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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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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官

    作者:清枫聆心

    桑家恶霸,死了五只,剩一只,人称报应不爽。

    她这只剩下的,当然不能服气,坚决霸下去,看老天爷狠,还是她狠。

    只是当她手刃仇人,走出大王岭,以为从此小富则安……

    哪知这局大王棋才开始下,高手随她纷纷落子,她要不当下棋的,就只能当棋子被下……

    喂喂,她是恶霸,她是恶霸,她是恶霸,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骗个高手就能笑到最后……

    一句话:这是一个霸气女把一个高能男引上官道,力求官运平平,却莫名称霸的故事。

    标签:古典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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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引 凤来闹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清寂冷早,探出墙外的数枝梅,簌簌惊雪。

    麻雀轰飞一大群,扑楞扑楞落瓦攀枝,耸着短脖儿的脑袋乱转,啾啾抗议。

    鼓声倔愤,咚得绵长悠远,传不到凤来县的每个角落,也能让方圆半里内的人们听个遍。

    只是,当初总能激起大家奔走相告的大快鼓声,如今已引不起他们半分好奇。

    虽然少数人还会遥望那方向一眼,但以玩笑似的语气道句“又来了”便告结束,而多数人则连说笑话的兴致也没有,该干嘛干嘛呗。

    再精彩的戏码,经过了大半年,来来回回,隔三岔五,总是那样老腔老调地唱,谁能热情不减,一场不缺当着看客呢?又不是闲散人。

    约摸过了一炷香,寥落寂冷的街口,出现一抹红色,红到刺目,红到扎眼,那般瞩目。

    这道鲜亮的影子,由远缓进,行得悠悠。

    艳红风雪袍,从脖到脚,遮得严严实实,难知袍下是臃肿还是纤巧。

    袍领上方那颗头颅倒不大,一顶拢发黑耳帽将面架子更削得苍瘦,眼窝下两团聚散不去的昏青,目光游离无神,嘴唇翻起了干裂死皮,双手收在旧羊皮筒子里。

    一群孩子跑过来,围着那人嘻嘻哈哈,唱道,“凤来一窝霸王龟,天打雷劈漏了只,不是老天不报应,到了时候翘屁屁。”

    唱完了,又向那人脚下啪啪丢着烂菜叶子臭鸡蛋。

    那人眼珠子转都不转,脚下跟踩了云似的,低一下高一下,将步子拖过去了,粘两鞋底的臭烂物,却也不看一眼。

    但有路人朝着吐口水,一律落在那件红袍子上,很快沉入,鲜色不变,那人脸色不变。

    不多会儿,人来到县衙门口,一脚踩过门槛,忽然身形顿了顿,倒退回去,斜睨那片尚白尚亮的鼓。

    那双青窝无神目,本来就睁不太开,顷刻眯成了两道利线,眼角吊上天去,刻薄无比。

    “桑六娘来啦?快快上堂——”有人喊一嗓子。

    桑家六娘,闺名节南。

    那丝儿刻薄气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眼皮子迅速往上抬耷,脚步却仍是踩云般虚飘,慢荡荡,晃过断板敷苔的前庭路,站上了这间县衙大堂。

    不用看她都知道,堂上两边各一个歪拄着杀威棒的**差官,一张小桌子后边坐着鲇鱼须乌龟眼的老师爷,没了县老爷的那张大又宽的审案上,白灰肯定厚得跟绒子一样,除了蜘蛛暗猝猝在底下暗角结网,连蟑螂屎也找不见一粒。

    上一任升了官,下一任没见影,如今一县衙就这么三个人,要不是那面鸣鼓,要不是那块衙牌,看上去和破落户别无二致,穷得那个叫寒酸。

    然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尖声,带着作天作地的假哭腔——

    “师爷,您可得为俺做主啊。俺家贫如洗,就那么一只生钱的盆儿,还给这人砸了,俺上有老下有小,今后咋过日子哪?”

    节南的眼皮掀了掀,终于抬起头来,青眼窝上的目光也射不出什么神气,但藏慵懒,将对面那位拿袖子点眼泪的,叫安姑的妇人,看住了。

    安姑这时穿得很穷,一身补丁大大小小,补丁盖补丁。

    前两日看见她把这件棉衣洗晒在院子里,节南就猜到七八分了,所以对她也没啥怨气。

    要怨,就怨桌后那位鲇鱼师爷,上回明明说好了的,他直接结案,不用自己多跑一趟。

    不过,话说回来,安姑家里还有聚宝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怎么就没这好命?

    代理着县太爷的记簿,本地称之师爷,姓商。

    一对乌龟眼竖瞪,拍响惊堂木,“桑六娘,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一般的罪好知,但这回可是聚宝盆哪!知罪容易,赔罪难,她上哪儿赔只聚宝盆给人?

    因此,节南决定“顽劣”一会儿,垂着脑瓜儿答道,“六娘不知何罪之有,还望师爷呈明详情,容六娘回想回想。”

    她的声音微沙微沉,不似一般姑娘家,不带半点娇细气。

    师爷怔了怔,不知这姑娘今日怎么突然顽固起来了,心想就这么点儿屁大的事,呈明个鸟,赶紧招认赶紧结案。只是他也不好再撂惊堂木,怕真把对方惹毛,一拍两散,最后搞得他活不下去。

    于是,他摆着一张公正无私的脸,却到底从善如流,“安姑家的鸡窝窝,原本有母鸡六只,今早成了五只。”

    节南慢慢抬平视线,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商师爷继续说,眉梢不为察觉得往上微挑,“恕六娘愚钝,聚宝盆和母鸡有何干系?”

    “呃?”商师爷觉着自己挺清明的脑袋一下子被捣成八宝粥,“聚宝盆?”

    “正是。”节南乌黑的眼仁沉沉无底,“适才安姑诉状,说她家生财的盆儿让人砸了?”

    商师爷哑然。

    安姑但浑然不觉,酝酿已久的泼妇状开始发散,几步上前,要不是差人挡住,新染的丹红指甲能刮到桑节南的鼻尖。

    此妇大叫,“不是让人砸了,就是让你砸了。你桑六小姐眼睛长在脑门上,瞧不上穷人家一只鸡,可你还真说对了,你砸得就是俺家一只聚宝盆。俺家小花,从蛋壳里孵出来第一眼见得就是俺,跟俺亲闺女一样。俺一把屎一把尿给带大了,小花也争气,每日一蛋,从不让俺空望过。结果呢……”叽里咕噜,咕噜叽里,那是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清的音量,又陡然尖锐起来,“你还俺小花!”

    砸聚宝盆案,顿时还原成偷鸡案。

    削青的面容,上一刻还毫无神情变化,下一刻却融冰化雪,笑出一对皓玉兔儿牙。俏丽,也不仅是俏丽。漂亮,也不仅是漂亮。介乎于少女和女人之间,介乎于阴气和阳气之间,一种绝对不令人感觉乏味的气质。

    这种气质,让商师爷抖了抖颈脖子,只觉得一股阴风吹后脑儿,那个邪乎啊。

    “安姑告我偷鸡啊——”既然没人能说明白话,就由她桑节南来说吧,几个字的事。

    “不但偷了,肯定还吃了,要不俺能在你家墙根下找到一根小花的鸡毛?”安姑挺着腰板说话直,随即冲着抖脖子的师爷嚷嚷,“师爷,求您给俺可怜的小花伸冤哪。”

    节南刚张开口——

    “本师爷下判,桑六娘偷鸡一案,人证物证俱在,罪立确凿,但念其谨姿诚态,乖巧伏安,故免牢狱之刑,赔安姑一百文伤心钱罢。”

    安姑喜笑颜开,眼里飞着百枚铜钱板,“师爷明察秋毫,是俺们凤县的青天大老爷啊。谢师爷!谢各位差爷!”眼珠子再转盯在桑节南身上,“快赔我一百文!”

