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枉负东君
黛玉走后,王妃的的情形更加不大好。依旧发着高热,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醒。好在意识很清楚,不过只要没人在跟前,她总是会将盖在身上的被子给拉下。一心只想速速完结此生,能够早些见到他,完了此生的债。
水溶从衙门里回来后,来不及休息,来不及喝水,匆匆来到怡园关心王妃的病情。
胡嬷嬷向水溶摇头道;“王爷去瞧瞧吧,王妃她很是不好。”
水溶神情凛然:“她到底要做什么。”进得里屋来,灯台上的烛火在跳跃着,听得有噼啪的爆裂声。
王妃卧于绣床上,睁着一双眼,目光显得有些空洞而呆滞。水溶走上前看了一回,微弱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那么恬静淡然,和平时的冷若冰霜实在有些不同。不过这些日子生生的瘦了一大圈,水溶心中清楚,整件事对她造成的阴影。
水溶斜坐在床沿边,语气分外的柔和:“你好了,我才安心。这么大的一个家,不能少了你。南晴她没那个能力。”
王妃觉得身子烫得厉害,嘴唇也裂开了,嗓子暗哑道:“给我水。”
水溶听说忙倒了水来,一手扶着她,王妃像是渴久了的人,大口大口的大半杯水就见底了。
说来两人结缡几载,水溶还是第一次给王妃倒水喝。他接着又扶她躺下,无意中摸到她的手,火一样滚烫,水溶忙道:“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也不开口。好好的休息,我让人传太医来。”
王妃却拉着他的手,不肯让他去请,挣扎着恳求道:“王爷,就当我是在还债吧。我欠你的,一并还上。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
水溶有些焦急:“胡说什么,你好生躺着。我去去就来。”
王妃终于落下泪来:“我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个笑话。想要放下,却一生都未放下过。菩提庵的老师父说我心里住着魔障,现在我终于走出来了,这一路太艰辛了。我不想再回头去看以前的风景。王爷呀……”王妃唤了一声。
水溶鼻子一酸,心里觉得堵得慌,急忙叫来了人:“去将陈太医请来。”
王妃奋尽力气说道:“不用白费力气了。”
水溶微怒道:“我得让你好好的活着,给我好好的活下去。”便匆匆的走开了,不再去看床上的病人。
水溶心中一团乱麻,接着又遇见了敦慧来瞧她嫂子,敦慧拉着水溶哭道:“哥哥,我就这么一个嫂子,我要她好好的。你得救救她呀。”
水溶安慰着敦慧:“歆儿,你嫂子需要静养,别去吵着她了。”水溶回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坐下来静静的喝了半盏茶。思前想后,心想两人走来,谁都没有错,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呢?他以为将王妃的心结打开,两人的处境会好些,没料到她的心里还住着那个人。水溶不忍去责备什么,只希望以后的路能够平坦一些,他不希望王妃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只要她能好好的活着,哪怕她走入空门,水溶也会由着她。
水溶显得有些焦躁,直到六儿过来传话:“王爷,陈太医来了,已经给王妃诊了脉。”
水溶道:“哦,快将他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六儿道:“回王爷,太医已经在花厅等着了。”
水溶忙至花厅上,陈太医忙起身道:“王爷。”
水溶道:“事情有些紧急,这么晚了还麻烦太医走这一趟。不过王妃的病?”水溶疑惑的望着他。
陈太医摇摇头,叹息道:“听说王妃已经用不进去药,吃进去的都吐出来的。刚才施了针,可能高热能退下来。不过王妃的病来得太突然,又猛。如今病已快到膏肓了,下官再有医术只怕也救不了……”
“你说什么,救不了。为何救不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是心气不足么,静养就好。怎么就到这个地步呢、”水溶焦急万分,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她还那么年轻呢,两人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她也是自己的家人,需要自己的保护,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渐渐的消逝。
陈太医跪了下来:“王爷明察,这是风邪外侵引起的,只怕是心痹之症,下官已经尽力了。”
水溶含着热泪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果真就没法子了么?”
陈太医道:“下官再开一套方子,切忌动怒伤感,或许能见好的。”
“那还不快去!”水溶大步走了出去,往怡园的方向走去。
胡嬷嬷在炕上抹着眼泪,口中念叨着:“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难道就不能过一天安心日子么?”
水溶无暇去顾及这些,王妃似乎沉沉睡下了。黛玉和敦慧都守在跟前,敦慧拉着兄长只是哭:“哥哥,你得救救嫂子呀。嫂子对我,比哥哥对我还好。我要她长命百岁的活着。”
水溶垂头丧气,顿时觉得自己虽是一家之主,当真到了要庇护身边人时,自己却不能做出什么,他虚软的瘫坐在椅子上,心想难道就真的无力回天了么。
黛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焦虑和心疼自己都感同身受,可又不能替他分担点什么。命运将他们这几人紧紧的拉在一起,难道到最后都抵不过上天的旨意么?黛玉想起白天王妃和她说的话来,此刻很是不忍,屈了屈身子说:“王爷好好照顾王妃吧,民女告退了。”
水溶道:“歆儿你跟着林姑娘一道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敦慧恋恋不舍的望了睡梦中的嫂子一眼,此时的她生怕给别人带来什么麻烦,便和黛玉出去了。
水溶坐在那里,两眼望着幢幢的灯影,眼前浮现出许多以前的事来。
“溶儿,哀家给你找了门亲事。是我们顺妃母家的孩子,听说生得一朵花似的,你可喜欢?”
