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微光照射进窗棂,叶邵夕在清欢的阳光之中,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叶校尉,你醒了?你睡了好久。”
床畔,立即有人围上来,叶邵夕看了看,是陈青。
“陈、陈青……”叶邵夕一见是他,忙抓住他的衣袖,也不顾自己的嗓子暗哑,焦急地问;“宁紫玉呢?宁紫玉呢?……”
陈青闻言,垂下头来,闭上眼睛,沉默好酒,再不敢看他。
陈青本以为,自己的反应,叶邵夕该知道是如何意思,可谁想,过了许久之后,忽然听床上的那人极其虚弱地说:“……我知道了……他还活着……”
“不!叶校尉,皇上薨了,就在两个皇子诞生的那一日!我与郁紫,三军将士亲眼所见!皇上伤势过重,实在无力回天……”
“就连南国国主离幽也说,皇上已无力回天,但你却还有救。这一次,就是他与百搭日合力救下了你。”陈青本能地说出真话,将当时的清欢一五一十地说与他道。
“不,他还活着。”叶邵夕偏开头,望向床的内侧,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传来声音,“他与我说,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他定会载船而来邀我共游河山,他怎会骗我?”
“叶校尉,皇上这话本只想给你一个希望,让你好好活下去,然而我与郁紫,都认为你该活在现实中,所以才打算告诉你实情。”
叶邵夕的声音又传来:“这世上,我谁都不会再相信,只相信宁紫玉。他说有朝一日,会来迎我,便一定会来。”
“叶校尉!”陈青看着他的样子心痛,不禁张口,还要再说,却被叶邵夕淡淡地道了一句,“出去。”
“哼,他既然愿意活在梦境之中,我们又何必管他?!就任他如此自生自灭如何!”旁边,忽然传来一阵高傲的讽刺语气,却是那南国国主离幽。
“出去。”叶邵夕又淡淡地道。他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叶邵夕也不知多久之后,才偏回头来,听见空气中那“叮铃叮铃”的响声,他起身,机械一般地向屋中空处看去。
屋中空处,有一个很大的小摇床。摇床里,有两个紫色的小襁褓,叶邵夕的目光,顿时便被那襁褓吸引了过去。
他走过去,看到那两个淡紫色的小襁褓里,包裹着两个粉嫩粉嫩的小婴儿,小婴儿的脖中,各系着一把小银锁,小银锁背面,一个刻着“泽”字,另一个则刻着“铎”字,看来是有心人特意为两个孩子打造的。
而这个有心之人是谁,叶邵夕不必多想也知道。
泽,铎,叶邵夕忽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负气地与那人提起过,自己腹中之子与那人无甚关系,会沿用柳茵生前为自己的孩儿所想的名字,以惩罚那人杀了柳茵,让他夜夜梦魇。
彧泽,彧铎。想到这里,叶邵夕的眼眶忽然间便红了。
小婴儿们“咿呀咿呀”地,奶声奶气地说这话,藕段似的手脚,也在空气中蹬来蹬去,好似在兀自玩耍。他们看见叶邵夕接近,也是“嗯嗯啊啊”了好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泽儿,铎儿。”叶邵夕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婴儿的名字,眼前却已被什么模糊。
“这是你们父皇特意为你们打造的,喜欢么?”
“你们的父皇,他高大,他俊美,他愿意站在爹爹的身前为爹爹承担一切风霜,好孩子,你们长大了,也要做和你们父皇一样的人。”
叶邵夕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小婴儿们年纪太小,又怎能理解他在说些什么,只偶尔“咿咿呀呀”地回着话,咯咯笑两声。
“你们的父皇,他会回来的。”叶邵夕不知在将这话说给婴儿们听,还是自己听。他抱起其中一个小婴儿在怀里,紧了紧,放下,又抱起另外一个,收紧在手臂中。
许是用力过甚,弄疼了娇弱的小婴儿,小婴儿“哇”地一声,便抽着鼻子,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
另一个小婴儿看见,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感染,竟然也是小嘴一扁,一齐啼哭起来。
而叶邵夕却再不去管,他似乎失神了一般,只偏头,怔怔地向窗棂之外望去。他看见苍穹之上那高飞的雁群,绵延的柳絮,翩迁的蝴蝶,他看见了那青山绿水苍莽无边,他甚至看见了云阳山下那一条干涸已久的渭水河,皲裂的河床,干裂的土地。
“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我定载船而来邀你共游河山。”
“宁紫玉,这话,是你亲口与我说的,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大殿,不久,有许多人被这两道嘶声裂肺的啼哭声召唤过来,陈青率先进来,看见眼前景象,也不好去责怪叶邵夕,只有一个人认命地抱起孩子哄了起来。
孩提的哭声奶声奶气的,好似见爹爹冷落了自己,不知多委屈,皱着红通通的鼻子,使尽力气,哭声嘹亮。
然而陈青毕竟是武将出身,粗手粗脚,哄了半天,却也不见好,怀中的小婴儿还是无比委屈地哭闹着。不多久,郁紫也过来,看见叶邵夕如此,毫不客气,上手便打了他一拳。
“叶邵夕!怠慢皇子,你该当何罪?!”
