑骂道,
程禹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别一大早的给师父找麻烦。师父,我听您要高升了是吗?”
沈遇安也过来凑热闹:“这还有假?林厂长说,升迁状省里都批下来了。师父下个月就要到江西博物馆担任馆长了。全国几千家博物馆,师父可是唯一的女馆长!你们说,师父气派不气派?!待遇跟咱们市长一个样!”
“气派!”
“不愧是师父!”
“应该的嘛!师父她去当故宫博物院的院长都没问题!”
在一堆嬉笑声中,张云坤不紧不慢地干瓷器修复的活儿。并不跟这几个爱说笑的师兄弟凑热闹。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了这些朝夕相伴的脸庞。渐渐地,暌违已久的笑容回来了。忽然间,就有眼泪流淌了下来:“谢谢你们。”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又哭又笑,但清楚地知道,这些都回不来了。
紧接着,周围的这些景象全部都消失了,外面燃起许多的火光。她慢慢跪了下来,见证着一个神明的毁灭,见证着人生的消亡……但是,这些鲜活的,无法忘却的人啊……全部丢失在了那一场改变了她命运的大火当中。
于是,她在那个时刻倒下了。
“不要……不要……你们不要走……” 她无助地哭泣着,那一刻没有高高在上的陈归宁,只有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女人。
最后回到了工作室,她失魂落魄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搁在了桌子上,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手掌摁上,摁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就在那一天,作为“人”的陈归宁已经结束了。她选择了作为一个冤魂,作为一个不熄不灭的亡灵存在下去。
但岁月不仅带走了怨恨,也带走了关乎那一场大火的记忆……
“不要!”她终于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1983年的晚春,这里是2017年,离悲剧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四年。
天花板是雪白雪白的,好像可以照见人的影子。周围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床边的小架子上,倒挂着四五瓶药水。刺目的光芒,让她睁开又闭上。她已经很不习惯这些人间的景象了,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视野中只有黑夜跟白昼。
手指动了动,没有什么力气。但能感觉到毯子是软的,纵容着一种令人惬意万分的温暖。
她的目光飘在了一秒下坠一滴的输液管子上,数着下坠的速度,仿佛在数着自己的心跳。
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如此感激生命的馈赠,如此感激时光带走了那些过去。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了开门声。她微微动了动头,看到金属的把手被旋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她认识这个人,即使一年多的时间没有相见,她依旧记得清他的名字,他的兴趣爱好……还有他生气,微笑,惬意时候的任何一种样子……
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略微有些凌乱的便服……都是熟悉的样子。
“景……”她想喊他的名字,但用力太猛,一口气呛到了喉咙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舒出胸膛。
梅景铉在她的身边坐下,目光一直巡视着她的周身。忽然两只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半坐起来的她。她也顺应他的目光,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感觉到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怀抱才慢慢松了开来。
她枕着他的肩头,喃喃道:“景铉……想不到还可以再见到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梅景铉道:“小五,下次要出去的话,必须得到我的允许。”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严肃认真的语气。她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他问道:“你饿不饿?”
她微微扬起了下巴,有气无力道:“还真饿了。”
于是一碗粥端到面前,她只用一分钟就全部吃了下去。饥肠辘辘的感觉这才舒缓了些。
梅景铉等她吃完,才问道:“小五,刚才你哭什么哭?”
是吗?刚才自己哭了?不记得了。昏昏沉沉间,她又想起了那一天灿烂的太阳,还有绽放在庭院里的凌霄花。只不过,那是悠悠的往事了。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当年江西瓷厂的旧人。”
梅景铉已经在她的短信中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原来,那一场被判定为“事故”的火灾是人为的。这是小五的心魔,也导致了陈归宁的自杀。他听她现在提起,虽然语气很淡,但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隐藏的心情。
他不想跟这丫头唠叨往事,也不想再听她提起这些事。不仅仅是小五,他也受够了那个叫做“陈归宁”的女人的一切。
险些毁灭了小五的陈归宁……冤魂不散。
他做了一个要求:“小五,忘记这些事。以后,也不要再提陈归宁这个人。”
“我会忘记的。”她没有力气了,躺回了床上:“但你要告诉我……你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梅景铉抚摸了下她散落在枕头的五黑长发,欲言又止。她知道,他肯定有些为难,也不多问了。只是道:“我先睡一觉……”
接下来的几天,梅景铉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生怕她一睡不醒似的。
第一次起床照镜子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什么——面黄肌瘦,活脱脱一个非洲难民小姑娘似的。而瘦削的面颊上,一双明亮的眼眸被衬托得异常得大。大得有些过分了。她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半夜起床可以客串女鬼。
还想再看,镜子就被梅景铉拿走了。这里是医院,他并不纵容她的活动——在医生允许的范围外。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大拇指刮到了她的鼻子上,她勾起了小手指,把他的大拇指伸进了她的手指圈成的圈当中——这是他们曾经相处时,经常做的一个亲密动作。梅景铉知道她不是在示弱,而是心里憋着话要问。于是放下了手。
“有什么话现在说。”
“你的外婆……在什么地方?”
