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剧透不易透
    ***天衍纪***
    【兰师妹, 你的那条碧玺手链好漂亮啊!】时兰一惊, 微微掩袖。
    【好羡慕~听说是独孤师兄专程去望月郡给你买的, 好像很是名贵呢!】【师姐,你、你莫要听人乱说!】
    【好啦~山庄上下谁不知道独孤师兄对你情有独钟?像独孤师兄那般潇洒俊朗,又是这一代师兄里面一枝独秀的翘楚,这掌门之位将来多半也非他莫属。你看看各个宗派的师姐, 哪一个不对你满是羡妒?】时兰犹疑了片刻,唇一抿,却将那手链扯了下来。
    【我果然……不该收的。我这就拿去还给师兄!】【哎哎哎?不会吧兰师妹?难、难道传言是真的, 你不喜欢独孤师兄, 反而对秦熠那小子……?师妹三思!师妹你可一定要三思啊!秦熠有什么好?无论是天资还是样貌,都比独孤师兄差、远、了!难、难道师妹是介意独孤师兄无父无母?但他毕竟有师父郁宗主……】【师姐, 兰儿没有觉得独孤师兄不好,只是……】时兰啜啜嚅嚅,小脸红了一片。
    【还是秦师兄……要有趣得多了。】
    【他会带我去后山捉蛐蛐, 拿草药根茎烤来吃, 跟他在一起时,不必如同独孤师兄见面时那般拘谨在意, 所以……】【师妹你还小不懂事啊!明明是不苟言笑又一本正经的才真叫人欲罢不能啊啊啊!】【是吗?】时兰皱了皱鼻子,【兰儿觉得能在一起笑才比较好嘛。】……
    当年, 独孤寂尚是玄碧宗最为耀眼的大师兄。少年英姿天赋过人,深受同门倾慕追捧。
    却只有小师妹时兰,罔顾他一片痴心,偏对秦熠情有独钟。
    后来众人长大, 独孤寂叛离师门,秦熠则渐渐有了一大堆红颜知己。
    小师妹时兰吃醋不过,竟赌气同秦熠一刀两断,转而答应了嫁给稳重成熟的凌微楼主何青野为妻。
    谁料大婚前夕,时兰听信谣传,误以为秦熠身陷毒蚕教生命垂危,只身闯入魔教营救,不幸中伏香消玉殒。
    江湖传言,纷纷说她是被毒蚕教魔头独孤寂求而不得、玷污后杀害。
    ……
    “小师妹她过去……十分宝贝这把红鸾刀。即便同秦熠闹翻之后,也还是带着,从不离身。”
    月光皎白明亮,却只照得地上万物暗淡。
    独孤寂目色深沉,远远向黑衣人消失的地方看去,心中后悔刚刚没有追过去。
    “可她死后,此物却没在身上,遍寻不到。”
    “抢走了这把刀的人,必是当年害死小师妹的凶手!”
    ……
    红鸾刀沉甸甸的在手心里微微发烫,一如时兰对秦熠的一番情深。独孤寂细细想来,心中一滞,原来浑浑噩噩之间,不知不觉……竟已溜过去了那么多岁月。
    小师妹已经香消了十多年了。
    犹记她银铃般笑着,坐在小凳上围观秦熠不服输地拿着木棍屡屡向他挑战,而师父那时也在旁边,笑眯眯地指点着二人。
    ……那段日子,如今已恍若隔世。
    年少无忧,以为一切都不会变。怎会想到她年纪轻轻便含冤而死,至今未雪。
    手腕一沉,被人暖暖握住。
    独孤寂回过头,迎上了唐深略带担忧的脸。
    “前辈莫要心急!渡儿和良宵他们已追着那人去了。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了线索,这次我们一定可以查明真相,替你的小师妹报仇雪恨!”
