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番外一 梦魇
叶邵夕被噩梦惊醒,他突然睁开眼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窗棂,他从床上猛地坐起,出了一身的冷汗,喘着粗气。
守在一旁的人见他醒来,忙惊喜地迎上来,嘘寒问暖道:“叶公子,可是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大伙儿都担心你好些天了。”
叶邵夕喘着粗气望过去,见苏容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她的身后,还有君四王爷,有白予灏,有郁紫和陈青。
叶邵夕懵懵懂懂的,如梦初醒,他抬起手,望着自己的手掌心,有些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死了吗?……”
“叶公子说什么傻话,你好好的,何曾死,你只是昏睡了些时日罢了,你看,你诞下的两个小皇子还在那里睡得正熟呢。”
叶邵夕寻着苏容的声音望过去,但见一旁的摇车当中,被两个淡紫色襁褓锁包裹的婴儿睡得正熟。他们的嘴唇微微嘟着,发丝细软,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被镀上了一层很是暖和的金,看来不知多么可爱。
“铎儿……泽儿……”
叶邵夕微微发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明明记得,那人已死,而十一年过去,铎儿和泽儿也都长大了,自己最后也终于随着那人而去,自绝于渭水河中。
可现下,眼前的一切情景让他仿若身处梦中。铎儿和泽儿明明还是婴孩的模样,而自己也还躺在映碧皇宫明紫的床帐之中,难道刚刚……是他做了梦吗?……
“邵夕,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是做了噩梦吗?”
不久,又听苏容身后的君赢冽担心问他。
叶邵夕听罢这话轻轻一震,好似被君赢冽点醒一般,喃喃自语道:“是啊……我是做了个梦,幸亏是梦……”
君赢冽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正要再安抚他,却见他忽然拉上自己的衣袖,恳求一般地问:“既然是梦,那么告诉我,宁紫玉是不是也安然无恙?他是不是也是好好的?!”
君赢冽闻言沉默。
叶邵夕又去问陈青,问郁紫,问苏容。他情急地问:“宁紫玉呢?!宁紫玉呢?!他去哪里了?宁紫玉呢?!”
“叶校尉……你就别等皇上了……好好过以后的生活,带大两个皇子……”陈青沉痛道。
“不!你骗你!”叶邵夕忽然激动的:“那明明是梦!明明是梦!梦怎么会和现实一样呢?既然梦和现实没有区别,老天爷又何必让我做那一场梦,让我醒来之后再受一次折磨!”
“邵夕!忘记宁紫玉!这对你,对任何人都好!”
君赢冽按住叶邵夕的双肩,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不!你们不能这么残忍!”叶邵夕挣开君赢冽,指着君赢冽,指着郁紫大喊道:“如果是你,我要你忘记白予灏,要你忘记陈青,你们可以做到吗?!既然你们都无法做到,为何偏要我忘记宁紫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叶邵夕不肯安静,挥开众人,挣扎着下床要去寻宁紫玉,而一时之间,竟是谁都制不住他。到最后,还是郁紫看他闹得实在太厉害了,下了狠手在他后颈上一劈,给了他个手刀,才让叶邵夕瞬间安静下来,昏倒在床。
天色昏暗,星子熹微,不知不觉,月上柳梢,叶邵夕不知睡了多久,才在一片烛火融融的景象之中醒过神来。
这时,唯有君赢冽一人陪在他的身畔,而他的情绪也不如午后那般激动了。
襁褓中的婴孩这时正躺在叶邵夕的身边,他们都醒着,君赢冽正拿了银锁逗他们,二人蹬着莲藕似的笑胳膊小腿,伸手拽住那银锁,就往嘴里送。
君赢冽见状,赶紧阻止,叶邵夕在旁看着,也是惊出了一身的汗,却紧张得不敢有一丝动作。
“邵夕,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在你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邵夕绷紧呼吸。
两个小婴孩却不管大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只咿咿呀呀地玩着手中的小银锁,眼珠乌溜溜地,犹如上好的黑玉一般,发出谁人都听不懂的语言。
叶邵夕紧张地握住婴孩的小手,直直看着君赢冽,大气也不敢出。
“那日,你昏迷之后,宁紫玉也几乎命绝,他到最后,都拉着你的手,告诉你,不要怪他……”