叶邵夕被他打得向后退去两步,脚下不稳,摔坐在地上。
然而他依旧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也不回敬一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见他慢慢起身,接过陈青手上的婴孩,哄了起来。
叶邵夕是这两个婴孩的生父,血脉相连,毕竟不一样,只哄了没多久,孩子便安静下来,大胆地抓上他的手指,咯咯地笑着玩闹。
哄完这一个,他又抱起另一个,十分安静地哄了起来,小婴儿被爹爹抱在怀中自然是十分幸福,他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圈,咿咿呀呀地,好似迫切地要和爹爹交流。
“乖。”叶邵夕自始至终,在外面面前,只发出了这么一个单字。
自那日之后,叶邵夕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沉默着,有时候就连别人问话,他都不再回答。
后来,陈青告诉了他现下映碧的状况。
宁紫玉已薨,现下整个映碧,实际上是由郁紫在摄政。陈青说,等皇子大一些,便会由皇子登基,接管整个映碧王朝。
也曾有人问过郁紫,为何不趁此之际,直接取代映碧自己登基为皇,郁紫却说,先皇宁紫玉,是他此生此世唯一敬重之人,他愿为先皇守好这一片江山。
其实在很早之前,郁紫也曾来找过叶邵夕,说先皇遗命,将映碧江山拱手赠与叶邵夕,让他择个日子,登基为皇。
叶邵夕却笑着说:“宁紫玉呢?那皇位他还好好地坐着,这样的皇命,岂不是在开我玩笑?他知道的,我心中只有他,没有其他。”
叶邵夕疯了。
他可以微笑着做很多事情,微笑着教两位皇子剑术,骑术,偶尔还会微笑着为他们讲述他们父皇的事情。每次用膳之时,他亦会微笑着在自己身旁再摆上一副多余的碗筷,微笑着向那空碗中夹菜,微笑着对着空气中道:“宁紫玉,你多吃一点。”
每夜灯下,他会同许多年前一样,剪一剪灯花,对着空气中问:“宁紫玉,暗吗?”
他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可以陪着两位小皇子说说话,坏的时候,便将一个人关在屋中,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
宫中的御医请尽了,就连天下间每一个深藏世外的名医也都为他看了个遍,然而,一个丢了魂的人,三魂不再,七魄已除,即使还能够貌似正常地吃饭说话睡觉,可是心亿i家空了,没有阳光再照得进来。
他就像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一抹黑暗的角落中,只和自己的心孤苦伶仃地说这话。
如此这般,五年过去,皇子们渐渐大了。
叶邵夕总是带着他们去爬映碧皇城中最高处的阁楼。
而皇子们也总会天真无邪地问:“爹爹,爹爹,你总说父皇,父皇是什么样子呀?”
“在这世上,在爹爹心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胜得过你们的父皇。”叶邵夕微笑。
“那么爹爹总来带我们来爬阁楼,为什么呀?”小皇子们又会问。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站得最高,望得最远,因为只有在这里,你们的父皇一回来,爹爹第一眼,便能望见。”
小皇子们含着手指,皱着眉毛,捉摸不透。
如此,又过去五年,叶邵夕十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同一个习惯,他总会带着两个小皇子爬映碧皇宫中最高处的阁楼。
登高望断,站在高处,本就是一个极落寞的姿势。叶邵夕的长袍被吹起,猎猎地刮响在风中。他总是这般,十年如一日,空空地等待着那一个再不会归来的故人。
小皇子们边笑边闹地围在他身边打转,问:“爹爹,爹爹,我们为什么要天天来这里,一日都不能断吗?”
这个说:“明日,我要和小太监去抓蛐蛐,不能陪爹爹了。”
那个又说:“爹爹,爹爹,明日陈青将军答应给我讲解兵法,我能不来吗?”
可谁知,叶邵夕却在此时只望向远方,沉浸在自己思维里道:“当有些守望,在自己眼前已不是守望,而是变成了一种希望和习惯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有多绝望了。”
“爹爹!爹爹!”
两个小皇子听不懂,都不由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衣袖,扯着摇:“爹爹在说什么,听不懂。”
叶邵夕睫毛颤了颤,这才回过神来,轻拍着两个皇子的小脑门,蹲下身,和他们微笑道:“爹爹已经习惯了,每日都要来这里。你们若不来,便不来吧。”
可谁知次日,叶邵夕却病了。
他这一场病生得很重,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煜羡的君四王爷与白予灏闻讯赶来,才险险控制下他的病情。
君赢冽看着躺在床上日益病重的叶邵夕,不解,便问白予灏:“邵夕正值盛年,何故如此病容?”
