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14)
无数粮食丝绸从水路卸下,经由任劳任怨的牲口散往西南。
子煦仰头看城中飞檐走壁,因为许多京城商贾往来的原因,台城不少楼阁都仿照京城,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家,遥远的皇城。
眼下因为战事,台城这座繁华之都也城门紧闭,城墙上奔走的兵士透出点儿犹豫。
一排排弓箭手向城内射出箭,于是城墙上有稀稀疏疏的反击,却只能任由宁军的箭带着一张张字条落入城内各处。
巨弩盛放着前几个城里病死之人的尸身,一字排开在城北面。
宁铮道只知道巨弩攻击的策略,此刻看子煦按兵不动,不知又是什么新战术,焦躁地派传令兵到前列探听。
子煦在城郊等了一天,又到日落时分,副将让人燃起熊熊的火把,于是城内呼应似的,城墙四个角也点燃火炬,城内有了零星的厮杀,继而归于平静,四面大小城门共计一十八扇,全部大开。
子煦在一队骑兵护送下进城。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人,四周屋舍门窗洞开,看得到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瑟缩依偎的兄弟姐妹,以及卧床不起的老人家,全是惶惶不安的普通人。
走出去一里,齐整的队列跪拜在他的马前,都是守城的兵士。他们捡拾到箭上的字条,经过一夜的商议,决定照子煦的吩咐,控制粮仓、城门、城墙、兵器库,并在看到信号之后在城墙四角点燃火炬示意。作为交换,二皇子承认他们的兵士身份,奖赏一个月的军饷,并且让其自行决定,往后是跟随宁军继续北上,还是就此解甲归田。
台城中心的鼓楼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影立在高处,子煦的侍卫纷纷警备。
模糊的夜幕中,子煦看不清他的样貌,只听到他大叫:“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只可怜满城百姓。身为朝廷命官,无言面对皇上。”一声闷响,直直坠落。
子煦握着缰绳用掌心摩挲了会儿,“同那些不肯降而被杀的兵士一起埋了,都是我大周朝的好男儿。”又隔空用马鞭示意守城军将,“帮我写几封信给你的同僚们,就说二皇子赏罚分明,台城完好无损,希望他们也都是明白事理的人。”
降军的军将诚惶诚恐答应着,按着吩咐,将宁军迎进城里,带着自己的军队退出到城南郊外驻扎。
“吩咐下去,台城已在我治下,宁军士兵需谨守军纪,如有一丝僭越,从下到上一个都跑不掉。”子煦吩咐完,便独自登上台城最高的鼓楼。
城里的百姓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都躲在家中,可四处灯火通明,没有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尸体令人作呕的恶臭,这就是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第一座城池,是他的。子煦闭上眼,默默感受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座台城、京城还有整个周朝天下,都臣服于他的那天,也是这种感觉?
在鼓楼上立了有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安置好的府邸。
睡得朦朦胧胧,梦见自己重回林间木屋,握住望霁的腰,执她的手涂完最后一片花瓣,然后她轻轻扭过头,淡淡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上……突然被侍卫叫醒,城西有士卒闹事。
急急起身,厅里,副将带着五六人立着,那五六人里有两个面带愧色的年轻士兵,也有倨傲不减的军官和军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舅舅的几个心腹。
“夜半不休息不站岗,闹到我这里来?”语不带笑。
“报二皇子,小伙子年轻气盛,见着水灵的小娘子就……”士兵的长官替自己的手下作答,脸上带着笑,话语里颇为轻松,像在说轻描淡写一桩小事。
外头传来呜咽声,而且是个男人,子煦示意将他也带进来。
一个青衣青年跪倒在子煦跟前,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一望便是个书生模样。先只是呜咽,这会儿到了皇子跟前,更是哭倒在地,只一个劲儿地叫“娘子、娘子”。
子煦从主位上站起,俯身握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握下去只觉得过分纤细羸弱,且冰凉透顶,低头瞟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个青年慢慢伸长手臂,子煦握着的,竟是他抓住的一截断肢。
“大胆!”侍卫拔剑顶住青年的脖颈。
子煦轻轻放开自己的手,望向泪水涟涟的双眼,“出什么事儿了?”
“我和娘子正要睡下,她去窗边合上窗户,却被这两个禽兽从街边望见,闯进家门,一人将我强按在地上,一人,一人将娘子……”他忍不住低头抹泪,“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的被按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娘子体弱,不堪淫掠,探手握我的手臂,刚刚触到,便被这个禽兽砍断手臂……”再一次哭倒在地。
“人家娘子呢?”子煦抬头瞪着毫无愧色的长官,转头喝问两个兵士,只见二人面面相觑,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地上的书生猛烈地喘着气,“娘子哀嚎不已,两个禽兽乐此不疲,娘子在我眼前血尽而亡,血尽而亡啊……”他重重地咳嗽,吐出血来,然后趴伏在地上不动。副将上前探看,发现已气绝身亡。
“行军多日,莽撞些总有的,哪次打仗不这样。”长官走上前几步,冲子煦摆摆手,那架势,和舅舅颇有几分相似,像在教训一个小儿,“现在这书生也没了,人证没了,就这么算了吧,这俩小子我带回去,饿他个几天,看以后还敢不敢胆大妄为了。”说着,觉着事情就说定了,领了一干人等就要出去。
“来人,全部押下去,午时押上南城墙,让宁军们都准时在城内候着。”不等他们转身,子煦大喝一声。
铁甲粼粼的侍卫立刻捉住两个犯事的兵士。几个长官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隐去,就惊恐地发觉,子煦抬手指了指他们,全部押入台城大牢。
宁铮道很是沉得住气,直到巳时才慢慢悠悠地上了子煦的门,也不管侍卫的阻拦,直接踱进外甥的卧房。
子煦正大展双臂,立在卧房中央,让侍卫给他穿戴锦袍,见到舅舅,微微一笑:“见过舅舅,不方便行礼,舅舅见谅。”
宁铮道一怔,脸上明显不悦,大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听说昨晚兵士闹事,让你给抓了?”
“是。”
“要我说呀,打仗不易,刑罚过重,扰乱军心,可就得不偿失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必在大军面前呢。”
“舅舅怎么目光这么狭窄了呢?”子煦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自己的前襟,“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台城整个城池,连粮食、军力都得以保留,为我们日后所用,台城军民的态度至关重要。我要用这个法子,继续拿下去京城路上的所有城池。现在这两个败类犯下人神共愤的恶行,宁军的军心倒是不乱,可我需要统领的只是八万人的宁军吗?我要的是整个大周朝!这次若是姑息了,我往后还怎么保证投降不杀、还怎么施行我的大计、还怎么坐皇位、舅舅你还怎么上朝对我指点江山!”