“微臣谢太后的恩典。”
“溶儿,以后可要好好的对待她,不许欺负她。”
水溶郑重的答应了。
直到迎娶那天,水溶还满心欢喜,当他挑起了新娘的喜帕时,他两眼也看直了,的确是一朵娇花。那么美,让水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新娘子对他没有什么脸色,那时的水溶自然也年轻气盛,新婚里两口子拌嘴时常有。相处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水溶就将自己的起居之处挪到了花厅后面的几间屋子里。
几年来,水溶心想自己从来没有懂过她。她对水歆和水澄都是真心的好,唯独对自己充满了抵触甚至是敌意。两人从以前的吵吵闹闹,到后面的形同陌路。直到水溶窥见了她的心事,她心里住着一个男人,而且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了那个男人。水溶想,两人虽然在同一屋檐下住着,路却越走越远。
水溶看见了那幅绣屏,他拿了过来细细的欣赏着。奔跑中回头的马,栩栩如生。爱马人已经不在,但他还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世上,活在某个人的心里。王妃和他的故事,自己也是断断续续的听了韩琦说的几个片段,后来才拼凑起来的。一场愁梦终有醒的那一天。水溶望了一眼床上的人,不过她似乎在梦中,不愿意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妃睁开了眼,一眼就看见了守在跟前的男人。王妃虚弱的一笑:“现在什么时候呢?”
水溶强打着精神,拿出金表一看,已经是子夜时分了,眼皮很是沉重,不过他却不敢闭眼休息,见问便答道:“早着呢,你睡吧。”
王妃显得有些抱歉:“王爷不去休息么,一早还得去早朝。不了误了正事。”
水溶叹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就安心吧。”
王妃觉得身子好受了些,没有那么烫了,人也清醒了不少。她记起了一件事,从枕头下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水溶面前:“这件东西我还给你吧,曾带来了那么多的误解。如今也都烟消云散了,王爷或是留着,或是扔掉,随便怎么处置都好。”
水溶接了过来,那是一只白玉扳指,有几缕绛纹。他自己也记不起来这是何时的东西。还是王妃说:“这一只和那一只一模一样,以为你夺了他的东西,害了他。他们传错了话,我就当真了。想想开真是好笑。”
水溶道:“你怎么不留着?”
王妃道:“不用了。我还有一事要求王爷。”
“请说。”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在这里白留了这几年,都是当初没有那个勇气追随他去,现在也不算晚。王爷与我没有半点情分,等我走后,让韩琦将我带回去,葬在我们韩家的坟茔里。”
水溶不忍听这些话,眼泪悄然而下,微微的耸动着肩膀。
王妃又道:“林姑娘是个好姑娘,王爷不要辜负了她。她这一生的遭际可怜可叹,也该有个归宿。我不享受水家后人的香火。这一生与水家再没半点联系。就让我干干净净的走,好不好?”
水溶拉着她的手,哽咽不能语,心想为何不能帮她一把,帮她渡过这一关。
王妃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气若游丝,只想速速的完了此生的债。
第二日韩琦便来了,王妃和他交代了几件事,韩琦怔怔的听着,心里越发的难受,后来说:“阿姐果真还是放不下他,就算他算不得是个好人,阿姐还是这样的固执。”
王妃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千万记住我说的。”
韩琦道:“这些事只怕我做不了主,还得回去请示老爷。”
王妃点点头。
韩琦带着姐姐的最后一点愿望找到了父亲。韩栩听后勃然大怒:“胡闹,她一个女人不懂什么礼仪规矩。你也不懂,竟由着胡来。我看她是要先把我给气死才干净。”
韩琦当时就跪了下来:“老爷,这事就答应吧。阿姐最后一点心愿,老爷也不满足么?”
韩栩道:“这算是什么话。给我们韩家丢脸,嫁出去的女儿,哪里还有回来的道理。”
韩琦恳求道:“爹爹,当年这场悲剧就是爹爹一手造成的。爹爹不是恋慕北王府的权势,才做了那个局,这些话我都没和阿姐说。阿姐要是知道了,她会怎么想爹爹呢。”
韩栩道:“难道我不是为了她好,跟着那个姓石的,只怕更丢我们韩家人的脸。姓石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哪里配得上娉娉,简直是白日做梦。当初我做主断了他们的念想,没想到这个傻闺女竟然如此的作践自己。我不方便去训责她,我要让她母亲好好的去说一顿,趁早让她死了这个心。”
韩琦连连哀求:“爹爹,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呀。难道爹爹就不心疼么?这样一闹,只怕阿姐走得更快。您就应了吧,这是她唯一的心愿那。”
韩栩被儿子吵得心浮气躁,心想家门不幸,怎么就出了这等丑祸,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还不被耻笑?
