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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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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气森森的铁链上,倒挂着两个尖锐的铁钩,那铁钩映衬着墙壁上的火把,反照出幽暗可怖的光芒。

    纳兰迟诺一步一步地走近宁紫玉,命令几个大汉将他架起来,栓在牢狱当中的拷问架上。

    “皇上若是敢有所反抗,臣立即便要陈青血溅当场!”纳兰迟诺道。

    然而,莫说反抗,宁紫玉这个时候的心智,这个时候的精神,他所有反抗的意识,早已被刚刚纳兰迟诺所说的那些话磨得光了。叶邵夕说过的那些话,他之前不知道,不晓得,可如今知道了,宁紫玉却是不知道该欢喜或是该更悲伤了。

    他欢喜,欢喜迢迢往事,自己早已遗忘了的,自己从没在乎过的,也许……自己再也记不起来的,有那个人代替自己深切地记住。

    他欢喜,欢喜汩汩深情,不管自己是否薄情寡义,不管自己是否逢场作戏,不管自己是否心有所属,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坚持了他最真挚的一段情,一颗心。

    他欢喜,欢喜悠悠相思,在那人对天下失去了期盼,对人性失去了希望,对生存失去了动力之时,有代替他抚慰他冰冷的灵魂。

    可是与此同时,宁紫玉却更悲伤,更心痛!

    他悲伤!悲伤迢迢往事,该铭心刻骨记住的他却没记住,该不顾一切承诺实现的他却没实现,该不假思索在乎的,他却一直都看走了眼!

    他悲伤!悲伤汩汩深情,可以穿透人世间的无常,却穿不透自己当时那颗迷途于茫茫风烟中的心;可以穿透那人一生一世的情怀,却穿不透自己对于爱情过度猜忌的心!

    他悲伤!悲伤悠悠相思,在寒意难当的雨夜里,是否也曾让那人抱枕拥被痛哭流涕,是否也曾让那人难堪过往情感崩溃,是否也曾让那人故作潇洒自我纾解,可这个时候,他宁紫玉却在做什么呢?!

    在对君赢冽亦步亦趋,追逐不休?在章台醉酒,楚馆揽娇?抑或又是在推杯换盏,风花雪月?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宁紫玉忽然就就明白,叶邵夕当时,是如何倔强地记着,那些他曾对他许下过的却永远没有打算实现的誓言,一路上独自落泪,独自疗伤地走到如今的。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宁紫玉忽然就就明白,叶邵夕最后,为何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走上天斩崖那条道路,不计代价,不论得失,一路上即便用鲜血染就,也要救他兄弟脱险。

    他活不下去了!是的!他再也不想活了!!就连他对这尘世间唯一的挂念,也为自己狠心所害。

    宁紫玉啊宁紫玉,你聪明一世,却没想到糊涂一时,你自诩可以参透人世间诸多心机百变,却参不透那人对你衍着一腔热血的心!

    宁紫玉!你如今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叶邵夕,你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你曾经许下的,但却又从不曾兑现的誓言?!誓言铮铮,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下的人都在看着你,你愧对皇天后土,你愧对叶邵夕,你还要为你自己如何辩解?!

    一瞬间,宁紫玉被架在刑具之上深深地闭紧了眼,垂下了头,许久,他都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好似半点气息也无。

    “怎么?皇上是在回忆往事,忆至深处,不可自拔了吗?要不要让本王再告诉皇上些更有意思的?”

    纳兰迟诺手拿带钩的铁链走近他,戏谑地将那铁钩的尖端抚上宁紫玉的脸颊,并沿着他脸庞的线条,缓缓移向下。

    “皇上如此老实,倒真是出乎本王的意料啊。不晓得,皇上还记不记得,叶邵夕曾为皇上孕过一子,可最后却让皇上下令毒死的那个胎儿。”

    宁紫玉听罢这话轻轻一震,虽然他并没有回答纳兰迟诺的回话,也并未抬起头来看纳兰迟诺一眼,但这种轻颤不止的身形,却还是告诉纳兰迟诺,宁紫玉对他的话,并不是无动于衷,相反还影响甚大。

    “若臣记得不错,皇上曾一度以为,叶邵夕那腹中之子,乃为微臣之后?”纳兰迟诺说到一半便哈哈大笑,那笑声简直就像是在骂他宁紫玉是个纯纯粹粹的大傻瓜一般,“其实,纵是微臣想碰叶邵夕,他那样心性的人,又如何会让微臣动他一根手指头?他那样一根筋的人,除了你宁紫玉,他还会心甘情愿地雌伏于谁之下?叶邵夕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如此说,倒当真与作践他无异。你如此作践羞辱他,对叶邵夕来说,倒不如干脆杀了他让他来得痛快!”

    宁紫玉听罢这话,终于起了一些反应,他睁开眼睛,抬头去看纳兰迟诺,但不想刚对上纳兰迟诺的眼睛,却感觉双肩两侧猛地一阵剧痛,瞬间便让自己冷汗涔涔。

    没过多久,他的睫毛上便满是汗珠,他微微低头看去,却发现,原来是纳兰迟诺趁着自己看他的时候,将手上那两个看起来甚是可怖的铁钩,灌注满了内力,缓缓地钉进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纳兰迟诺的话还在继续,他手上的动作也在继续,即使是一丝一毫,但凡是有能打击到宁紫玉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不过,皇上的错怪也无可厚非,毕竟是本王告诉叶邵夕,想要让皇上留下你腹中骨肉,只要说这子嗣是本王的,皇上一定便会手下留情。所以,在皇上问叶邵夕那腹中的孩子是不是臣的时候,叶邵夕沉默了,可是皇上你,却将它当作了默认!”