叶邵夕闻言轻轻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他轻闭上眼,拉紧婴儿的手,同时也无比脆弱地轻唤了君赢冽一声“哥哥”。
君赢冽被他这声“哥哥”感动,眼中也是一热,缓了好久,才道:“为兄曾经无数次想将那宁紫玉碎尸万段,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为兄想着你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便再也不忍心。”
“哥哥是要告诉邵夕……那人已经离我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可他明明说过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他定会载船而来邀我共游河山,难道这些,他都是骗我的么?……”
“如果真是如此,哥哥便带我去那人的坟上看一看吧。他死前,我没有送他,死后,也该去看一看他。”
出乎君赢冽预料,叶邵夕这次没由来的平静,看得人竟有些心惊,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
不知为何,君赢冽听闻叶邵夕的话,眼神竟有些躲闪,他支支吾吾的:“……宁紫玉他……并没有尸身……”
叶邵夕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以为现实不过是梦中的重复,谁知他听君赢冽说完这话,忽然一震,猛地抓上君赢冽的衣袖,急急问:“什么意思?难道宁紫玉他没有死?!若是他真死了,怎么会没有坟墓?!”
君赢冽叹了口气,据实以告道:“其实那日你昏迷后不久,便有一个老道前来,说了一些很是奇妙的话,便带宁紫玉走了。”
“那老道是谁?!他又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宁紫玉还活着?”叶邵夕激动道。
君赢冽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那老道是谁,只听郁紫说他是天机子,这天机子来了之后,只说宁紫玉不属于这里,便带他离开了。”
“那时宁紫玉已经昏阙,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看来离死期也不远,想必那老道带他走,也是想找一块地方,将他好好安葬吧。”
“天机子……”叶邵夕的眼神怔怔的,好似忽然呆住一般,一瞬间有些呆滞。
“当时许多人都去拦了,可不知那道人是何方神圣,身子一晃,便已走出数里,寻常习武之人根本追之不上,武功已不知达到何种境界。”
君赢冽说到这里,就不由想起那日情景。还记得那日,宁紫玉用一碗迷魂药让叶邵夕陷入昏睡,他便拉着他的手,躺在他的身边,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自己生命将陨。
君赢冽一直都记着宁紫玉那时的表情。他的眉目柔软,神情宁静温和,淡淡的微笑始终挂在唇边,再没有半点戾气。
想来他是幸福的。想来他能牵着自己最爱的人的手死去,想来他能因为保护自己最爱的人而死,他也是开心的。
‘宁紫玉,你怕死吗?’
君赢冽一直都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宁紫玉。
他还记得那时的宁紫玉回答自己:‘朕不怕死,朕只怕,死后那人会承受不住。’
生命之灯在他的微笑中逐渐灭去,君赢冽回过神来时,见宁紫玉已奄奄一息,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众人无不悲恸,可谁知这时,忽听九霄之外,群山环绕之中,有一老者的声音徐徐传来,在天际间飘荡。
“寒来暑经春复夏,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夜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情也空,爱也空,尽是苦债恨无穷。”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生也空,死也空,生死如同一梦中。”
“繁华终是三更梦,燕侣纷飞已无踪,万事从头细思量,便是南柯一梦中。”
那老者话音刚落,群山之间忽然便弥漫起一层雾气。渐渐地,这雾气越来越大,仿佛云海一般,一铺万顷,流散于诸峰之间,迷蒙飘渺。
不久,又听那老者飘渺虚无的声音传来:“贫道说过,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痴玉,呆玉,如今紫玉已毁,尔时辰已到,大限将至,该是了却身前名身后事,从哪里来便复归到哪里去了……”
“来者何人?!何不快快现身?!千军万马前,休要猖狂!”