    节南眉眼不动,上下唇淡淡抿住,将双袖从羊皮筒子中抽出,表明她两手空空,嘴角却似笑非笑,“商师爷。”

    那双袖色,与鲜艳红袍截然不同,鸦青青,烟乌乌,透着白灰丝缕,一点儿不像姑娘家会选得衣色。

    安姑以为桑节南不愿意,不由冷笑,“哟,你喊老天爷都没用,谁叫你偏偏姓桑呢?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当不上好人家的女儿。”

    节南也笑,只是面上病气颇深,显得苍惨,“安姑说的是,你且放宽心,聚宝盆六娘不知如何赔,一只生蛋鸡还不至于赖你。六娘喊商师爷,是因为六娘那点家底都交给县衙保管着呢,要请他取一百文出来。”

    安姑那眼角拉吊高了,“别当俺不认字就是好骗,上回你偷了俺家公鸭,上上回你偷了俺家毛驴,都要赔钱,你还不是老老实实从家里扛了铜板来么?”

    瞧瞧,她多罪大恶极,驴子公鸭母鸡,越偷越不值钱。

    节南愈发笑得气弱,“托乡亲们的福,六娘这不学乖了?与其一回回扛得累,不若就放在衙门里。如此一来,像安姑这般三天两头跑来喊青天的,不耽误你干活的工夫,马上就能拿着钱了不是?”

    她那双抬不起眼皮的眼睛一睨,自有衙差看眼色干活,往后腰上卸下一只布袋子,递给安姑。

    安姑立刻拿手掂了掂,虽说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手心传来的重量让她满心喜悦,什么也顾不得了。

    第2引 桑家霸女

    安姑来之前早盘算过,一只鸡拉到集市上卖,也就七八十文,何时卖得掉还说不准。这下多好,鸡没少,钱落袋,天下掉馅饼,一张嘴就接了个正好,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到这儿,安姑将钱袋往兜里一揣,眼笑脸不笑,即便心里满意的不得了,也不能让对面那姑娘好过,仍然尖牙利齿,“桑小姐今后真要好好做人,老天长着眼,如你这般的,这辈子也还不清债,得继续积福十辈子,方能投胎到正经好人家,哼!”

    节南垂眼一笑,声音追那道摇臀扭腰的身影而去,“六娘谨记着了。”

    但待安姑走出衙门,她也走了,不过不是往外走,而是往里走,驾轻就熟,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停在后衙里。

    一座小花园,一眼看尽,花圃漏砖裂石,荷池干涸长草,四围的屋厢陷瓦塌檐,就那么一棵老梅树旺盛了寒冬,各处显尽荒凉,毫无人气。

    节南走上凉亭,也不介意石椅多脏,大剌剌就着红袍一垫坐,等着身后那人凑到自己跟前来。

    那人,正是刚才对节南吹胡子瞪眼,大拍惊堂木的商师爷。穿着九品官衣,弯背踱步的样子却半点没有官威,倒像疲命陀螺,一见那身庞大的红袍坐定,他立马捻着嘴上灰白鲇鱼须,讨好般笑起来。

    “小山欸——”

    “商师爷。”毫无对方喊她乳名的亲近意,节南的声音平稳,右手从羊皮筒子里伸出来。

    那只手,不同于脸色苍败,尚润白,但她摘下遮耳帽,刘海乱分时,乍现额头一条寸长的淡色疤,几入眉心,平添三分狰狞。

    自打节南回来,商师爷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条疤,诧异道,“哟,自古额满福满,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老饱满的福气模样,怎生破了相貌?”

    节南稍微拨弄一下头发,那道疤就让厚厚的刘海掩去了。

    她眼睛笑眯起,青削面容竟刹那流露几分恬美,又刹那消隐,也消隐了眉头一丝不耐,淡道,“小时候刚开始跟师父学艺时,不小心磕了一跤。商师爷,您说过好几回不用我再来了,会自己瞧着办,上回更是起了誓。可今日听到鼓声,反反复复又唤着我,让我不得不来一趟。您老说话不算话,是想跟县里百姓一道欺我,也置县衙地契不顾了么?”

    告她的人太多,县衙的官差太少,为了省时省力,代管全县的商师爷干脆专门设立了一种鼓点,贴在衙门口告牌之上,明着写好,凡告桑家女娘之人,必须照着鼓点敲。同时又私下跟住在隔街的她通气,听到这种鼓点反复三遍,就请自己上堂,省了衙差来去。

    商师爷听节南这般道,当然要叫屈,“小山哪,我要是欺你,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我早跟你说过,靠县衙包庇只能过得了一时,不如让大伙儿出出气。你到底不是你爹,离家那么些年,谁还能真恨上你?而且你没觉着,近来告你的人越来越少,让你安生多了?”

    节南嘴角往上一翘,讥诮转瞬而逝。安生啊,真是安生,安生到心里生不出烟,直接一把烧成飞灰了!

    商师爷从来读不出这姑娘的心思。

    全县有一大半地,包括县衙在内,曾经归桑节南她爹桑大天,现在归桑节南。

    按南颂法令,女子也是合法继承者,若父母兄弟皆不在,财产自然由女儿继承。不过,五年内若无人认领,财产视为无主,由官衙代收分配。以土地为例,现租户无需费一分一毫,优先获得所有权。

    谁知桑家幺女突然回来了,好死不死正踩中五年这个点,顺理成章,成为凤来县最大的地主。

    商师爷这才不得不小心伺候着。

    他不像安姑那些眼皮子浅的东西,明明占着桑家地,却以为老天庇佑,更见桑节南没脾气没胆气,能为了那么点小便宜,满足那么点好胜心,把偷鸡摸狗那么点屁大的事往人头上扣,就觉着泄愤了。

    南颂以法治国,他懂法,所以明白,只要眼前这姑娘认真追究,凤来县老百姓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南颂法最厉害的一条,就叫“父母罪,不及子女”。

    也就是说,哪怕这姑娘的爹祸害天下,跟这姑娘却没有半个子儿的关系。

    桑节南看商师爷眼珠子乱转,仿佛知晓他那盘算珠子怎么拨,了然一撇嘴,“罢了,小山也不过说些气话,师爷莫往心里去。若非您的照拂,真按平常案子来审,别说偷一只鸡,就是偷安姑院里一根杂草,一旦接了状诉,那都得送到成翔府推司官手里去了。虽说最终必然审得小山无辜,却也烦不胜烦。”

    商师爷嘴角就笑翘了起来,“可不就是这么说嘛。咱这会儿县太爷从缺,本该设着推官,也无人担当,要不是山高皇帝远,加上边境战事吃紧,知府大人临时授我便宜处置全权,哪是我一句话就能判定的呢。”