    “说到底,不能怪微臣,要怪,也只能怪皇上你从来就没相信过叶邵夕!要怪,就只能怪你根本就不相信他只会为你一人雌伏于男子之下!要怪,就只能怪你早就忘了曾对他许下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疼痛还在持续,随着尖锐的铁器深入骨肉,宁紫玉的血肉却仿佛撕扯着他的神经一路叫嚣而来。伤口处火辣辣的疼,这种感觉,犹如曝晒于艳阳之下,接受七个太阳的烤炙一般,让人几乎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你……为什么要让他这般说?!为……为什么、要让他骗、骗我?!!”

    宁紫玉激动,愤恨,他咬着牙,忍受住被铁钩穿骨的疼痛,努力地睁大眼睛瞪着纳兰迟诺,质问道。他的眼角中布满血丝,额头上的冷汗更是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打湿了他的睫毛,也同样,打湿了他的心。

    鲜血,浸湿了他华贵的袍子,汹涌地流下地来。

    纳兰迟诺看到眼前这番景象,不禁抬头微笑,骄傲地继续道:“若是不骗你,皇上想,你当时会叫叶邵夕保下他腹中的那一胎吗?若是不骗你,我如何能看到叶邵夕为情所苦,皇上为他大发雷霆,暴跳如雷的模样?”

    “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上一次煜映之战时,有一次微臣去皇上军帐中请安,可皇上却偏偏一意孤行,趁着与那叶邵夕云雨之时接见微臣。皇上是不知道啊,微臣那个时候就想,皇上身下的叶邵夕确实很迷人,可……也确实低贱得很!”

    “住口!住口!!你给朕住口!!”

    只见,宁紫玉听罢此话,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他激烈地反抗,整个人犹如脱缰了的野马般,带得整副刑架都跟着他的动作摇晃不止,哐当作响,似乎所有的刑铐下一刻就要被他挣脱开来:“你把话给朕收回去!!”

    “你把话给朕收回去!!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住口?呵……”不想,纳兰迟诺不但不住口,反而还笑,继续道,“皇上怎么如今才知道激动,却不想当年,是谁让叶邵夕在别人的面前沦落到如此卑贱至极的地步的?皇上当时,难道就不是想借着臣请安的机会,宠幸叶邵夕,再让我与叶邵夕都难堪吗?”

    “只可惜,皇上不知叶邵夕那腹中骨肉并非微臣之子,皇上这样做,除了侮辱了皇上您自己,侮辱得他叶邵夕本人无地自容之外,又有什么意义?!”

    “住口!纳兰迟诺!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被铁钩钉入的伤口,不管如何疼痛,此刻却都不如宁紫玉他的一颗心疼了。他的身体发肤,他的四肢骨节,这个时候,都像被纳兰迟诺这几句话车裂凌迟一般,好似有偌大的车马辕轮,将他碾得血肉模糊,心神俱碎。

    宁紫玉疯了一般地挣扎,力气大得几乎令那钉入他血肉里的铁钩脱落下来,还好有纳兰迟诺从旁按着,才免去宁紫玉第二次受苦。

    “杀我?哼!!”

    可谁知,这厢的纳兰迟诺却根本就不管他的挣扎,只见他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刺”的一声,一下子便将半个铁钩都穿入了宁紫玉肩胛骨中,给他来了一记狠的。

    宁紫玉的身体瞬时绷直,额头上青筋暴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也从他的额上不断滑落。

    他刚挨过那一下子,还来不及喘息,忽听又是“刺”的一声,纳兰迟诺不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马上又将手上的铁钩再捅入一寸。

    宁紫玉张大嘴喘息,鬓上散开的发丝由他的颊边落了下来,沾在他的唇边,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而纳兰迟诺,却在这个时候,在他的耳畔,笑得十分骇人。

    “皇上要臣住口,可是皇上别忘了!!到底是谁,让叶邵夕被大家看不起的?!始作俑者是谁?!是臣?是周亦?抑或是梁千?!谁都不是!!”

    纳兰迟诺放开手中的铁钩,转而提起宁紫玉的衣领,将他拉近到自己眼前,大笑道:“是你!宁紫玉!!始作俑者是你!!是你当初让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叶邵夕!!是你让他怀胎孕子,让他为你珠胎暗结,而你对他却是弃如敝履,比圈养的猪狗都不如!!”

    “你使劲手段折磨他,侮辱他,作践他,是谁口口声声地骂过他贱人,婊子?!是谁在众人面前将他压在身下肆意凌辱?!是谁在床上与自己的嫔妃行鱼水之欢时,让叶邵夕在外为你看守值夜?!”

    “你做的这些事,这些明里暗里的羞辱,整个映碧皇宫早就传遍了!你如此对待他,就连你都如此看不起他,你以为那皇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会有多少人不鄙视他?!不唾弃他?!不怠慢他?!不侮辱他?!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你而起,因你而生!皇上又何必将自己的罪责嫁祸于人!!”

    宁紫玉听罢这话一震,忽然住下嘴来,不再大骂纳兰迟诺,也不再威胁他把刚刚所说的话收回去,他选择放弃挣扎,垂下头来,不再动作。鲜血与汗珠由他的额上不断地滴落下来,溅开在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是啊……

    那时,连他都看不起邵夕,连他都口口声声地骂他婊子,贱人,宫中那样鱼龙混杂,狗眼看人低的地方,谁不是看着他的脸色在行事,又怎会看得起他呢?