君赢冽闻言,忙大声喊道,他瞪大眼睛望去,想看清楚究竟是何人可以这般猖狂,只可惜雾气太重,莫要说那老者的身影了,就连距离自己最近的白予灏,他也愈来愈看不清晰。
“痴玉,呆玉,贫道早就奉劝过你,心中有道,不恋俗事,万缘放下,万道拾起,之于你,方是正途。”
“如今你沦落到这般境地,可曾有一丝后悔?”
渐渐的,老者的声音愈来愈近,君赢冽几乎能从这弥漫在群山之间的云雾中看清那老者的身影,拂尘,以及空灵的道袍。他看见那道人走向宁紫玉,飘渺苍老的声音中,除了超脱及淡然,竟什么都不再剩。
守卫在宁紫玉周围的士兵本想拦他,可这老道却不知是学了什么功夫,身形飘渺得很,不待那些士兵们近身,便已来到宁紫玉的身边。待到离得近了,君赢冽才看清那老道身旁竟然跟了一只金瞳银角,通体雪白的巨鹿,十分罕见。那鹿昂着高贵的头颅,看来十分空灵飘渺,不似凡尘之物,倒是和那道人的气质有十分的相似。
“还记得贫道与你说过,世皆可了,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老道望着早已昏迷不醒,满身鲜血的宁紫玉,竟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却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吩咐一声,那巨鹿便将昏迷的宁紫玉驮到背上,一人一鹿便要离开。
君赢冽在雾气之中追了那老道几步,却不知为何,越追觉得那老道离自己越发遥远,他只有大声喊道:“你是谁?!为何要带宁紫玉离开?!”
“寂寥不参哪得破,情仇爱恨镜中花。万事万物,皆痴嗔二字,有情之人,当从来处来,从去处去……”
千山雾渺之中,只听那老道的声音,犹如亘古悠长的钟声一般,在天际之间飘荡而去。
站在君赢冽身后的离幽,看到这番景象,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也是几步冲上前去,对那老道喊道:“天机道人!我知你是世外高人!我现在纸箱问你一句,我所求之人,肖烜究竟在何处?!”
“施主所求之人,与王侯将相隔阂甚深,施主越是想建丰功伟业,只怕那人会离你越来越遥远,世间万物,皆有前缘,施主好自为之吧……”
离幽听罢这话,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一步,若不是有身旁的侍从扶着,险些跌坐在地上。
老道这话说罢,千军万马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老者的身影越来越远,仿佛石子入水,涟漪一般慢慢地消失在这片千山烟霏之中,无一人拦得住他。
君赢冽中断回忆,再慢慢抬起头来,望向叶邵夕,有些悔痛地道:“邵夕,是为兄不好,没有替你拦住那道人。你怨我吧。”
谁知,叶邵夕听完他的话,竟无一丝激动,也无一丝气恼,眸子之中,除了平静,竟是空无一物。
他知道,再坏,便也是如同刚刚梦境中的一般,那人先他而去,而他在数年之后,则追随着那人的脚步,与他黄泉中再见。
那人对他说了,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定会载船而来邀他共游河山,他一定不会骗他的。自从坠崖之后,他从未相信过那人的一句话一个字,然而从今之后,他却再也不会怀疑那人了。
叶邵夕平静地接受了君赢冽的说辞,平静地过着每一天,平静地养育着他和宁紫玉的两个皇子。
与梦境中一样,现下映碧皇朝中,是由郁紫摄政,两个皇子都还小,不是登基的时候,待到再大一些,便选其中一个登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不觉,数月过去,叶邵夕便常常去云阳山下的那条渭水河畔,枯坐一整天。
渭水河是一条干涸了千年的古河,河道龟裂,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有那水满之时。
其实他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然而却就是想这么做。