    同时,他心中暗道,这姑娘不愧是自小出去的,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没怠慢她。

    南颂任何一桩案子,不分大小,一旦确立,程序十分复杂。然而凤来县让群山隔断,并不富裕,虽属南颂,又邻大今北燎,处于三不管地带,民众多文盲法盲,对时事变化冷漠。

    “不过,一百文一只鸡,着实贵了些。小山的家底,师爷您最清楚不过,桑家本是交税大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又偏生没用,手里拿着那么多的地契,却是好看不好用,自己吃饱都不易……”钱,她是一文不会出的。

    商师爷想都没想,“嘿,小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不提我跟你爹的老交情,我知你心宽,回来快一年了,没问一家要过地租房租,也不把那么大的家宅收回去,让大家随便住着,分文不取的,手里哪有半文闲钱?这一百文钱怎么也不能由你来掏。老规矩,我用税补了,算衙里支出。”

    节南微微躬身,权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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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引 东隅桑榆

    商师爷再道,“至于今年要上交的税,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家伙,能白住你的房,白占你的地,还想不交朝廷的税,哪有这么好的事?自从五年前你家那场天火,年税都是这么凑,再不用桑家承担,所以安心吧。”

    节南漆暗的眸瞳里压住一道剑芒,话到嘴边,反复咀嚼,出口只是平淡,“师爷辛苦,小山这就告辞了。”

    商师爷松口气,以为这姑娘今日必有一场脾气,想不到就此太平相安了,“那行,这番折腾,你又病着,必是疲累极了,好好休息。只是,年关将近,衙门人手少事务多,又少不得要在人前做戏,还得委屈你受累。”

    这是要继续使唤她的意思?节南站起身,微微作礼,“花小山那点薄蓄,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望鸣冤鼓消停些,还一个耳根清净。至于我这病么,旧疾而已,看着脸色差些罢了。”

    商师爷的笑就有些发僵,拿别人说事,“像安姑这等刁钻妇人,毕竟不多。”

    “是了。”节南顺着商师爷的话说,“不过,有时真想眼不见为净,宁可帮衙里跑上一趟远差,也是好的。听说南集勾栏院今年打算参加府城年会,组了一台四五十人的杂曲歌舞大戏,特意不在县里头演,就想一举夺魁呢,羡煞我这等短腿兀子。”

    商师爷帮节南打开园子的小门,目送她走远了,这才回到公房里。两个差人早候着他,迎上前来,皆愁眉苦脸,问声师爷如何是好。

    原来,凤来县的年税早收齐月余了,迟迟未缴去府城,只因和府城之间隔了一脉山。

    此山名为大王岭,有大小山峰十来座。

    虽然县城在西北,府城在东南,隔了几座山头,但早就修着官道,搁在桑大天活着的时候,快马加鞭一日夜即可抵达。

    可如今,大王岭里小鬼称王,山峰几座,山寨就几座,集着约摸上千贼,他们各占一片地界,你想要过一山,定要剥你一层皮,以至于凤来县这几年的税都积在库里。

    早年知府大人还会派兵剿一剿,即便每回都无功而返,好歹换上十天半个月安宁,只是如今大军都压在金州襄州一线,对抗大今,上官们有心也无力。

    偏这年成翔府新官上任,一道公文严命将几年的税一齐缴足。商师爷回执,禀明山贼猖獗。知府竟不理会,让商师爷自己想办法,否则要办他一个渎职之罪,有生之年都回不到凤来县养老了。

    因此,这些日子,商师爷愁得都快把胡子都捻光了,仍想不出一个安然过大王岭的法子来。

    忽然,他想起节南适才提到的事来,忙问属下,“南集勾栏组了队要去府城参演年会,你二人可曾听闻此事?”

    凤来县不像大城名府,好玩的地方就那么一处,两人均是南集勾栏院的常客,皆点头道正是。

    “他们倒不怕山贼劫财。”商师爷又开始捻须。

    一个较为嘴活的衙差道,“他们一穷二白的,行李箱里尽是些破铜烂铁,杂耍唱戏的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且又有五六十号人,不乏会些拳脚的壮汉,自是不怕。要我说,真藏了值钱东西也没人瞧得出来。”

    商师爷捻着捻着,倏地眼睛一亮,让两人快去把勾栏舍头和镖局的人找来。

    俩衙差急忙走出衙门,往南集的方向去了。只是谁也没留意,不远的拐角下立着一袭艳红色,在瞧清他们的去处之后,这人才慢悠悠转了身。

    这人不是桑家六娘,又是谁?

    她专挑僻静小巷,鲜红身影渐渐于洁雪白墙虚渺,又渐渐于杂瓦茅墙显形,就在县衙不远处的街后,拖着仿佛虚浮的脚步,跨入一道高墙铜门。

    那道铜门,不可思议得,仍保留着慑力。上方两座铜狮,铜眼铜齿铜爪已被人挖去,只剩残缺不全的狮面,但显得更可怖,怒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门上本有“桑府”的泉木匾,据说让人踩碎了,扔火里烧了。

    待等进了大门,也全不是节南童年的印象。她爹请了江南园林师特地打造的花园,此时分隔成一座座小院子,就着廊道,或就着厅堂,用砖或木加盖成了大小不等的屋子,把花砖都掀了,在院里开起菜田,而晒竿林立,鸡鸭鹅遍地走,锅瓦瓢盆到处摊,从高高的门庭看下,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一派寻常百姓家,再难瞧出半点昔日气派。

    而节南一出现,那些一边晒太阳做针线,一边争家里长短的妇人们立刻同心协力,脑袋凑得亲近,低低论起她来。那安姑,俨然是个领头,叽呱叽呱,满面欢喜,还掏出那只钱袋炫给妇人们看。

    不是说她,才有鬼!

    节南目不斜视,从狭窄的走道里慢然踱过,忽略一路相似的杂院,最后来到一座黑铁拱门前,推门而入。

    不像路经的院子那么挤窄,这里面很宽敞,宽敞到寒风呼啸芳草瑟瑟的地步。除了远在北墙边上的半排厢屋尚且完整,到处都是焦木断垣。即使经年累月,园子荒芜作废已久,也不难想象五年前那场大火熊熊。

    这里的一切,太渴望控诉那样可怕的灾劫,风雨皆不能消除的烟味,钻地三尺,无孔不入,誓要永久待下去。

    那些不请自来的“邻居”没有打园子的主意,因桑家人全死在这里。他们尽管对桑家恨之入骨,到底更怕鬼祟作怪,故而将此地当作禁区,不敢进占半寸,这才让她能有白住的地方。

    桑家大宅名存实亡,让凤来县的百姓们瓜分了,成为他们舒适的家园。而那场让节南家破人亡的莫名大火,被欢欣鼓舞得说成天火,是老天爷对她家里人的惩罚,为民除害。没人悲伤,没人流泪,没人唏嘘,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上任知县只得将那场天火中的全部死者草草埋在这园子里,拿一块现成的假山石头当墓碑。

    这会儿,节南径直走到石头前,弯腰,燃火信,点着炉中半根剩香,不拜不躬,转身就算尽力。

    第4引 加菜有理

    桑节南,哪怕从小离家,难得回家,很多人根本不记得桑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但她一回来仍立刻背负了“恶霸之女”的骂名,让全县人同仇敌忾。因此,就有很多动辄翻旧账造新帐,只求出一口当年之气,也有安姑这般,趁火打劫贪小便宜的人。

    “呀,呀,一园子几十号孤魂野鬼,好不容易盼来你这么一个亲人,好歹把礼数做全。”

    原本光溜溜的墓石上立了一个人。

    一个,圆溜溜的人。

    脸如银盘,脖子以下膝关节以上,像一只超级大饼,穿一身翠绿欲滴的鲜艳长袄,袄面上绣着“福”字,脑袋一边顶一个馒头髻,用红绸布包了。

    整一个“大阿福娃娃”!

