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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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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婀娜王朝

    作者:尤四姐

    文案

    年少的时候,以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温驯柔旖的。

    那天大雪压城,初见星河,她站在彩画红墙下仰头对他笑:臣奉命,今日起侍奉太子殿下饮食起居。

    他双手空空,风雪满袖,倒不觉得寒冷。

    倏忽十年,控戎司下锦衣使,凤眼流光,等闲断人生死。

    愈纵容愈放肆,但他喜欢她狂妄的样子。

    你要前行,我赠你弯刀;你要战斗,我赠你甲胄。

    然后呢?

    成则女主天下,败则床笫承欢,敢赌吗?

    *这是一个造反不成反被压的故事。如无意外,每天早8点准时更新。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青主、宿星河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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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珠宫

    过了霜降,天一日冷似一日。宫里的凉,是触不可及的凉,像游丝,咬牙切齿往骨头缝里钻。

    日暮最后的一丝光亮散去,天边还残留隐约的一点蓝,夹道里的石亭子开始燃灯。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们提着灯油桶,举着纸捻子碎步向前,风把顶端一星细微的芒吹得发亮,在混沌里连成一线起起伏伏,沿着墙根蜿蜒而来。

    随墙门一开,扑面澎湃的潮气,打得人心头激灵。宫女迈出去看了眼,又退回身来复命。门旁的阴影里站着个人,戴花冠,穿绛红圆领襕袍。羊脂玉的葵花蹀躞带紧紧扣出身腰,领褖的黑丝绒镶滚斜切过两腮,暗处也有清晰深刻的五官。

    “尚衣局的衣裳送到了,请大人过目。”

    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朝服呈上来,阴影里的人方缓步挪进光带。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孔白得莹然。抬手检验每一个边角每一道缝,主子的冠服,从成衣直至送进东宫,必要经过无数层筛选,越到临了,越不敢大意。

    宫人们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这回验的时候有点长,左等右等等不来示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谁也没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里愈发弯下腰去,只听见檐上风灯的铁钩子在摇曳间吱扭轻响,一声一声,夜深人静时异常刺儿。

    一片琵琶袖轻轻摇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闻过迦南的味道吗?”

    尚衣局管事的仓促啊了声,“是,奴婢闻过……”

    漆盘被一根细长的手指推了过来。

    管事的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它是活的,里头有浩浩烟波,也有春水细流。然而越是好的东西,越容易生出距离感。就像神龛里的菩萨,只能敬畏,不能争斤掰两。

    魏姑姑心慌气短,颤着手牵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气味幽幽的,发散后已经不那么浓烈,但沁入鼻尖还是甜得起腻。

    “怎么回事!”她徒地一惊,转过头厉声训斥宫女,“是谁自作主张换了熏香?”

    承托着漆盘的宫女惊得厉害,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盘沿儿,扣得指甲发白。

    “回、回姑姑的话,头前儿夏管带来巡视时说的,太子爷怕是不爱迦南的味道。说南边进贡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爷没叫留下,沾手就打发人送四执库了……”

    魏姑姑气得咬牙,“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蹭棱子的积年,你们倒要听他的!”

    可是气归气,事儿已经出了,现骂也救不了急。她转回身,放低了姿态蹲安,“奴婢这就加紧现熏一套过来替换,这会儿还不到戊正,耽误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这东宫的女尚书。她和她们大多数人不一样,出身的缘故,入宫就是恭使宫人,官比四品。五年后又升一品,任东宫尚书,代太子批阅宫外陈条文书等,属太子幕府。可这世道,对女人向来不公,即便官名儿叫得响亮,前头有个“女”字做约束,协理政务之余,主要还是以照顾太子起居为主。

    和外廷沾了边的女官,有时候不那么好通融。尤其这位以严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声,“晚香玉的味道,上头不喜欢。明儿到日子该用端罩①了,万岁爷赏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儿寻摸一模一样的来替换?我这里当然百样好说,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爷用香是有定规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和他犯冲。”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太子有时会因气味起疹子,严重起来甚至胸闷。帝国的储君,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他喘不上来气?谁又敢让他喘不上来气?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叫人心惊。

    魏姑姑呆住了,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奴婢失职,请宿大人降罪。”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这种贴身使的东西,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牵连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惧,她在尚衣局干了十来年,一向顺顺当当,时候长了难免松懈。现在呢,事儿一旦犯起来,连活命都难,其他的,诸如什么职务俸禄,那是连想都别去想它了。

    中衣湿了个尽够,天寒地冻里不依不饶贴着皮肉,只觉顶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儿上流泻飘散了。筛着糠,穷途末路,宫里可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里有数。恨不能一气儿闭了眼,也就完了,可现在还不能闭,得强撑着。惊骇间见一片绣着海水纹的袍裾踱进视野里来,灯笼照着经纬间镶嵌的金银丝,偶然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头人的声气儿倒变了,分外和煦起来,“底下人自作主张,姑姑失察,虽不应当,但罪过不大。这样吧,当值的宫人上掖庭局各领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罚薪半年,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垂手虚扶了一把。转头吩咐把衣裳端进去换香重熏,身后几名宫女应个是,上前接过了冠服七事等。