    是啊……

    “刺”的一声,他感觉得到,尖锐的铁钩向自己的血肉里,又深入了一寸。可他却再也感觉不到痛了,他只感觉得出自己的锁骨处,有更多更热更源源不断的液体流下来,近乎麻木。

    那些鲜血,可以染红他的衣袍,却再也温暖不了他那颗已逐渐冰凉刺骨的心。

    那些鲜血,可以映红他的双目,却再也来不及为他过去所犯下的错误赎罪。

    那些鲜血,可以惊醒他一枕黄粱,却再也追不回过去终成回忆的昨夜。

    纳兰迟诺说得对。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自食其果,罪有应得。是他叫人瞧不起他的,他怨不得那些所有瞧不起他的人,怨来怨去,也只能怨自己!

    怨自己负了他,误了他,错怪了他,冤枉了他,怨自己当时对错不分,是非不明,伤害了那人,伤害了他的自尊。

    是啊……

    宁紫玉闭上眼睛,感觉肩上火辣辣得疼,心中却冰凉凉得冷,因为过于疼痛,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唇角苍白得厉害,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豆大的冷汗不断地沿着他的脸庞滴下来,浸湿他浑身的衣衫。

    他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最先守不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誓言的,是自己!!是自己!!

    “皇上想必不知道吧,那一日,你因为君赢冽画像被盗之事怪罪于叶邵夕,就在你动身去煜羡的前一天,强行与叶邵夕行了那云雨之事。可就是你那不负责任的云雨之事,叶邵夕在事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皇上可知道?”

    纳兰迟诺对付宁紫玉,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他看准了宁紫玉此时已被自己的心劫所俘,所以便更加言语犀利地刺激他,他知道,宁紫玉越是痛苦,他便越是快乐。

    “那一日你云雨方罢,前脚刚走,他叶邵夕后脚便再也撑不住了,唯有浑身是血地爬出竹屋,祈求宫中的太医为他保胎。”

    宁紫玉听罢他的话一颤,抬起头来,望着纳兰迟诺的双眸,喃喃道:“朕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已经……”

    “已经身怀有孕了是吧?”纳兰接上他的话,过了不久,又道,“你哪里是不知道,皇上那个时候的心,只怕是全都给了身在远方的君赢冽,又哪里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你身下的叶邵夕一眼?你不是不知道,只怕是根本就没有好好看过他吧。”

    “再者说,皇上对自己的子嗣一向狠心,柳茵腹中的胎儿已活活被你害死,见到这些的叶邵夕,又如何能将自己身怀有孕的消息告知于你?可没想到,千防万防,你终究……还是没放过他们!虽然用的,是另一种方式。”

    宁紫玉听到这些,呼吸陡然间重了重,眼前蓦地发黑,有些晕眩,踝骨处仿佛被人废了一样,使不上力气,更加难以站稳。

    “是朕……的错……”

    “朕……朕是畜生……”

    他先是很小声地说,连牙关都在颤抖,不知受到了多大的打击般的,随即又猛然抬起头来,对着整座天牢激动地大叫。

    “朕是畜生!!朕是畜生!!”

    “不错,皇上当然是畜生。可叶邵夕却心甘情愿为你这个畜生诞下子嗣,就连那宫中的老太医都看不起他,想当然,更不会心甘情愿为他保胎。那老太医劝他说,退一步,人生便可海阔天空,前途无量。做男人犹犹豫豫,儿女情长,为红尘所绊,怎成大器?”

    “可叶邵夕却说,他没有退路了。他说,他没有海阔天空,他也没有前途无量,他就是犹犹豫豫,他就是儿女情长,他就是被俗世所绊。他也不要成什么大器。他的雄心,他的胆量,他的锐气,都被肚子里的小东西一天一天地磨平了。”

    “他说,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他都要救他腹中的孩子。”

    纳兰迟诺语毕,顿了顿,才又转过头去,面对宁紫玉,冷冷地道:“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皇上可听清楚了,这是他叶邵夕自己说的!”

    宁紫玉听罢身形一震,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他看向纳兰迟诺,眸底一大片血丝,就连唇角也被自己咬出了血迹,别提多狼狈。

    “可偏偏是朕……他腹中骨肉的亲生父皇,却将他这一丁点的希望都剥夺了……”

    宁紫玉闭上眼睛。

    “皇上应该感兴趣,叶邵夕那一次在受苦保胎之时,对他身边的江棠说过什么?”纳兰迟诺继续道,“叶邵夕说,这一辈子,第一次,在云阳山上,有一个人对他说出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他记忆犹深。”

    宁紫玉听罢这话心下一抖,想开口说他也记得,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张开嘴来,却是没由来地一阵苦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可是之后,叶邵夕又说,誓言,誓言,看不见都带着口字么?誓言不可信,人人都说有口无心,信了,便不再是誓言。”

    “誓言,誓言……”

    宁紫玉闻言,不由苦笑一声,很是自嘲的:“可你明知人人都说有口无心,却还依然固执地相信……邵夕……你这话,终是连你自己都没劝住……”

    宁紫玉知道,若是叶邵夕当真用这话将自己劝住了,在这之后,他也就不会说出,“因为他是宁紫玉,因为我是叶邵夕,因为他作茧自缚,因为他心甘情愿”这般决绝固执,不肯回头的话来。

    他不由得就想,多少不眠的孤夜,那人是不是也唯有旧忆聊以回味?

    他不由得就想,多少不眠的孤夜,那人是不是也时常眼泪婆娑,唯盼着梦中才能与自己相互依偎?

    他不由得就想,多少不眠的孤夜,那人是不是也唯有常年往事日日温习,日日温习却日日执着于那一份黯然销魂的痴念?