他其实也想随那人而去,然而只要一想到,宁紫玉其实是被一个老道带走之后,就觉得是否有一天,那人还会因放不下他们而回来。
人是最怕充满希望的,只因希望破灭时,会让人越发绝望。可他却仍管不住自己,总觉得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等一等那人。
时日在叶邵夕的枯坐中流逝,两个小皇子也慢慢地长大了,他们两个时常跟在叶邵夕的身后跑跑闹闹,有时就算摔倒了,摔疼了,也从来不哭,只怕爹爹为他们担心。
这一年,两个小皇子三岁。
又过一些时日,两个小皇子五岁了,叶邵夕在漫长的等待中也愈发没了希望。
失去了希望的人,便如没了雨水滋润的树木,日后的生活里,除了干枯,什么都不再剩。
过年的时候,君赢冽和白予灏来映碧探望他。叶邵夕这时已卧病在床。白予灏为叶邵夕把了把脉,道:“你好好歇息,以后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白予灏虽然未对他说自己的病情,但叶邵夕听他语气,看他表情,却知自己时间已并不长久。
年初的时候,映碧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再过数月,这雨忽然大了起来,变成暴雨雷鸣,倾盆而下。
叶邵夕静坐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忽然想到这一切场景,和梦中是那么相似。果然,上天是为了惩罚他不曾相信那人,所以才让今日之事,在梦中,现实,让他生生挨过两遍。
又过数日,大雨不止,有官员来报郁紫,说是映碧数郡都发了大洪水,淹死许多百姓,叶邵夕派人去打听,却并不曾听说云阳郡发了洪水,亦不曾听说那云阳山下的渭水河有半点河满的迹象。
叶邵夕至今已然绝望。
又过些时日,雨水渐停,天空放晴,两个小皇子到了五岁的年纪,陈青便和郁紫商量着择一个日子带着两位皇子去猎场打打猎,也好让叶邵夕散散心。
映碧皇子的培养十分严苛,一问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是以两个小皇子虽然才是五岁的年纪,便已是出口成章,武术,骑术,皆已是高出同辈幼童许多了。
这一次皇家狩猎,两个小皇子也是第一次去,看样子兴奋得很,在马车里左动动,右动动,半点都不让叶邵夕省心。
一大行队伍旗帜招展,马车辚辚,向猎场而去。
这围猎进行了数日之久,两个小皇子骑着他们的小马驹,收获颇丰,大显了好一番身手。叶邵夕望着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儿子,眉目柔软,神色温柔,十分慈爱。
慈爱归慈爱,叶邵夕的开心众人不是看不出,然而,众人亦不是不知道,自从宁紫玉走后,叶邵夕只是活着罢了,没有希望与目的地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眼前的风景,在他眼中已然毫无颜色。
众人见状,不由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办。
三日之后,围猎结束,叶邵夕和两个小皇子被安排在同一架马车中,一大行队伍轱辘轱辘地向京城走。
马车中的空气闷热,两个小皇子又在叶邵夕身上爬上爬下地闹着,叶邵夕心里有些堵得慌,便掀开帘子向外望去,本想透一透气。
恰巧这时他们正经过一处草原,草原之上青草葳蕤,满眼葱绿,好似柔曼的绿毯覆盖着丘陵,峡谷,盆地。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之中飘扬,鸟鸣啁啾,叶邵夕看着这些,心好似都要化了。
他不禁想到宁紫玉对他说过的那一句话:终有广厦万千,不过七尺卧眠,何如死后归土,同冢并葬而眠。
他想,如若他以后能和宁紫玉葬在这样一处地方,长久安息,那么他也不枉此生了。
叶邵夕正这样想着,忽听远处丘陵上传来一骑烈马长啼声,他闻声,不经意地回头望过去,却见不远处的丘陵之上,逆光之中,有一人骑在马上,那人的马匹前蹄高高跃起,后蹄止步,侧身直立,昂首嘶鸣。
逆光中,那人的脸孔,样貌皆不清晰,可叶邵夕却不知怎么的,身上忽然一震,径直便掀了马车帘子,冲了下去。
“叶大人!叶大人!”