“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果然被她猜中了。虽然知道阴阳尺内发生的那一幕意味着什么。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难受。不过眼下,看梅景铉眉梢间不经意略过的悲伤,她更担心的人是他。
自从苏醒过来以后,她就发觉了梅景铉在照护自己的同时,也在外面抽着烟。她回来了,他不是不高兴,也不是不想早点和她恢复从前的亲密关系。只是眼下却被另一种情绪所压抑着。而这种情绪,大概可以归类于“内疚”。
她说道:“你不要难过……外婆她……走的很安宁。”
梅景铉停滞了片刻,才道:“小五,外婆临走前想给我过个生日,我却出了国。”
她很少见到他露出如此自责的感情,不禁想要抹去他心头的悲伤。于是,慢慢握起了他的手。用大病初愈后的所有力气,娓娓宽慰他:“不,景铉你听我说……”她把尺子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这是第一次讲述,也注定是最后一次讲述了。
一个人,如果活在世上,但是却不属于这个时代,那么灵魂将会是非常寂寞的。那个来自古代的灵魂,背负了许多的恨,过了不算短暂的一辈子。
所幸最后,外婆终于回到那一片土地,回到最初的家乡。
听完了她的讲述,梅景铉才松开了她的手。他应该已经不再痛恨外婆了。毕竟,罪人已经得到了他们应该有的报应。但放开仇恨以后,那个苍老的背影却是他的亲人。是为了“保护”他乃至于选择走上了不归路的亲人……
但小五忽然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说道:“景铉,你要求我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情,那我也要求你,不要再提起你的外婆的事情。”
“我明白。”他的大手也覆盖上她柔软的小手:“明天,我带你出院。”
小五点了点头,她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以后我还是选择做孟小五吧,还是小五活的高兴一点。”又望着他道:“不过呢,小五没有忘记一个人。这个人我必须要见一见他。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想我不会有机会出来的。”
梅景铉知道她说的是谁,之前还有些担心:陈归宁如此深爱程禹,她该怎么处理这一段感情?但现在看小五这般模样,又听说她已经放下了过去一切仇恨。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于是问道:“那你以后跟谁走?”
她转过了身子:“当然是跟着孟小五走。”
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真正当回自己了。
74.074 直视
一天后,小五出了院。
她有一件心事, 所以先去古滇王国博物馆看看程禹。
那日, 午夜十二点以后,梅景铉的外婆忽然去世, 与此同时, 她凭空出现在了祭坛的上面。面对一喜一悲的突发状况, 两个男人忙的手足无措。在梅景铉处理外婆后事的这一段日子里,是程禹先在病房内陪伴着她的,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从阴阳尺里出来以后,她的身体异常的虚弱, 体重只有70公斤。身体几乎轻的可以被一阵风给带走。而一进医院以后,医生就宣布她极度营养不良,肾脏也有衰竭的迹象。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理以后, 她才恢复了一些生气。
现在行走也有些不方便,所以下了车以后, 梅景铉扶着她走进了博物馆。
“这地方你来过几次了?”她看他好像对博物馆上下都很熟悉的样子。
“第三次……注意台阶。”
“知道, 我两只眼睛都看得见。”她一缩手,想自己爬上这些高高的台阶。
……说来也是奇迹, 从尺子里出来以后, 她的左眼就复明了。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善因。
绕过了一段走廊,他们已经来到了古董修复室,程禹在里面。
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她不忍心看他脸上嶙峋的那些伤疤。这是当年罪孽的证明。如今,她要坦白这些罪孽。她也不会再隐瞒任何事情,就把陈归宁当初为何纵火,为何堕落,为何不顾一切杀掉了秦禾……全部都坦然告知。
程禹在这里等待了陈归宁一辈子,她也要还他一个答复。尽管这个回答是:永别了。
就在这娓娓道来的一点一滴中,她也开始审视自己的心灵:是否曾经懦弱到不敢面对真相,所以才选择死亡,而不是救赎?是不是害怕惩罚,所以迟迟不肯堕入轮回?是不是无法面对罪孽深重的自己,所以才宁愿待在尺子中躲避一生?
而现在……当那一晚过去以后,阴阳尺的诅咒真正的消失了。
说到最后,她也慢慢直视了自己的内心:无论过去错过了多少,做错了多少,都不能逃避。
“程师傅……我在尺子里看到了陈归宁……她和我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不是她的全部灵魂……而如今,她已经瞑目了。”她闭上了眼睛:“所以,我希望你也可以放心。她走得并没有怨怼,她也不回再回来这个人世间了。”
停滞了几秒,她跟梅景铉对视了一眼。梅景铉替她说:“程师傅,上海博物馆有个空缺,我跟小五商量了一下。地方靠近城隍庙,也方便以后来往……”
程禹一生无儿无女,人也老了,她不希望老人家的晚年过得那么辛苦。如果说,陈归宁欠了程禹一辈子的诺言,那么,就由她孟小五来弥补他的晚年。
但程禹摇了摇头:“……这个地方蛮好,我住的很习惯。这个博物馆,也是我一手规划出来的,我就在这里过就成……”
“程……程师傅……我想以后多多陪着你。”小五凝望着他,按捺下那一份属于上辈子的澎湃心情。人生真的是很不可思议,面前这个人已经垂垂老矣,鸡皮鹤发。但在面对他那一份气定神闲的回答时,她仍旧不由得怦然心动。
这大概就是,岁月抹不去的感情。
但程禹望着她,并没有埋怨,也没有遗憾。只是问道:“师傅她最后是笑着走的吗?”