    宁紫玉想到这些,便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睫毛脆弱地颤抖。

    纳兰迟诺一句一句说过的话,便犹如将旧时的事都一页页载入了史页,旧时的书在他宁紫玉面前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他曾经经历过的,不曾经历过的,那些他曾想到过的,不曾想到过的,过去的岁月,也一寸一寸地连起来,完整地在他心头回放。

    “可朕那个时候……却骂他是贱民,骂他是贱人,不想如今,倒是朕摇尾乞怜地一心想回到他的身边,其实最贱的,莫不是朕自己……”

    宁紫玉每说出一句话,便忍不住胸腔一阵刻骨的痛意,而这些痛意引得他喉咙里阵阵酸楚。于是他一边说,便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咳嗽,又忍不住一边咳出血水,染红颊边的发丝。

    咳嗽引得他身体颤动,牵动伤口,宁紫玉微微张唇,艰难地喘息着,他明明已经够痛了却还是要硬逼着自己说出话来。

    “朕当初……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伤他……”

    纳兰迟诺笑,见宁紫玉因为疼痛似乎已有点精神错乱,神志不清,他很是得意。

    可纳兰迟诺怎会如此轻易放过于他,只见,宁紫玉话刚刚说罢,就见纳兰迟诺又叫人抬来一大盆的盐水,命人“哗”的一声便泼在了宁紫玉的身上。

    伤口被盐水激得疼痛,宁紫玉身体震了震,过了好半天才睫毛一颤,缓缓地抬起眼眸来,视线已极是疲惫和虚弱。

    “这铁链还没有完全穿过皇上的龙骨,皇上怎能这般就意识不清了呢?再者说,微臣尚有话与皇上禀明,皇上圣明,也得听臣把话讲完啊。”

    宁紫玉本想自嘲一笑,但却无奈肩胛剧痛,心口冰凉,他这样的一笑不知怎的却伴着止也止不住的咳嗽,咳出许多血水。

    “朕知道……你想说……第二次……也是朕害了他……”

    “不错!”纳兰迟诺义愤填膺道,“第二次,在煜羡君赢浩的府上,皇上一声令下,便要太医为叶邵夕打掉他好不容易才保住的胎儿。那是他费了多大的辛苦,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好不容易保住的,皇上可曾想过?”

    “朕不曾……朕、不曾……”宁紫玉闭上眼睛,追悔莫及,咬紧牙关。

    “是啊。皇上行事暴戾,从来都为一己之私,哪里会想别人的付出和感受?还好那次得遇高人,叶邵夕为了再次保胎,赔上自己的再孕能力!皇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纳兰迟诺说到此处,忽然逼近宁紫玉,将自己手中的铁钩猛地一用力,深深地扎入到宁紫玉的肩胛骨中去。宁紫玉虽咬紧牙关,仍不由痛哼出一声。

    “这意味着,叶邵夕那时腹中的骨血,乃为他此生的唯一血脉!!”

    宁紫玉听罢身形一震,心知自己过去错误良多,根本无法辩解,他低下头去,任由额上的冷汗浸湿眼睫。

    “可是皇上您猜,叶邵夕在明知自己将会断子绝孙,明知自己诞下之子难以健全的情况下,他不顾一切,仍要保住腹中骨肉的原因,是什么?”

    “朕不、不知道……”宁紫玉颤抖着答话,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他其实完全可以再找个男子,与他相爱相恋,在诞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子嗣,根本就不用冒着这样断子绝孙的危险。或者是再找一个女子,比方梁诗怡。”

    “说到梁诗怡那女子,对待叶邵夕也是一往情深,让人感动。”

    纳兰迟诺在这个时候偏偏提起梁诗怡的原因,是想要宁紫玉知道,叶邵夕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正是因为有,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宁紫玉,心无旁骛,并未看两旁的人一眼。

    “可是皇上,叶邵夕如此对你,你又是怎么对待他的?他费尽心力保下的孩子,你不仅冷漠视之,而且还将他亲手打掉。皇上!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就不想想,叶邵夕这样牺牲一切,费劲千辛万苦要保下孩子的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

    宁紫玉哆哆嗦嗦地发声,那些原因他似乎是想到了,可是他又不敢想,希望自己是想错了。

    “他说,这孩子,如果不是你宁紫玉的,他这样保着,又是何必?他说,你何苦,还要再拿别的人来羞辱我……”

    不出所料,宁紫玉听罢这句,忽然就一动不动,就像连艰难的喘息声都在一瞬间停止了,就算纳兰迟诺将他手下的铁钩又狠狠推入一分,也都不能唤回他的半点神智。

    过去许久,他都再没有反应。

    宁紫玉忽然就想到,最后一次,当叶邵夕放走君赢冽之后,自己亲自将叶邵夕押解起来,逼迫他喝下打胎的汤药时的情景。

    那时的叶邵夕挣扎得厉害,说什么都不肯喝下碗中的堕胎药。

    可那时,他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叶邵夕却突然不再挣扎,卸下了全身力气,乖乖地任人将那碗药尽数灌进了自己的喉中,一滴不剩。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趾高气昂地反问狱中所有人。

    他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他当时还不解,为何自己的那一句话,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让叶邵夕陡然间便不再挣扎。

    可如今再看,宁紫玉却是猛然间便明白了。

    正因为是他宁紫玉的子嗣,正因为是他宁紫玉与叶邵夕的子嗣,叶邵夕才想尽办法,即便受尽艰难,受尽嘲讽,受尽鄙视,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努力将孩子生下来。

    叶邵夕说,这孩子,如果不是你宁紫玉的,我这样保着,又是何必?