    而且,这位已经胖成满月的姑娘,一手捉着两根炸豆腐串,一手扒着仨糖葫芦,一口咸一口甜,吃得满嘴亮晶晶,一点不担心这么吃下去是否会爆。

    节南病容恹恹中有了一丝难掩的自然表情,语气却仍淡,“少吃点,今晚上加菜。”

    “大阿福”姑娘一听,就好像双手抓得不是食物,嘴里吃得也不是食物,眼睛直发饿光,“加什么菜?加什么菜?”

    “你跟我胡搅蛮缠好几日,吵着闹着要吃的菜。”节南往北厢走去。

    眨眼之间,大阿福已落在节南身前,庞圆身躯倒退着,动作之间竟全无笨重,兴奋地重复又重复,“真么?真么?隔壁家的?隔壁家的?我不信。不能信你。你之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来着,否则要打我。”只有她一胳膊腿粗的节南,却是她的克星。

    节南笑了笑,“之前说的和现在说的,自是听后者。不过我可先同你说好,你想吃的东西,你自己动手捉去,且别只就不行,只能要那只花的。”手里突然捻出一根羽毛,正是刚才安姑的呈堂证物,“给我瞧仔细了,不然弄错了,我仍要打你。”

    大阿福姑娘将糖葫芦并到羊肉串那只手里去,空手往绿袄上擦擦,伸出香肠手指,却无比轻巧取过鸡毛,看了又看,突然再问,“不对,你哪有那么好,无缘无故让我捉鸡吃?莫不是想把霉运转给我?要我说,横竖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你就继续认命吧,谁让你姓桑。”

    “自然有缘故。”眉不跳,眼不眨,节南似未听进最后一句,“我向安姑花一百文买的,你要是不去,那我就把钱要回来了?”

    大阿福姑娘跳了半丈高,已然全信,“别啊,我马上去!”转身要跑,又扭过头来,“可是你亏啦,那只小花最瘦,蛋都下不出来,鸡毛稀里耷拉。”

    亏不亏这等事,不到最后,是瞧不出来的。节南想说,但转成轻咳,最终看着大阿福压过墙头,滚入邻居家去了。她这才进了屋,打开暖龛,拿出一盅漆黑乌亮的汤汁,一口气喝了,钻进被窝睡大觉。

    等到节南让一股芦叶香气熏醒,屋内已全暗。

    “什么时辰了?”她问。

    大阿福姑娘的声音传进来,“吃晚饭的时辰了,你倒是狗鼻子,一闻一个饭点。快起!快起!不然别怪我一块肉不留!”

    节南披了袄子到外屋,端起面前的菜盆子,拨一些到自己那碗白饭上,又从芦叶上夹只鸡腿。大阿福姑娘这才将白饭按进那只菜盆,又把少了一条腿的鸡拖到手边。

    两人一起开吃,一个慢条斯理,一个狼吞虎咽。只是间中节南那只碗里的菜没了,大阿福的筷子就到,往她碗里夹一筷菜,又多添半只鸡翅膀。节南再把鸡翅膀送回去,大阿福头也不抬,接收到自己嘴里。

    直至盆碗空了,全都收拾干净,两人这才端了板凳推开窗,用同一个角度,抬头盯着天上那半轮月亮,各捧一茶碗,说话。

    “我捉拿小花时,听安姑正跟她丈夫说起今早的事。她摇着那只钱袋子,乐得眼都睁不开,好似那里头不是铜子,是金子。要不是做这道菜花工夫,我真想等瞧她找不见小花的模样。”大阿福姑娘嘴里不闲着,在窗台上放了把南瓜子,吧唧吧唧得磕,“爱占便宜的安泼妇若知,这一百文不是白得的,更不是你出的,岂非气死?”

    “你又知不是我出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苦药,只是这回,节南喝得很慢,一口一皱眉,药味实在太苦。

    “你要出得起,早干嘛去了?”大阿福垂涎芦叶鸡已久,但节南的钱袋对她,一直都是瘪的,穷得叮当乱响。

    凤来县的人自然不知桑节南的真性情,大阿福却是从小与其一起长大的,特别事关吃食,很分得清这人何时真话何时假话。

    “不管我出不出得起,总算解了你的嘴馋。”喝下半碗黑汁,节南原本病青的神色更涩冷几分,“柒小柒,吃饱喝足好办事,该动一动你那身快懒出油来的肉了。”

    柒小柒,闺名小柒。

    柒小柒居然半点不介意节南说她胖,反倒双眼放光,“好极,好极,如今吃也吃过瘾了,正手痒。我都瞧好了,这屁大点儿地方,能用得上我的,只有赌坊。要大绝不小,要小绝不大,双一双六随便通杀。如何?要我赢多少盘缠?”

    节南睨这位胖妞一眼,嘴角微翘,“不劳师姐干这等精细活儿,只需帮我盯紧商师爷。”

    这二位,同出一门,师姐妹。

    柒小柒大失所望,“就这事?”

    “就这事。待瞧见张正和老舍头进衙,听清他们和商师爷说什么话,就能回来了。”别看柒小柒爱吃,倒不是贪吃,办事可靠。

    柒小柒肥掌扫过窗台,将南瓜子一粒不剩收进袖袋,“知道了。药在我屋里,记得准时煎服,师妹你那么会算会计,千万不要到了最后,让自己搞得前功尽弃。”

    节南这会儿的脸色好了些许,白里青红,眼儿弯弯,只是无神无亮,“稍安勿躁,这事若真搞砸了,那我也一定会让它砸在你手里的。”

    一个说一个肥肉多,一个说一个算计多,原来不是不报仇,而是报仇十年不晚。

    第5引 扇风压火

    柒小柒朝天翻白眼,偏生知道对方有这等刁钻本事,说多不如做多,让她挑不出刺来就好。

    柒小柒走后,节南重回厨房,将吃剩的鸡骨头丢进瓦罐,拎了小炉加了水,再把鸡毛堆在炉边,就着廊下煮起骨头汤来。她还拿着一把芭蕉扇,扇啊扇,都经过仔细算计,连味儿带毛,全往对墙扇去。

    柒小柒瞧不见安姑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却可以瞧个过瘾。

    果不其然,片刻不到,墙头就探出安姑两只狐疑的贼眼兮兮,看清某人布置出来的“谋杀现场”,顿时跳起来大骂——

    “你个天杀的女霸兀子,快还我家小花的命来!唉哟,我的心肝花儿欸,今早你还给娘生了热乎乎的蛋喂,哪知今晚就进恶人肚子里去了。阿弥陀佛,花儿,花儿,来世千万别投鸡胎……”

    安姑冲节南蹬起急眼,“桑六娘,这事没完,俺要告你去!”

    节南要笑不笑,看安姑握着绣花拳头捶心,恨不能念上百遍经,就地帮小花作一场法事,最后仍逃不脱利益熏心,那样子好不假惺惺。

    “安姑这话,六娘怎地听不明白?这事不是早完了么?是你忘性大,还是我记性不好,今早安姑莫非不是为了小花上衙门喊冤?而我出的那一百文,难道赔得不是小花命?”

