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露华浓处柳烟翠
对澹台无竹而言,台上弄月、竹傍听琴、空谷闻泉流、花前对美人,才不枉费他不计艰险、排除万难地在世上走一遭。然而如今他只能坐冷窗、看文书,忙得满头大汗,描翠竹的折扇在他斜后方一尺处左右款摆——无人摇扇,全凭内力。倒是有美人在前,中间却隔着书山千万重,时不时眼锋一扫、飘下轻描淡写的一句“竹宫,你这笔账算错了”——钱谷之事,最是繁琐,一处算错,往往得推倒重来,呜呼,真不如聋了。
大战之后必有大乱,特别是这番时序颠倒,万民生计都成了问题。澹台无竹一面忙着让人清雪,一面筹谋平抑物价、恢复百业。作为前代主事,倒也难不住他,先是令烟楼出面,刻意高价收购米粮,一时间家有余粮之大户纷纷拥到山下,不出数日,粮价骤跌。后又纠集兰亭巷的一帮文人大力鼓吹雪霁赏景之乐,还列出了泼烟台观日、回恩草亭看霞、恨断天涯听涛等种种名目,曲水流觞,风雅闲集,引得烟都民众争相共赏,轰动全城。自然,观景闲聊、休憩歇脚的茶楼酒肆人满为患,彩袖捧钟、倚楼献笑的花国状元酬唱邀约不绝。至于烟都独有的香市,更是在各处士女拥簇之地借着名楼宝斋、大篷小摊节节铺张、恭喜发财,一时间澧兰沅芷,缭绕熏蒸,香传百里。如此这般治下,何来哀郢之痛、黍离之危,倒是比战前还要繁华,更无人喊冤抱怨、嗟叹不平。
不过世无全才,竹宫自然是风流俊赏、旷世逸才,但于精算一项,实在是不通、不通。古陵逝烟见他对着把黄花梨碧玉算盘,非要一边念口诀一边才能拨得转:“……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委实无语,于是端起茶碗,身形一散,飘到殿外的主事位置上坐着了。
一抬头,连美人都没了,澹台无竹一下子牢骚难抑:“小西宫太不像话,竟然丢下这么个烂摊子,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出去逍遥快活!可怜我这支飞墨淋漓的笔啊,大宗师,你就没有一点焚琴煮鹤的遗憾吗?”
古陵逝烟轻轻拂掉书案上稀薄的一层浮灰:“这能怪谁,原本让你去探病,结果把人给探没了。”
澹台无竹停了停笔,一脸的不忿:“我才刚说了一句,就被人丢了出来,宗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古陵逝烟微微举目望向远处:“说来,西宫似乎从小就不喜欢竹宫呐,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连对痕千古的那套表面文章都懒得做?”
“……一定是忌妒本宫潘安玉貌、屈宋文采,到哪儿都受到佳人欢迎吧。”说完这句,顿觉心情爽朗,飘然畅快。
大宗师垂睫,默对茶汤。
澹台无竹洋洋自得,话就开始变多:“说到底,还是宗师要做名师严父,吓得徒弟们都退避三舍。”
这种话放眼烟都只有澹台无竹敢说,所以古陵逝烟不喜欢他。譬如金无箴,吾知你怀抱鸿鹄之志而来,便与你论功封授、风虎云龙;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则不同,自恃才情、善体上意,便忍不住得寸进尺,醉卧帝膝,博个一动天文的传奇,最好还是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且这种人,越是处江湖之远、越是思君思社稷,绝无变节之虞。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教出来的西宫吊影最知进退,敏于事而慎于言,永远给他老师留足情面——可惜太知进退了,退着退着,就退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大宗师眼皮不抬,徐徐地吹了吹茶汤上的沫:“烟都今年灾祸频起,前有烽火关键殃及北境,后有冰封千里覆没全城,吾想来想去,竹宫秦楼楚馆之费,不如减半,正可补足烟楼下半年开销之数。”
里面的人立刻老实了,埋头奋笔,作辛勤劳作状。
大宗师悠悠啜了口茶,听冷窗功名里琤瑽的珠玉击奏之音,又道:“不过当此疲敝之际,竹宫走了霁无瑕这步棋绊住中原武林,也是你往日游走正道、探悉个中关窍之功。想来还是作罢。”
澹台无竹难得认真地回道:“可惜推出霁无瑕也没用,中原各门各派渐渐齐心抗敌,道门尤其积极,魔佛败亡之期将近,只怕撑不到烟都恢复地气。烟都征讨冰楼却闹得天时动荡,势必为这些正道忌惮,恐怕收拾了魔佛,腾出手来就要对付烟都。”
“竹宫所言不错。若果真如此,咱们手里还有杜舞雩这张牌,总有他们可忙的。”
“宗师是说,利用杜舞雩招来逆海崇帆?可杜舞雩当日亲手封印了那个邪魔头子鸠神练,甚至为了躲避逆海崇帆的追寻,多年来躲在烟都的庇佑之下,如何还肯解封那个魔女?”