    “……”
    他适才替时兰黯然神伤。
    如今眼前红衣人却在担心他。再一想,这人整日又哪天不是在为他操心担忧。他所思、所苦的,那人全都明白、记在心里。
    只是,我又何德何能,能得你这般照顾……
    独孤寂眼前缓缓闪过这段日子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下百感交集。
    “略言,你之前……虽不在中原,但我的事情,你好像每一件全知道。”
    唐深一愣,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听那人缓缓道:“都说唐门消息灵通,果真名不虚传。”
    “是是,”他连忙附和,“我大哥闲得养了不少人手。中原的事情我们清楚得很!”
    “但,江湖盛传是我杀了小师妹,更害死恩师义父罪不可赦。你为什么……不信那些?”
    “……”
    “就连一起长大师尊同门,甚至秦熠师弟也至今都仍对我心存怀疑。只有你。略言,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愿意相信我。”
    “独孤前辈……”
    其实,别说书中无人肯信他,即便在上帝视角的《天衍纪》读者认知中,小师妹的死因也是成谜的。
    因为自打她闯入毒蚕教后,大母神便留了白。
    时兰究竟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被谁所杀,没有写。只写了秦熠再见她时,伊人就已经静静躺在棺中。
    无论是谁杀了时兰,唐深深信,独孤寂绝不会伤她一根手指。
    “前辈既喜欢她,又怎么可能舍得动她?江湖之中愚不可及之人太多,这么简单的道理,又有什么难想的?”
    夜风缓过,独孤寂眼中泯然灭一丝晦暗。
    “有的人……即使喜欢别人时也会害人。略言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那般丧心病狂之人?”
    着实是这世上恨他疑他的人太多,如今竟连他自己如都觉得,该是人人那样揣测他才属正常了么?
    唐深心里涩然发痛,哑然失笑:“你当然不是……”
    身子突然整个儿被扯住,落入了怀抱。
    那人箍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喘息之间是无法控制力道。
    “略言,略言……”
    这大概不是什么甜蜜的拥抱。纵然唐深生来荡漾,却也都清楚得很。
    那一把红鸾小刀带回了太多回忆,重得独孤寂难以维系,必须得从他身上好歹汲取一点点力量和养分,才能继续支撑呼吸。
    “还好有你。”
    “略言,还好有你。”
    唐深愣了愣,抬手轻抚独孤寂的背脊。
    好像……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甜的。
    来到这人身边这段日子,可能多少……还是撬开了一点点他的心门吧——至少如今,这个人都已经知道要主动来找爱的抱抱了。
    独孤前辈。
    你其实是……可以再多依赖我一点的。
    ……
    旁边的客栈掌柜做生意那么多年,也算是见过各种大场面。
    什么假山飞刀刺客碎石,呵呵,根本见怪不怪!眼前这白衣男子这般抱着那红衣少侠不放旁若无人的……嗯,年轻人血气方刚,同样见的多了!
    只不过……
    “呃,这两位公子……少侠?”
    “在下并非存心打扰,但所谓良将配宝刀,美女……不不,少侠配英雄。这雀信琴,二位还要吗?”
    ***
    月色朦胧,姜慎行被缠成粽子贴着嘴挣扎不得。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子,却被“何采薇”抗在纤细的肩上一路飞奔。
    体位问题,大腿正抵着那人的胸。
    24K纯平鉴定完毕。
    “‘虹铃姐姐’,别跑啦!人家刚用了迷烟蛊,那两个人是断然追不上来了的!”
    赤足的美艳苗疆女子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晃动着银白色的银镯,在不远处的月下呵呵一声笑靥如花,莫名透着丝丝诡异的寒气。
    “唉,你看看你呀~”
    “终日懈怠、武功不修,竟被人家两个徒儿追着打!丢不丢人呢?”
    说话间,竟已悄无声息靠过来,纤纤红蔻指还伸过来拨弄了一下姜慎行的脸。
    “既要绑人出来,怎么不绑个好的?绑这么大个废物,何苦来哉?”