    同一人告她桑节南?有一有二,可能有三,不能有四。

    安姑一下子愣住了。起初自家男人把驴子卖了,正好是大家三天两头告桑六娘的时候。她看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能讨到好处,也起了占便宜的心思,将驴子说丢了,算到桑六娘头上去,谁知官府判得容易,真让她多拿到一份子钱。她尝到甜头后,这才有了丢鸭丢鸡的事,但皆非真丢。

    “这个……”她脑子胡转,“……我弄错了,早上丢得是小红,你……你连偷我两只……鸡!”对,就这么说,横竖全县人都恨姓桑的!没人同情桑六娘!

    这妇人敢情还有点急智?节南笑声森森,皮灯下面青牙白,哪怕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安姑,你且信我一句,再贪得无厌下去,明早你的鸡舍里连根鸡毛都找不到了。没有鸡毛,就没有物证,单凭你空口白话,谁能断六娘之罪?再说,没准买你家驴子的林村阿张,买你家鸭子的大兴馆子,都会上衙门给六娘作证,到时便要清算你的诬告之罪了。我也不要你赔钱,只要你吃百棒打,折骨断筋就罢。”

    安姑打个激灵,看着那道风中摇曳的病弱影子,心中发颤。

    桑六娘知道驴子鸭子的去向!

    “安姑莫惧,六娘只道没准而已。这不,今日花一百文买你这只鸡,毫不嫌弃地捉了吃了,又把你熏过来,就想好心提醒安姑一声——”小柒点她一条,越到最后越不能出岔子,这个邻居的嚣焰该扑灭了,不然老是突来一出,徒让自己分心,“你好歇歇气了,因为老天有眼,大恶小恶皆挨报。你不是说亲眼瞧见的么?天火无情,作孽太多的我的全家,如何被烧成焦炭,一个也逃不过去。”

    “桑……桑六小姐,您别说了,俺们错了,今后这婆娘要再敢乱来,俺先打折了她的腿……您好好吃着,这鸡肉特别鲜嫩,俺喂的是上好油草种籽。”安家男人平时不吭气,大事不含糊,一把将吓呆的老婆拽下墙去。

    太平了。

    节南笑意渐弱,一脚踹倒炉上瓦罐,看它滚落,鸡骨头随洒,双眼收起冷芒,入屋加一件灰色风袍,戴上风帽,拢手入袖,出门一路向南。

    南集有勾栏,是凤来县入夜之后仍热闹的好消遣。勾栏院舍里不仅有杂耍戏台美人窝,还有一条商街,每月十五上下必开七日夜市。凤来县小归小,但南颂风尚如此,富者富玩,穷者穷玩,爱花钱买闲乐。

    这夜,月儿逢圆,天冷也挡不住爱玩的心性,南集人来人往。节南穿得灰素,又捡阴影底下走,别说没人认得出她,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任她悄然无息拐进一条小巷后门。

    给她开门的是位中年人,年纪三十七八,一身文士布衫,相貌挺斯文,语气有点怨,“怎么才来?”

    节南的笑模样全不似之前病冷,滑头唧唧,“伍师傅真严厉,都不问我病安否,就管迟不迟的,吓跑了我,到哪儿再找这般乖巧的学徒呢?”

    “小山,别怪伍师傅,谁让他摊上一份糟心活儿。”门边还有一人,比伍师傅年轻些,身材魁梧,一身匠衣短打,叫秦江。

    节南哦了一声,“什么糟心活儿?”

    这里是一家雕版工坊,外有商铺,做些天南地北的杂货中转买卖。工坊主造民间版画,供给方圆百里大乡小村。共有掌柜和版匠三名,学徒兼伙计四名。

    伍师傅手艺虽然出众,但脾气古怪,和谁都不好相与,而节南之前,已许久无人愿意跟他学艺。所以,尽管节南是姑娘家,伍师傅最终接受了她。

    至于节南能进这家小工坊做工,则因它是外乡人设立的分铺,版匠和管事都由总铺派下,学徒来自偏远乡郊,无人深究本地家喻户晓的桑家事,也不关心桑节南出身,平时只唤小山,当她无父无母的孤女。

    “还不是怪你。”伍师傅哼道,“赶紧拿好东西,糟心地糟心事,早去早了。”

    节南看看满脸好笑的秦江,越发好奇,问伍师傅去哪儿。

    “别听你师傅的,是个好地方,好的让我眼红。”伍师傅没答,秦师傅答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好地方。”

    伍师傅骂声放屁,“那你怎么不去?”

    节南哈哈笑道,边笑边咳,“果然好地方。早听说春金楼燕子姑娘的赫赫声名,更听说她为这回府城年会练就一支奇舞,或可拔得头筹。小山知道了,定是春金楼要请咱们雕制燕子姑娘的美人版,到了府城人手一张,先以美图夺人心。”

    春金楼,她早想进去逛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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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引 春楼千金

    秦江竖起大拇指,“小山就是不一般,一猜就中。陈掌柜还说小山是姑娘家,你们师徒俩进出春金楼啊,立刻省心一半。”

    “还真是怪我。”也怨不得伍师傅发火,以他的古板性情,还有一手木刻黑白版画的高超工艺,怎能“沦落”美人图?

    节南心思陡转,“伍师傅若信得过小山,让小山一人去,足矣。”

    版画头一步,好似绣花,如果没有现成的花样子,那就得先绘花样子。所以,刻美人,就得先画美人。

    画画,多简单,笔墨纸砚,再加一只手。一只手,她还是腾得出来的嘛。而且,她有帮手。

    才夸节南不一般的秦师傅却质疑,“就你?”

    反倒是伍师傅,一副谢天谢地甩了烫手山芋的表情,扭头就往工坊里面走,“跟我大半年,正好让我瞧瞧你学得怎么样。”

    秦江傻了眼,连忙追去,“伍师傅,她平时就是干干杂活,连刻刀都拿不像,画功如何我们不曾见过,你怎能放她一人去?”

    卸下来的重担,伍师傅哪肯再背上身,转身对着节南直挥手,让她赶紧走,“天下美人一张像,小山你去露个面,随便装装样子,应付了楼里周妈妈就是。”

    节南拎着小包袱就走,听见秦师傅“使不得,使不得”的话语飘远,不由露出笑来。如果一直这么过日子,倒也挺好,小打小闹,鸡毛蒜皮,易应付,少操心。

    再说春金楼。

    独霸凤来县的桑家一倒,让原本屈居桑家之下的中等富户捡了现成,很快瓜分掉这座数千人口的县城。春金楼原是桑大郎开的青楼,让管事的周妈妈低价买下,改头换面,成为本地最兴旺的伎馆,吸引了全县最有钱的一批人。

    节南回来的这一年,找她麻烦的完全不包括这批人。桑大天的死与不死,于这批人,只是利益多与少的差别,他们再不用顾忌桑家。因此,在春金楼外让安姑这些百姓当成箭靶子的桑家六娘,踏进春金楼里,竟无一人认出她来。

    “咦,春金楼里的姑娘怎生穿得这般寒酸,哥哥我为你添妆买衣可好?”即便招了人眼,也只因为她是女的。

    耳畔生风,节南往旁边轻轻一让,冷眼瞧那只冒失猪手落空,而她回头时姿态已畏缩,屈颈收肩往后退两步。

    猪手的主人“惊鸿一瞥”,立时比节南退得还远,拉着他的同伴,吓拍心口,“妈呀,哪儿来的青面女鬼?”