    而他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一二再再而三,他伤害了他们之间的骨肉多少次,就伤害了叶邵夕多少次,宁紫玉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是的,他这一次,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陡然间熄灭了所有执着于生的力量。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不再挣扎,将所有的汤药都尽数咽于喉中。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下定决心,为义死难,血染天边,命诀天崭。

    他是在和自己做出诀别,在和过去做出诀别,在和他叶邵夕此生唯一的这一场情爱做出诀别。

    他是……在和他宁紫玉……做出诀别……

    因为,他将他与他之间完全否定,他将他们的骨肉完全否定,他将他与他之间的情意都尽数否定。

    叶邵夕此生所信仰的,所信奉的,所追求的,都被自己尽数折损。

    过往与伤害并不是一坛酒,一坛饮下了,醉过了之后,便可以全然地当成一场荒唐的梦境,那些都曾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伤和痛,将化成他宁紫玉与叶邵夕命中的一曲离殇,轻拢慢捻,反复弹来。

    “邵夕说,这孩子,若不是我宁紫玉的,他这样保着……又是何必?……而朕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宁紫玉的声音,在湿气甚重的天牢中很轻,伴随着他发缕上一滴一滴缓缓滴答下来的水珠声,不知为什么,听来竟甚是清楚,清冽。

    过去不久,只听,他又将这话重复一遍:“邵夕说,这孩子,若不是我宁紫玉的,他这样保着……又是何必?……”

    “朕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重要吗?……”

    宁紫玉为重复这些话要深吸一大口气,他的上下唇齿都在止不住地哆嗦颤抖。只见,他说着说着,过后不久,又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嗤嗤地问又嗤嗤地笑。他又嗤又笑,嗤嗤笑笑,反复嗤笑,不言其他。

    他依稀记得,那时,他在狱中说出此话后,叶邵夕看着他那惊愕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依稀记得,那日,就在叶邵夕要义无反顾坠下天崭崖之前,问自己“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时的情景。

    他依稀记得,那次,叶邵夕嗤笑着问出声的“重要吗”这三个字,也与如今自己所说的,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中,逐渐重叠,反复回响。

    “是啊,微臣也正要问皇上,叶邵夕那腹中的骨肉,是谁的,到底重不重要。皇上一再地问臣,要不要和叶邵夕肚子里的野种告别。可惜啊可惜,皇上就是再聪明,再敏锐,也决计想不到,你下令杀害的,哪里是我纳兰迟诺之后,根本就是你宁紫玉的亲生骨肉!!”

    不知为何,宁紫玉听罢此话,猛地身体一弹,没由来地一阵咳嗽,持续了很长时间,很是凶猛剧烈,好似要要了他的命一般。

    许多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映红了他的双目,也同样浸红了他胸前的衣衫。

    纳兰迟诺见状抓紧机会,将整个铁钩都狠狠刺穿进他的身体里。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一时之间,到处回响的,都是血骨被尖锐的铁器生生洞穿的声音。

    饶是宁紫玉这般目空一切,气性骄傲之人,也因为纳兰迟诺最后的这一击,咬不紧牙关,身体瞬间绷起,痛苦地叫出“啊”的一声。

    全身上下束着他的铁链都因为他激烈的挣扎而碰撞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听来好不刺耳。

    大片大片的冷汗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与肩胛处的鲜血相溶,与他衣袍上的血迹相溶,鲜血和汗水交融染遍了他的整个衣袍,宁紫玉过去好久,都还在张大嘴喘息,像是始终不能适应。

    可纳兰迟诺还是不愿放过他。

    “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就在您命人灌药之前,叶邵夕曾求过你,他求你说,看在你与他二人从前的情分上,放过他腹中的骨肉一次,行不行。可是皇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

    宁紫玉听罢浑身颤抖,记忆又随着纳兰迟诺一句一句的质问,踏至纷来,又呼啸远去。

    “朕怎么可能不记得……”

    “朕那时说……”宁紫玉嘶哑着声音道,“情分?呵呵……叶邵夕,你我二人,何曾有过情分?……”

    只见,宁紫玉此话刚毕,忽然又是一阵很凶猛的咳嗽,好半天都停不下来。他又将刚刚那话重复一遍,好似是为了惩罚自己般的。

    他想起曾经他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对叶邵夕道,他林熠铭此生此世,绝不有负于卿。

    他想起那一日真相大白时,叶邵夕也曾指剑相向,眼神痛苦地问他为什么是宁紫玉,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想起那一日他回答他说,哼,叶邵夕,说这话的人是我,可信的却一直都是你!!

    他想起叶邵夕乞求他说,看在你我二人以往的情分上,放过他腹中的孩子,行不行。

    他想起他何等骄傲地对他说,对狱中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说,叶邵夕,你我二人,何曾有过情分?!!

    “吱呀”一声,宁紫玉心中的某处地方,犹如枯枝,一下子便被厚厚的积雪所压断。

    于是,扑簌簌,漫天漫地的雪,一下子便落在了他的心尖上,宁紫玉顿时只感觉,自己冰凉彻骨,这凉意一下子蔓延四肢百骸,让人无法承受。

    “皇上都不知道,臣在冷眼看着你下令,命人去逼迫叶邵夕喝药之时,臣的内心,是多么的激动!是多么的欢喜雀跃!!皇上,臣高兴啊!臣高兴看到你亲手斩断了叶邵夕的生路,高兴看到你亲手斩杀了你与你最爱人之间的骨肉,高兴看到你,亲手将叶邵夕推至万丈悬崖!!”