小五摇了摇头:“她并不喜欢笑,她喜欢安静,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最好什么都不带来,什么都不带走。”
陈归宁就是这样一个人。追也追不上,琢磨也琢磨不透,留给了后来者以无限的遐想。
程禹又凝视着她的眼眸,叹息了一声:“罢了……随她的心意就成。”
她跟梅景铉交换了下眼神,彼此都明白了。程禹并不想承他们情——也许,程禹已经明白了,她并不是陈归宁,并不是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直到等了一辈子的人。所以,他不想再打扰她的生活,也继续自己等待的生活……
即使,那个约定已经无法兑现。
这就是程禹,一个陈归宁爱了十年的男人,最后留给她一个一生不悔的佝偻背影。
回到了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五月间了。在梅景铉去往云南,处理外婆丧事的这段时间内,上海这边的古董交易商场上也是硝烟四起。随着两场春拍的落幕,也奠定了梅景铉梅家继承人的位置。对于这个结果,梅景铉并不显得多么高兴。
她知道,梅景铉其实并不喜欢和商场上的人打交道。之所以选择来到上海,无非是因为弟弟梅景铄逼得太紧,把他外公的产业一一蚕食——他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坐视外公的属下全部破产。所以才来到上海,步步算计处处为营。
说白了,她并不觉得梅景铉是个天生的商人。他拥有的优势,无非是真正对古董的了解,以及他外公留给他的雄厚人脉罢了。
但是证明了自己可以接管外公的产业以后,他的父亲梅伯勋再次青睐起大儿子。这不,梅老爷子明年春节要亲自来上海一趟——办理内地的人事交接。
梅老先生已经十几年不涉足内地的古董交易圈子了,这次回来内地,目的也很明显——那就是宣布内地的市场到底属于哪个继承人。所以,梅景铉未雨绸缪着这一次交接仪式,从五月开头就忙碌起来。又入住了位于黄浦江边的高层别墅区。
回到上海的时候,她先住的是宾馆。后来说想念大哥了,梅景铉就把她送到了孟家老大在上海的公寓去。和大哥久别重逢,他们抱在一起难过了好一阵。大哥的咬词不清,依旧断断续续地说道:“小五妹妹……你,你,终于回家了。”
她想到那个夜晚,也是满心歉然:“大哥,对不起。”
“别,别对不起。小妹,你要笑。大哥……喜欢看你笑。”
在大哥这里住了两三天,因为大哥的腿脚不便,终究是她辛劳的比较多。到了第四天,梅景铉就过来接人了。直接告诉她:“小五,以后你跟我一起住。”
她有些犹豫:“你跟你家人说过我们的事情了吗?”
梅景铉道:“那栋别墅是我名下的财产,不需要别人答允住什么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道:“这不是带一个朋友回家过一夜,是过好多夜。既然如此的话,我们的关系就不可能是单纯的。”
梅景铉明白了,这也是他做事不细心,没有事先说明。其实,早在前年回香港的时候,他就有心把小五带回家了。于是他解释道:“爸他知道我交了女朋友,景铄他亲眼见过我们在一起。你放心,住进去的人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女朋友。”
“你不是很忙吗?”
“再忙也不会让你住在外面。”
“那好吧。”她说服不了他,就告别了大哥,跟着他走到了公寓的外面。
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大上海。她忽然有些感触:“景铉,你为什么这么认定了我?”
她并不奇怪一开始梅景铉对自己倾心,因为彼此是最难相逢的对手。亦是最难获得的知己。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古董,也没有谁比梅景铉更加热爱古董鉴定师这个行业。棋逢对手,又难得女才男貌,所以走到一起真的太正常不过。
但她自从那一天选择了给秦禾陪葬以后,没有想过获得梅景铉的原谅。毕竟,小五并不算无可替代的人物。但小五已经在爱情和复仇之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是永远会把责任摆在第一位的那种女人,作为陈归宁也好,还是作为孟小五也好。
那一天,她已经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现在,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执着。
一年的等待……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下,梅景铉没有放弃她,也一直在设法努力地救他……她不是对自己过度自信的女子。相反,她一直对自己的一切有着太多的不确定。而唯独在爱情上,梅景铉让她看到了真正的确信。
她想知道这一股确信来自哪里。如果是她的某个优点,就发扬光大,如果是某一些缺点,就千万不要改正。
“你想知道?”梅景铉问她。
“当然。”她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就告诉我嘛。”
梅景铉看了下手表:“先下楼再说。”“哦。”她慢吞吞地走下了楼,目光一直不离他。
“有一次,我去福佑楼看一看,站在楼上,我看到下面的工作台旁有个女孩收拾一堆碎瓷片。瓷片大部分属于一个康熙青花,但这女孩把混杂在其中的其余碎瓷片也分门别类挑拣了出来,还将它们拼凑到该放置的部位。”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怎么了?”
“碎成残片的瓷器,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已经毫无价值。它们既不可以上拍卖行,变成真金白银,也没有了观赏收藏的必要。所以,大部分的人,想要的只是那些完整的瓷器。但不会钟爱残缺,也不会欣赏一砖一瓦的艺术。”
她点了点头:“在我眼里,一件瓷器碎了,只是商业价值没了。但它们既然有一片瓷留存在这世上,就有这一片瓷的历史厚重感。我喜欢把这种厚重感还原,也可以通过冰山一角来窥视完整器物的美……这有什么问题吗?”
梅景铉的脚步忽然停下来,他很好笑。给一万个人,一万个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个如此回答的人。而人海茫茫,被他遇到了。几乎是一边欣赏的情况下,就一边在意,一边在意,就不知不觉越陷越深了。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道:“问题已经解决了。”
小五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却是也自嘲一笑:“我还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是个异类,当初为了修复完整那些瓷器连命都不要……”猛然想到梅景铉不许她再提陈归宁的事情,赶紧改了口:“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是个异类。”
“小五。”
“嗯?”
“和我在一起可能会很无聊,我不喜欢和人交往,也不擅长让女孩子开心。回到香港以后,我住在香港博物馆。有的时候工作忙起来,可以忙个几天几夜……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言外之意,梅景铉并不打算因为她改变自己的个性。
“知道了。”她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别说是住在工作室了,哪怕是跟着他住在阳台都乐意之极。
但到了梅景铉名下的这间别墅,她才开始赞叹梅先生生活的品味真高。阳台不仅能住,还能跑一个百米冲刺来回了。
这里不是那种暴发户式金碧辉煌的装饰,而是清一色的明清家具格式的装潢。甚至有几件是真正的古董家具。她自然一眼就认得出来——比如走廊尽头那一件红木祥云雕刻边柜。甚至连卧室的床也是纯手工红梨木雕花床。
而中式实木酒柜里,摆放着中外各色名酒。梅兰竹菊四季变换屏风后的博古架上,摆放着数十只青花瓷器——看得出来,原主人对青花瓷格外钟爱。
她自然不会以为,这里本来属于梅景铉。毕竟看客厅那仿古花梨木八仙桌的一点破损痕迹,起码在这里使用了不下十年了。
“景铉,你是怎么得到这个别墅的?”