    但等他同伴看去,只见一道灰暗背影走进内廊去,就嘲笑他酒量太浅,几杯下肚就犯晕,错把男人当女人。

    不过,别说这两名醉客,连周妈妈都差点将节南看着小子。可她到底眼辣,第二眼就瞧出这人陋色中的女容来,当下不再多疑,却对伍师傅缺席相当不满。

    “真是岂有此理,收我五贯钱,师傅也不来一个,就派了你这瘦皮包骨的假小子。敢情瞧不起我春金楼,是么?”周妈妈四十出头,这行当再老也得卖俏,涂粉抹红,穿纱披绸,怎么都要留住那一抹妙丽的杏花色。

    节南嘴角朝上抿了抿,很像恭敬的笑样子,“周妈妈莫恼,版画分绘画,雕画,印画,各司其职。两位师傅虽是雕画的好手,绘画却未必及得上我。”

    周妈妈狐疑,“你是画师?”

    节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似是谦虚,“周妈妈,我既然已经来了,不如让我先绘了,免得耽误燕子姑娘见客。等师傅们雕出来,你若不满,再跟我家掌柜抱怨不迟。”

    周妈妈一想也是,就领了节南进后花园,停在二楼一间正屋前唤,“宝宝,画师来了,你准备停当了么?”

    门开了,站着一个粉琢琢的小丫头,甜笑盈盈,“妈妈快请,姑娘早收拾好了,正道您怎么还不来。今晚刘二公子生辰,要接了姑娘去的。”

    周妈妈往里走,扬了声笑,“娘怎能忘了正事!时辰还早,宝宝莫急。再说,让刘二公子多等等,才显得宝宝你金贵呢。”

    “娘说得不对。约为诚信,不能守诚守信,反以自抬身价沾沾自喜,燕娘不齿为之。”燕子姑娘音色如珠,清脆落玉。

    节南听这话,暗暗点头,想这位姑娘似明理之人。再绕过双层珠帘,看清倚在窗边那女子的模样,心中惊叹。

    青眉黛山,烟烟。秋水夏镜,翦眸。霓羽瑬丝携云飞,凡尘不落花仙。春金楼的燕子姑娘,名不虚传,是真美人。美人,美在外,俗丽,美在内,出尘。别说小小春金楼,平乏凤来县,便是成翔府城也衬不起,如此出尘的大美人。

    节南觉着自己这遭来得鲁莽了,以她那点画画的破本事,实在难绘这等美颜半分。

    燕娘见画师是一个衣着朴寒的女子,并无惊乍,“娘费心了,女画师倒是更方便些。”

    一句话扫清周妈妈心中不满,笑说可不是,又道,“别说费心不费心的,宝宝今后只要过得好,娘就算没白疼你了。”

    “但等女儿一朝富贵,定要接娘养老,到时可不许您不来。”美人一笑,很倾城。

    周妈妈笑得眼睛都没了。

    节南看来,要不是外头有人喊妈妈,娘儿俩这客气话大概能说上三天三夜。不过,她听出些内情来。燕子姑娘这是让人赎身了么?不然,这对母女言语间尽是依依不舍却惜别,虽然她听来是客套更多些。

    “请问你当如何称呼?”燕娘已经坐下,让小丫头倒茶。

    节南回神,“叫我小山即可。”

    “小山姑娘。”燕娘柔音柔语,比起刚才对待周妈妈的样子,却略抬高了姿态,“燕娘今夜还要赴客人之席,请你从速些吧。”

    画匠刻匠,有用不讲贵,客人为尊为上,燕娘自不会拿她当了娘来孝敬。节南丝毫不在意,打开包袱,取笔墨纸砚,一件件摆上桌案。

    “请姑娘摆一个水袖舞姿。”节南道。

    今日只能混过,但混也不是随便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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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引 丧家犬吠

    “不必,就照现在的姿势画罢。”燕娘坐着没动,手里多了一本书,香腮半托,认真的模样。

    节南一怔,随即要笑,“我以为姑娘的画像是府城年会压轴舞之用。”雕印一位书香门第爱诗词的小姐,谁能惊艳?谁能好奇?

    “将燕娘容貌画清楚即可,何必搔首弄姿故作轻佻?”

    节南暗道这姑娘多半真是寻到了更好的去处,才要这般把住矜持,不再情愿高调示人,而府城这场年会,大概也是她抛头露脸的最后一舞,故而与出五贯钱置版画的周妈妈不齐心,全无好好配合之意。

    不过,节南心里清楚得很,出钱的是周妈妈,又不是燕子姑娘,最后出来的图样子若不符周妈妈的心意,可不行。

    “正值隆冬,披着袍子坐,显得臃肿。可否请燕娘倚窗立案,手里捉书这般,让我画准姑娘纤美身段?”再问周妈妈借一件燕娘的舞衣,如此,她便能把握三分像。

    燕娘不知节南真心思,只觉不妨事,就依言立到窗边去了。但一回头,见节南将纸夹在一块木板架子上,然后人往架子后面一坐,若不探出眼来,或磨墨调色蘸笔,根本瞧不见她在干什么,更瞧不见她在画什么。好不稀奇的画画架势。

    “哪有你这么作画的?”燕娘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节南的两只乌青眼窝从木板上方露出来,微微一眯,似笑似傲,“姑娘不知,我有腰酸的老毛病,所以不能照寻常的画法弯腰倾桌来绘。不过这般作画并非小山独创,壁画窟画都是立式画法。”

    还真是如此。燕娘想了想,不再觉得大惊小怪,静静看起手中书来。

    过了半个时辰,小丫头边跑进屋边喊,“刘府的马车到了,妈妈请姑娘快快去呢。”

    燕娘微嗔,“这个妈妈,适才还说让客人等等显得金贵,这会儿却让我快快去,说到底还是最心疼银子。”放下书,便往节南那儿走,“小山姑娘,你画得如何了?”

    她才到画板前,还不及绕过去看上一眼,节南就猛地抖出一大张油布,将整块板子包了起来,麻溜得绑绳打结。

    节南苍白的面容一抹嫣红,发鬓竟有些湿亮,双手往裙上擦了两下,说不出得一股子疲累。

    “差不多了,燕姑娘自管去,待我明日交画给师傅,三日便能出样。”

    这位女画师居然出了一头一手的汗,累至如此?燕娘不由好奇起她将自己画成了怎生模样,于是不肯走,“别忙,先让我瞧一瞧。”

    节南却自顾自收拾包袱,左手拎起板子,仿佛充耳不闻,“燕姑娘,这雕版与纸上作画大为不同,为雕版而打得纸样因此也不同,一般人瞧得很古怪很黜陋,却未必印出来不好,十分讲究刀法线条,而非用墨皴笔。”

    燕娘确实对雕版印画一窍不通,只是心里不舒服。她一向自觉聪明伶俐,却好似让这位穷酸女子小瞧了,一时无比执拗。

    “无妨,但让我瞧上一眼,就当开一回眼界长一回见识,绝不评说。”

    节南仍要笑不笑的,对方执拗,她却是横行无忌,摇晃几步,让过挡在她前面的燕娘和小丫鬟,一脚踏出门槛,“我师傅的制版也算独到,打样的独技不可落他人眼,对不住燕姑娘,小山只能就此告辞了。”

    燕娘气急,“你给我站住!”她在凤来县红得发紫,富家子弟无一不追从,几曾让人轻忽至此?