    掉脑袋的罪过,领顿板子罚半年俸禄就带过去了,从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众人回过神来,跪倒一片叩谢不止。魏姑姑一迭给她纳福:“宿大人真是菩萨心肠,今儿要不是您开恩,我们这帮人可活不成了。”

    对面的人脸色平常,神情里带了些微圆融的味道,“宫里当值,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我这儿能走针,何必难为你这根线呢。”

    话当然都在人嘴里,是好是歹也凭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绝处逢生的庆幸,谢之再三,“将来大人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回报大人。”

    对面的人牵唇一笑说好,转过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

    殿宇深广,中间是用来理政办事的,两头两间偏殿,东边的髹金六椀菱花门后,就是太子的寝殿。

    站在门前看一眼,内寝和外间隔着一扇缂丝的山水屏风。织物面料轻薄,里头案上点着油蜡,朦胧见茶水上的宫女正躬身奉茶。万字锦雕花落地罩后探出一只手来,指节白而修长,接过茶托的姿势像捻一朵花,杯盏里的分量到他手里,全数化解了似的。

    宫廷生活,其实远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样多姿多彩,到什么点儿干什么活儿,有它雷打不动的规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帐、下帘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进行。这个地方讲究四平八稳,不可慌张,不可喧哗。她顶喜欢这一点,看着那些女孩子们手上婉转,脚下缠绵,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儿,也未必做得出她们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半人高的错金螭兽大熏炉搬进来,放下的时候触着金砖地面,发出低沉的一声轻响。两个宫女抻着朝服袖子挂上衣架子,盆里绞起半干的手巾,在领褖袖底来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经入了肌理,必须减淡些才能熏别的。宫女压着声请示下:“大人,照旧熏迦南么?”

    她摇了摇头,晚香玉和迦南调和不到一处去。她说:“用降香。”那种香不如龙涎、迦南名贵,也没有太鲜明的特点,可它有温和的基调,与谁都能同行。书上记载,说它“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有时中庸一些,反而难能可贵。

    宫女得了令,一个搬开炉盖儿,一个往里投香篆。降香易燃,透过炉顶的镂空探看,很快热闹成一片。朝服舒展开铺上去,熏笼盖的圆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团龙,那峥嵘的头角和鳞鬣,在玄青缎面的映衬下鲜焕又猖狂。

    司门女官从内寝退出来,冲她呵了呵腰,“主子请大人进去说话儿。”

    她听后踅身迈过了门槛。

    内间侍立的人鱼贯而出,殿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更漏滴答的水声。她在斑驳的光影里行走,绕过围屏,停在毡毯边缘向上肃礼,“听主子吩咐。”

    落地罩后悬着天鹅绒帐幔,不见太子身影,只见半片玄色广袖逶迤在脚踏上,微微一动,袖襕辉煌。

    等了良久,才有单寒的声线传出来,无情无绪道:“今儿立政殿议政,左昭仪跟前太监来回禀,说昭仪娘娘凤体违和,请皇上垂询。”

    她一听心下便了然,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了,女人有时候就是喜欢争那些无谓的名头。

    太子的生母恭皇后过世六年,中宫之位一直悬空。皇上宠幸左昭仪,却不肯松口封她为后。昭仪距后位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千山万水似的,怎么都迈不过去。那么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面前自显身份呢?无非是叫皇帝放下手头的政务,去她的凤雏宫嘘寒问暖。圣眷不衰,传出去何等风光,时候久了,足以和先后并驾齐驱。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儿去凤雏宫,替主子问娘娘安。”

    榻上的人长长嗯了声,“还有驸马遇刺的案子,暇龄公主闹着要结案,不能拖下去了。回头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给个大伙儿都听得过去的名目,暂时把案子撤了吧。”

    这回她却没应,只枯着眉头不言声。

    太子终是察觉了,放下文书坐了起来。

    头顶宫灯高悬,紫檀炕几边缘的雕花泛出乌沉沉的光,他垂手搭着几面,骨节如玉,又冷又冽。

    “怎么?”

    她咬了咬牙,“臣愚见,这时候不应当撤案。”

    “为什么?”

    “驸马高仰山死于内宅,暇龄公主不问死因急于结案。公主是左昭仪所出,而左昭仪这阵子正为登上后位四处活动……”

    那双骄矜的眼睛终于笑起来,语气里也浮起纵容的味道,“照这么看来,这案子眼下确实不该撤。非但不能撤,还得严查,是么?”

    她说是,“请主子再宽限两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长出了一口气,“也罢,反正敷衍得够久了,不差这三五日。”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换了个缱倦的声口,呼猫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端罩:满语叫“打呼”,穿在朝袍、吉服袍等袍服外的一种圆领翻毛外褂。

    ②顶心:指头顶的中央。

    姑娘们久等了,《婀娜王朝》今天开始连载,每天早上八点,后台存稿箱定时更新,欢迎追更。

    好久没用京味描写了,忽然调整手还有些生,头一章磕磕巴巴改了无数次,最后定下这个版本,但愿能让大家有兴趣点击下一章。

    大体上来说,这也算是个宠文,不过男主宠女主的方式有点变态,为虎作伥完了,再连皮带骨吞吃入腹,好这一口的可以看看,祝阅读愉快=3=

    ☆、叶底青梅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俯首帖耳上前。太子手腕一转,示意她靠近,她婉顺地坐上脚踏,微微趋前身子,将脸枕在了他膝头上。