“喜欢吗?”
“很喜欢。”
“这里是外公留给我的一处家产。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听外婆说过这别墅是外公留给我当结婚的……”梅景铉忽然住了口,小五知道他不是后悔说出结婚两个字,而是后悔提到了外婆。他答应过她了,以后不再提及外婆的事情。
她也装作没听见:“我的房间是哪间?”
就这样,她正式和梅景铉住了一起。梅景铉实在不放心她的身体,她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可以按捺住他的不安。
别墅里,靠近走廊的那一段全部是玻璃幕墙,连地板都是半透明的。着实有些“一览众楼小”的意味。只是她比较恐高,所以大白天的时候不敢接近那一块地段。只在夜晚的时候,趁着夜色的掩盖才走到了阳台上。
她往往望着远方出神的时候,梅景铉就回来了。这天也不例外。
“想出去了?”
男人捏了捏她的手腕,嶙峋的骨头几乎可以一块块摸出来——她还是太瘦了。以前的小五虽然也很苗条,但抱在手里还是有几两肉的。所以现在的她,才让他如此不放心。好在小五已经长重了五斤,他有信心让她的体重突破百斤大关。
但小五不这么想,她抽回了手腕:“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是在把我当个宠物在养?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小五。”梅景铉冷笑,从后抱住了她——手臂收紧——她还真好意思提到以前!当初他是很想和她好好相处一段时日的,结果小五做了什么?!丢下他就是大半年!宁愿陪着那个人面兽心的秦禾,也不愿意以女友的方式回到他的身边!
好在现在,她会窝在他怀里反抗:“你轻一点。”
他回敬的方式是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大脑门:“记性不长。”
小五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敲得也不怎么疼,于是立即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真正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多。这样吧……你要不要考虑让我重新回到福佑楼?我可以在福佑楼独当一面,或者你派我入驻和盛拍卖行也可以。”
梅景铉不以为然:“以你的水平,整个福佑楼的师傅们饭碗都要砸掉了。”
说的也是。想想何师傅他们讨一碗饭吃实在来之不易。自己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那么自己可以干什么呢?
她不是游手好闲的人,事实上,因为这辈子,上辈子都是十分十分勤劳的人。养成了她绝对闲不住的性格。既然现在“养身体”没有事情做,而梅景铉又不准她出去,所以不如……有了,她立即想到了那一个心愿——
著书。
75.075 专著(大结局上)
说来也是遗憾,除了几篇文章之外,陈归宁并没有留下什么著作。甚至连她生前的研究资料,也在那一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了。
但早在78年之前, 她就有打算编写一本涵盖自己所知的古董鉴定书籍。只是, 一直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完成这个梦想。而今, 那个“她”已经走了, 但现在的“她”继承了她的一切知识。同样的, 她也继承了她的梦想。
但首先, 她需要征求到身边的人的同意。
“……这件事,我也想过许多遍了。现在,古董高仿的手段越来越高明, 市面上滥竽充数的高仿也越来越多, 但鉴定的方法自从80年代以后很少有所突破。这也难怪,现在没有当年那么宽松的近距离学习条件, 许多古董孤品都被永久收藏……”
梅景铉坐在沙发上泡茶, 听她说着自己的理由。又漫不经心地问道:“所以你要动这个脑筋?”
她点了点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
梅景铉点了点头, 又道:“那你想怎么编写这本书?据我所知,只有成名已久的鉴定专家, 才有这个资格出版相关的专著。也只有得到文物保护协会认证出版的专著, 才会被纳入古董鉴定参考书籍的范畴……”
“你是说,我现在不适合写作这本书?”