    节南哪能听她的,笑哼一记,另一只脚收过门槛去。

    谁知,门廊外站了数人,楼梯口更守着两名魁梧大汉,拦得密不透隙。

    “你什么东西,敢让燕姑娘生气着急?”为首一名裘袍锦衣的年轻公子,拿眼角欺人,“燕姑娘要看你的画,是给你面子,还不给本公子滚进去,乖乖把画铺好。”

    节南的眉头都不皱,更何况认出来者是谁,连假笑也吝啬了,“姓刘的,你爱滚不滚,管得着我么?”

    刘公子一听这语气语调,倒没立刻上火,反而打量起眼前人来,然后啊了一声,“桑……六娘!”

    刘公子这么一喊,在他身后那三人马上开始交头接耳,隐隐发出嬉笑。

    刘公子却笑不出来,僵冷着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孔,“你一个姑娘家,跑春金楼来作甚?”一听说她回来,他就到县衙旁听过。

    “挣钱。”节南张手往一旁扇着,没啥耐性,“滚开。”

    刘公子脸色悻悻,当真要让开,但后面有人作乱。

    “云谦,你怕她怎地?桑家差不多死绝了,她虽也姓桑,今非昔比,没有爹爹兄长姐姐为她撑腰,她可再不是千金姑娘,而是讨饭吃的丧家狗才对。”

    节南连看都不看那人是谁,“就像当年你爹娘是仗着桑家势欺人的狗一样。咱凤来县别的不多,就多狗。遍地蹿,欠扁的,桑家的狗。如今没了主人,成了一群没皮没脸的野狗,然后狗养的狗,自以为摆个人模就不是狗样了。”

    “桑六娘,你……”阴影中眼看有狗要疯蹿。

    刘云谦忽然说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冯三弟,莫让十二公子久等。”

    那条叫冯三的狗居然就此忍耐住了,尽管很不情愿,终于跟着刘云谦往旁边让。

    桑节南撇撇嘴,从这群人面前昂头昂气走过去,只当没听清冯三嘴里的骂骂咧咧。这些人,她其实并不熟悉,不过每回归家时,常看到他们在两个兄长跟前跟后拍马谄媚,勾肩搭背口口声声的“换命”兄弟。至于刘家么——

    她就快穿出后花园,却听一阵脚步匆匆来,当然回头瞪,看清来人立时不悦,“刘二公子还有何指教?”

    刘云谦在离节南一丈远的地方停住,神情显然有些怕她,声音发闷,“明知回来是自取其辱,你究竟为甚么?”

    节南轻笑,满满嘲讽的欢畅意,令她的病颜明亮起来,却突然急咳,半晌才缓顺,一字一字慢吐出,“若是你全家死光了,你回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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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引 娃娃亲家

    刘云谦脸色难看之极,“你不是一直厌恶那个家么?”

    “是,我厌恶。不过,我再如何厌恶我爹我哥哥我姐姐,那也是家务事。身为桑家女,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若任他们惨死,就是不孝不敬。我实在背负不起那么大的罪名,自然要回来看看,哪怕只是上一炷香立块字碑。”节南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可你已经住了一年。”不知能上多少炷香,立多少块碑。

    眼眯起,节南勾一角笑,“这话说的——”语气一顿,森冷,“你怕什么?”

    刘云谦终是沉不住气,“怕你旧事重提,怕你死缠不放,怕你毁了他大好前程,也毁了我刘家期望。所以求你赶紧离开凤来,再不回转,你若手里周转不开,我可赠你一笔银两……”

    节南笑得弯了腰,“怪不得你见我如蛇蝎,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我差点忘了。”

    刘云谦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另一面却不可置信,“你忘了?这等大事,你竟会忘了?”

    “确实忘了。”节南满不在乎答道,“与你大哥的婚约,本就是我爹自做主张与你家订下的。过了这么些年,我连你大哥长什么样都已不记得。”

    刘家兄弟,不属于她兄长们的跟班,颇有傲性。而她几年才回一趟家,待不了几日必和父兄吵翻,来去匆匆,能见那位寒窗苦读的刘家长兄几面?还不如爱玩的刘云谦,上街就碰得着面。

    “既然如此,你把订亲信物还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刘云谦说着退亲,却似替他大哥委屈。

    “你自己去找呗。”节南的语气却似极无赖,“刘二公子,笑不笑得死人,别说我不知道信物为何,就算知道,那也由我爹收着。桑家如今什么情形,你比我清楚,东西都被抢,房子都被占,我一日赚个百文钱养活自己都算好过,除了现在住的焦园子,手里再无一件桑家物。其实,聪明点儿的,就知道这桩婚约已可不作数。”

    刘云谦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不想还?明年恢复科举大比,我兄长必定高中,你不会打算赖他,好当个官夫人?”

    节南想笑,怕咳,不敢笑,“是,是,祝你兄长考上状元,步步高升。冲着咱们两家的老交情,我给他出个主意,烦你一定转告。他最好赶紧高中,赶紧成亲,找个丞相之女,保准能绝了我当官夫人的念头。毕竟,当初订的是娃娃亲,我这边没了家人又没了信物,他那边只要是明媒正娶的,还是权贵之女,怕什么将来我给他出幺蛾子?若我诚信实在靠不住,也可由你家那边直接退亲,将我爹送的订亲礼还给我,也是一途。不过,最好年前办好,让你爹娘从速。”

    唉,师父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打肿脸充胖,作死得要面子啊,明明存着一份不想让刘家好过的恶劣心。

    刘家,在桑家遭难后,捞得好处应是不少。

    刘云谦呆呆望着节南消失在春金楼外那片彩灯中,自言自语道,“她真忘了么?”

    她忘了!绝对忘了!什么狗屁婚约!吃饱了撑得,她会抓住不放?!

    天下男人何其多,一样俊跳她的小心肝,怎会留恋一枝花?更何况,那是朵什么花她压根没有关心过,是那位说一不二的爹一头热,怕她跟两个姐姐似的,相貌不出色,只能抢丈夫。可她桑节南,不说人见人爱,嵯峨的终南山上出色的桃花也开过几朵,她不屑得摘罢了。

    离开春金楼,节南已将刘家再度忘记,来到县城南边一户人家。

    来开门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大冬天只穿一件棉布单衣,抱臂瑟瑟抖,一见节南就往屋里跑。

    “一猜就是你,进来吧。”

    屋里又小又乱,一堆书一堆画,一堆纸一堆笔,节南早就习惯,跟中年男子一道围炉烤了会儿手,才缓过冷劲来,不紧不慢打开裹板的油布,将画纸铺到那张旧而结实的船木案上。

    不用她说明来意,中年男子已知,抬眉瞟一眼,冲着银子的面子忍着笑,“有些日子不见,小山姑娘的画功长进不少,至少看得出画得是个人了。”

    节南反而笑了出来,当仁不让,“谢林先生夸奖,这人您一定认识,大名鼎鼎燕子姑娘。她家妈妈要印她的画像,秦师傅不肯去,小山只好硬着头皮充数。麻烦您给添几笔,价钱好说。”