    内寝不似外面,快立冬了,各宫都烧起了地炕,即便光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寒冷。

    殿里有清爽的果子香,越是温暖,越显得那香气热暾暾的,直往鼻子里钻。大多时候习惯成自然,一件事做得久了,就算不怎么称你的意,只要主子有这闲情,你就得忍着气耐着性儿,讨他的喜欢。

    太子爱这样的亲近,动辄招招手,叫一声星河,她必须像那些猫儿狗儿一样,听话地偎过去,让他的手在头顶上盘旋。

    这是个什么怪癖,说不上来,反正每到这时候他就有那兴致,把她束得好好的头发全都拆了。比方薛夫人养的那京巴儿,平时毛长,拿带子绑个揪揪竖在头顶上。等薛夫人哪天想起来给它顺毛了,那揪揪就得解开,没的主子不称手,扫了主子的兴。

    她在太子眼里,可能和京巴儿没什么两样。

    云脚虾须钗拔了下来,太子一手举着,拇指百无聊赖地在虾背点缀的碧玺上摩挲了两下,“多大的人了,还戴这个……每回看见那须儿,就叫我想起喇喇姑。”

    喇喇姑当然不是好东西,听见它叫,庄稼就种不成了。拿害虫比喻她的发钗,她虽不大高兴,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是,明儿就换。”

    “那今儿呢?”太子想了想,把那两根须一撅,撅断了,递还给她,“这就行了。”

    虾须钗躺在她手心里,她盯着那光秃秃的虾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是。”

    花冠拆下来,搁在了炕几上,两根缠枝小簪是绾发的最后法门,太子信手一拔,也给卸了。

    没了管束,长发倾泻而下。她的头发实在养得很好,稠密、顺滑,灯底烛火一照,顶上还有一圈黛蓝色的光。太子把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轻轻抚了一下。

    像够着了喜欢的宠物,什么都不想计较,语气莫名有种慵懒餍足的味道,“尚衣局熏错了香,这么轻易翻篇儿,不似你的作风。”

    颊下枕着的那一小片缎子渐渐焐热了,她有些倦,嗡哝着:“后宫的冠服全归尚衣局打理,今天放了恩典,以后兴许有用得上的时候。”

    太子哦了声,“我以为你宁折不弯,一味只会蛮干。”

    她窒了下,知道他是故意拿话呲打她。当然嘴是不能回的,但不妨碍她心里大大的不舒坦。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抿她的头发,隔了会儿忽然道:“你猜猜,我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

    她顿时一惊,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

    太子的姿势没有变,一手支着头,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太生动的脸,生尽了恭皇后所有的长处,即便眼里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惊艳。

    关于恭皇后的长相,为了彰显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风,载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赋质温良”这类字眼。但星河见过恭皇后的画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随侍太子上奉先殿进香。奉先殿里供着开国以来十二位皇后,恭皇后的画像在这群皇后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庄。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恭皇后的美就在骨相上。那张供奉的画像据说是当年御笔亲绘,结发夫妻的感情,不是现在任何一位得宠的姬妾能体会的。

    太子的眼睛随皇后,坚定、深邃、悠远;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泽温暖。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谓的美,最初成就的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天长日久逐渐渗透,这种美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直到最后,彻底养成了帝王家的尊贵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见,甚至耳鬓厮磨,也没有熟稔的感觉。这种人天生是站在云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话题沉重,却不影响太子的心情,“左昭仪有称后的雄心,如果成事,将来枕头风吹起来厉害。你说皇父会不会废了我,改立她的儿子?”

    “简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头风以前未必没吹过,主子不还好好的吗?如果当真封后,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来反倒有顾忌。再说主子有什么可让人诟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错处。”

    太子仰唇,笑起来眉眼如画,“救命的良方儿还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错处,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寻常人,要给主子上眼药,得瞧这人够不够分量。”她嘬唇想了想,“昭仪娘娘即便封后,按着祖制,简郡王出生在封后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论高低。皇上要废嫡立庶,内阁那群元老们头一个不能答应,主子只管放宽心吧。”

    他听后频频点头,“是啊,我不能被废,废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里了,还怎么纵着你飞扬跋扈?”

    他一头说,一头丢过一个飘忽的眼神来。话里有戏谑的味道,星河却深知道这欲扬先抑的惯例。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宫灯透过回龙须的流苏,投下斑斓的光点。他忽而一笑,“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敛神回话:“十年了。”

    十年,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同样年岁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稳许多。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墙头打雀儿,大雪纷扬,底下呼声一片求他下来,他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座皇城以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变得世俗。他对宫廷的印象,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拥挤上。虽然并不真的拥挤,但人多也是事实。你去看,宫里纵横的长街和夹道,没有一条是闲置的。宫里的房子也一样,进进出出,门庭从不冷落。白天要想让那些宫人不走动绝无可能,一下雪,却如做过一场彻底的清扫,把每个角落里带喘气的活物都洗刷干净了。

    天上大雪下得热闹又安静,地上勾头瓦当、彩画红墙,浓艳也浓艳得诗意浪漫。

    廊庑那头,几个太监小跑过来,冻红的鼻子不住吸溜,虾着腰向上回禀:“太子爷,快别玩儿鸟啦,皇后主子给你送来个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没有理会,仰起脸,闭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脸上,能听见消融的沙沙声儿。