    “朕没有!!朕没有!!——”

    谁知这个时候,明明看似已气若游丝的宁紫玉,忽然很是激动地大喊起来。他大喊的时候,身体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看似是想要挣脱束缚,狠狠掐住眼前人的脖颈,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全身却被无数根的铁链所束,不要说根本就够不到纳兰迟诺,就是随便动一动,牵扯道肩胛骨处的伤口,也是钻心刻骨地疼痛,常人根本就难以忍受。

    “呵,皇上难道没有?”

    纳兰迟诺见他如此激动,退离了他一步,嘴上的话却仍在继续,不放过任何可以嘲讽他的机会。

    “也是,映碧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怎会犯错?一切都是他叶邵夕咎由自取,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是他叶邵夕自己低贱,勾引当今圣上,爬上皇上的床。是他叶邵夕自己恬不知耻,不仅以男子之身愿承女子之痛,身怀龙嗣,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君命,不知羞耻地也要保下来。是他叶邵夕高抬自己,明明是一个低贱至极的婊子而已,还敢口口声声地问皇上讨要你与他之间的情分!”

    “不!不!不是这样的!!”

    宁紫玉不知为何,越听下去脸色反而越来越苍白,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唇齿打战,不知多激烈并急于地要否定纳兰迟诺。

    “不是这样的!!你住口!你住口!!——”

    “邵夕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怎样的?皇上既然说自己没有错,那错的,可不就是叶邵夕?”

    “不!不!!”

    忽然间,宁紫玉的瞳孔紧缩了缩,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

    “如今的一切一切……都是朕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

    纳兰迟诺听罢这话,看他一副痛苦懊悔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心里很是骄傲高兴,别提多么欢欣雀跃。只听,他紧接着又说:“皇上决计想不到吧,叶邵夕曾经跟臣说过,他说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他说,梦里有深情挚爱,梦里有至死方休,梦里有天长地久,梦里也有两相依护。这梦,美好得他险些醒不来。”

    “不过,最后还是你宁紫玉狠心,将他这方小心翼翼构筑的梦境,敲碎了。皇上敢说,自己就不是那狠心至极的持捶人?”

    “是朕的错……”

    “是朕狠心,给了他梦境,却又敲碎了他的梦境……”

    “是朕狠心,给了他希望,最终却又让他绝望……”

    “是朕狠心,给了他誓言,最终却又没能让它兑现……”

    宁紫玉陡然间,像被人抽光了所有力气。只见他的身体无力地前倾,还好有铁链绑着的缘故,才不至于倒在地上。只是难以避免地,这种姿势,还是使得他肩胛处的伤口难以结痂,血液不能凝固。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失得很快,宁紫玉无力动弹,可是他的意识缺失前所未有的清醒。

    够了……

    他知道了叶邵夕这些年所有遭受过的苦,饱经过的罪。

    够了……

    他知道了叶邵夕从曾经到如今,为他,为他与他之间的孩子,牺牲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

    够了……

    他知道了,叶邵夕他这一生,无论是从身上,抑或是从心上,从来都只有他宁紫玉一个。

    够了够了……

    他也同样知道了,如若执他之手之人,不是他宁紫玉,那么他叶邵夕,宁可选择一生寂寞。

    够了,够了。他知道的够多了,他再也不想知道了。

    宁紫玉陡然间,有这样一种想法,他怕他自己知道得太多,他怕自己追悔得太深,他怕自己再也无颜见叶邵夕。

    可是他不能。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他知道叶邵夕还需要他,他知道他腹中的胎儿,更需要他。

    他知道,即便已狠心做出诀别,可邵夕一定,还没有将那句誓言忘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咳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咳……同归于尽,死而罢休……”

    过去的誓言,宁紫玉细细想来,念了一遍又一遍,痴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他怎么忍心让他死呢?他怎么忍心让他与他同归于尽,死而罢休呢?宁紫玉想到这里,便不禁笑,看来,这誓言终是不能算数的。

    过去的错,他已经铸成,时空既然无法交错,他亦无力去更改。

    那些曾经追逐死生契阔的理想,那些曾经卧在情人枕边的甜香,那些曾经独倚栏杆的寂寞,所有的这些,都在堂堂岁月的一掷如梭中变得零碎。

    这些叶邵夕曾经期盼过的,他没有带给他的,他让他饱尝尽了忍受够了的,他宁紫玉都会加倍地偿还给他。

    邵夕,这辈子,我欠你的,我会加倍地还给你。可是这辈子你欠我的,我要你下辈子,来还我。

    宁紫玉不知为何,脑里疯狂地冒着这些想法,他知道世人妄谈前世后世是何等荒谬,他也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实实在在地为他证明前世后世之说。

    可他的确满腹着这些希冀,他听罢纳兰迟诺的计划,知道自己接下来需要做许多伤害他,伤害他们之间的事。可是那些事,他却是不得不做。

    他知道,那些事,他一旦做了,叶邵夕便再也不会原谅他。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世。

    宁紫玉不后悔,不管他以后要杀多少人,不管他和邵夕以后要走上多么极端的两条路,不管邵夕以后会如何恨他,不管他以后的手上要沾染多少他兄弟的鲜血,他都不后悔,他都没有错!!

    他只是希望他平安而已。

    他只是希望他在奔波天涯,累了的时候,和普通人一样,也有个能回去的地方,叫作“家”,叫作“煜羡”,叫作“广安王府”而已。

    曾经,这些,都是他想带给他的。可是如今看来,若按纳兰迟诺的计划走下去的话,他和他,终是会渐行渐远,越走越远。等到那个时候,他纵是想给他这些,怕是那个人,再也不会接受了吧。

    所以,他将这一切希冀,托付于君赢冽。

    他要他代替他照顾好他,他要他代替他保护好他,他要他代替他,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红尘若倦,可以安心回归之处。

    宁紫玉知道,没有人的地位,在叶邵夕的心里,能抵得过“家人”与“兄弟”二字。曾经,他“宁紫玉”的名字,或许是可以,可是如今,却是怎样也不能够的了。

    所以为他,他即便是杀尽天下人,屠尽天下人,他都没有错!他都甘之如饴,他都无怨无悔!