    “燕姑娘啊——”美人无相,只有面廓衣廓,各种轮廓的勾笔,线条潦草又粗细不匀,但别说,布局和体例却拿捏得相当好,一看就是美人起舞图。

    只是这样一幅图,是拿不出手的。

    林先生是县学的先生,平时爱画几笔,与桑家素无往来,对桑节南也就无怨,对她作弊更无心管闲事,“不难,照老价钱给罢。”

    节南忙谢过,又主动揽活做,“我帮您磨墨。”说着就走到格物架后,却不小心瞥见卧榻上侧躺一人。

    那人背朝着她,整个脑袋套在大耳帽里,身裹一件毛毡白袍,脚上还穿着牛皮靴,身形一动也不动。

    “您有客人?”节南端着砚台回到桌前,奇道。

    林先生呵呵一笑,“一位小友途经凤来,在我家借住几日。”

    节南这回住了一年,认识林先生更久,从不曾见过他有什么友人来访,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再好奇,只是磨了墨,看林先生一笔一笔将她的画绘出细致。

    同样用了半个时辰,她便是满头大汗,也只能完成轮廓,而林先生手下已出现一幅颇具韵味的人物图。但她并无任何惭愧或羡慕之色,淡然付过报酬,将画纸收进竹筒中。

    “小山哪,我看你脸色实在不太好,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林先生说着,已开始动手沏茶,“让大夫瞧过没有?”

    节南不好推拒这般真诚善意,捧过茶杯,垂目静答,“瞧过了,正吃着药,不碍事。倒是林先生您,听闻因病闭馆了好几日,小山还怕今夜请不了你帮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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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引 虎穴狼窝

    林先生的视线往卧榻那边拐了拐,声音刻意扬起两分,“病是假,招待游山玩水的朋友是真。正好,小山,你来说说,大王岭上是否有风景可瞧?我说没有,偏有人不信,非让我带着上山观雪,任我磨破嘴皮子也无用。”

    大王岭上观雪景?节南但笑,“雪景确实可观,只是不下雪又如何观雪?”

    林先生一拍案,“没错!今年雪影子尚不见,上了山只能观虎观狼,老弟啊老弟,你还是去府城看雪吧。”

    “虎狼之景,比雪景更稀罕些。林兄,我们找个黄道吉日就出发,可好?”烛影摇曳,人影不晃,语气张狂。

    咦,敢情那人醒着?节南看过去一眼,又收了回来,将手中热茶饮尽,“林先生,多谢您的热茶,小山身上已暖,这就告辞罢。”

    虎狼之景更稀罕么?自大乎?蠢大乎?

    林先生客气着把节南送出屋门,随即关紧,对那假寐之人又恼又忧,“你这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说的你不信,别人说的你也不信,到底要如何,方能打消你的主意?大王岭山贼成患,上千号的人,别人只知其一,我却知其二。告诉你件事,你道凤来县老爷为何迟迟不到任?不是朝廷不派官,而是过山丢了命。”

    那人仍背卧,“五年前的旧闻,有何新鲜意?林老兄也不必说政事,那些实在无趣得很。何谓以天下之忧而忧?终归不过一群高高在上的人之忧,取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林先生嗔目结舌,“可你……你既知此事,为何还要……”

    “我若不走大王岭,如何脱得了身?”那人居然长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请林老兄帮我这个忙。倘若这般走法都逃不掉,我便认命,乖乖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林家小院的门打开,刚从里面走出一人,四周就围来七八人,皆谨首小心。那人闲庭信步,那些人却如临大敌一般,不敢过近,也不能过远,前后左右拥护着而去。

    夜色虽浓似墨,气死风灯的芒光微弱,但立在屋顶青瓦上,节南自高而下俯视,观得一清二楚,挑了挑秀气的细剑眉,轻悄无声踩着瓦片,一路跟他们至刘府前,眼望着人进门,这才返身落地,往桑家大宅的方向,走得其慢无比。

    她回到家,一推房门,就看到柒小柒胖乎乎的身躯填满整张床,正打轻鼾。

    节南走过去,毫无良心得拍打那张圆滚滚的脸蛋,待柒小柒一睁眼就问,“商师爷怎么说?”

    柒小柒揉着眼骂,“挫小山,臭小山,等我睡醒你会死啊。”

    “你先死。”节南往另一张床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说。”

    “能想到把税钱藏在参加年会的队伍里过大王岭,说服了勾栏大院的老舍头和镖局张,商师爷原来还有点像样的主意……”柒小柒突然翻过身来,不管床架子嘎吱乱响,“不对,又是你在背后搞鬼吧?”

    节南不答,闭眼想睡了。

    柒小柒却有好多疑问,“我怎么想不明白你要做什么呢?”

    “你笨啊。”节南回一句。

    “对,你聪明,师父也聪明,你俩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只要我听你们话。可是,师父那么聪明,死得那么嘎嘣脆。你也小心。我想不明白,有人想得明白,越是聪明的人,死得越快。”发出嗤声,柒小柒轰隆背过身去。

    寒凉冰夜,凝不住心中那片脆裂记忆。

    “小柒——”幽幽微沙的叹息。

    “干嘛?”闷在被窝里的回应。

    “我绝不会死在你前头的。”再一回,允诺。

    上一回,还是在师父咽气前。

    “……”被窝里的大山耸动,“那你就要坏要狠,要非常歹毒。这样软趴趴被人告被人坑,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你会短命。”

    “嗯,我会非常坏非常狠非常歹毒,保准对你也一视同仁。”她的亲人所剩无几了啊,必须活千年,才能护得住,“你这几日可以去赌坊了,往各张耳朵里扇扇风,说万贯税钱要从官道过,能者得之。”

    被子一掀,大山起,柒小柒睁圆眼,“然后呢?”

    “然后,总有一个山头的贼动心,到时税钱抢空,人命死伤,知府大人怒火中烧,新仇旧恨一起算。如今境线暂时安定,可以抽调大批兵力来围剿大王岭,将此地匪患清除一净。到时,我们便能离开这里去都安,春暖花开之时,必定能赶到。”

    都安,是南颂的都城。

    “知府大人?”柒小柒发出一声嘲笑,“随你编派胡扯,我只知道,要是开春你还不走,我就打昏你。赤朱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白脸色,淤浮眼,不是病,而是毒,暂时靠药吊着。

    “我心里有数。”但赤朱毒是可以解也可以拖的,节南并不怕,“对了,你在城里四处走,可知春金楼的燕子姑娘是否让人赎了身?”

    两人分工合作,一个赚家用,一个扮吃货。

    “没有的事,不过那姑娘让都城洛水园重金买下,算是飞离了鸡窝窝,要冲凤凰枝啦。”柒小柒仰天躺着,神情已安。

    “师叔曾待过的那个洛水园?”节南了然,“难怪那姑娘得意,师叔信上说洛水园是官营的歌舞馆,上可入宫廷,下可入贵家,只要用心,一生富贵亦不难。”

    “师叔不就是这么攀上一个好夫君的么?”柒小柒嘟嘟嘴,“我俩真得小心,怕她把你我也往洛水园一送——”

    节南睡意眷浓时嘴不把门,笑到猛咳,“尤其你那出美人压,谁也扛不住,别说屈屈一个妾位,正妻都信手拈来。先说好,本姑娘可不要喊半截入土的老头姐夫,非俊郎才子的姐夫不可。”

    柒小柒也哈笑,“那是。压我,还是被我压,生死之间只能选一样。其实,我最佩服你两个姐姐了,想找好看郎君,本县没有,就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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