    小太监不死心,不住聒噪:“爷、爷……您快瞧,人来啦。”

    然后一个脆生生的嗓门响起来,说:“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饮食起居。”

    好听的嗓门漂亮的人,这些都寻常,不寻常的是她的名字。宿星河……名和姓连了个巧宗儿,格外有精巧的况味。

    太子垂眼一顾,见她站在廊外,大冬天里穿得不显臃肿,一件茜红棉纱小袄,头上两个髻子,各戴一枚荷叶蜻蜓的簪头。以手加额向他行礼,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里。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皱了皱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着雪,臣没有背风的道理。”

    这么一来倒叫人不好意思了。他跃下宫墙让她起来,这会儿才看清她的脸,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名字应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学士宿寓今是你什么人?”

    她俯首,“回主子话,是家父。”

    所以一个府门里出来的小姐,奉命照顾他的起居饮食,他觉得有点可笑——都是孩子,谈什么谁照顾谁,做做伴就完了。直到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做做伴。不过她的志向远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头,她重新依偎过来,可能闲得慌,问主子腿酸不酸,“臣给您捏捏?”

    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监那样咬着牙较着劲儿,一寸一寸下来,也有理所当然的温情。

    “后儿会亲?”太子想起来,该问问下属家事,这样显得比较礼贤下士。

    她说是,“我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妈了。”

    毕竟是有衔儿的女官,可以宫里衙门两头跑,但绝不允许顺道拐回家看看,这是规矩。

    太子很体恤地提了个建议,“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亲接到东宫来,吃个饭,说说体己话,用不着大老远的回家。”

    这么为人着想的主子,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星河暗暗顺了两口气,说是,“多谢主子。我妈头前儿入宫伴过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崩了,这么多年,宫里什么样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声,收回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明儿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办好是正经。”

    她领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环都收拾起来,捧在手里退了出去。

    晚间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来。宿大人在殿下寝宫停留了有阵子,出门发髻散乱,已经不是头一遭儿了,大伙见怪不怪。

    星河气定神闲,也不在乎那些宫人的看法。阖宫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爷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这脏名儿她担了五六年,正因为这个,东宫那些司帐司寝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爱勾缠内廷,究竟为什么,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即便是纵着她在控戎司弄权,也不过弥补她名誉上的损失罢了。毕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让人嚼舌根,不是什么光鲜事儿。换个人,早闹得一天星斗了。

    ☆、烟波拍岸

    从东宫出来,一盏羊角风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青砖。

    女官的下处离前面正殿不远,还在东宫这一片。从夹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宫门那里有一左一右并排的两处院落,一处是典膳厨,一处是命妇院。东宫虽在皇城内,因为太子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宫室自成一个体系。从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东一片自我消化。命妇院,其实是为太子内眷准备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宝林、才人等,没有随居的福分,基本都会安置在这里。现在却因为太子房里空无一人,星河又枉担了虚名,一来二去,干脆被太子指派到这儿来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见他,大多会误把他当成好人。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觉得他诚实诚恳,不染尘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处久了,他的沉沉心机足让你措手不及,好人这个词,也像黄鹤一去不复返。多年之后偶然想起来,为自己当时的瞎了眼感到沮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识人不善,因为那主儿,真的太岂有此理了。

    不过皇帝的儿子,本来都不简单。当今圣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还有简平郡王霍青鸾、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这大胤王朝,皇帝的儿子也不是生下来都封亲王,通常先弄个二字王当当,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有人说万物无贵贱,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话。一样的爹,不一样的娘,里头差了好大一截。什么是运气?落草后的出身就是头一道运气。这四兄弟里,两位二字王的文韬武略就不及人么?也不一定,他们不过是没摊上个顶级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后没关系,不妨碍他们有一颗豪情万丈的雄心。皇权近在咫尺,谁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阋墙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会有。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走在两旁高墙矗立的夹道里,人变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宫门了,东边典膳厨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现出壮实的轮廓。铃……铃……的宫铃声悠扬,屋角绕出个挑灯夜行的太监,一步一步走来,及到面前时俯身向她行礼。

    她颔首,“厨上都散了?”

    太监说是,“膳食处传话,说主子歇了,今儿夜里不用茶点,奴才们就封了炉子。”一面说,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这儿备了饽饽四品,不多,各两块,是典膳厨才出的新样式,送给大人尝尝鲜。”

    说着把灯笼挑杆别在腰带上,双手平托着,恭恭敬敬把一个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说有心了,“多谢。”伸手去接,包袱挂在她指尖,纸条子落进了她手心里。

    拐弯往西,命妇院檐角的气死风①整夜不灭,从夹道出来就豁然开朗。院里有人开门,端着银盆往墙根泼水,回身看见她,放下盆儿迎了上来。

    “大人下职了?今儿真早!”

    早么?已经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递给她,“典膳厨新做的点心,吃吧。”

    兰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样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爷先吃着。”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乐,就比如这吃食,御厨有了新点子,不会一气儿做了送进丽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厨里的人试吃很寻常,厨外的人想来一口,那是门儿都没有。可托宿大人的福,兰初比其他宫女有口福。她觉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犒赏得够够的,这东宫里的小吃,恐怕太子爷还没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听说过这些——”她兴高采烈,盘腿坐在炕上报菜名儿,“花盏龙眼、果酱金糕、椰子盏,还有鸽子玻璃卷!”捻了一块糕点伸手一扬,“大人来一块儿?”