身旁侍卫一见他这样都慌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叶邵夕冲下去后,立马拿了侍卫腰间的宝剑,砍断马车的缰绳,骑上其中一匹径直便飞奔而去。
“叶校尉!叶校尉!你要到哪里去?!”
陈青见他这样,也是慌了,马车中两个小皇子看见叶邵夕这般模样,不禁都吓了一跳,也是哇地一声都哭了出来。陈青想去追叶邵夕,又无奈要上前去哄两位皇子,一时也是脱身不得。
蔚蓝的天空下,一望无垠的草原中,只见叶邵夕疯了一般地纵马狂奔向丘陵上的那道黑影。
而黑影看见叶邵夕冲自己纵马狂奔而来,却也不躲不闪,只静静地在逆光之中,等着那人,来到自己的身畔。
厉武皇,厉武皇,何不安然坐龙堂?无故在此取灭亡?
江湖郎,江湖郎,何不纵马游四方?无故为情枉断肠?
君听我,诉衷肠,愿为鞍马伴君旁,死后归土葬八荒。
不知为何,叶邵夕此时此刻,突然想到了梦中后人为他二人所作的民谣,这样一首简单的民谣,何不像在娓娓叙述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和事。
叶邵夕纵马奔向那黑影的途中,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梦中,自己对那人说过的一腔心事。
他还记得自己在梦中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如若那人不在,日子之于他,无一不是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地在岁月中消磨无可奈何的情绪。
如若没有他,寻常日子在他眼前也由一副青山绿水瞬间褪色成了黑白水墨,再无颜色。
如若不是那人,叶邵夕不会知道,在这世上除了时刻黏在一起的儿女情长之外,还有另一种情谊。那一种情谊,只与自己相关,不会随着斗转星移而变迁,他只想把他放在自己的心中。如此,即使那人离开得再远,再久,都没有关系,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那人在一起了。
叶邵夕终于奔向那人,他吁了一声,让马儿停下来,然后颤抖地唤那个黑影的名字:“宁……紫玉……”
天光忽然更刺眼了,照射地叶邵夕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正要再唤眼前人一声,身下坐骑却突然被人猛抽一鞭,那畜生感觉到疼痛,立马撒欢一般地飞奔出去。
由于事出突然,叶邵夕惊了一下,他来不及抓稳缰绳,就要摔下马去,可谁知这时,恰好也有人跳到自己这匹坐骑的马背上来,那人温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防止他摔下马去。
叶邵夕眼中一热,不由轻唤道:“宁……紫玉……”
“别说话。”
那人的声音,一如五年前,丝毫未变,叶邵夕一听到这袭声音,就忍不住浑身颤抖,再也不能自己。
“驾!——”
随即,二人同乘一骑,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奔跑起来。这时刚刚初春,天还有些微寒,微风割面,身后那人的发丝有一些扬起来,拂在叶邵夕的耳畔,有些痒痒的。
叶邵夕双手颤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他以为现今一切,不过是在做梦。
身后那人的双手却环过他的腰身,覆盖在叶邵夕的双手上,和他一起握紧缰绳。
碧绿的,一望无际,生机勃勃的大草原上,有二人同乘一骑策马奔驰。天上北燕飞回,雄鹰展翅,青山绿水,亘古无言,他二人就好似可以这般不顾事实,不顾人世间的种种羁绊,永远永远这样毫无顾忌地奔驰下去。
直到身后追逐他们的一大队人马都不见了,才听身后那人“吁”了一声,将马停了下来。