宁铮道铁青了脸,摇了三下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甩甩袖子,走了。
☆、尸山血海(三)
正午的城墙上,两个犯事士兵和他们从下到上的四位长官,一字排开跪在墙垛边。城墙内侧是西南八万大军,外侧是决意跟随子煦的台城军士,城内外远近散布着台城内外的百姓,带着怯怯的神色远观。
副将洪钟般的嘹亮嗓音,宣读了所有违犯的军纪,两名士兵斩首,四个长官杖刑,一时城内外的窃窃私语汇成热烈的声响,如波涛如沸水。
行刑者刀起头落,罪魁祸首伏法,但四个长官却不依,以地位最高的那位军将最为不服,竟从地面站起,“我是你外公看着长大的,十六岁成为宁军伍长,摸爬滚打到这把年纪,为着这桩小事要受罚?”说着作势去抢一旁侍卫的佩刀,“你不看看自己倚靠着谁,我就替长辈教训教训你”
子煦一个眼色,沾满鲜血的刀再一次举起,所有人都被吓住,包括宁铮道。
剩余三个军官看着军将的人头在城墙上滚动,只能忍受杖刑,在一声声惨叫声的掩盖下,子煦走近宁铮道:“昨天到这儿的时候,宁军是八万,明天启程的时候,就是十四万。”用眼神示意城墙下正在运送军粮的兵士,有宁军也有归顺的台城军,总之是一帮亲子煦的人。
宁铮道远远看到,不知何时,宁军带着的粮草已同台城的补给混在一起,悉数掌控在子煦的手中。
“您一直教导我,我是要夺天下的人,夺了天下,我就是社稷的主人了,山河的主人怎么会任人摆布呢?”
宁铮道惊恐地抬头,被子煦按了按肩膀。
“但是舅舅,您和西南,始终是我的后盾,我需要您,就像我同样需要越阳王,将来辅国公的位置,一定在你们二位之间。”子煦说完便走下城墙。
因为血缘,他被外公收留,因为皇族,他才能得到这些兵权,外公和舅舅,究竟是他的亲人,还是利用他的人,早已无法完全理清,欠的情他记着,但要让他做傀儡,绝无可能。
一切进展得极为顺利,所到城池守军都听闻,二皇子带着瘟疫,对所有不降之处,全部屠城,一个个惊恐异常,纷纷投降,以至于到达凤州时,子煦已有了百万大军。
西北大军几乎以相同进度向京城逼近,朝廷军两头战线吃紧,西南西北两支军队只要占下一个城池,朝廷军就失去了那个城池的屯兵与粮草,而敌人则全得到了,因此应付得颇为费力。听说皇上毕竟年轻,又没有军事经验,摄政王心力交瘁。
凤州距离京城仅一座云州,据说集结了百万朝廷军。西北线上,也只剩下一座城,但越阳王的军队没有瘟疫倚靠,全都凭着西北军的骁勇善战与频频奇袭向前推进,战况激烈许多、兵力损耗也颇为惊人,现在只有区区二十万人,朝廷军放出风来,西北军面对的也是朝廷军百万大军,形势不容乐观。
子煦在凤州歇息的府邸,正是当年逃出京城时歇息的府邸,难言的巧合。他坐在窗边仔细思量。朝廷军东拼西凑,现如今剩下的至多不过百来万人,哪儿能两个方向同时开花呢?这宣称的人数定有水分,但分别是多少呢。
假如他是摄政王,西南面对百万敌军,力量参差不齐,西北面对二十万精兵,自己手上只有百万人,该怎么摆布?
思量了会儿,他自己会把二十万精兵放在西北,再拿剩下的大军围堵百万大军,至少两条战线势均力敌了。
云州是最后一道屏障,断断不会不战而降。云州城墙不输宜州,且更为宏大,而且借着山势,想要近城要经过极为狭窄的关隘,对攻方来说太过凶险。而且既然是朝廷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粮食必然充足,现在正值天寒地冻,宁军虽然人数多一些,却难以攻下。
子煦又想起当初攻打宜州时的鲜血四溅、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攻城他再也不想经历。
云城虽有足够的储备,可现在的西南大军也已不是当年梅岭山上翻下来的十万人了,现在身后所有的城池都在提供粮草,单这一点,短期看不出什么,长久看来,比云州的优势大了去了。
子煦睐着眼,想出了个法子,一下子释然。
他说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攻下京城,回去接她。现在将近一年过去,他想皇位,还要再等等,虽然比许下的诺言要晚,可他等不及了。于是找来子昊,“帮我去接望霁。”
一年来,他没有再和子昊提过望霁,既然都见不到,何必徒增兄弟二人的口角,子昊显然以为他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冷不丁一提,双眼大睁,“怎么又想起这一茬?”
“一直在想。”子煦眼也不抬,自顾自执笔写信,离开了这么久,派这些冷冰冰的兵士去接她,不知她会不会害怕,他想提前把心里话说给她听。
“你知道吗?雨吟一直跟在西北军的大军里,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相见了。”子昊强打精神,想要提起他哥的兴致,“我们和她分开五年多,又要相见了。”
子煦抬头,“我知道。你帮我去接望霁。”
子昊张大了嘴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像是咬牙切齿:“即使要召侍奉宫女,你也要先立后。”
“我知道。”子煦将信纸叠好,“让你的侍卫只管把她接来,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子昊几乎用吼的,“什么安排不能告诉我?”
子煦嘴角一挑,“你说过,我是要夺天下的人,没有告诉你的安排多了去了。”
“哥,现在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居然抵不过这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救了你我的性命,帮我们绕过阳关,才有今天,才会有明天,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些她都没做过,她也是我的人了,你对她该拿出尊重来。”子煦的话说得也很重。
“明天?哼,明天!”子昊笑得有点儿凄凉,“夺了天下的人,果然不同了,我去,我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落寞,“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做皇帝了,果然是不同了。”
立在城墙上,看子昊亲自率领侍卫重又向西南进发,一颗心才放下,做皇帝这个念头带来的喜悦,都不及现在。
书房里,几个军将已经聚在一起,向子煦提议攻打云州的战略,因为双方人数相当,朝廷军占据有利地形,又几乎是他们的绝唱,定会拼命抵抗,哪一种安排都做好伤亡近半的准备。
子煦听完,摆摆手,“那几个关隘太险,别进了,在外圈将云州围好。”
几个军将以为听错了,“然后呢?”
“围着就行,需得滴水不漏地围,外面的一个不许进,里面的一个不许出,这样围。”
“那,围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他们降了,就到时候了。”子煦淡淡地笑,这么看来胜负已经定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和凤州的悠闲缓慢不同,西北军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廷军防线撕了个口子,长驱直入,直打到京城郊外。
子煦隐约察觉出不同寻常,但云州有那么多敌军,虽是围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拨出十万人前去京城支援。这十万人亲眼目睹西北军杀入京城,想要跟进,却被西北军领头军将一句“不便管理”,而挡在城门外。随军进城的,还有一个项姓小王爷,是子煦隔了几层的堂弟,才十岁。
不断有京城内的战况传来,摄政王府被血洗、朝廷军的粮仓被抢夺……只一点,越阳王碍着自己异姓王的身份,始终没有杀入皇城内,还在等一个有资格的人走进去。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子煦果然等来越阳王的使者,带着越阳王的亲笔书信,开头便是“二皇子殿下”,从前他玩笑的时候还开过“贤婿”的玩笑,如今,倒是不提了。
要求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要保留摄政王这个职位自己来做,要冷家保持对西北军权的控制,除却现今有的五军镇,还要再增加五个军镇,并且提前立雨吟的儿子做太子……
当初拼了命救他的人,如今成了要挟他的人,这世上,什么算对他好,什么算对他坏?子煦满心茫然,将信件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懒懒地对来人道:“我若说不呢?”