白予灏闻言,叹了口气,道:“人如油灯,油尽则灭,他这些年用力爱恨,早已是秋枝枯叶,能悬几何?”
君赢冽听罢沉默不语许久,又问叶邵夕:“邵夕,你还有什么事想做?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谁知叶邵夕却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
君赢冽闻言,只觉心痛,唯有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夜不眠,直到第二日天亮。
冬日,新年。
小皇子们这日穿了新衫,新夹袄,戴了嵌着明珠的新羽冠,正抓着一大帮奴才们放鞭炮,闹得好不快活。
放鞭炮的时候,两个小皇子便嬉笑着打闹说:“我们就来放一挂最响的鞭炮,让父皇不管在哪儿都能听到,这样,他就会回来找爹爹啦,爹爹再也不会孤单寂寞。”
叶邵夕这时恰巧出来散步,听着这话,出神好久,直到两个小皇子放完鞭炮跑来他身边撒娇,叶邵夕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抚上他们的小脑袋,说了声:“乖。”
小皇子们知道,过了这天,他们便十一岁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爹爹,再不让他生病受苦。
然而谁知,叶邵夕却因为这句话沉默许久。
第二天,小皇子们给各个宫里的嫔妃娘娘们拜完年,领了压惊金犀钱,便来看爹爹。
这些嫔妃们都是宁紫玉还在做太子之时被选秀入宫的,虽然宁紫玉现在已经不在了,但除了这映碧皇宫之外,她们也无处可去,便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小皇子们来的时候,正巧君赢冽在给叶邵夕喂药,小皇子们见着了,都抢着说:“我来喂爹爹!我来喂爹爹!”
君赢冽看着这两个小大人儿,十分爱怜地拍拍他们的脑勺,说:“去喂吧。也让你爹爹好好看看你们。”
两个小大人儿都是被伺候惯了的,这时才笨手笨脚地接过药碗,他们分工有序,一个端着药碗,一个便拿汤匙舀起一口,吹了吹,再踮起脚,递向叶先生嘴边,动作笨拙可爱得很。
叶邵夕笑了,不知多安慰,可他的疯病却还没好,便一直对两位小皇子说:“等你父皇和爹爹以后都来了,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也要如此懂事,知道么?”
两位小皇子越发觉得爹爹说得只是胡话:“可父皇一直没有回来呀。”
“他过两日便回来了。你们瞧,这是你父皇给爹爹写的信。”叶邵夕说罢,还有模有样地从枕下拿出一摞信来,摊开,给他们看,“你瞧,在就算你父皇写的。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我定载船而来邀你共游河山。你父皇不会骗我。”
君赢冽在旁听到叶邵夕的话,深觉奇怪,不禁探过头去看,这才发现,他,那信,全是前些日子叶邵夕模仿宁紫玉的笔迹写的。
君赢冽见状心中一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春节过后,天气虽暖了,可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下了一个多月都不停,直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却突然天气一变,变成暴雨雷鸣,倾盆而下。
早殿议事之时,有官员来抱郁紫,说云阳,蓬山,焦柳几郡都发了大洪水,大河改道,淹死了很多百姓。
郁紫听罢不解:“据本相所知,云阳郡内并没有大河,如何能淹死这许多人?”
“丞相不知,这数月以来暴雨不断,犹如天降荒洪,那云阳郡中有一座山乃是云阳山,山下有一条干涸了千年的大河,渭水河。渭水河虽然本已干涸,但由于这次煌虹,河水暴涨,河道被突然灌满,冲毁梯田、房屋,使得许多百姓都溺死其中。”
郁紫听罢头疼,却依然未曾想起解决之策,他下朝后,想去找陈青商议此事,谁知陈青那时正在叶邵夕宫中探病,他便又转脚去了叶邵夕宫中。
这时,叶邵夕的寝宫之中,有君赢冽、白予灏、陈青,还有两位在一旁笑着打闹的小皇子。
郁紫进殿之后,与众人随意一坐,无意中说起了云阳山下那条改道的渭水河冲毁民居,冲垮梯田一事。
可谁知,听罢这话,本来还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叶邵夕却突然坐了起来,他下床,只慌慌张张地披上外袍,连鞋都不顾穿,就已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众人不解,都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那两个本还在玩闹的小皇子也被君赢冽和白予灏一手抱起一个,随众人追出去。
御马司,映碧宫中饲养御马之处。
叶邵夕之后,直接跑去了宫里的御马司,他的步速很快,虽然看起来踉踉跄跄很是无措,但一时之间,竟也无人追得上。途中,有好些个宫女侍官被他撞倒,他却扶都不扶一扶,看都不看一眼,横冲直撞而去,和平日里大相径庭。
众人随后也追到了御马司,可前脚进去,后脚便看到叶邵夕纵马狂奔而去的背影。
君赢冽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上马!都追出去!”