光阴悄悄溜走,三月的脚步渐渐近了。又到了满院风絮的时节。
王妃强撑着要起来,她早就厌倦了瘫在床上的感觉,硌得骨头疼。
翠珠说:“外面春光正好,娘娘出去瞧瞧吧。”
王妃虚弱的答应着:“好。你与我梳妆吧。”
翠珠便开了妆奁,拿了牙梳,慢慢的解散了那头秀丽的乌发,轻轻梳理着。十指灵巧的梳了一个倭堕髻。又拿了镜子给王妃瞧:“这样式娘娘可喜欢?”
王妃微笑道:“喜欢,我最喜欢梳这样的头发。”她亲自开了匣子,拾起一只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让翠珠给插上。
翠珠见王妃今天难得有如此好兴致,忙拿了竹剪刀,绞下了一朵养在花瓶里的单瓣芍药,轻轻的簪在左边的耳鬓上。
王妃想取过那对金项圈,哪知已没有力气去取,为了不让翠珠看出什么端倪来,她道:“取了我最好的衣裳来换上。”
翠珠开了衣橱,取来了衣裳。淡红缕金百蝶穿花五彩缂丝宁绸春衫,柳黄纻丝绣花的八幅湘裙。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紫的掐牙背心。
翠珠替王妃整理好了衣裳,笑道:“这些衣裳娘娘总不愿意穿,病了这些日子,脸色虽不大好。不过这一打扮,又像是回到以前了。真正的好看。”
王妃揽镜自照,是呢,还是以前的样子,那时候十五六岁她也这样的妆扮。她觉得自己快要拿不住那块镜子了,往桌上一放,没有搁回原处,镜子就掉在了地上,一声脆响,已经裂出口子了。
翠珠生怕她多想忙安慰道:“娘娘,我们出去吧。自有人来清理。”
王妃扶着翠珠,慢慢的向外面而去。外面的人说了句:“林姑娘来了。”
黛玉见王妃穿着艳丽的衣裳,神情不似往日,便以为她的病大好,十分的喜欢:“娘娘今日看着真好。”
早有婆子在廊子上设了座椅。黛玉搀着王妃来到了廊上,接着扶她坐好。
王妃对黛玉道:“妹妹陪我看看跟前的春景吧。”
黛玉见院子里栽种着的石竹竞相开放,绚丽的一片。
王妃道:“妹妹喜欢春天么?”
黛玉答道:“喜欢,只可惜这一季要走到头了。再见亦是隔年期。”
王妃道:“只怕是我最后一次欣赏如许的春景了。我真想听一折戏呀,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爱听。”
翠珠听见了忙人传话去让给准备。
黛玉静静的陪在身边,后来敦慧也来了。敦慧夸赞道:“嫂子今天的衣裳真漂亮,从来没见嫂子这样打扮过。”
王妃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偏爱这样的穿扮,如今只怕不能见人了。”
敦慧忙道:“嫂子这是什么话,依旧光彩照人。”
水溶听说了王妃的心愿,也顾不得什么,忙忙的让人去准备。后来就在怡园的小亭子里,临时搭了个简易的戏台。
王妃静静的听着那婉转的嗓音,只听得第一句唱的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心想怎么偏偏是这一出。
黛玉也听得入了神,此时见院中飞来了一团团的柳絮,接着又唱到了:“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此时听得哪个角落里嗤啦一声响,敦慧忙起身来,后来丫鬟过来说:“掉了一只大风筝进来,不知是谁放的。”
敦慧忙欢呼道:“快去取来瞧瞧。”
绣兰说:“要风筝我们家也有,拣别人的放,只怕晦气。”
王妃望着满院吹来的柳絮,双眼迷离,朦胧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十五六岁时的样子。有一少年正向她走来,锦服宝带,还是以前的样子,走到跟前来,唤着她:“娉娉!”
王妃看见了旧时的模样,嗔怪着他:“哥哥为何扔下我独自而去?”
“娉娉,让你等久了。跟我走吧。”便向王妃伸出手来。
王妃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粲然一笑,还是儿时的呼唤:“哥哥,等等我。”
黛玉扭头对王妃说:“娘娘快看,飞来了一对蝴蝶。”却见王妃手中的手绢已经飘落到了地上,脸上露出了一抹明媚无比的笑容,只是笑容僵在了唇角,宛如一尊雕像固定在那,一动也不动。眼望着前方,目光已经涣散开来。
黛玉大惊,忙唤道:“娘娘!”
王妃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黛玉惶恐不安,她轻轻的将落在地上的手绢拾了起来,轻轻地放回王妃的手中,眼望着她那无比平静又明媚的笑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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