信使一看就是选出来的,不卑不亢、不惊不惧:“可能咱们大周朝要出一位十岁的小皇帝了。”
子煦也学着信使的模样,不愠不怒,“只怕皇帝太小,坐不住江山。”
“所以,二皇子最好还是应下吧。”
一时千思万绪,不同意,那便是西南军和西北军的一场恶战,二十万并不是西北的全部,显然在越阳王的老家五军镇,还有精锐盘踞,到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倘若两败俱伤,各地权贵心思又活泛了,都捉个项姓王爷要各立皇帝……
抬手让信使走了。看周朝四分五裂他不愿意,做傀儡他也不愿意。
“有客求见。”侍卫的声音再度响起。
☆、合卺礼(一)
走进一个瘦弱的兵士,带着外头重重的寒气,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身上碍眼的“冷”字看得子煦眉头一皱。前脚送走一个冷军信使,后脚就又补上一个,越阳王这个老狐狸……
兜头的帽子掀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比外头的雪地仿佛还白三分,尚未出声,双眼倒像蒙了一层水雾,浓重的阴郁。
子煦一时惊愕,已听见她一声“子煦哥哥”,之后便泣不成声。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抱起来,像记忆中抱着那个小丫头一样原地转个两三圈的,然而手臂抬起又落下,这个大姑娘只让他觉着陌生。
他愣在原地,身体一震,腰间被她紧紧环住,小小的额头抵在他的前胸,于是他能真切地感到她每次哭泣的起伏和热烈的心跳。
“雨吟……”明明知道他在气头上,这会儿却让掌上明珠亲自出马,不知越阳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什么计策都不能让他得逞。
雨吟看着真的羸弱,大概因为西北苦寒,更因为心弱症。子煦好声好气地将她扶到软榻边坐下,倒一杯热茶让她捧着——依稀记得冬天她总是如此。自己站在桌子边隔着五六步,远远打量。过分消瘦的面颊、窄小的肩背,可五官和小时候那么相似,果然长成个美人。
“爹爹跟你要军镇、要兵权了是吗?”雨吟喝下两口,才勉强顺了顺气。
子煦缓慢地点头,她是说客?
“你如果不答应,他要另立小皇帝?”
她什么都知道,越阳王没拿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养,她从来都是他权贵路上的重要一环。子煦的喉头梗着,物是人非,人心各异。
雨吟突然抽下头上一支翡翠琉璃簪子,长发瞬间落下,子煦一愣,就看到她的袖口寒光一闪,烛光中映出短刀,他上前一步,已听到“沙沙”声,一束长发割断。“拿几张信纸。”她的泪光在烛火中晶亮。
子煦将信笺摊开在她跟前,隐隐觉察出点什么,没来得及按住她的双手,锋利的刀口割开手指,殷红的血滴落信笺,晕开朵朵红梅。忙扯过一张白绢子按住她纤细的手指,“这是干什么。”
雨吟抽泣两声,放下短刀,右手执笔,娟秀的笔迹流畅地在滴了血的信笺上划开,“多少年了,雨吟自认为是二皇子的正妃,不管子煦哥哥是皇子、是亲王、是未来的君王、或是做了流寇,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追随,只可惜当年事出突然,才被迫分隔两地多年,如今重聚,我断然不会看着爹爹为难你。他还在想,若是立了小皇帝,让我去做小皇帝的皇后,做梦!我这就告诉他,我们已经行了合卺礼,天地为证,断发滴血为鉴,他若另立皇帝,父女情分今日断绝。”说话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她用沾血的绢子果断地抹掉,写好的信笺递到子煦跟前,“让人传到城内,我看他怎么办。”
子煦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却看到她又将簪子放在他的手心,以此证明是她本人无疑。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应该说些什么,可舌尖沉重。
雨吟看他的眼神抽动几下,“子煦哥哥,你,是疑心苦肉计?我不要什么太子儿子,不要冷家的兵权,我只要让爹爹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子煦低头盯着手中沾血的信纸,跟前这个瘦弱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是……”
“宁卿远求见。”门外久违的嗓音。
“进!”子煦不假思索地冲门外吩咐。
这一年来,子煦行军打仗,成长得黝黑健壮,而卿远显然在锦城仍过着从前的贵公子生活,同战火蔓延前并无二异,看到雨吟时明显一怔,而后不以为意地笑笑,朝着子煦作揖,“听说越阳王盘踞京城,父亲特特召我前来商议。”难得受到重用,即使舟车劳顿,卿远也受宠若惊。
“不用再劳心商议,这封书信一到,他就会放弃。”雨吟言之凿凿,转头望向子煦时又含着无限哀怨,“只求,保爹爹、保我们冷家性命无忧。”
显然卿远先前会错了意,将她错认为别的身份,现在即刻听出她是越阳王的女儿,识相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子煦哥哥,你不需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京城、皇城和皇位,你,你还在迟疑什么?你是怀疑我吗?”她冲外头唤一声“紫鸢”,原先在门廊候命的一位西北士兵走进来,摘下帽子,居然也是个女子,是她的侍女。“带这封信回去。”见子煦不动,雨吟从他手中重又拿过信与发簪递到侍女手中,紫鸢斗篷上的融雪往下落,像一场小雨,不知她们在雪中穿行了多久才来到子煦跟前。
“你们在门外候着。”子煦捏了捏拳,不费兵士夺下江山,他固然想,但他终究做不惯满口谎言、虚情假意的人。
雨吟本是分秒必争,见他这样迟迟疑疑的,倒急躁地咳个不停。
身后的门重又关上,屋里只有蜡烛跳动的声响,和子煦捏响的指节,“雨吟,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你太小了。”
“什么?”雨吟见他一步步近前,惊异地摇头。
“我,我……”子煦长出一口气,面对眼前大睁的双眼,简直难以开口,“父皇赐婚的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后来,后来我又向别人许下了娶妻的承诺,父皇的赐婚,我没法……”
“紫鸢,快去!”雨吟怔怔望着他,冲外头喝一声,嗓音却虚弱得很,然后俯下身,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子煦慌忙上前搀扶,“我给你找大夫。”将她扶到床榻上,返身就要往外去。
袖口被雨吟死死攥住,“子煦哥哥,你,留下,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我,有药,知道,知道,怎么治。”气若游丝,指尖用尽所有力气。
端起桌上一杯茶送到她唇边,子煦坐在床边,看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珐琅瓶,指尖颤抖得拿不出药丸,忙代她取出一颗,送到嘴边。
吞下补血益气丹,激喘了许久,她才逐渐平缓下来,疲惫地看着他,“五年来,你是我所有的念想,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盼。”而后闭上眼,“我睡了。”
将被角掖好,子煦轻声走出房间,卿远已经召来两个侍女候在门口,子煦低声交代她俩几句,引着卿远走向东边书房。
雪夜格外安静,隔着几层院墙,才有巡逻兵士的铠甲声。
“你打算娶谁?怎么没听说过?”卿远话语间满是笑意。
子煦听得心间一松,打了一年仗,凶狠的敌军、惶恐的降军、毕恭毕敬的手下将士、时时对他怒目的宁铮道和子昊,他险些都忘记寻常的嬉笑与谈笑是什么样的了,不由地摆摆手,“一个猎户的女儿。”却觉得说得太轻描淡写,“早在梅岭山就帮过我的,一个猎户的女儿。”忍了忍,没有说出“望霁”二字,虽然想让全天下知道他想立后的这个女子,却仿佛觉得因为属于他,又不想对旁人说。
“那封信,紫鸢当我的面读了一遍,恭喜恭喜,不日就要登基了。”卿远微微让了一步,跟进书房。
子煦唤人端上凤州城最好的酒,多久没有和人把酒言欢过了,虽然他和宁铮道已经剑拔弩张过,但卿远这位表兄,带着闲适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带着令人怀念的诗情画意。
“听说父亲失敬了。”卿远替他斟一杯酒。
没想到他这样开诚布公,脸上却丝毫没有畏惧或愠怒,子煦微微一笑,点头喝酒,“你来替他说话?”