跨上马背的时候,他怀中的那小皇子抬起头来,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君四伯伯,爹爹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君赢冽闻言,不知为何,却是心中一痛,他收紧手臂,搂紧了怀中的小皇子,仿佛要给他力量,也给自己力量一般。
“驾!——”随后众人追着叶邵夕的身影驾马而去。
数匹良驹一起狂奔,马蹄急促之下,在身后,激起一路尘烟风沙。
叶邵夕纵马来到云阳郡。
进入云阳郡之后,浮尸遍地,悲鸿遍野。许多有幸存活下来的百姓都背着所剩不多的家当,向外城逃去。小小的云阳郡,一时被外逃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无法策马前行。
叶邵夕立即下马,赤足向城内狂奔而去。
摩肩接踵的逃命人潮中,只有叶邵夕像发了疯一般地逆人流而行,他的身侧,像刮过的骤然飓风,一个一个的,都裹挟着那么惊人的力量,如此奋不顾身地与他反方向而行。
“哎哎,这位兄台,你不要命啦?!云阳山下发大洪水,你这是干什么,赶快随我一起出城去吧!”
进行途中,不知有谁拉住了他,让他随自己一起出城。
叶邵夕狠狠推开那人,倒退几步,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又继续向反方向奔跑而去。
身后传来咒骂声,却越来越远:“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淹死你活该!”
就这样,不知多少次,叶邵夕身不由己地被一个又一个扑上前来的人潮浪头推搡回去,可他却从不放弃,咬牙坚持逆流而上,不知多久之后,他才穿过那汹涌的人潮,来到云阳山下的渭水河畔。
渭水河,一条干涸了千年的古河,想不到,它竟也有河满之日,想来,宁紫玉生前费尽心力为叶邵夕编织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上苍却终不能让他如愿。
渭水河满,是所有人预料不到的。
下了数月的雨,只在今日渐停,天空放晴。渭水河的水患,经过朝廷的救急处置,也已暂时平息,水面平静。
这时,天很蓝,山很美,水亦清,就像一块璀璨夺目的翠玉上,镶了一副无人再可描绘的山水图。
灿烂的阳光下,云蒸霞蔚。天空中变幻不停的光影,万千变幻的云翳,亦如同海市蜃楼的幻象,照映在渭水河中。
叶邵夕孤身孑立于渭水河畔,看到面前景象,忽然渐渐地笑了,清风吹来,吹乱他的长发,变成丝丝缕缕,在他眼前飘浮。
众人也不知何时终于赶来,立在他的身后,却始终不敢上前。
高山明日,水流花开。
不知在他眼前,是不是这样一幅景象。亦不知他等这一天,一等便是十一年。
“你在吗?宁紫玉,你在吗?——”不知过了多久,却只见叶邵夕一人独立江边,忽然大声问道。
他的声音穿透江畔清风,裹挟着他一袭被长风吹气的宽大衣袖,呼啸而过。
远山青黛,天际红霞,仿佛只为他一人一景,特意而作,美不胜收。
“我知道你在,你一直都在,你从不曾离我而去,我感觉得到。”
叶邵夕问后不久,却又软下眉间。他望望远处,落日秋水,夕阳高岫,飞鸟远去,所有这些景象,都不由得让他微微一笑,自问自答道。
身后众人听到他说这话,不知为何,都只觉呼吸一窒,有些担心叶邵夕的神智,却也因为心中大恸,再说不出任何话。
不知过去多久,又听叶邵夕低低地笑了起来,淡淡道:“纵有广厦万千,不过七尺卧眠,何如死后归土,同冢并葬而眠……”
“宁紫玉,你不知,你这一生,与我说过许多的话,却只有这一句,说得最好……”
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无人知道,他这十一年,纵然是有子在侧,有亲兄相伴,也未能拂去他心中的尘埃。在他身边,他有关心他的君四王爷,有爱他的两个儿子,但他们的爱再深重再广阔,却已捂不暖他内心角落的那一抹凉。
曾经,他想要的一切都已到手,然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即便得到那一切,但却没有宁紫玉在侧,所以这一切,无人分享,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便如同那山涧之梅,纵然用整个生命燃亮了阒静的山谷,却仍是自顾开落,无人欣赏。
他永远都不能忘掉那一日,他清醒了,而他,却那么永久地沉睡过去了。
“宁紫玉,看来我说的不错,你这样的人,总是自大狂妄,自以为是,总是给我所有这些你想给的,却从不曾问一问,那些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如今,我已按照你的意愿活了十一年,你这下……终于满意了吧……今日,天降大水,渭水河满,连天都不能再拦我,你还想要再拦我吗?”