叶邵夕刚想唤他一声,忽然间眼前却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就已将他从马上扑了下来,二人拥抱着从坡上翻滚了好些时候,才在一处平地上停了下来。
“宁紫玉……”
叶邵夕这一次终于从证明看到了那人,他眼眶一热,本想和那人多说几句话,却见那人忽然扯下自己下体的衣衫,作势就要将蓄势待发的欲望,冲撞进自己的身体里。
叶邵夕本想挣扎推拒,但却在看见那人表情的一瞬间,忽然松懈下全身力气,没有任何前戏地任由那人坚硬的欲望冲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啊……”
由于疼痛,叶邵夕不由地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身上的人见他疼痛,却也并不停止,继而大力地挺进起来。
叶邵夕情不自禁地搂住那人。
他想起宁紫玉刚刚的表情。他想起那个人强硬地制住自己,却脆弱到几乎快要崩溃一般的表情。
他知道,那人和自己一样,在这个时候,急需刻骨的疼痛来告诉彼此,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这个时候的结合,也并不是结合,没有丝毫情欲,只是一种印证。是一种他们双方,都需要肯定彼此还活在这个人世间,活在自己眼前的,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知过去多久,身上的人才身体一颤,射进叶邵夕的身体里,他却没有很快起身,依旧紧紧地将叶邵夕压在自己的身下,搂着他,颤抖着声音道:“邵夕……我回来了……”
叶邵夕听罢,眼中已经湿润,他扶上那人的背脊,轻轻道了一声:“嗯。”
之后,二人静默好长时间,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不知过去多久,不见宁紫玉张口,与叶邵夕说了这五年以来的事。
却原来,宁紫玉当时确实奄奄一息,性命垂危,那老道将他带走之后,本是想将他带到佛山安葬,已期盼他能够灵魂安息,来生再归仙位。
只可惜,奄奄一息的宁紫玉冥顽不灵,不听劝告,到最后,那老道无奈便只有冒险为他篡改命数。五年时间,这其中好多是是非非,一时之间,也是无法与叶邵夕讲清。
叶邵夕听罢不解,不禁要详细追问,却见宁紫玉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如若说破,你我便无法再相见,你还要再问吗?”
叶邵夕摇摇头。
“不论是什么,你我便将它当做无稽之谈。本来这人世之间诸多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我不信便罢,只生生世世,一生逍遥,可好?”
叶邵夕抱紧宁紫玉。这世间之事,他什么都不想再管,他纸箱知道,只有眼前这人好好地在自己身边便够了。
不多时,夕阳西下,待到郁紫和陈青带着人马远远追来的时候,二人已整理好了衣衫,蓝天之下,碧草之上,正在乘兴舞剑。
他二人练习的是一套剑法。正是多年之前,云阳山上,叶邵夕与宁紫玉第一次见面时所用的那套剑法。与那时剑拔弩张的比武不同的是,如今,他二人配合默契地舞着一套剑法,动作如行云流水。
只见,宁紫玉一手揽了叶邵夕的腰,二人同握一把剑,贴得极近,在蓝天白云纸箱,青草连天之间,以同一个的动作,点剑而起行走四身,时而骤如闪电,时而又轻盈如燕,二人剑气过处,斩断地上青草不知凡几。偶而有微风吹过,撩起青草漫天飞扬,而他二人的身影映在其中,犹如一幅画般,更是美极。
郁紫和陈青在远处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中竟已有热泪盈眶,心中感动无法用言语形容。
年幼的小皇子被他二人一人一个抱在怀里,本来闹着要去找爹爹,可他二人看着看着,竟是什么都不说了,只微微蜷缩在陈青和郁紫怀中抽泣。
郁紫不由得问:“殿下怎么了?”