“我?”卿远笑起来一耸肩,很是洒脱,“怎样安置西南侯王的势力,定夺在你,我只是奉父命前来而已,我还是喜好观星占象,偶尔乏了,再寻个红袖添香在侧而已。”
“进了皇城,让你独领钦天监,再寻个百十个红袖添香在侧。”子煦和他碰杯。
“那就先谢过!”卿远又一次作揖,“这样平常说笑的机会不多了。”
“别,酒总是要喝的,天总是要聊的,现在以后,有什么差别?”子煦遥望京城的方向,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能去母妃的衣冠冢前奉一杯酒,是他五年多来牵挂不已的事情。
进了皇城,要赐死现在皇位上的皇兄和一干人等,周朝上下不免震荡,甚至会出现反军,“不知要多久才能安定下来?”子煦冲卿远挑挑凤目,“天象能看得出来吗?”
卿远作势观天许久,实则天上满月过于莹白,照得天空一片透亮,鲜有星辰可见,“安定这可不容易看,什么叫安定,改换年号算不算安定?安抚朝廷大军算不算安定?大赦天下算不算安定?”
没想到他一连报出三样子煦打算放在前头去做的事情,卿远不仅仅有观星的本事,更有识时的才能,不禁刮目三分,“安定,就是指,我能安下心来。”
卿远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两月之后是立后的吉日,但你要到端午才能安心。”
☆、合卺礼(二)
京城寂静半个多月,云州城中被围困的军民们却没法如越阳王般淡定,不断有人试图冲出城墙外的包围,却被箭矢射倒在地。曾经,他们以为绝不会被攻破的城墙,到头来居然是累赘,是枷锁。即便冲出这道城墙,外头还有重兵把守。他们避之不及的二皇子,根本不要他们这样三三两两地投奔,他要无条件敞开的城门,或是军民全部饿死的空城。
子煦知道,云州不会轻易投降,一个个投降的个体他不要,想必再下去半个月,便会有饥民暴动,长此以往两个月三个月,面前将会是饿殍遍野的云州。虽然他的这些子民死了,但这座城终于拿下了,而他的大军得以存活,这么算来,他也未必残忍。一部分人死,一部分人活,江山社稷那些事儿,就是这样。
可他依然焦躁,子昊一定在执意赌气,所以一封书信都不送,存心让他干等。但这么点儿日子算什么呢,他的弟弟他最了解,既然跨马飞驰出去,再是生气,终归要带她来,只要能等到她,怎么样都行。
半个多月,他和雨吟隔着大半个府邸住着,他担心她的身体,却不再自己前往,而是派侍女前去,甚至会嘱咐卿远去,卿远能说会道,满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能把她逗乐也是件好事。
又过了半个月,越阳王像云州城的饥民一样坐不住了,因为他翻遍自己的西北大军,发觉冷雨吟当真背弃他这个父亲,投入凤州城中,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子煦的怀抱,他的女儿,长大了,终究留不住。当年的如意算盘,没能将子煦算尽,却紧紧套住了自己的女儿,和他自己。
云州城的守将在毫无征兆的早晨,打开了城门,城头飘扬起白幡,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带着满城尚未损伤的军民,和整年的粮草,投向二皇子的麾下。
越阳王这才发觉,自己的二十万精兵算什么,带进城的小皇帝又算什么,因为子煦的大军可以将京城围一道,向外抵挡住驰援而来疲惫不堪的西北军,向内困住这二十万精兵,然后在京城外宣告他的皇位,哪怕城内再出十个二十个小皇帝,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得到整个天下。
于是几乎同时,京城城门大开的消息传来,连宁铮道都抖了几抖,强自镇定地让仆人帮他穿戴齐整,恭恭敬敬地候在子煦的房门外。
皇位上的皇兄、皇太后自然罪无可赦,子煦恨不得能亲手结果他们的性命,但他已经在准备登基了,既然定为周朝的罪人,自然由周朝钦定的刽子手去结果性命,才符合礼制。
不过他去旁观了,刀起头落,五年了,他终于为父皇和母妃报了仇,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云州城投降的日子很是精妙,在新年的前十天。
于是皇城在十天内洗去盘踞多少年的血腥气,迎接他登基,为他开启全新的一年。
皇兄的后宫,他也让人经过精心筛选过,眼看着后面有贼心不死母族撑腰的妃子们,一起给皇兄陪葬,剩下的,便安置在法镜寺里安心礼佛,度此余生。
于是偌大的皇城,只有他,和一众宫人们。昔日朝歌夜弦的殿宇间,只有他这一个主人。宫人们是从西南西北凤州城精挑细选的,带着谨慎又敬畏的神气。偶尔子煦闷极了,突然抬头看他们,他们也在好奇地看他,仿佛他才是那个生疏新奇的客人。
新年的祭天大典上,他独自在祭坛上叩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群臣也知道。册后的奏折几乎将他淹没。可恨的子昊,始终没有一丁点儿讯息送来。
越阳王胆战心惊地上奏,雨吟整日在闺房中以泪洗面,先帝虽然早已驾鹤仙去,但他的赐婚,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废弃。
再一次看到冷雨吟的时候,她比先前清减几分,整个人几乎消失在华丽的锦袍当中,苍白着脸,立在他的御书房当中,双唇微颤,双眼潮湿。再是心存幻想,她也不得不认命,一个要娶她的男人,不会这样生疏地远远望向她。
“雨吟,我们情同兄妹,现在封你为长公主,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尽你挑选,我即刻下诏赐婚,这是今年皇族的头一桩大事。”子煦从酸枝木的座椅中站起,仍然远远地望向她,“我没有任何姐妹,你是周朝独一无二的长公主。”
雨吟怔怔立在原地,泪水一滴滴落在空旷的地面,吧嗒吧嗒的声响,如同夏日落在芭蕉上的雨滴,没有穷尽。
“我不要皇兄,我要丈夫,我做错了什么吗?”幽幽的声响从呜咽声背后升腾,“我做错了什么?”脚下一个趔趄,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身旁紫鸢想要扶她起来,被她奋力挣脱,只能陪着她跪。
子煦依然远远地望她,“起来。”却不肯伸手。
“我要见我哥!”外头不耐烦的嗓音划破寂寥的皇城上空。
“皇上在见客。”
“皇上,是啊,现在是皇上了,我要见皇上!”