清风吹过,拂撩叶邵夕的耳际,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任声音,在风中流连徘徊,久久不去。
“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我定载船而来邀你共游河山。”
又不知过去多久,才见叶邵夕终于微微笑着道,指着表面平静无波的水面,对身后众人说:“你们看,渭水河满,他终于载船而来,接我共同归去了。”
众人惊愕,抬头望去,只见渭水河面一片平静,哪里有半个人影。
“宁紫玉……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微风吹拂,叶邵夕起步,一步一步很是踉跄地向水中走去,他的手伸向半空,就好像湖中心真有一人驾船而来,在甲板上对他做出邀请,而他侧要伸过手去,与那人紧紧相握生生世世,再不要有片刻分离。
他慢慢地走进水中,衣摆浮起于水面,在身后拖成一个莲叶般的扇形。
微风吹来,平静的河面泛起阵阵涟漪,回荡出一圈一圈,飘摇在叶邵夕的衣摆之下。
其身若浮,其死若休。宁紫玉,你不知,在你离开之后,叶邵夕所过的每一日,都是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地在岁月中消磨无可奈何的情绪。宁紫玉,你不知,在你离开之后,之于叶邵夕,寻常日子也由一副青山绿水瞬间褪色成了黑白水墨,再无颜色。
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宁紫玉,你不知,沧桑之后,万籁俱寂,在你离开之后,任何人,任何事,都再走不到叶邵夕的心里去。你不知,在这十一年来,你的一眸一笑,之于叶邵夕,早已是浮动在岁月尘埃之上的长明灯火,在风雨黯夜中虽然暗淡微弱,亦光明温暖。
尘世一遭,繁华拜尽,辛苦遍尝。宁紫玉,你不知,在你离开之后,叶邵夕终知,有一种情谊,只与自己有关,不会随着斗转星移而变迁,我只想把你放在我心中。如此,即使你离开得再远,再久,都没有关系,和我自己在一起是,就是和你在一起了。
人说,当两个人的感情来临之际,做到热情如火、缠绵似水很容易,而做到淡如云影、静似深流却实属艰难。
如今十一年过去,想来叶邵夕对宁紫玉,也是这般的,再没有焦渴,亦没有情深缘浅的感叹,想必,再也不会有那烈焰焚身、万箭穿心的煎熬。
他只是安静而沉默地,等待着他与他之间的终局。
“邵夕,今后,我也许会负了全世界,但却从今往后,再不会负你……”
叶邵夕一步步走向水中,嘴里怔怔地念着宁紫玉跟他所说过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所有这些,他所跟他说过的,他记得太深太重,没有一字,可以忘怀。
那些海誓山盟,软语温存,叶邵夕铭记于心,怎敢相忘。
“邵夕,你不知,从今之后,我宁紫玉只想做一件事,陪你沐日赏月,陪你形影不离,陪你生死不分。”
“为了你,我只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如果非要问我原因,我也许只能说,若是再面对相同的情境,我也一定会再做同样的事,即使知道后果难堪。”
叶邵夕怔怔地念着宁紫玉这些话的时候,微风吹过,漫漶迷蒙,烟霭蒙蒙,远处,唯有云阳山脚下的一座古寺仍在敲响赎宕浑成的钟声,仿佛在感慨着红尘难渡,令人心似凌迟。
宁紫玉的这些话,他记了十一年了,十一年来,每一次萦绕口中,默默地念之出来,无不是悲怆寂寥,无一语可以道尽。
古钟声中,宁紫玉若有若无的面孔,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声音,也好似在叶邵夕面前一齐浮现,他落寞一笑,只将万千感情寄托在那无比萧瑟的春风里,藏匿在那即将落日的薄暮中。
“问世间情为何物,也不过是一物克一物,邵夕,你这是要克死我。”
叶邵夕微微地苦笑,重复着宁紫玉说过的话,说到最后一句,又眉间一软,忍不住回答他道:“你说我要克死你……可是宁紫玉……你怎知……你也要克死我了……”他语气清淡悲放,就算那人再也听之不见。
一生的时间,他总以为长远得望不到边际,可他和那人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再回首,却不过寸步之遥。
悠悠岁月,乱云飞渡,而那人当时说这话时的表情,神态,语气,或许在时光中早已斑驳褪色,模糊不清,但总有一些东西站在原地的,比如过深过重过沉的思念。
今日今时,十一年了,他一人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间,孤身孑立,那种无边的落寞袭来,到头来,只会让人的心更加荒芜。
待渭水河满,但愿还有你,载船而来,云阳山下,如约而候。
带黄泉路上,但愿还有你,忘川河畔,三生石边,相依共守。
叶邵夕低低地笑,衣袖在水中飘摇,表情,被缠绕于风中的发丝缭绕得渐渐模糊。
云阳之地,渭水绕山,极目处,碧空万里广阔悠远,山水交映,风景如画。低眉处,烟波瀚瀚渺茫无际,水天相接,浑然一色。
也许,在这般疏朗景致中,人最易入梦。
而入梦之人,总是活在自己最想见的景致之中,有最想念之人的世界。
“宁紫玉,你看今日春光明媚,有高山,有明日,有垂垂柳枝,有鹊喜莺啼,不正是个你我载船出游,访遍名川的好天气么?”叶邵夕不无畅快道。
他说罢这话,又迈出一步,走入水中,摇曳的江水,已蔓延至他的腰际。
“爹爹!爹爹!你不要走!你不要泽儿和铎儿了吗?你不要我们了吗?爹爹!——”
“爹爹回来!爹爹回来!铎儿再也不捣乱了!再也不会要爹爹生气了!铎儿会乖乖的,每日都陪爹爹去高高的阁楼,好不好?爹爹!好不好?爹爹!”