    是的,他没有错!!他何来错?!

    何人说过,这一世,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的人,在死后,将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七生七世孽火焚身,以求消除此生孽障,来世清白做人,干净做事。

    他心里这样盘算,如若还有可能,他和邵夕再见,需要八世的时间。

    他不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和邵夕有幸相遇,他们还会不会再次擦肩而过,可是这一世他愿赔上整个江山天下,他要他欠了他,他要他心里不安,他要等他下一世来还。

    不知西方有没有如来佛祖,面容柔和,眼神平静,眉眼低垂,俯视下界芸芸众生,无悲无喜,不嗔不怒。但若是有,他宁紫玉愿意低伏于佛祖面前,诚心乞求,稽首忏悔。

    他要对佛祖说,弟子有罪,但弟子没有错!!

    杀再多的人,葬送再多的天下,断送再多人的性命与家园,他宁紫玉都没有错!!他没有错!!

    他愿意低头忏悔,心甘情愿地匍匐于苍天之下,泥土之上,磕上七七四十九个等身长头,一路稽首一路前行,直至行到西方佛祖座下,只求来世,愿佛祖庇佑,换他与邵夕第八世的擦肩而过。

    七生七世太长,长得他会日日想念那人,天天惦念那人,时时畅想着,他与他在第八世相见时会是怎样的情景,来挨过这被地狱孽火焚烧七生七世的煎熬。

    七生七世太短,短得他还不完他欠下那人,约定好相守一生一世的债,还不完他欠下他的,执手一生一世的情。待到第八世时,不知,他可还有颜面再去见他?

    因一切专情产生的哀怨与疯魔,因一切痴狂而犯下的荒唐与罪孽,如此说来,宁紫玉其行可恨,但其情,却又何尝不是到了可悲可悯可怜可叹的地步?

    其情可恨,其情可悲,其情可悯,其情可怜,其情可叹。

    宁紫玉这时心下一动,不知怎的,就想到纳兰迟诺刚刚说到的八个字,他说,阳谋天下,守株待兔。

    纳兰迟诺这话里的兔子是指自己,他知道。可是,那些事,诚如纳兰迟诺所说,他会做,且不得不做,他愿意赔上整个家国天下,赔上一世唾骂,来换那个人的顷刻之安。

    宁紫玉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在空旷的天牢里低低一笑,他咳了几声,不知为何,这笑,忽然就夹杂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来。

    纳兰迟诺见状阴阴一笑,心里不知打了什么算盘,只见,他走上前去,拉上宁紫玉穿骨而过的铁钩,握在手心里,反复把玩。

    “也许皇上会奇怪,为何叶邵夕被你羞辱至此,却还是没有离开。其实这中途他有多少机会可以彻底地一走了之,只要他能够放下他那些被你囚禁的兄弟,只要他能放下对你宁紫玉的一腔痴情,只要他能放下,他从小便有的心结。”

    “什么……心结?”

    “皇上想听?”纳兰迟诺笑笑,故意挑他胃口似的,笑了半天却不开口提一字,反而是提起手中把玩了半天的铁钩,突然下了狠力气,猛地一拽,将那大半条铁链,拽进宁紫玉的肩胛骨中去。

    寒气森森的铁链刹那间穿骨而过,破开宁紫玉的血肉,让宁紫玉再也承受不住地发出“啊”的一声。纳兰迟诺见状笑笑,又是猛地一拳,紧接着便揍在他的腹部上。

    “叶邵夕说,他从小无父无母,这么些年,他只见过他母亲匆匆一面,而模样,始终是有些模糊了。而父亲,小时候,他不知道,原来陪在他身边的师父,便是他的父亲,而长大了之后,即使是临死之前,他的父亲,始终也没有认他。”

    “他说,他不想要自己的骨肉也重蹈他的道路。他想诞下子嗣,再离开你,临走之前,即便只是抱着他与你的骨肉,远远地看着你,再轻轻地安慰,告诉自己怀中的孩子,他不是没有人要的,便很是满足了。”

    “这或许不可能,但他终是想让你与他之间的唯一一个骨肉看着你的样子,记住你的模样。他是自己骗自己,这么小的孩子,即便看了,又如何能记住你的模样?可是最后呢?”

    “是朕……是朕……”

    “是朕!让他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宁紫玉的声音沙哑,喘息粗重,他身上疼痛,心上却更犹如万蚁噬骨一般,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他的肩胛骨处被人用铁链这样毫不留情地穿过,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站不稳了,若是没有身后的铁链绑着,想必他如今早已摔倒在地。

    “是啊,是皇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的错!!”

    纳兰迟诺说罢,还要再揍他一拳,可天牢外却有一个声音轻轻喊住他。

    “王爷。”

    纳兰迟诺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人。

    “江棠。”他也唤道,正巧,他还有事情交代于他,他来得正是时候。

    纳兰迟诺顺势撕下宁紫玉衣角的一块布,走出去,对眼前的这个人道:“这是映碧皇宫才有的布料,你马上去找宫里的熟人,托人立即赶制出来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衫。”

    “这是为何?”