古陵逝烟闭着眼慢慢等茶的回甘在口中泛起:“那个腐儒,总是要人逼他的。”
三分□□,穆仙凤端着分毫没动的膳食来见疏楼龙宿:“公主还是不肯吃。她到底求主人什么事,主人就是不应允呢?公主绝食多日,又为国仇家恨伤心,主人何不退一步?”
龙宿负扇转身,垂眸看了看那漆盘,喃喃道:“国仇家恨……吾便去看看她吧。”
霜旒玥珂哭了多日似已泪干,但愁容难减,整个人憔悴如斯,完全看不到昔日天潢贵胄的神采,满头珠翠亦失了玉润珠光,黯哑无色。
龙宿叹了口气,上前道:“公主,你这又是何必。”
霜旒玥珂握着一管冰笛,靠在床头雕花柱子上轻声道:“只求龙首为冰楼取来元生造化球,霜旒玥珂再不敢烦扰儒门清静。”
龙宿不觉已生薄怒,且压制着说道:“公主到底还是不能体察冰王一片苦心么?当日他不惜以命相搏,为的就是保全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你当真要辜负他?烟都最后亦不曾为难你我,也是息事宁人意思。你又何苦再把自己置于厝火积薪之上?”
“龙首置身事外,好一句‘息事宁人’!”霜旒玥珂陡然站起,音色大变,“冰原破碎、家国两亡之恨如何忘记,却还无牵无挂地苟活于世?!”
龙宿见她情词激切,也是无奈,转而又道:“吾知公主取来元生造化球的用意,是破除驭风岛外的烟都阵法,找出杜舞雩。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古陵逝烟已经吞并冰元,有了克制风体之能,杜舞雩对他恐怕也不再构成威胁。何况,我听闻昔年古陵逝烟于杜舞雩有大恩,你看四境争斗至此,一剑风徽都没有介入的意思。你为何还要搬他出来,复又遭烟都记恨。”
“龙首有所不知,杜舞雩能让大宗师忌惮的,绝不只是克制烟元的风岛功体,而是因为,四奇观中,风岛对应秋时,秋气肃杀,取奸恶以成严霜之诛。杜舞雩本就是四境刑官,所执掌灭徽死印一旦开启,阵中之人唯有一死以谢、不容相却。”
龙宿听了沉吟片刻,心知霜旒玥珂以身要挟,难于说动,之前倒是听起玄冥氏说起杜舞雩为人,倒是仁义信智礼、温良恭俭让之辈,不若找了他出来劝阻这个任性公主,说不定比他这个外人管用。再一看霜旒玥珂目光殷殷切切,想起诸般前尘往事,真是应了那句儒门至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却说西宫吊影他们舳舻相连,西行水上,烟都已远,前路未定。
朱寒纳闷不已,说是出游,但西宫整日只管召集闇亭一脉的人问东问西,与在宫里时候无异;自家公子也不发表游赏的意见,或船头看山,或灯前赏月,特别是晴空白日之下,于船头长身玉立,必引来两岸百姓争睹,人声嘈杂,喧阗如市,惹得西宫亦叹:“见此情景,当知‘看杀卫玠’、‘掷果盈车’之语,古人诚不我欺。”
一开始,他还会对着路观图兴奋地比划:“公子公子,西边的景和咱们烟都的完全不一样,一定得去看草原大漠,听说前面不远就是……叫什么的塔,在那儿看大漠夕阳美如画!”可到后面发现两宫大人都兴趣缺缺,也就不提了,转而去操心他的庖厨大业:西宫几乎不食荤腥,丹宫却最爱浓油赤酱,则佐餐的汤汤水水、前菜点心大相径庭,他准备一桌菜都能人格分裂很久。
到了这一日西宫突然提出上岸,朱寒一点准备都没有,对着地图左看右看:“西宫大人,这里穷山恶水,荒野密林,实在是没什么景啊?”