子昊回来了,子煦喜出望外,命人传他进来,甚至下意识地走出去几步。
走进来一个身影,高大急促,是风尘仆仆的子昊。
对了,望霁现在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猎户之女,怎么也不可能跟他进宫来,是子煦急躁得犯傻了。
“人在哪儿?”顾不得屏退左右,他急切地望向弟弟。
子昊无所谓地一摊手,摇摇头,反而回头看地上的两个女子。
“人在哪儿?”对已经相当大不敬的子昊满是怒气,先前憋着,这会儿一齐涌上。
突如其来的恼意激得子昊一愣,而后决意嘲弄他似的,露出个不屑的笑,“不见了。”随手丢下一卷白乎乎的物件,蹲在女子身边,小声唤道:“雨吟?是我,子昊。”
子煦忙蹲下身捡拾,是宣纸,是画着梅岭山的宣纸,却白花花一片,他伸展双臂,看到的是白色的花瓣,漫山遍野,只在最角落的地方,用墨汁涂上黑色,小小的孤寂的一片。重又掷在地上,一把拉起地上的子昊,阴沉着脸,“人呢?”
“走了,不见了,我的人找遍梅岭山上下,都说木屋空了有一年,她早走了!”
难以置信,他许下这样郑重的誓言,她答得好好的,居然只等了他一天就一走了之?“你撒谎,你还回去看过她。”
子昊一手挽着地上的雨吟,冷笑着看向子煦,“是啊,当时大战近在眼前,你却鬼迷了心窍,如果告诉你她走了,你大概头也不回地去找他,哪有现在在皇城里耀武扬威的时候?皇上,你该怎么谢我?”转头对紫鸢吩咐的语气倒极尽温柔:“带你们家小姐回去好生歇着去。”
子煦如同心头被人捅一刀,捡起地上的画卷,跌坐在椅子上,他在刀风剑雨里想着她的脸;他在尸山血海中念着她身体;他在这孤寂皇城里的每个夜晚都在思念她。而她,根本就没有等他!
一声轻轻的叹息,子昊踱到他跟前,“哥,这么几年来,你从下风一直战到上风,着实不容易,出生是皇子,却生活在行伍间,我这做弟弟的,反倒风花雪月,如今坐享其成。人,总有天真任性的时候,你对望霁,那就是短暂的任性,和我,和卿远相比,根本谈不上什么出格。”长出一口气,“现在是时候回到正经事上来,钦天监算过了,还有五天,是册后的吉日。新帝登基,皇家头一桩大事便是遵先帝的赐婚,没有比这更正统的事儿了,你如果没有别的想法,我这就帮你去越阳王府上传口谕。”
子煦颓然地坐在座椅上,他这得了天下的年轻皇帝,居然是这样愚钝的人,可他想不明白,“她怎么……”
“她救了我们、帮了我们,因为她知道你会是周朝的君王,她在做一个臣民应该做的事情,猎户出生,她还敢奢望什么呢?”子昊带着看通世事的豁达,走出御书房。
分寸、礼制,这些从他出生开始就环绕四周的纷繁事物,他该谨记在心的种种,在遇见望霁的一瞬全部消失不见,可她却替他守了这些规矩。这,又欠了她一桩人情,可是去哪儿还呢?他已经贵为天子,却无法还她的情。
虽然仓促,却毫不含糊,五天时间里,皇城,乃至整个京城都遍地红色,映着连下了两个月的积雪上,红艳动人。
子煦册封冷雨吟为皇后,越阳王便是国丈了,却是个在朝中无权的国丈;而众人觊觎已久的辅国公,则给了翘首以盼的宁铮道。从今往后,他项子煦只需要静看两个老狐狸朝上朝下斗法,为他的江山社稷尽心尽力,他自己,隔空看着,必要时出手拉一拉,稳住局面便好。
拜天地直至送入洞房,从早到晚,他都在思量这两股力量的牵制,直到雨吟自己揭开了盖头,才发觉寝宫中已只剩下他们二人。
☆、合卺礼(三)
空荡的寝殿里红烛高悬,重重叠叠的垂幔折射出亮光,映得雨吟脸上的胭脂分外娇艳动人。空气中飘浮着令人燥热的香气,子煦觉得口中阵阵发干,胸前一紧。主动褪去一身霓裳,只剩一件小衣的雨吟,蜷进他怀里。
已经是夫妻了,子煦反手拥住她。
一双素白的小手抚上他的前襟,子煦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他由着看起来不堪一握的雨吟牵着手走到床边,她甚至细致妥帖地将床帏放下。
于是寝殿外的宫人们,只能望着微微颤动的帷幔窃窃私语。
红烛几乎燃尽。子煦从睡梦中醒来,雨吟的长发卷曲在他胸前,痒得有些恼人,他用手轻轻扫开,透过床帏的间隙,看到微明的天光。
香炉中余香袅袅,已不似昨夜那般浓烈。他起身走出寝殿,摒退睡眼朦胧的宫人们,独自沿高高的石阶走下寝殿前的长廊,在最后一阶台阶上,他站定,弯腰脱下自己的鞋。
脚掌先是一凉,走出几步,只觉得有尖细的针直戳脚心,那细密而热烈的疼痛,比刀剑的伤更难耐。
子煦咬着牙,赤脚踩着积雪走出去五六十步,立在交泰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迎着正月清晨飒飒北风,感受身体上排山倒海的痛。
回过神来的宫女慌张地捧上他的鞋追出来,又转头吩咐跟着的宫人去取春凳来。
当初因为子昊那个拙劣无比的玩笑,望霁就光着脚踏着雪追出来看他,原来是这样疼。想起她蜷缩在门廊里的背影,她明明那么担心他,怎么轻易就放手了呢。
“皇上,奴婢帮您把鞋穿上。”身后的宫女没料到皇上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小心翼翼地试探。
子煦坐在已抬到他身边的春凳上,一敛方才的心情,沉静地看蹲在脚边的宫女们,她们是一群举止得体的女人,回望交泰殿半掩的殿门,里头的冷雨吟也是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却都不是她。
“把我的朝服拿来换上。”子煦又吩咐道。
整了整衣襟,他朝皇城的南面走去,这不过又是登基后无比寻常的一天,可一切都不同了。
大婚礼成,皇后之位稳固,对子煦来说也是桩好事,不用再看堪比人高的册后奏章,那些大臣们终于能专注于他的河山社稷。