    “成大事者,虽不拘小节,但也需要做得滴水不漏。”

    “本王请皇上来府中做客,若要使衣衫破烂,浑身鲜血,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换一件衣物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依照皇上的性子与他的猜忌之心,照常理来说,你以为他会随便穿别人备下的衣物吗?更何况,又是在我纳兰王府。”

    “既然本王能想到这一层,他神机妙算的郁紫,如何就不会想到。”

    江棠听罢纳兰迟诺的话方眸子一亮,接过纳兰迟诺手中的布料,鞠了鞠一礼,道:“属下知道,属下这就去办。”

    “另外……还有一件事。”

    “嗯?”纳兰迟诺挑挑眉。

    “属下得到消息,郁紫现在正在调兵,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派人来围了我纳兰王府。”

    “为王爷的大计考虑,属下斗胆谏言。王爷该适时收手,可不要闹出人命才好。”

    纳兰迟诺听罢,初时像有些生气,不过后来,又强制按压下去。

    他道了一声本王“知道了”,还伸出一手拍了拍江棠的右肩。

    江棠脸色微微一红,转身退了下去,按纳兰迟诺的吩咐办事去了。

    纳兰迟诺气不过,回到天牢便飞起一脚径直踹在宁紫玉的小腹上,将整个刑架都踹得摇了一摇。

    “郁紫带兵包围,哼,皇上,难不成这便是你和那郁紫私下商量好的?”

    宁紫玉艰难地咧开唇角,一笑,抬起的目光里满是鄙视。

    “朕既然敢只身来到你纳兰王府,就一定准备好了退路。”

    “哼!看来臣是不得不马上放皇上您走了?”

    “你要是愿多留朕几日,朕也无妨。”

    “不。”纳兰迟诺说罢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一弯,也和他一同笑,“臣还需要皇上帮臣完成大事,如何舍得留您呢?”

    “皇上放心,臣已派人去为皇上置办了衣物,皇上……马上就可以光鲜亮丽地出府了。”

    “至于陈青,臣也不枉皇上走这一遭,会将他放了。”

    纳兰迟诺说罢一拍手,天牢内架着陈青的两名大汉便同时放手,昏迷的陈青被“咚”的一声,摔倒在了地面上。

    “只是劳烦皇上,要独自带陈青出府了,本府里没有下人可供皇上使唤。”

    宁紫玉听罢哼笑一声,没有说话,不过一会儿,又听纳兰迟诺道:“对了,微臣的谋划,想必皇上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吧。”

    “也是。皇上就算是跟别人说,想必别人也不会信。更何况是叶邵夕呢?再者说,不管皇上是多么憎恶本王,但叶邵夕好歹是将本王看成知己兄弟的,若是让叶邵夕再尝一次被自己兄弟背叛的滋味,皇上想,叶邵夕他,会不会崩溃?”

    宁紫玉听罢,身形忽然一震,眼神眯起,眼底滚动着云翳万千,变换闪烁。

    纳兰迟诺悠悠地道:“叶邵夕这一生,被兄弟背叛,被亲人伤害,他被他的父亲程言当作君赢冽的替身也就罢了,而你宁紫玉!五年之前,也用情爱这把利剑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所以,对如今的叶邵夕来说,亲情,渴望而不可得,已满是伤痛;情爱,从未得到过又何谈什么失去,他早已心灰意冷;仅剩下的,就莫过于情义这一根支柱了。”

    “皇上是这样的在乎叶邵夕,您忍心看到他再一次尝尽被兄弟背叛的滋味吗?您难道就忍心告诉他,当初,柳含在他酒里投毒,是要取他性命?您难道就忍心告诉他,以后高钧天,柳茵,梁诗怡将会被我所用,取他性命?您难道就忍心告诉他,梁千此次前来,不仅是为了做出假证,使得他与君赢冽二人不能相认,事成之后,更会不顾多年兄弟情义,一剑杀了他?”

    纳兰迟诺字字句句,步步紧逼,逼得宁紫玉一句都不能回话。

    “您如何再忍心揭开真相,让他连兄弟情义这一根支柱,也猝然崩坍?更何况,叶邵夕也是将我纳兰迟诺,当作兄弟的。兄弟背叛他,友人算计他,皇上想,叶邵夕若是知道真相,他会对这个世界失望,他会对人性失望,他会一刻都不愿意多活在这个世界上。”

    纳兰迟诺冲着宁紫玉微微扬了一扬头,目光炯炯有神,充满光亮,就像他战胜了他一样,他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关于微臣的谋划,皇上您一个字都不能说。不管是对天下人,还是对叶邵夕。因此,皇上您只能苦痛自尝,甘苦自知。记住!您只要多说一个字,叶邵夕这辈子,就完了!他的所有信念与支撑,将会都崩塌!”

    “而我也会断了逆血丹的解药,让叶邵夕立即逆血而亡!皇上您忍心吗?”

    纳兰迟诺的最后一句问话,将宁紫玉震得愣在原地,许久都不能动弹,也无法思考。

    是啊,他不能说。

    这所有的一切,不管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他都不能说。任何一切,他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往肚里咽!

    宁紫玉沉默得时间很长,很久,长到纳兰迟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都还困于自己的思考之中,没有醒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天牢内的锁铐“咣当”一响,落在地上,有一位小侍女进来,给他请安道:“王爷命奴婢们来给公子梳洗,说是府外有人接公子回家。”

    宁紫玉暗想,也许是郁紫,这个时辰,他应该已按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计划,带了军队,将他纳兰王府团团围住,逼他放人。

    宁紫玉想罢,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几位侍女。他发现她们低眉顺耳,谦卑恭敬,看到他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竟然连半分惊讶也没有。宁紫玉见状不由感叹一番,心下略作计较,不得不说他纳兰府上,当真是能人异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他与纳兰迟诺的较量,孰成孰败,孰生孰死,看来,才刚刚开始。

    宁紫玉眸中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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