西宫却只一笑:“不为看景,只为看戏。”
他们三人登上一座高崖,放眼望去,原来看的戏叫做“中原正道大战波旬恶体”,正战至高点。只见各色人等走马灯似的往来穿梭,分分合合,一场车轮大战打得黑云罩顶,天地变色。青光紫火,炫目辉映,刀枪剑戟,软磨硬攻,绝世大招,哼哼哈兮。阵中一个魁梧身影,自是恶体阎达,管你什么门派师承,一人单挑还是群起围攻,我自岿然不动。只因连番恶战,正道诸君多多少少都是带伤上阵,自不可同日而语,一番阵仗下来,渐露疲态。
山下大战胶着,风起云涌,山头群峰回响,碎石乱走,场面宏大,确实很像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去看的布袋戏一样热闹。然而朱寒看得津津有味之际,偶然一回头,却见西宫正慢条斯理地替他家公子整理身上那套华丽得不像话的衣装。修长细指捋平肩头垂下的流苏,又理正了层层堆叠金丝滚边的衣缘,最后抚顺峨冠上缀着的串珠缨穗,盛装华服,唯恐别人看不出是烟都人。他脸上笑意澹澹,眼中是一片慈爱祥和,看得丹宫并他的侍童一脸触目惊心。只听一边还悄声交待着:“……鷇音子、一页书和叶小钗乃是武林至尊,地位崇高,换言之,都是麻烦,千万不要跟他们有什么牵扯……总之,这次拜托师弟了。”
宫无后浅笑,遂仗剑在手,飘然而远,凌空回身道:“魏武捉刀、丹宫放水,最是败兴。”
西宫吊影袖手以望,无声说出三个字。
宫无后自然看得清楚,他说:“你小心。”
彼时,乃是道真一脉柳天三清变困斗阎达,同门结阵,剑浣三清,柳色连天,碧涛漫涌。三人新列大阵,剑气嵯峨,峭立若峰,杀网密织,倒也一时将阎达囚困,僵持难解。
谁知,守着上清、泰清方位的二人突然被不知何起的一重黑气所阻,当即动弹不得,流转的剑光一窒,阵型顿时摇摇欲散。阵眼陡出,阎达哪会放过,一拳击出,悍然神力朝着陷入咒缚的两人打去。三清之首的柳峰翠位处另一侧,因剑阵溃散,亦被阎达重拳带起的余波震往别处,想要救护却已不及。
正此际,忽见红烟蔽障,天地玄黄不复清明,如墨点染,猩红晕就,一人凤衣博带,朱履罗袍,猎猎行空,异星降临。抽剑在手,乘势挽一个空灵剑花,一道剑气,如卷狂澜,不偏不倚挡在困顿难逃的两人身前,炸开气流万旋,将二人冲开很远,瞬时蝶影四散,如幕如帘,看得人目迷神眩。
鷇音子挥起拂尘一震,望着那个人似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语:“宫无后?”
则对阵双方又改,宫无后甫一落地,不见停顿,便如波上神女提气轻忽飘起,狠厉剑风如流星赶月般朝阎达扑去。
鷇音子同他交过手,此时再见,只觉那身姿如蝴蝶穿花,纡徐不迫,士别三日,招式又见精致流畅,冲折起伏,酣畅淋漓。以工制拙,以巧敌力,阎达虽力胜,但一时间竟那他无可奈何,二人渐渐缠斗一处。
西宫吊影如往日一般远远静观,但见一袭红衣如重蕊怒绽,舒卷浩荡,惊才绝艳,花神振袖,而群芳俱舞。无论看过多少次,都如此般心旌摇曳。
然而宫无后却渐渐失了兴味,他诸般得意绝学拿出来炫技,但对手只知催动他一身蛮劲格挡硬吃,毫无技法可言。转而又记起前番同鷇音子的交手,更不耐烦。就如佳人空有姿色却不通文墨,真真败兴,应知秃驴难出诗僧。再思及西宫吊影之前叮咛:你我皆非正道众人,除魔卫道这种事大可不必理会。偶一回首,却也正看到他师兄立在山巅,都快成望夫石了。
于是乎,摇头一叹,广袖一扬,荡起无边烟尘,妖丽的武者,就如他倏忽临阵一般、倏忽消灭了踪影。
阎达被消耗了不少战力,再看正道众人经过这番休整,似又恢复得七七八八,估算再打下去恐不是对手,也跟着闪去。
一场大战就在这混乱中暂告收场。
尘埃落定,荒林渐趋归复阒静。
突然,一人疾呼:“知柳?飞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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