“过了五十岁再写也不迟。”
“不成,那时候我的记忆就不如现在这么深刻了。”
随着岁月的变迁,关乎陈归宁的记忆势必也要慢慢地消退。总会有一天,她会完全忘记那一场往事的点点滴滴。至少在那之前,她需要记录下来。
“那好。”梅景铉同意了。
得到了梅景铉的大力支持后,她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编写一本书,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前一世,陈归宁花了三年的时间,都没有写完那一本《陈氏鉴宝掌故》。毕竟,研究,探寻古代工匠奥秘的法门需要花费终身时间。其中的心得,体会,个人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对古董鉴定的独到心得,都是经过大量的研究和实践之后才能得出真知。
而她的心更大,视野更广。
她不是要编写一本科普书,也不是一本给古董爱好者,初学者的入门书。而是一本顶级专家才能一窥法门的文物鉴定书籍。其中大量的古董鉴定,古董修复手段,都是那英年早逝的陈归宁没有来得及教导给世人的财富。
可以说,她想把囊括了两段人生经历的所得全部记录下来。既是作为纪念,也作为见证——见证那个女人曾经来过这个世界。见证我继承了她的一切,也如她一般,爱上了沉默于历史当中的匠心独具,爱上了流年当中的古色古香。
先头准备工作是收集资料。比如要去博物馆拍摄实物,这个需要经过博物馆的特殊许可才成。比如去上海档案馆查资料,这个就要经过行政许可了。好在梅景铉人脉关系宽裕,上下打点完毕以后,她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资料。
接下来就是三个月时间的专心致志。
三个月以后,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书——《青铜仿古》——顾名思义,书中记录的是关于古董中的青铜项目的研究。主要编写了青铜食器、酒器、盥水器、乐器、兵器、杂器等这几个青铜专项上去伪存真的手段和方法。
文章不仅仅讲述了每一件古董的起源,流传有序间,各地的制作工艺,分门别类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介绍了如今那些高仿得神乎其神的手段,以及具体的鉴定方法等等。有一些高仿的工艺,是陈归宁死去后才发明出来的,她也要加以细微的辨别。
当然,她的目标不可能是一部书。毕竟古董鉴定上也向来讲究“分门别类”。她就按照瓷器,青铜器、杂项、书画、玉器、家具……这六大项为基础,再在六大项上分别撰写一本《仿古》一本《新鉴》。统共十二本书。用来彻底介绍古董的仿古工艺,和最权威的鉴定手段。
这是她的第一本完成品,完成的时候,年尾的钟声也悄悄走近了。她决定先将此书出版,然后再规划接下来的另一部《青铜新鉴》。
平心而论,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这完全是她个人的作品。
在编撰的过程中,梅景铉想找几位鉴定理论专家来帮她的忙。但小五拒绝了——她坚信自己的实践得来的知识,绝不是书本上的泛泛而谈。更何况,梅景铉和她自己就是如今中国数一数二的古董专家了,想找比他们更专业的……只怕要去香港请梅家老爷子。
她当然没有那个兴趣请梅家老爷子,甚至后来连梅景铉都很少请过来看看。
所以,这本书从头至尾是她的风格,她的作品。
联系好了出版社以后,她亲自与出版的编辑进行了谈判。对方很欣赏她的作品,也请教过专家人士进行了参考,那些专家一致认为这是一本十分专业的古董青铜器鉴定书籍。但出版商方面,希望她可以请到几位国内权威的古董鉴定专家进行推荐和认证,说是如此,可以帮助此书打好上市的广告,提高书的整体销量……云云。
她倒是认得几位目前住在上海的青铜鉴定专家,但请到人家来推荐自己的书的把握性不大。倒是沈遇安可以考虑考虑,于是她先去拜访了他。
将书的样品给沈老师傅观摩了以后,对方仔细看了许久许久。她发现老师傅的眼角渐渐溢满了眼泪,把书还给她以后,沈遇安才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已经在青铜鉴定方面研究得这么深了。连我现在,都不见得比你还权威。”
沈遇安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直以来,他只是以为自己是他吴师兄的孙女,吴师兄的继承人。这个秘密,也将永远封存下去。
她也只能付之淡淡的笑容:“沈爷爷,您廖赞了。”
最后,沈遇安答应为她的作品署名推荐,还邀请了两三名朋友帮了她的忙,把她的这一本书推荐到了上海文物协会去。得到了协会的认可。
过了新年以后,她的书正式由上海文物出版社出版。
新一年的二月二十六日据农历来算,应当是个好日子。她的书《青铜仿古》正式上架,第一批购买者来自城隍庙古玩街上的那些古董商。到了二月二十七日、二月二十八日两天,这座城市的几乎所有的报纸刊载了这么一条夺人眼球的新闻——
“二十岁天才鉴定师出版古董鉴定专著,业界人士好评如潮。”
这条新闻倒是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本来,她只想有专业人士推荐,专业协会的认可就大功告成,就算书卖不动,被束之高阁,也是她完全可以接受的结果。没料到,出版社方面倒是很会来新闻,居然拿起她的年纪做文章。
结果就是,一时间她的书居然成为了当月的一本畅销书。当然,很多人买书完全是为了看看“二十岁的天才少女鉴定师”到底写了一本怎样的专著,也有业界人士买来更是为了把她的书从头到尾批评一通,结果发现凑不了这个热闹。
几乎所有阅读完这本《青铜仿古》的专家都评价为:此书图文并茂,文辞准确,专业性甚至超过了眼下古董青铜器交易界的鉴定最高的水准。完全是一本教科书般的鉴定理论著作。
书的销量自然大涨,仅仅一个月,书商就加印了三批。而原先的报酬也水涨船高。不少其他家出版社闻风而动,纷纷联系上她,要购买下她下面几本书的版权。有的书商甚至愿意先付全部的报酬,只待她写完再交稿也不迟。
自然而然的,她的这个年过的不算太好。不少人电话打过来要采访她,她没那个闲工夫出去应酬,只好一一回绝。于是看热闹的观众,更是多了一份好奇心。甚至有人出言说“此书决不可能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写的!起码是个故宫博物馆专家的水平!”