“呜呜呜,爹爹回来,爹爹回来——”
“爹爹不要走!爹爹不要走!铎儿要爹爹!要爹爹!铎儿与泽儿已经没有父皇,不能没有爹爹!!爹爹!!”
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子们,自然是看不得如斯场面,不由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好半天都哄不下来。
“邵夕!你听到了没有?你的孩子在唤你回来,他们年纪这些小,不能没有父亲!他们已经没有父皇,你如何忍心,让他们连你都失去!!”君赢冽从旁焦急地大喊。
“是啊,叶校尉!皇子们还小,需要你的照顾,你回来吧!”陈青亦在一旁喊道。
众人都以为,叶邵夕会因为这哭声停下脚步,然而,他却没有,他只是低低道了一句,头都未回:“哥,帮我照顾好泽儿和铎儿,若有来世,叶邵夕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君赢冽手有些颤抖,没说话,不由自主紧紧按住了小皇子们的肩膀。
叶邵夕说罢,只是继续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合河里走,众人眼看着河水漫过他的脚踝,漫过他的小腿,漫过他的腰部,再慢慢漫过他的胸际,无人可以阻止。
“爹爹!爹爹!不要丢下我们!不要丢下我们!——”小皇子们哭着喊着,要向河中扑去,去拉住他们的爹爹,可谁知却被郁紫一把抱住。
“太危险了!渭水河现下平静,却不知何时便要翻起浪来,殿下们不可过去!”郁紫道。
而这个时候,微风中,叶邵夕亦终于转回身来,对着众人微笑,却流下眼泪:“求你们……就成全我们吧……”
也许,在叶邵夕的眼中,在他所站立的位置,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还有那个载船而来,与自己携手而伴,所以他说,“我们”。
他的发丝三千,在风中轻扬,如游丝轻摆,迷蒙在眼前。他微微一笑,犹如漫天阳光,向他飞洒而下,这十一年来,无人见过叶邵夕这般开心的笑容。
本来还要再出声劝他的众人,听闻此言,只觉心中噔地一声,酸涩无比,准备说出口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更有些不大坚强的,想放声痛哭,但刚一举声,泪水就已经止不住滴了下来,变成无声的哭泣。
无人不知,他是真的死心了。
他一心以为渭水河满之际,便是再见那人之时,明知再见恐成梦想,又执迷不悟地用宁紫玉死前的承诺,给自己留一点儿希望。
可谁知,渭水河满,终于打破了他最后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怎知,梦已醒,愿已空,梦想破灭后的痛苦才是人生最苦。
岂知,世间之事,皆漫随流水,又岂能皆如人愿呢?
“宁紫玉……我终于剪刀你了,从此之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我们分开……”
“叶邵夕今生来世,永远都是你的……”
叶邵夕说罢这话,又向前迈了两步,眉目沐浴在阳光之中,不知多舒展。
“来生,你若不认得我,我就说,你的灯暗了,我再去给你剪一剪灯花,你便知那人是我……”
“宁紫玉,等我,我这便去寻你……”叶邵夕微笑着道,神情淡淡的,进一步迈步向水中。
也许很多人都很想知道,慢慢迈步向渭水河中去的那人,在未来有一天,会不会在黄泉路上和他想见的人再度相逢。
走过忘川,又真的哟奈何桥么?
倘若有,想必他二人当不负此生,然而,倘若是没有呢?