    星河摇摇头,站在镜子前以手当梳篦,仔细把头发绾了起来。

    兰初把点心塞进自己嘴里,歪着脑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办过“那事”后,非不许宿大人梳头。披头散发让奴才们看见,好看相吗?

    黄铜镜里一双凤眼斜飞过来,“又在瞎琢磨什么?”

    兰初说:“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可能他觉得这样正好。”

    作为宿大人在东宫内唯一的贴身宫女,兰初很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牵扯,提供名分是作为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吃完不擦嘴算怎么回事?女尚书当满一定年限,还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这种行为,完完全全是纨绔式的,极端缺德的行为……当然,她的内心澎湃,也许因为她只是个俗人,毕竟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从来没着过急。大概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饼屑,“这个鸽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没理会她。转头一瞥,看见窗棂上一尾黑影,她咦了声,“什么月令了,怎么还有这东西!”

    那是一只壁虎,京里人土话叫蝎拉虎子,这会儿不捉,回头说不定就上炕了。

    兰初是贼大胆,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墙头俨然一只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来,那壁虎扭着身腰,自己把尾巴挣断,啪地一声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摆动,仿佛命也能掰扯成两条。

    不合时令的东西,出现就是个错。星河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兰初另一只手捂着嘴,半天没动弹。以为她吓着了,问她怎么了,她说完啦,“这东西好像冲我吹了口气,我的嘴要歪了。”

    窗屉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远,自己没头没脑蹿出门,回房里养伤去了。

    走得匆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星河只得起身阖上,别住了门闩。

    案头的烛火噗噗跳动,满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层金芒。袖子里的纸条子到这时候才取出来看,熟悉的字迹,短短的一行,居高临下地写着:“着令查办房有邻”。

    她木然坐着,半晌取下灯罩,点燃了纸条。

    ***

    皇帝御门听政在太极门外,皇子和诸臣工必须在卯时前赶到东西阁门。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点蟹壳青,太子倒是有过恩典,说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话有时候只能听一半。主子都起来了,你有什么脸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时三刻前摸着黑,重新从命妇院赶回丽正殿。

    太子殿下见了她,脸上淡淡的,没说来得好,也没让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领他决定不要他们服侍了,转过身来,笔直站在她对面。

    星河无奈,替他搭上了领搭,他把折子往袖笼里一装,转身就出门了。

    崇教门外停着肩舆,太子上朝也乘舆,但与皇帝不同,规格要低一等。太监们挑着香炉和行灯,肩舆前后的队伍蜿蜒了好几丈远。

    通常情况下,太子很具备这个身份应当具备的各种高贵和修养。他登上肩舆,目视前方,紫貂的围领和暖帽,衬得侧脸流云飞雪一般。星河带领众人俯首,掌事太监德全抬手击节,肩舆平顺地滑出去,那长长的甬道里,立时响起了一串整齐的,短而迅捷的脚步声。

    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练,现在是太子的排场,将来轮着帝王排场,那就更了不得了。

    宫人们恭送完了主子,殿里得预备打扫。毕竟东宫还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寝司帐暂时丧失了侍寝的功能,闲着也很无聊,便主动担负起监督洒扫的责任,讨好地冲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们能代劳的,就替大人代劳了吧。大人趁着天还没亮,进偏殿歇会子,再打个盹儿。等回头早膳预备妥当了,奴婢们给您送过去。”

    她原本也无心在这东宫里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既然有人愿意分忧,那是再好也没有。

    “殿里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帘子也一应换厚的。既然你们请命,就交给你们,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办好了没有赏赉,办岔了是要问罪的。”

    这话一说完,几位娇滴滴的女官就剩面面相觑了。本来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气儿都顾不上喘,没有工夫和她们温言絮语磨嘴皮子。虽然话不大中听,但精准明白,没的到时候互相推诿,善始不得善终。

    自己揽的活儿,不能因人说得直白就卸肩,女官们笑得牙关发酸,“大人放心,我们都是晓事儿的,进宫当差也不是头一天,您不知会咱们,咱们也明白。”

    她说那就好,也不理会她们,躲进配殿,舒舒坦坦补了一觉。

    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时,她饶上一大圈,从掖庭的嘉猷门进去,穿过千步廊,进了凤雏宫。左昭仪是凤雏宫主位,论理儿少不得有一两位低等妃嫔同住一宫,但这位圣眷隆重,皇上常来常往,她不能留下那么大的空子,让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有机可乘。

    花无百日红,这是左昭仪常对她说的话。所以凤雏宫没有闲杂人,她过着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进门时,宫里的管事趋步迎了上来,膝头子一点,脸上笑得花儿模样:“哟,宿大人来了,给您请安。”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代太子爷,来问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里引,“太子爷真是个周到人儿……”说罢压了压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赶早儿给您道个喜,你不日就要升发啦。”

    这年太监,鬼抹眼道儿②的,星河向来看不上他,便随意应了句:“谙达③这话有什么讲头?”