她也懒得出面解释这些,清者自清,何必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就这样,上海出了个天才少女鉴定师的新闻开始发酵了。连原先她在北京参加鉴定大会的影像资料也被多家媒体纷纷报道。
倒是梅景铉的反应很小,她问他为何如此淡定。梅景铉只是道:“小五,如果内地的古玩圈子不肯承认这本书的话,那才是迂腐到无可救药。”
近些年来,内地的古玩圈子越来越崇尚“排资历,轮齿序。”非要熬到好大一把年纪了,说话才有权威性。君不见,那些上得了台面的鉴定师们,个个都是白发苍苍。梅景铉之前跟她笑谈过一次:“这是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她忽然想:不会是他把我出这本书的事情桶上报纸的吧?但接着否定了:梅景铉绝对没这么无聊。而且出版之前,她已经和他约法三章了:先行出版的费他来支付,等到拿到第一批稿费了,她还是要有借有还的。
思来想去,小五就这么认为了:出版社的推销手段还是挺高明的。
只是过完年以后,梅景铉的父亲要来上海了。她也要借这个机会和老爷子见一见面,继而敲定一下自己身为梅景铉女朋友的地位。当然,她也知道梅老爷子来内地一趟很不容易,连上海的市长都要抽出空来接见一下这位名扬海外的中国第一古董商。所以,她和梅景铉商量了一下,只能借着第三天晚上吃饭的机会,由梅景铉带着她见一见老爷子。
没想到的是,梅老爷子到了上海的头一天晚上,忽然来到了她家。
当小五开门看到梅景铉和他爹站在一起的时候,忽然就像是看到了年老的梅景铉和现在的梅景铉站在一起了。父子两个长得还真是像啊:都是一样的清癯面容,目光深邃中带着些嶙峋,鼻子高高,下巴的弧度像是日耳曼人那般英朗。
当然,梅景铉年轻了许多许多,从内至外都是英气勃勃。而梅家老爷子更多了几分沉稳老练。
她立即开了门,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这位贵客:“梅伯伯。”
“小五,爸说他今天想过来看看你。”梅景铉跟她解释道。
但这个造访有些措不及防了,进了客厅,餐点早就过了。她立即布置了些水果放在桌子上,又想到老人家晚上可能不吃东西,就泡了一杯明前龙井过来。梅伯勋接过了茶杯,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看得她不自觉地有些紧张起来。
“小五,爸说他前几日看了你的那一本书,想跟你谈谈。”梅景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回敬一眼,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我对你有信心”六个大字。咳咳,她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好,还是第一次接见所谓的“公公。”难免那个……生疏。
于是谦虚地笑了笑:“我那本书,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梅伯勋点了点头:“在你的书里,确立了商代中晚期青铜器的演变和铭文鉴定手段。仅仅就是这一项,就把青铜器的研究往前推进了一个十年。”
这个评价就高了,她真是谦虚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梅伯父,我相信十年以后,人们对于青铜的高仿和鉴定,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目测的水平上了。我写作这本书的目的,也仅仅是把那些还有鉴定价值的手段给呈现出来。”
梅景铉也道:“小五她的计划是写一个系列的鉴定书籍,现在这本只是一个开端。”
梅伯勋终于露出赞赏之情,打量着她的目光也慈祥了起来:“小五,你是打算走古董鉴定理论研究的这一条路?”
她说道:“不,我是主张古董鉴定实践的。在我的书中,想必您也注意到了,鉴定的线索只来源于古董本身的特征和工艺。写作鉴定理论,这要留给那些对窑口,考古,断代感兴趣的人来做。俗话说得好,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
“那你的研究最主要的在于哪个部分?”
“瓷器方面,目前古玩市场上滥竽充数最严重也是高古瓷的仿造。”
“瓷器……”梅伯勋看了一眼儿子,又是一笑:“景铉本来的专业领域也是研究高古瓷,但他在青铜方面的研究不及你。我看你在书中一共介绍了三百多个钟鼎文,他顶多认得其中的两百个。看来以后,青铜器方面还要你来指导他。”
小五这下真的不好意思了,梅景铉没有插手她的写作,其中一个方面就是:谈到青铜研究,的确是她略高一筹。但梅景铉倒是很大气:“爸,小五的高古瓷研究也很不错。以我的眼光来看,她至少是内地无人能及的高古瓷专家。”
梅伯勋瞥了儿子一眼:“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
小五更不好意思了,但梅景铉笑了笑:“两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那两年的时间,你都不带她回来看看父亲?”梅伯勋语气中更多的是遗憾。他真的是很遗憾,前几日,下属递过来孟小五的专著。看完了以后,连他都觉得“受益良多”。更是敏锐地看出来:这绝对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青铜研究专著。
小五主动说道:“伯父,不是景铉的栽培,我也不会在和盛拍卖会上学习到那么多的知识。”
老爷子摇了摇头:“和盛拍卖会的那些青铜鉴定专家,只怕都不及你的一半。罢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这一代,老喽……”又跟儿子道:“过来。”
小五看着他们两个站在阳台上谈话,心里犯嘀咕:刚才没有说错什么话吧……听说梅老爷子跟儿子感情不太好。但她倒是觉得老爷爷人挺好的。
也不知道梅景铉跟老爷子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梅景铉一直看着她微笑。等送走了老爷子以后,她就坐在了他的身边,看他把袖子折了起来,削了一只苹果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拿起苹果啃了几口,才问道:“你爸怎么说?”
“他想让你去香港,在总部担任古董鉴定总顾问。”
“我觉得我留在上海挺好的,再说了,你不是要留在内地吗?”
“爸他觉得,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氛围没有香港的自由。再说了,我们结婚的话,一定是要回香港的。”
“谁跟你说结婚了?”她不会被他绕出话题来:“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也会留在这里。”
梅景铉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感慨:小姑娘自从回到他身边以后,一下子就老成了许多。不仅凡事都有分寸,都有计较,而且对待他似乎也不如从前那般热情了。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十分依恋他的,只是,她学会了恰到好处地展示感情。
真正是,他就是拿她没办法。
“那好,我跟爸说:我们留在内地结婚,结婚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当顾问。”
“谁同意跟你结婚了?”
“不想结婚?”
“我不……”话还未说完,小五忽然被拉入了一个怀抱。紧接着,男人的唇就火热地压了下来。这是他开始前的前奏,她知情知趣地把双手放在了他的腰间,回应着他的感情。唇齿纠缠间,周围的温度升高,她下意识地拽住了沙发的扶手,却被他的手覆盖上了她的手。然后,五指也一一插.入到了她的指缝当中,不断摩挲。
记不得什么时候,他把她放在床上的。周围的被褥被掀开了,他把她压在身下,全身心地包裹住。被单也随着他们的动作起起伏伏……
剩下来的理智,系数被他封印在了抢掠般的动作当中。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进入,所以当他要求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双腿……只是攀上他肩膀的时刻,她的脑子里又有一丝的清明——今天不是个做那事的好日子,具体来说就是……
“景铉……你戴上那个了没有?”