倘若没有,黄泉路上烟雾渺茫,寻不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这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毕竟,谁也不知道人在死后是否还可以魂魄相会,毕竟,谁也不知道前一世的怨偶佳侣,又是否可以一起投胎转世再续前缘。
他们只是不悔便罢了。不悔遇见,不悔相识,不悔一起走过这一段曲折而又不平的人生。
就像叶邵夕十一年前所说过的,比起浪迹天涯的逍遥快活来,他更宁愿在有宁紫玉的地方肝肠寸断。
亦同样像宁紫玉十一年前所说过的,纵有广厦万千,不过七尺卧眠,如何似乎归土,同冢并葬而眠。
也许宁紫玉说的终是对的,世间万物,向死而亡,而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死后,也应该融化于土而复归于土。相依相伴,无怨无求。
想来生死之间,最难得的,也该是这样一份平静。
而这个时候,本来平静的渭水河面就像陡然有了知觉一般,与他们唱和似的,突然翻起千层白浪,瞬间便要向河中心的那人拍打而去。
“爹爹!——爹爹!——不要!不要!——”
“爹爹!——”
郁紫无法,只有牢牢地将要冲过去的两位小皇子抱住,捂住他们的眼睛,不忍让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而君赢冽也要冲过去,却被白予灏牢牢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
“让我过去!本王要去救他!”他冲白予灏吼了出来,眼睛都红了,“我君赢冽征战四方,却连同胞兄弟都无法保护,说到底,我还不如那个宁紫玉!”
“赢冽,你难道还不明白,叶邵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面对君赢冽的激动,白予灏却捏紧他的胳膊,重下语气,厉声提醒一句。
君赢冽听罢此话,轻轻一震,垂下眼帘,撇过头去,竟真的什么都不再说了。
而远处,清波荡漾,波涛如怒,西风飒飒穿行,雾气弥漫,鸿雁在绿水与蓼花的罅隙间,悲哀啼鸣。
慢慢的,江边的雾气越来越大,渭水对岸的树木,山石,皆不可见。叶邵夕的身影便如走入了桃花源中一般,起初还能隐约看到他的背来。然而不久之后,一阵一阵的大浪接连拍打,雨雾散去,渭水河心,哪还有人影在,徒留余音在渭水的河面上飘荡。
却原来,是那河岸的蓼花被狂风拂过,穗状花序闪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只是不知,那人身处幻境中,被大浪淹没的最后一刻,有没有得偿所愿,有没有看到有人顺流而下,载船而来,邀自己共游河山?
只是不知,在他被大浪淹没的那一刻,停留在自己意识深处的最后一念,是什么?
不知他可曾回想气从前今生的种种,回想气生命中那些天光云影的往事,会不会也和这世间所有的人一样,有过不舍和留恋。
“爹爹……爹爹……”
“爹爹……你不要铎儿了么……你不要泽儿了么……”
岸边,两位小皇子还在哭闹,他们年纪虽小,却并不是人事不知,眼看着自己的爹爹命丧于大浪之中,除了痛哭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要哭,你们的爹爹,只是去见你们的父皇了……”
君赢冽轻拍着两个小人儿的肩膀,轻声安慰,然而声音却空洞到了骨子里。
人间浮华,掉落眉梢。不知他走前,是否参透了人间烦恼,看透了世间悲凉,了生死,出轮回,跳出红尘之外,他能够若这样,想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繁华褪尽后,其实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烟云,一吹便散。
而一双真心人的悲歌与幻灭,也都在这一刻,随水雾长烟,升腾而起。
之后,整条渭水河就像要与它唱和一般,突然湍急了起来,翻腹随流,激石作声,涛怒激疾,亦像在为一双有情人心心念念的向往,和日日夜夜的纠缠而叹息。
君随绿波远,我逐清风归,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两个人的灵魂,永远都是一体的,即便已生离死别十一年,他们也不会被分开。
即便是死,想必他们的灵魂,也要化作一记烟云,缠绵着,拥向天之涯,海之角。
心有千千结万遍,寸寸相思为君缠。
之于叶邵夕,想必再也没有一个人,让他看到他笑,会轻扬唇角,看到他皱眉,会欲以身代。想必之于宁紫玉,也是。
对他们双方来说,那人淡淡一笑,亦不知抵过多少世警恒言。
只是他们这般感情,之于俗世的眼光,又不过是一叶障目,如何能够看得清楚?