    年太监嘿嘿地笑:“我偷摸儿告诉您,您可千万别言声……昨儿万岁爷和娘娘闲话,说控戎司督察皇亲女眷,爷们儿办差多有不便。娘娘借机给您戴高帽子,说宿大人在东宫行走多年,太子爷调/教有方,举荐您,当控戎司锦衣使。听皇上话头儿,对宿大人也极赞许。现如今万事俱备,只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实权。您说说,这么好的事儿,我还不得给您道喜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气死风:灯笼,用透明或半透明物罩住,很难被风吹熄灭.风很生气.所以趣称“气死风”。

    ②鬼抹眼道儿:从长相、举止推断一个人心机诡秘,难以信赖。

    ③谙达:满语,意为伙伴、朋友。

    ☆、旧欢新怨

    升官发财不单男人喜欢,对于有抱负的女人来说,也是一剂强心的良药。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调遣禁军侍卫的衙门,数朝演变,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侦办的案子多了,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间。星河替太子承办控戎司文书,五年来的积累,对那个衙门已经足够熟悉。现如今当权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挥使南玉书。男人办女人的案子,确实诸多不便,另设副使虽然分庭抗礼,也是大势所趋。加之她同是太子门下,如果真能走马上任,谅那位指挥使也不敢有异议。

    名正方能言顺,仗着主子排头终非长久之计。谁不想顶天立地!只要掌握控戎司,就等于扼住了王公大臣们的咽喉,如此美差,实在是让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点笑意,“谙达的消息可靠么?”

    年太监拍胸脯担保,“奴才亲耳听见的,准错不了。您去见昭仪娘娘,料着必然会和您提这茬。”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年太监拱手,“那就承你吉言了,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念着你的好。”

    年太监靦脸笑,捏着嗓门道:“有您这句话,奴才给您当一辈子的耳报神。您水涨船高了,将来也好提携奴才不是?”一壁说,一壁将她引进了凤雏宫正殿里。

    若说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宫里的女人多,皇帝只有一个,日久年深见不着男人,以什么作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书练字,一部分养鸟养狗,但这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都信佛。佛信得过了,好好的宫苑经常弄得烟熏火燎,终日这儿敲木鱼,那儿念经,就算皇帝也信佛,时候长了照常吃不消。神仙还愿意下凡历练呢,所以左昭仪这里成了他吸阳气的唯一去处。

    昭仪娘娘不像其他嫔妃,她不爱礼佛,身上也没有香火味儿。她的宫里,永远是鸟语花香一派繁华景象,朱红的槛窗底下挂着髹金翡翠鸟笼子,旁边的香几上养一大盆兰花。春天的时候殿里用秋香帘,入了夏再换金丝翠萝藤帘,精细到每一处的布置,让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衬、敞亮。别说皇帝了,连她每回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年太监呵着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禀:“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仪穿一身宝蓝色竹叶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槛窗底下拿铜针挑手炉里的积炭。窗外的日头透过高丽纸轻柔地照耀进来,给那张日渐透出韵味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纳福行礼,“给娘娘请安。”

    左昭仪对待东宫的人一向客气,放下手里的铜针让免礼,“宿大人忙,今儿怎么得闲上我宫里来?”

    她愈发俯下身去,“太子爷昨儿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里十分挂念,原说要亲自来问娘娘安的,因今儿有朝议,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特打发臣来瞧娘娘。娘娘这会儿觉着怎么样?可大安了?”

    左昭仪当然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太子别说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凤雏宫来。因为什么?就因为尊卑有别。哪怕差着辈分,只要她一天不登后位,在他眼里就是个妾。碰上了行个礼,碰不上,连话头子都绕开了说。

    宫里活着,要紧一点是知情识趣,昭仪微微倾前身子,十分领情的模样,“前儿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风寒了,夜里发作起来,足折腾了一宿。后来太医院开了方子,吃两剂药发了汗,今儿倒好了。劳太子爷记挂,宿大人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样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厉害了。娘娘要保重凤体,挑日头旸的天气出门,没的寒风入骨,自己没觉着什么,身上已经受了寒。”

    左昭仪含笑点头,冲年太监道:“我说什么来着?宿大人虽当着官,毕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儿不知道拐弯。以往总听人说宿大人不好相与,我料着是那起子奴才嚼舌头。今儿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热么!”

    年太监一搭一唱,陪着敲缸沿:“木秀于林,不叫人背后说嘴倒怪了。”

    又热闹了两句,昭仪终于想起来请她坐。抬手一比,叫人上茶,复倚着引枕吩咐年太监:“我和宿大人说两句话,这里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监应个是,临走抬眼冲星河一笑,带着侍立的宫女尽数退了出去。

    殿里静下来,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冻住了,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忽然昭仪的裙门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个黄黄的小脑袋,任是气氛再凝重,有了这东西,一切便都缓和下来了。

    脑袋探出来,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实在太肥,以至于走起路来连滚带爬。

    星河笑了,“娘娘这猫养得真好。”

    说起猫,自然是快活的话题。昭仪的猫全身黄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猫经》上有个学名,叫“金被银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图》上画的也是这种猫,因此昭仪的猫名字就叫狸奴。