宁彧泽答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从未看过爹爹这般表情,我看着爹爹和那个人在一起舞剑,心中却难过到了极点。”
宁彧铎也说:“爹爹从今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孤单了……”
无人再回答他们,只有漫天被风吹起来的青草,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发出沙沙的响声,迷乱了人的眼睛。
不多时,只见二人剑势停下,广阔无垠的草原之上,竟是被二人携手以剑气刻下了一首词。
这词,正是多年前,您这样即将命殒之际,在千军万马前为叶邵夕弹奏的那首琴曲。
只见草地上刻道:
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
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
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撚,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
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
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驰骋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
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
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怅望长天,唯飞燕年年霜雪知还。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刻罢,二人站好,望着草地上的诗词,相视一笑。
夕阳西下,广阔的草原上渐渐地被染上了暖暖的红。秋风吹拂,时光微凉,那一场远去的往事犹如在冬日里盛放的白梅,经历了荣与枯,生与灭,虽看似无比艰难,但却仿佛是为了应和一场年少轻狂的盛宴。
宁紫玉随身带了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扔给叶邵夕,叶邵夕看了看他,也拿起喝了一口,才扔还给宁紫玉。
宁紫玉接过酒壶,哈哈一笑,道:“你不知我回来的路上,经常想着,如若是你,定会在浪迹天涯的时候携一壶美酒作伴,因此便买了这壶酒,邵夕,我想了解你的全部,想尝试着过你以前的生活,邵夕,我好想你。”他深情的。
叶邵夕听闻这话,走过去,紧紧拉上他的手,与他并肩看这草原上的夕阳西下,万般繁华。
与此同时,宁紫玉也紧紧拉上叶邵夕的手,二人坐下,宁紫玉将叶邵夕揽在怀中,拿出酒壶,豪爽地敬向天地。
“敬那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敬那斜阳浊酒,付之一笑,敬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天下。”
叶邵夕闻言微微一笑,心中暖道:“你发什么疯,你堂堂映照帝王,该死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说这些儿女情长的话作甚。”
“何曾意气,不见江山。有叶邵夕,宁紫玉此生足矣。”
宁紫玉望着他,十分认真地道。
叶邵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便转移话题道:“莫说这些了,你不知,我前些日子要人编纂你的诗集,却遇到一个难题。”
“哦?什么难题?”
“你所作的许多诗都没有名字,只能取名为‘无题’,可偏偏这一首,我想为它题个名字。”
叶邵夕指着二人一起舞剑在草地上刻下的诗。
“那还不简单?”宁紫玉闻言笑笑,站起来,拉上叶邵夕的手,二人一起握剑,在莽莽草原上运剑如风,在那诗的首句上方,刻下了四个字。
——死生契阔。
“从此之后,此诗便命名为死生契阔,它便是我对你的誓言,一生不变。”
宁紫玉的话音刚刚落下,风声忽然间便更大了,风声呼啸,吹气漫天漫地的青草,纷纷扬扬,落如雨下。
而叶邵夕望着青草纷扬中的那人,眸中忽然一片热意。
也许眼前的这人并不知晓,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知道,对于叶邵夕来说,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只要他随口的一句话,随意的一个眼神,抑或是一个动作,就可以波澜过叶邵夕的整个世界,就可以催逼他心中漫天的焰火盛开,漫山的茶靡谢尽。
这是他这一生最美的秘密,他会守护着这个秘密,与眼前的这人一起终老,一起白头,一起入土,就算死去,也不会忘记。
就算世人都说,浮生一梦,都是过眼云烟,人死之后,一切都灰飞烟灭,与这人世再无半点瓜葛。可叶邵夕却想,人生这场修行,对宁紫玉来说,对自己来说,因为有情,便永远不会终结。
从此,每一次青草纷扬的时刻,每一次微风吹起的时候,都会使世人想起他和他,想起夕阳中最真挚的诺言,想起千军万马前,最婉转轻扬的筝声,化解了这人世间所有的沧桑悲凉。
天地日月亘古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南归的鸿雁在云水之间寻觅啼鸣,而它们都为眼前的二人,见证了一个共同的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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