哪怕是被当世唾骂嘲笑,或又是被后世敬仰的尊崇,更或者,他们从来都身处黑暗,踽踽独行,无人理解,无人认同,亦不移其志。
世间经纬,万千滋味,或荣宠于骐骥,或受累于声名,或束缚于权势,却没有什么比比翼于鸿鹄而更美,更惬意的了。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生死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可叹世间多少人,莫不如风中柳絮,上下飘萍,哪怕最后入土,也难像他二人这般,终得一声淋漓尽致。
“快跑啊!快跑啊!渭水河又要淹人啦!快逃命啊!快逃命去啊!——”
须臾之间,渭水改道,奔腾的激流冲垮梯田,冲毁房屋,并向着君赢冽等人这里奔腾而来。
远处,亦不知有多少村民叫喊着逃离渭水河的激流。
君赢冽白予灏等人无法,只得带着小皇子匆匆离去。
据说,那日渭水河洪流湍急,汹涌澎湃,高涨的水潮,待得三天三夜,方才退去。
不知多少日后,众人才在渭水河下游打捞到了叶邵夕的尸体。
也是据说,那尸身上的眉目笑逐颜开,平静温和,不知是遇见了怎样的故人,又到达了怎样的极乐世界。
再后来,郁紫和陈青等人做主,将叶邵夕与宁紫玉同冢并葬于一处。
下葬那日,春光明媚,映碧皇宫柳枝飘摇,烟雾缭绕,丝萝缠绕,俨然人间仙境。
那一日,洁白的长绫,飘扬在整个安邑城的上空。
君赢冽,白予灏,还有陈青,郁紫等人皆身着白罗,领着还未成年的小皇子,为叶邵夕与宁紫玉二人送行祭奠。
又不知多少年之后,宁紫玉与叶邵夕的故事被渐渐传开,流传于大江南北,世人感动于二人的深情,情不自禁地为他们做民谣曰:厉武皇,厉武皇,何不安然坐龙堂?无故在此取灭亡?
江湖郎,江湖郎,何不纵马游四方?无故为情枉断肠?
君听我,诉衷肠,愿为鞍马伴君旁,死后归土葬八荒。
那时的安邑城内,大江南北,传唱的,尽是关于他们的民谣。数十年后,乃至是数百年后,安邑城的上空都盘旋着这样的歌谣,经久不息。
就连那扎着羊角辫儿,穿着大红夹袄的小女童们,拍着手看变戏法时,也哦都会这样唱着,脆生生的:厉武皇,厉武皇,何不安然坐龙堂?无故在此取灭亡?
江湖郎,江湖郎,何不纵马游四方?无故为情枉断肠?
君听我,诉衷肠,愿为鞍马伴君旁,死后归土葬八荒。
她们年纪太小,自然不能了解这其中真意,亦不知道此诗当中,所藏的是如何款款真情。她们只隐隐听自家的爹娘讲过,说这世上的男子,口口声声都会说“爱”,可落到实际生活当中,却很少有人,能一笔一划地,将这个“爱”字细细写得完全。爹娘们都说,这人世之中,犹如江湖郎与厉武皇这般爱人的,怕已是没有了,他们将这个“爱”字,不仅写得完全,是已太过淋漓尽致。
爹娘们后来又说,若是娃子你以后长大了,能胖到一个像“厉武皇”或者“江湖郎”这样的男子,便可以知足了。
女童们自然不懂爹娘是什么意思,便都哈哈一声笑,撒着娇,要了铜钱,去买糖葫芦了。
待到数年之后,又有戏班特意将宁紫玉与叶邵夕的故事搬上戏台,为他们排了一场折子戏。
折子戏的开始,便是一堆男童女童蹦蹦跳跳地在戏台上拍手念厉武皇和江湖郎的民谣,用以寓意这首歌谣流传之广,之深,连那不懂世事的男童女童们都会吟咏。
随后,时光倒流,厉武皇与江湖郎的相遇、相识、相爱、相许,他们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如画卷一般,在戏台上,慢慢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戏中,厉武皇临风微笑,睨天而扫。戏中的厉武皇爱人,必然爱得狂妄周到,江湖郎的一眸一笑,他都爱得刻入心扉。
戏中,江湖郎扬眉一怒,长剑出鞘。戏中的江湖郎爱人,必然爱得隐忍深重,厉武皇的一举一动,他都爱得深入骨髓。
戏台之上,厉武皇驾崩之际,千军万马前,他执起江湖郎的手,微微一笑,道:纵有广厦万千,不过七尺卧眠,何如死后归土,同冢并葬而眠。
落幕之前,江湖郎纵身投河,自绝于红尘,纵然身后万千挽留,也无力阻止他毅然决然的脚步。
戏中的两个人,总是敢于无视种种羁绊,冲破藩篱,只为自己的心而活着。戏中两个人的爱,亦总是带着一种大开大合,挥洒江山的豪迈气魄。戏中的两个人刀戟一挥,便是一幅酣畅淋漓的山高水长,江山如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幕幕的戏,何尝不是在向世人缓缓地讲述着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故事。
风云更代序,人事有荣枯。人生似尘露,天地渺悠悠。
从来,历史可以湮没多少显贵,大浪可以淘尽多少英雄,可唯独映武皇的这一句“死后归土,并葬八荒。”却使这之后的一代代人,多少颗心,为之感动。
如斯曲调,此般唱腔,到最后,亦不知柔化了多少世人的寸寸情肠。
戏毕,不知多少人泣下沾襟,扼腕叹息,不能自己。
再后来,此戏唱遍大江南北,深受世人喜爱,世人为它命名曰——
《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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