    昭仪把狸奴捞起来,搁在膝头慢慢抚摩。点了点它的鼻子,语气比说起简平郡王来还要温和,“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又懒又馋,什么都爱尝尝。上回太医院开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盖盖儿,它上去就舔,险些把我吓死……”说完了畜生才想起人来,问,“你母亲近来身子骨可好?”当然已经没了先头作势客套的劲儿,变得随意且家常了。

    星河谢了恩道:“身子骨还健朗,就是头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头风最是难治,或者去了热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贡的石斛,回头我打发人包上一包,给你母亲送去。”昭仪说罢,又转过话锋来,“才刚年世宽大约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设副使,这个缺你填最合适。一来控戎司的文书这些年都由你代为批阅,衙门里的门道你熟。二来你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举荐你无可厚非。”

    世上并没有平白的好事,昭仪的盛情也不是无缘无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进东宫,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敌身边安插亲信,以监视对方一举一动,这是目下时兴的做法。不过她埋得深,十年来兢兢业业办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闲不动用她的缘故。

    可现如今是要有大动作了,爬得越高,要卖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怕是不能够了。

    昭仪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儿,你应当明白我的用意。暇龄公主府里出的事儿,啧……拖着不是方儿,名声要紧。”

    星河的意见还是照旧,因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里,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张牌。打得太早,立场被定了性,往后只怕掰不开镊子。

    不过在昭仪面前,话肯定和对太子说的不一样。她是万万分为暇龄公主考虑的,“驸马薨于公主府内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记载,不是因病,是暗鸩,这会子草草结案,堵不住悠悠众口,对公主大不利。”她掖着手,干涩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锦衣使,这案子在臣手上,怎么断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惜前头南玉书插了手,那人是个刺儿头,贸然结案,万一他一纸奏疏送进内阁,后头反倒难办。臣的意思是暂缓,风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热乎劲儿过了,随便找个人顶缸,悄没声地就办了。”

    驸马被杀案,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几乎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那个娇纵过头,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暇龄公主,谁有那个胆!暇龄公主和简平郡王是一母所出,当初昭仪憋着劲儿和恭皇后比赛生孩子,皇后的两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仪捡了个物以稀为贵的漏,给皇上添了皇长女。头一个,自然偏疼些,于是毫无悬念地培养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说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活宝贝,暇龄公主婚姻不大顺利,嫁了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驸马,见天儿乌眼鸡似的。后来隐约传出她和驸马兄弟有牵搭的传闻,起先谁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驸马就暴毙了。

    左不过嫌眼中钉碍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驸马他爹高尚书哑巴吃黄连,敢哭不敢言。案子虽没人追着侦办,但终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这上头不护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长女做不出那事来。可下头办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时机,将来昭仪要上位,成不在公主,败却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势需要。

    她舌头打个滚,昭仪听来还算中肯,扶额长吟:“这孩子……真叫我伤情。”

    她不好说什么,含含糊糊开解:“府门里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儿抹平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昭仪沉默了下,终于问起太子最近的动向,星河据实回禀后,她蹙着眉嗟叹:“他是个聪明人,成天跟着万岁爷办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娘娘早登后位,只要中宫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当皇后?”昭仪的眼睛因欲望变得空前明亮,撒手放开那只“金被银床”,拍着膝头道,“说得没错儿,这才是根本。主子念旧,当初潜龙邸里出来的老人儿,只我一个了。我有今儿,凭借的是主子对往昔岁月的眷恋。论年轻,我四十多,人老珠黄了;论美貌,宫里哪个妃嫔不是花儿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脸子。我只靠那份情儿,就这个,比什么都金贵,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旧,不单对她,对先皇后也是一样。所以她统领后宫那么多年,终究只是个“代后”,连副后都算不上。

    富贵荣华系在别人一身,衔儿是盖在脸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证明她是姬妾里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没什么荣耀,在星河看来还有点可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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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桥路近

    “宿大人今年多大了?”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话,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仪长长哦了声,“二十二……年岁是不小啦。”

    像外头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岁就要谈婚论嫁,二十二还没出门的,多半是砸在手里了。但宫中不一样,这地方女官的年纪大多会被忽略,通常入宫满十五年,只要上头没有特意发话让留,继续司职之余,还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仪对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回都要打听一下。许是女人天生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连手炉都不焐了,搁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语还休地看着她。

    星河被看得发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

    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

    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发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发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首,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首诗。”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头怔忡,俯身道:“主子别着急,臣即刻传令控戎司严查,必定从根儿上把人掏挖出来。”

    “不单挖人,皇上有令,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应要查。”

    这倒难办了,她斟酌了下,迟疑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暗着来,要查清恐怕很难……”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员是重中之重,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处自然就有下落了。可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则无鱼,查起来手指头得虚虚拢着,严丝合缝必定全军覆没。拽出一两个做筏子,杀鸡儆猴就是了。告诉南玉书,别闹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访,要是弄得满城风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应个是,“我这就去传话。”

    可是刚退后半步,太子又拧起了眉头,“我话还没说完。”

    没说完自然是要接着听的,她退回来肃立,垂着手低着头,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圣训的模样。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今儿皇上又提起选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说怎么办?”