“今天不需要。”
“万一我怀孕了怎么办?”这是个现实的问题。
“怀孕了就生下来,爸他希望早点抱到孙子。我们正好满足老人家的愿望。”
“……”
一夜酣畅淋漓,他折腾到了很晚很晚。
76.076 如意(大结局下)
新年过去的第一个节日是元宵节,元宵节刚过,他们就确定下结婚的日子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在上海结婚就好,毕竟这里是她“走出来”的开始。但梅老爷子正月十六就回到香港去了, 梅景铉就告诉她:还是回去香港举办第一场婚礼。毕竟, 他的大部分家人, 他关系要好的同事朋友都在香港。等回到上海以后, 再举办一场婚礼。这是南方一些城市的习俗, 婚礼在男女双方家中各举办一次。
她同意了, 梅景铉会安排好这些事情,他也比较擅长这些琐事。
只不过去香港以前,她忽然得到了一样特殊意义的东西, 只能改变了行程先去江西一趟。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 她去了梅家的私人博物馆的地下仓库观摩,以便收集资料。在巡视这些私人收藏的时候, 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存放在保温柜里, 假的不能再假的“高仿品”骨瓷碗。更加凑巧的是, 这个骨瓷小碗她十分熟悉。
这不就是摆在秦禾家里博古架上的那一件骨瓷碗吗?!它,它怎么在这里?!
当抱着骨瓷碗回家的时候, 梅景铉倒是很坦白地告诉她:“秦禾的私人收藏在他死后被公开拍卖, 这一件骨瓷碗是个工艺品,没人愿意出价。我倒是想起来,你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唯独注意到了这个骨瓷碗,所以心血来潮就拍买了下来。”
“多少钱?”
“五十块。”
她笑了,梅景铉在古董交易圈子里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他交易的工艺品,那也该是以万为单位来计价的。只怕是没交易过这么便宜的物品。
于是道:“当时就没人比你识货?”
梅景铉想到那天自己出价这么一件假的不能再假的现代廉价工艺品,震惊到底下一圈“古董大佬”的场面,也是颇感好笑。但他明白:“这东西对其他人而言一文不值,但我想,你看中的东西,应该有你的道理。而你的道理,就是我的道理。”
“……谢谢。”她是真的很谢谢梅景铉。这件骨瓷碗对于她来说,是千万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也不换的稀世珍品。
“小五。”梅景铉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脸色有变,于是问道:“你认识这东西?”
“我认识,我不仅认识。而且还……还知道它,它是怎么制成的。”她叹了一口气,把骨瓷当中的秘密告诉了梅景铉。这些往事,她本来打算不再提及的。但今天例外,她不会压抑自己的心情,无论喜怒哀乐都会和梅景铉好好分享。
这只骨瓷碗里,曾经承载了一个人的灵魂。这个人是她的大徒弟陆修远。他的骨灰掺入到了这个骨瓷碗当中。如今,陈归宁已经瞑目,她也无法再和这只骨瓷碗交流了。但依稀觉得,手中的骨瓷还残留着当初的温度,如火的温度。
“景铉,我想先回去江西一趟。把这只骨瓷碗移交给江西瓷厂纪念馆。那里有不少人的遗物。”大火焚烧以后,江西瓷厂不见了。但有心人在原址上建了一个纪念馆。她一直想去看看,也算是和过去真正做一场告别。
“好。”梅景铉俯身接过了她手中的骨瓷小碗:“我陪你去。”
于是,阳春三月,他们去了江西。到达纪念馆的那天,她穿着蓝色的裙子,身边的梅景铉穿着一身青蓝色的夹克衫,里面是她亲手挑选的白色衬衣。他们就像是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走进这个地方,游览这个纪念馆里的每一段回忆。
台上的许多照片,都是关乎陈归宁的。看得出来,建造这个纪念馆的人对陈归宁有着特殊的怀念之情。不仅如此,纪念馆的导游也告诉他们:“来到我们这里的游客,大部分是过来怀念陈老师傅的。这里是全国唯一一家纪念她的地方。”
她亲手把这一只骨瓷碗移交给了纪念馆的馆长,说这是陈老师傅的遗物。
走出纪念馆的时候,和风微动,如同她的心情,再也没有了料峭的寒意。只有丝丝扣扣的柔和。
在纪念馆的门口,有一条河流。是记忆中的那一条金水河。从前,这条河的西边还有一座观音庙。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修建的,70年代厂里被“打杂四旧”的时候,她还躲在庙里面逃过了一劫。如今,那小庙已经被推倒了湖边围了一圈围栏,变成了当地的一个热门旅游景点,名叫“如意湖”湖边还有不少人在贩卖许愿如意的红色鲤鱼。
旁边有一对情侣正在放生一条鲤鱼,男孩对女孩说道:“我希望你能赶快嫁给我。”
她蹲下身也想要一条,梅景铉付了十块钱,于是小贩给了他们一条小小的鲤鱼。不断吹来的风吹皱了这一湖碧波荡漾。她双手捧起了小鲤鱼,把这个小生命放在了湖水里。红艳艳的小尾巴卷起一道涟漪,继而悠哉悠宅地游走了。
回头,他们相视一笑。梅景铉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我没有许愿。”她望着他倾注的目光:“现在这样就很好,比我梦想的还要好。”
十天以后,他们在香港举行了婚礼。婚礼举办得隆重,盛大,香港这个城市给足了梅老爷子一家的面子,政治名人,商界大佬来了不少。从早到晚,她都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头新品种梅花鹿,人们用好奇和赞赏的目光看着她。
当然,更多的人很好奇的是,她这个平凡的小女生是如何嫁进了这么尊贵的豪门梅家。
倒是梅景铉的朋友们都比较谙熟他的脾气,一位姓周的更是笑道:“我说你小子肯定以后娶个古玩圈子里的人,这不,孟小姐实在是个天才,你的那本大作我们都拜读过了。连我老子这个搞青铜收藏搞了四十年的人都服气得不行。”
她笑着招呼着这些客人:“那是大家太抬举我了。”
说完了以后,她看到人群中间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她无法回避,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陌路了。
她主动站了起来,披着婚纱,落落大方地站在他的面前:“二少爷,别来无恙。”
梅景铄的目光只有片刻的涟漪,继而恢复了平静。好像在上一刻,他是那个懊悔的二少爷。到了下一刻,就变回了一个不曾认识的陌生人。不远处,她还看到了那个名义上的婆婆——梅景铄的母亲,梅景铉的后母。但这些家人,是梅景铉刻意避免接触的存在。她也不会令他难堪,所以摇晃着红酒杯说一句:“我敬你一杯。”
“以后,我要叫你大嫂了。”梅景铄的语气很轻很淡:“想不到,你可以做到这一步。”
她知道梅景铄对自己有所不满,但并不介意。只是最近听梅景铉说,弟弟有了新的目标。于是问道:“下个月,我和景铉要回上海。你呢?”