雨吟的身体不好,大婚之后时时病恹恹地卧在寝宫里。子煦体恤她,早晚间会去探望,夜间大多宿在他自己的寝宫,或是御书房外的偏殿上。
大婚那个晚上的情形,和军帐中的夜晚,交织在一起混在他的记忆当中,滚烫又冰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头幼兽,舔舐过血腥的滋味,却始终没能大快朵颐。雨吟吗,宫人吗,好像欠缺点儿什么,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寻能让他心满意足的猎物。
大臣们真是心急,才半年不到,雨吟毫无怀孕的迹象,又开始操心皇室子嗣的问题,于是那些册封妃子的奏折又一次叠得有人那么高。
子煦面无表情地看大臣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皇子的重要性,心说,不就都想自己的族中能出个皇子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讲这么多大道理,当他听不懂人话吗?不胜其烦。
谷雨后一天,西南传来侯王薨的消息,子煦正好在宫里待厌了,手一挥,下令大修宁族的陵寝,他要亲自前往锦城祭奠。
父皇在位时,醉心炼丹,无暇顾及丹房之外的事情;到了皇兄,更是视西南为敌营。多少年来,西南终于迎来天子,民心雀跃。
一路往西南去,气象和他来时完全不同,和他上一次逃亡时更是相异。
翻越梅岭山时,他只带了两个侍卫,独自翻过山丘,去找她。木屋还在,那门廊、后院、甚至是院中的柴火,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只是衰败不堪,她弃之如敝履,已经一年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心存侥幸地推开房门,空无一人,久无人居的迹象。在屋中坐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出木屋,那失落的情绪,在心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就不觉着有什么异样,继续向锦城进发。
锦城除去战事的戒备,重又换上西北重城的亮丽装扮,城门大开,虽然因为侯王的丧事而戴上重重白幡,却掩不住它华丽热情的性格。
临近端午,日长夜短,绿荫环绕,鸟雀争鸣。
子煦拜过宁族陵寝,摆驾回锦城,经过东郊清湖时,见湖水清澈,湖边垂柳依依,公子佳人在湖堤边吟诗作对、或在粼粼湖面上泛舟,一时驻足。
不等他吩咐,已有宫人张罗开去,不消片刻,一艘带着皇家气度的龙舟便停泊在岸边等候。
子煦在舟头独坐,只留一壶酒,难得如此清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抬头,天上是一弯峨眉月,这才记起,已近端午。
宫人们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都远远在舟尾候着。
湖面上逐渐有微弱温热的灯光,小小的,盈盈的,在宽阔的水面上飘荡,可怜中泛起一点儿可爱,再后来便是浩浩荡荡,于无望当中陡生希望,全是荷花灯。
子煦一愣,无边湖水上颠簸着的花灯,像极了虽然卑微却胜过一切的信念,他俯身捞起一盏,甩两下湿淋淋的手,取出花灯中的纸,惟盼良人。心头像被小兽啃过,这话、这纸、这灯,他见过,在梦里?这是哪个羞怯的女孩子写出的东西?
他立在舟头四处张望,湖面上还有三两游船,都忌惮地飘在远处,遥遥传来丝竹声,混着清丽柔媚的嗓音。“把那两艘船上的歌妓召来。”有湖有月,怎能没有歌。
一叶扁舟向着他指的方向划去,其中一艘灵巧的舟上有人俯身和宫人轻声细语。那扁舟竟然没能带上一个女子,便折返回来。因为皇家的威严,灵巧的小舟虽然门窗紧闭,却跟在扁舟后缓慢地摇来。
“启禀皇上,不是歌妓,只是游湖的年轻小姐,不便献歌。”
“能给皇上唱曲,就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也觉得万分荣幸。”一旁宫人总管瞿福耐不住了,他跟随皇上半年,很少见他这样好的兴致。
一艘小舟轻启雕花门,款款走来一名女子,纤细的腰肢、狭长的凤目,看得四周的侍卫一愣,子煦却皱了皱眉,一股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可又记不得哪里见过。
这位女子倒不怯场,立在自己的船头,大方地哼唱一曲西南地的民歌,于是远近湖面都静了。
子煦瞥见另一艘小船的窗户开了一个角,有人从那一角中在看他,然而他却看不清。
一曲唱完,子煦道“赏!”然后示意另一艘船。
那位女子一步跨到另一艘船头,用娇媚的笑轻而易举地止住了想要上前的侍卫,“小妹羞于见人,恳请皇上怜惜。”
一时索然无味,子煦摆了摆手,就由着两艘船划开了。他是皇上,是天下的主人,哪还需要强人所难。却也没了趣味,下令回锦城。
他知道,方才湖面上的歌声并不是这个娇媚女子的,那声音像三月的暖阳,萦绕在梦中,直至早晨梦醒。
还未等他穿戴齐整,总管瞿福已经钻进他的卧房,一脸得意的笑,低着头也藏不住,“小的让人去查昨天那两艘船了,嘿嘿。”
子煦一直觉着瞿福身上透着股猥琐劲儿,又不讨厌,很是好笑,“结果?哪家千金小姐,心气这么高?”
“嘿嘿,越是世家子弟,越不敢和皇上摆架子,偏偏有些人,愈是达官贵人,愈是不放在眼里,才能,嘿嘿……”
子煦拧着眉,看脸都快贴到地上的瞿福,“这些不识抬举的人,是哪些人?”