    这话问得很稀奇,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她还在琢磨控戎司这次承办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着章程回话:“主子可能不爱听……万岁爷盼着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您确实到了年纪了,又是储君,早早开枝散叶,于社稷是个交代。”

    他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盘弄着手串喃喃:“男人家房里空空,是不成话……”

    她温顺地点头,“莫说皇子,就是朝中大员家的公子,也没有拖着不成家的道理。您这样,皇上心里头着急,有些话不好直说……”

    他嗯了声,“比方呢?”

    “比方忧心您有龙阳之好。”

    “这个不打紧,反正你我的传闻阖宫都知道。”

    星河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其实那些还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主子得有后。子嗣于帝王家来说是命脉,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对您寄予厚望。”

    她自觉这话滴水不漏,说实在的她也期盼着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这样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头时,至少有些顾忌。谁知太子脸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声好气对她说:“所以我已经应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动静,会立时打发人上御前回话。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请皇父等着我的好信儿。”

    作者有话要说: ①炭敬:指明清时期地方和下级官员在冬季给六部司官的“孝敬” ,类似于“取暖费”,是一种行贿的别称。

    ☆、春风一半

    这是在皇上跟前承认了?为了自己能交差,彻底打算坑死她?苍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星河愁肠百结,又不好骂他,憋了半天顺下气儿,很平静也很谨慎地谏言:“您不该欺瞒皇上,皇上误会臣事小,耽误了主子,事儿就大了。臣和主子并没有那层关系,孩子自然也无从谈起。回头皇上天天儿等您的消息,您这头锅不动瓢不响,万一疑心您生不出孩子来,那于您的前程是大大的不利。您不是不知道,简郡王和敏郡王都对您虎视眈眈,难道您愿意把太子的宝座拱手让人吗?”她苦口婆心了半天,压着胸口道,“您听臣一句劝吧,正经娶位太子妃。将来克成了大统,儿子越多江山越稳,对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主子。”

    太子显然很不愿意听她说这个,寒着脸道:“宿大人僭越了,我的私事,还轮不着你来指点。生儿子值什么,夜里就办了,又不耽误工夫。爷们儿家建功立业要紧,那种事不是不办,要办也得人合适。”

    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无话可说。这位爷毕竟身份尊贵,没他瞧得上的,皇帝老子也急不得。她曾经猜测过,想是他早就窥破了她的身份,有意摆出这种姿态,好离间简平郡王和宿家。可转念一想,太费周章了,真要是这样,他大可把她调出东宫,何必戳在眼窝子里天天做戏。

    叹了口气,她是不该多嘴,他愿意怎么就怎么吧,反正这顶帽子戴了这么多年,接着戴下去也没什么。

    可是太子似乎对她有很大的不满,当然这种不满不是做在脸上的,是从字里行间一丝一缕透出冷来,嘶嘶地冒着凉气儿。

    “宿大人大约不太愿意和我有牵扯,是么?”

    “啊不……”她忙摆手,“能为主子分忧,是臣的福气。”

    “可是这份福气坏了你的名节,你心里怨恨我,我知道。”

    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居然被他看出来了!星河虽认同,却毫不犹豫扮出了一脸意外,“臣从来不敢对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东宫掌事这么多年,主子懂我,我不是闺阁里的姑娘,不兴忸忸怩怩那套。主子说和我有染,那我就和主子有染。别说顶缸,就是假戏真做,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这话一出口,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惊愕写在他眼底,可不过转瞬,他轻轻哼笑了声,“你想得倒美。”

    和你牵扯不清,弄坏你的名声,可是坚决不下河,就这么既近且远着,那种被人挑在枪头子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星河低下头,轻蹙了蹙眉,俯首赔笑:“臣顺嘴一说罢了,只是想让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放在嘴上的向来不金贵。太子平静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着长腔说:“你放心,将来自然给你指门好婚,不会亏待了你的。”

    星河从没想过靠婚姻去谋取什么,当个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都说世上最了解你的,应当是你的对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过她,或者他从来不认为她有资格成为对手吧!

    相谈不欢,恩还是要谢的,星河态度诚恳,仿佛如意郎君近在眼前,腼腆地微笑,“臣确实有了年纪,再过两年就请主子为我物色,不要家财万贯,只要有才有貌,对我好的。”

    “对你好?”他偏头打量她,“这世上敢对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这话就说得伤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办过几起案子,手黑了点,也是为了顺利完成差事。官场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语,他同你和稀泥,别说她,就是南玉书也是用的那种法子。怎么男人能刑讯逼供,换她就不成?

    袖笼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为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门那样的衙门,也不能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

    她的语气有些倔强,也有些不甘,他习惯了她偶尔的针尖对麦芒,虽然乍听令他不悦,但也不会认真和她计较。

    其实她说的没错,控戎司和六扇门是完全不一样的机构,同样侦办案件,六扇门讲法度,讲人情,是个有血有肉的衙门。控戎司呢,设昭狱,动私刑,甭管是谁,进了那扇大门,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宿星河终究是个不一样的姑娘,想当年她请旨处理控戎司文书,还真吓了他一跳。年轻的女孩儿,对典狱感兴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却是独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优待也很正常。像宫里娘娘们养那些小玩意儿一样,在允许的范围内纵容她,纵得她无法无天,因为他喜欢她狠狠的、不管不顾的样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头案前,从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转手递交给她,“这是你的任状,控戎司设副指挥使,从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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