“我去日本,那边是个新的市场。做好了,产业价值不输于内地。”
原来如此。她就祝他:“一路顺风。”
“小五。”喝完了这一杯红酒,梅景铄改回了称呼:“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了他的?”
原来梅景铄还介意她的背叛。但是她已经可以风轻云淡地看待以往的一切了。于是笑了笑。
“梅景铄,你哥哥在内地所取得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赚来的。我没有帮他一点点,我也根本没有参与到你们的争斗当中。至始至终,我只想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旁观我所欣赏的两个男子之间的斗争。我不想鼓励你,也不想支持你哥哥……但我发现,在你身边我做不到这一点。而你哥哥,则成全了我的心愿,让我置身事外。”
梅景铄的目光移了开来。他是利用过她,还沾沾自喜得到一个得力的下属用以对付哥哥。只是如今,这一切好像一场笑话。
笑话完了,就是淡淡的口吻:“那祝你们夫妻新婚快乐。”
“对不起。”她还是有些愧疚地道歉,尽管这个道歉来得不明不白,不是时候了。
“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他已经对我够纵容。我知道,他可以做的更绝一点。而不仅仅是让我去了日本……我只能承认一点,小五,他看人的目光比我准。老爷子你很欣赏你,欣赏到把你的书购买了一千多本,全公司上下人手一本。”
“……”
“再见。”梅景铄转身而去,摇晃的红酒并没有喝下。
婚礼结束在午夜时分,天上的烟花一朵朵绽开。她半醉半醒间进入了梅景铉位于香港的家。这里距离举办婚宴的维多利亚港有点远,但远了好,自在清净。她先上了床睡觉,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大早。也不知道身边的梅景铉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她慢慢靠近,他有所察觉,微微睁开眼睛。
她立即移开了目光:“景铉,我们今天早上不是要去看你爸的吗?早点起床。”
“爸他昨晚也是折腾了一夜,让老人家多睡一会儿。小五,你要是饿的话,厨房里有吃的。”
“我不是饿了。”这大半年来,梅景铉似乎十分关心她“饿不饿”的问题。这也难怪,去年四五月份的时候,她简直瘦的吓人,目前已经恢复了九十斤的正常体重了,但男人似乎觉得不够,努力想让她的体重突破百斤大关。
她才不要长胖了:“你要是饿了,我去给你弄早餐。”说完,她就手脚麻利地下床了。
厨房里有不少吃的,她知道他的口味挑剔,早上既想吃得清淡,又只习惯吃西餐。于是想做一份鸡蛋配吐司。只是拿起平底锅的时候,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她立即扶住了桌子的边缘,忍不住腹中泛滥的感觉,又跑去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梅景铉已经起床了。他自然听到了刚才的动静。问她怎么了,她张口刚想说:“我胃里不舒服。”又是一阵恶心,这次当着男人的面冲进了卫生间,出来以后,就被他捉着去了医院。一路上,她还有些不高兴。
“我们不是说好了早上去看你爸吗?”
“看完医生再去爸那里也不迟。”
“我没事,真的。刚才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到了医院再说。”
于是梅景铉押着她去了医院,挂了内科,听说了症状后,医生建议他们转去妇科。妇科的大夫倒是直白:“……这个症状,倒像是怀孕后的反应……”于是她开始发愣,直到梅景铉拉着她去做进一步的检测,然后一起在门口等报告单。
报告单很快就出来了,梅景铉去接的。
坐回了她的身边,梅景铉把单子地给了她,一手搂着她的腰,一面骄傲道:“小五,今天去看爸,正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老人家等不及抱一个孙子了。”又亲了亲她的额头,他很少在公开场合做出这些亲密的动作,现在倒是不避嫌了。
她这时才反应了过来:“我怀孕了,是吗?”
“对,怀孕一个月。预计今年年底,我们的孩子就出世了。”
“哦,好。”巨大的感情洪流涌上心头,一时间,她感觉到了无以伦比的幸福。下意识地,她抓住了他的手,好像抓住了一生的幸福。
“走,我们一起去爸家。”梅景铉扶着她站了起来,还不忘叮嘱道:“你看到爸以后,别称呼伯伯,以后跟我一样喊爸。”
她瞪了他一眼:“赶明年,还有一个人喊你爸了。”
“小五。”梅景铉好笑道:“或许你怀的是双胞胎,这样就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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