“是当今锦城最俏的头牌姐妹,寻清,和望霁。”
“什么!”子煦双眼大睁。
瞿福听在耳中像是断喝,吓得跪倒在地上,“是锦城的花魁,姐妹二人,一个柔媚一个清丽,目前尚为清倌人,只吟诗弹唱,陪客全凭她们的性子,客人还需出纹银百两;至于梳弄,听说定在一个月之后,锦城的贵人们都争相出价,还未定下。”
清倌人,梳弄。子煦一拳砸在圆桌上,“我要见,望霁。”
“是,小的这就去办。”瞿福一个劲儿点头,方才险些以为马屁拍到马脚上,正后悔不迭,这会儿又拨开云雾见太阳,吹着口哨一路大摇大摆出去。
子煦宿在从前卿远的府邸,从早到晚坐立难安,挑了几个亭子楼阁,让人置办晚膳,却又觉着不是太简陋就是太嘈杂,总也挑不好个地方能一诉衷肠。
日渐黄昏,空气里到处是艾草和雄黄的味道。
瞿福垂头丧气地凑到他跟前,“皇上,那望霁姑娘,性子很是乖张,说,说要皇上去见她……”声音到后来细不可闻。
“好!”子煦袖子一甩,已经跨出去几步远,“甚好!”又碍着身上龙袍过于点眼,叫人重换了身贵胄的锦衣,才急急出门,往锦城中胭脂气最为浓烈的珠花阁走去。
☆、端午心安(一)
暮色渐深,华灯初上。
望霁立在珠花阁三层小花楼最东面的月窗边,远远看到一身藏蓝锦袍的男子,身前仅两个侍卫开道,在人流中急匆匆走来,虽然像某个权贵人家的公子,锦城这样低调的贵公子那可太多了,可那英武气度,却又不是哪一个年轻公子能比的。
“我说了不见,为什么引他来?”望霁转头,和睐着狭长凤目的寻清对视。
“上一回,你从我手里抢了这么金贵的猎物,却放走了,说是报恩。想想你是我妹妹,放走了就放走罢,可现在他又自投罗网来了,哪有不下手的道理?”寻清轻击手掌,门外的侍女端进来一壶花雕、四碟精致小菜,摆在房中楠木圆桌上。“爹爹娘亲疼你,那你就混出个样子来,别到最后,连这基本的一关都过不了,丢我们皇族的脸面。”拍拍她的肩,带着柔媚的笑走出房间。
最基本的一关,就是幻化成人形,来人世间,骗一个爱上自己的凡人,挖开那颗赤诚一片的心吞下去,即刻拥有无尽的生命、以及灵狐和人的两张华美皮囊,成为山林的主宰。
这一关是灵狐炼成的基本,从前还小的时候,他们都跃跃欲试,以为信手拈来;长大了来了人间,才知道完全不容易,世间哪有那么多全心全意爱别人的凡人?嘴上说着爱,实则贪图美色;心里以为爱,实则自欺欺人……
山间的灵物都看不起凡人,觉得他们愚昧脆弱;但回头看看没有炼成的灵狐,又比凡人强到哪里去呢,除却美丽的皮子,和锋利的爪,再没有旁的优势。
有过许多忙不迭想要挖出心炼成正果的,挖出来吃下去,这才发觉,和猪心二两并无两样——那个信誓旦旦说爱她的人,其实是骗她的,一切都得重头来过。
望霁修炼出这身皮囊后,头一桩事情便是报恩,送他过了阳关,她才能安心完成自己的修炼。她追寻着寻清的足记,在锦城觅得这个珠花阁,迎来送往,得以见到太多想要一睹芳容的男人,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饶是如此,也没能找着一个有真心的。
凡人不是束手就擒,乖乖任人宰杀的,西南的猎户与道士,盯着夹杂在人世间的灵狐们,刀剑神符都能致他们于死地。但凡能有个机会,都会当断则断。
身后的门打开,久违的呼吸声。她没有回头,直到听到身后的门合上,她都没有回头。
“等不及我来找你,你倒是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更好的地方?”带着愠怒地戏谑。
他已经走到很近很近的地方,望霁终于回过身来,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奴婢望霁,见过皇上。”
胳臂被他扶住,从地上拉起,拥进怀里。望霁用力推,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珠花阁的规矩,需得奴婢挑客人,且当下卖艺不卖身……”
“挑客人?”子煦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自称奴婢了,这大周朝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
房中微微一滞。
子煦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登基半年多,从来没这么狂妄地说过话,相反,正因为他已经是天下的主人,反倒更为宽容平和。然而此刻,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什么气度、什么克制,统统都消失不见。
虽一年多过去,望霁的右肩还在隐隐作痛,她为了救他,也付出过代价了,若是他执意如此,她也没法再救他,于是舒展了身子,突然顺服地倚在他怀里。
方才的戾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因为她这细微的举动,子煦的心,连带身体都软了。他的双唇从望霁的额头移到耳边,温热地濡湿她的脖颈,“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要走,嗯?”
望霁感到眩晕,一年多来,她在珠花阁里和人吟诗作对、赌茶泼墨,甚是肆意,他一来,她就像被绳索松松勒住一样,透不过气来,她那颗狐狸心,热烈地跳动。
握住他的手,在桌边坐下,强自镇定,替他斟一杯酒,“打从你进梅岭山开始,就知道你前路坦途,果然,你现在有了全天下,我……”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拿着酒壶的手还没放下,被子煦猛地一扯,而后下巴被勾住,他的双唇就这么贴了上来,带着他特有的气息,裹挟了全身。
微醺的昏沉,望霁只知道自己到了里间的雕花大床上,外头的月和近前的脸,是她眼中仅剩的物件。
红烛一寸寸短下去,每一寸肌肤都被他摸过吻过,每一次要起身,便被他的吻压下去。
子煦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那头小兽,长成一头猛兽,四处冲撞,想要冲破他的驱壳,将她吞得一点不剩。可是当初的军帐配不上她,如今这花柳之地的小楼仍旧配不上她。他用尽全力压制了几个时辰,终于理智地忍了下去,但那强烈的冲动,涌到他的唇齿间,于是在她的锁骨上用力一咬,她轻啼一声。
“明天,明天跟我回京城。”他又怜惜地用舌头轻舔方才咬出的牙印,将她裹在自己怀里,浅浅地睡着。
那一痛,险些激出望霁手中的利爪,望着自己身边睡去的脸和起伏的胸膛,她犹豫地望向裸露的肌肤,那下面,有她梦寐以求的,真心。
“跟我回去,望霁……”他似梦似醒,轻柔地唤着。
望霁还没有杀过人呢,一次也没有,甚至没有用利爪划开过任何血肉之躯。
你是灵狐族的公主;你一定要修炼成为山林的主人……她听了父母多年的告诫,可这会儿,脑中又出现了祖母沧桑的话语:世间最难得到的就是真心,怎么会忍心毁了真心……
她从床榻上坐起,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鼓了鼓勇气,右手柔嫩的指尖长出利刃般的爪,面对床上的子煦站了一会儿。
睡梦中的子煦,将一只胳膊横过望霁睡过的地方,突然惊起:“望霁!望霁!”睁眼看向床边立着的她,在她能反应之前将她拽进自己怀中,力道之大,弄疼了她一些,却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不许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因为以为她不见了。望霁长叹一口气,她下不了手,娇柔的右手抚了抚他的脸,指甲圆润。
跳跃的烛光下,她的右肩有一个圆圆的伤痕,又大又深,“这是箭伤。”他愣了愣,“你只等了一天就放弃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她尽量避开他的亲吻,因为那过于炽热的吻让她轻易就乱了分寸,“因为回到家里没多久,窗外有许多箭射进来,大概是发现了你的敌军,我被射中右臂,躲进山林,流了很多血,被其他的猎户发现,我再也不敢回去了……”
子煦发了疯般吻那一处箭伤,“跟我回去,回到皇城里去,没有人敢伤你。”
“不,正是因为你,才有这样的危险。”望霁狠下心来,“你让我在这儿逍遥快活吧,反正皇上,你已经有了皇后,我还是在这儿舒坦……”
子煦恨恨地将她压在枕头上,“在这儿,对着不同的男人唱曲,你快活吗?做我的宠妃,日夜陪伴在我身边,不快活?”
望霁转头望向层叠的床幔,咬了咬唇,“在这儿更快活。”
子煦将她的脸扳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望霁终于抬眼和他对视,那双炯炯的丹凤眼,不怒自威,像要看穿她的心。
“你再说一遍?”他咄咄逼人起来是这样的,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再说一遍?”他咬着她的耳朵。
喉头酸涩,哽咽着说出口:“我只是个猎户之女,现在是花柳之地的人,进了你的皇宫,我算什么?唯独在这儿,还可以照我的规矩来,所以我更快活……”
“什么花柳之地,谁都不许再提,你有什么规矩,不妨说出来。”子煦咬了咬她的下巴,“巧了,我是个严于律己的人,我倒不信,这么多喜爱花柳之地的纨绔子弟守得了的规矩,我倒守不了。”
“饮酒赋诗,需纹银百两;首次陪客的梳弄价码,现在已经到了黄金百两,到下个月,大约能到三百两,你看你……”
子煦双目怒睁,咬了咬牙,“哪怕是金山银山,都给这珠花阁,从今往后,饮酒赋诗、床笫之欢,都只能和我,你直说吧,赎身是什么价码?”
望霁淡淡地道:“我不会让你帮我赎身的,你,不够格。”
捏着她的下巴,“什么人才够格。”
“赎身需得黄金千两。”她顿了顿,“这自然难不倒你,可我的规矩在这儿,要么赎我回去,再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要是买我做妾的,不得有旁的任何妻妾。”
屋中只有红烛跳动的声响,子煦将她按在怀里,双臂越箍越紧,声音低沉,“你存心为难我。”
望霁轻笑两声,心微微凉,“你可以出去问问,这个规矩这个条件,放出来多久了,根本不是现编着和你说笑的。”
“我已经册封了皇后,我,她,她没有过错,废后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子煦将头俯下去。
☆、端午心安(二)
“你既娶不了我,又有别的妻妾,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狠狠心,推开他。
“我发誓,从今往后,独宠你一人。”脱口而出,并没有花什么大工夫来决断。
望霁眉头一挑,“你想好了,这话不是随便一说……”
他的声音一扫先前的咄咄逼人,彻底软下来,将头慢慢放低在她稚嫩的肩上,“对你,我什么时候随便说过话,乖乖跟我回去,做我最宠的妃,他们都不懂,你也不懂,其实,我想要的就只有你……”
望霁短暂地睡过去之后,便看到天光大亮,门外立着个身影。怕她闯进来,望霁下了床走出去。
“你还没有下手?”寻清铁青着脸。
“我要走了,姐姐,我们好好道个别。”说出口后反倒没有那么惴惴不安。
“走去哪儿?这儿的山林是我们的家。”
“他要带我去京城。”愈发地坦然。
寻清扬起手,耳光终究没有落下,“父母惯坏了,你欠收拾。离开西南,阳气更盛,你怎么活?”
“像个普通人一样活。”
“可你是灵狐!”寻清几乎要喊出来,“真正的灵狐拥有无穷尽的生命,这哪里是凡人能比的?”
“祖母活了多久,你觉得,她的生命再长有意思吗?她的生命在她杀掉那个书生的时候,就已经完结了。姐姐,你在人间多久,你见过几个有真心的男人?”
寻清一时语塞,却不住摇头,“你疯了,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不能去……”
身后的门开了,望霁回望一眼,觉得走出来的子煦,像他身后的晨光一样闪耀。“做我的妃子这么可怕?送死?”他对寻清笑了笑,满胸的畅快,“不可能的。”握着她的手腕,从朱红的楼梯上走下去,走出珠花阁香气浓烈的小楼,走向他想给她的世界里去。
回到京城,已近初秋。整个回程,子煦难得地选择了马车,因为还没有册封,他没法招摇地让望霁和他一起骑马;留她一个人在马车当中,他更是心猿意马,倒不如和她一齐。
隔着窗边薄薄的纱帘,望霁望向外界一切的神色好奇又怯生生的,她活了那么久,西南山林的每一寸土地她都熟悉,可这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的京城是个全新的世界。
正是京城各式各样鲜果上市的时候,京城的百姓都兴致勃勃地在甜香袭人的街市上挑挑拣拣,那带着喜气的脸,仿佛过节一样。望霁还记得去年的锦城,因为战事,人心惶惶,忧愁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趴在窗边出神,肩被一揽,背靠在厚实的胸膛里。窗外一个小男孩儿坐在自家的摊子边,手捧着个和他头一般大的青皮白瓤的物件,张大嘴可劲儿咬着。
“他在吃什么?”
“这是个卖甜瓜的,金皮香瓜、高丽香瓜,都是肉脆爽口的;那头是个卖枣的,今年西山枣儿丰收,上好的璎珞枣早就上贡到了宫里头了;那边还有卖软糯吃食的。这些全是南地没有的,晚上一回去就让你解解馋。”子煦一股脑地把视线里看得到的摊子都跟她说一遍,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
她又惊讶地看着一个黄毛丫头,拿着个五彩仙娥在路边起劲儿跑着。
子煦见了,“那是面人儿,京城捏面人儿的匠人可是一绝,别处没有。”
“面人儿?什么面?能吃吗?”
子煦愣了愣,将她搂在怀里,“原来你是个贪吃鬼。”
望霁被笑话了,脸上一阵红,伸手就去推他,被他抓住不得动弹,脸上被连亲两口,带着点儿恼意,“锦城又没有……”
“是是是,带你来京城好好见识见识。”说着搂得更紧了。
日薄西山,皇家的仪仗终于走进皇城的西城门。先前碍于在路上,马车窗边日日覆着遮挡的薄纱,这会儿终于不用再遮掩,料想望霁习惯了山林打猎的生活,早就闷坏了,一把扯过她旁边的帘子。
金色的夕阳从身后照在巍峨的宫墙上,宫殿屋脊上高耸着一串串神兽,龙、凤……望霁抱了抱肩,什么时候灵狐也能立在上头,可就扬眉吐气了,不禁撇撇嘴笑开了。
经过宽广的一片大殿,子煦在她耳边道:“这是我上早朝的地方。”
“是你被群臣为难的地方?”望霁跟他打趣。
子煦正正色,特特摆出个高傲的姿态,“是我征服他们的地方。”
望霁不由自主地翻了个嗔怪的白眼,双手被子煦捉住,窗外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又走过一道朱红大门,里头的殿没有方才的雄伟高大,都细巧精致,掩映在花木当中。耳朵被牙齿轻啮,“这儿就到了我征服你的地方了。”揽住肩的右手稍稍向胸前探去。
望霁一张涨红的脸直埋进他的肩窝,“别动。”却毫无阻拦作用,索性又趴在窗边,不去理会他不安分的手。
二层花阁之上,一个端庄的女人远远眺望,恰恰和望霁对视上。她一惊,回头看了看子煦。
显然子煦也从窗间看到,在望霁腰间的手重重握了一下,倒是坐正,不再使坏。望霁觉得他有疏远的意味,又不知缘由,脸上的笑一时挂不住,略带赌气地往远处坐了坐,却被子煦猛地一拉,抱进怀里,“那是皇后。”
望霁一颤,“那我……”
子煦又抱紧了些,想了会儿,“今晚先把你安置在我寝殿的偏殿里,别人都进不来。明天早朝上宣布册封你为妃,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后宫里到处转悠。”
“那皇后……我每天都要向她问安吗?”她眉头微皱。
子煦抚了抚怀里略带忧愁的脸,“皇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况且,我让瞿福挑个信得过的宫女跟着你,不会有事的。”
从马车上下来,四周都围着宫人侍女们,望霁在珠花阁也有侍女环绕的时候,却都没现在威严隆重,显出些畏手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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