    “何采薇”闻言一声冷哼,出口的声音未经伪装,已全然是成年男子的音色:“照你的意思,我则该去绑那唐门的二少?又或者,直接绑了独孤寂回来?!”
    姜慎行内心一万个呵呵。
    采、薇、姑、娘、啊!
    老子自打穿越,整天看到的不是唐编星星眼追着大魔头,就是宫渡和良宵旁若无人。好容易才觉得在这个世界性取向正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他喵的、居然是个女装大佬?!
    “……”
    这天下大同的世道,真叫直男没活路了。
    “‘姐姐’,你有这功夫我阴阳怪气的,”那苗疆女子狡黠笑道,“倒不如还是赶紧想想,这次又坏了大事,回去要怎么跟教主请罪交代呀?”
    “交代?”“何采薇”又是一声冷笑。
    “我以心神蛊催眠,假扮凌微楼主之女三月有余,无论凌微楼还是独孤寂等人,从头到尾都无人有过半分怀疑!适才虽不慎被琴声破蛊,但只要你不来添乱,我便是醒了也还可继续扮作何采薇待在他们身边的!”
    “呵,我救了你,你倒过头还怪起我来了?”
    “难道不该怪你?”“何采薇”眯眼冷冷道,“心神蛊破,究竟是我意志不足,还是阿古夏你的蛊术不精,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乃是圣蝎教主,你说我蛊术不精?好啊!既然如此,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姐姐’的忙,‘姐姐’自己一人,爱怎样便怎样吧!此事我会一五一十回禀教主!相信教主心中自有明断!”
    “哟,那你还不赶快去?多多努力,有本事吹上枕边风那才叫真厉害!”
    “你!哼!我再怎么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枕头风~呵,哪天教主高兴了可真说不定!反倒是‘姐姐’你就不一样了,怕是再怎么心里想着那枝头上高高的果子,也永远都吃不到呢!”
    “你——”
    月下,阿古夏不再多言,只留下一抹戏谑的眼神,轻轻一跃便消失在灰墙绿瓦之中。
    “何采薇”亦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声怒吼,直接把肩上姜慎行整个儿像是沙袋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古夏!你从前就一心见不得我好!”
    “这次便要让你瞧瞧,看我如何扭转乾坤,让教主对我另眼相看!”
    “便是扮不成何采薇诱那独孤寂上当,难道我就一定治不了他?呵——天下魔剑又不止蚀骨一把,你便等着看教主赏我哄我,自己在一旁玩你的破蝎子吧!”
    “……”被摔成狗的姜慎行百感交集。
    反派死于话多,古人诚不欺我。男版“虹铃姐姐”,还有“阿古夏”?言语间毒蚕教主穆驰应该也还活着,而且貌似存心要害独孤寂?
    这尼玛信息量巨大啊!
    没想到网站里飘红的阴谋贴居然是真的,应该已经死掉了的人真的都还在!而且背后真的有猫腻!
    呵呵,十分不妙。
    更不妙的是,让他一个NPC听到了这等惊天内容。分分钟立起要被杀人灭口的FLAG!
    ……
    【唐编,唐编,求远距离心电感应!】
    【……独孤前辈?】
    【宫小渡,良小宵?】
    【所以这招不面对面时就是无效的吗?完了完了要死要死!】罢了,还是尝试自行求生吧。
    问题是,不会武功没有光环,被绑了个死手指都动不了不说嘴还被贴住了,连忽悠功能都被禁止,这要怎么求生?
    最坑的是,死之前,居然还没吃上那一碟小甜饼!
    直接做了个饿死鬼啊喂!
    【姜总!我听得到!你人在哪?你还好么?】【姜大哥,你没事吧?】
    “……”突然间,那边几个人的声音一起传入,姜慎行一愣,简直如被圣光突然笼罩般的心花怒放。
    虽然穿成了个没名字的NPC。
    但这自带的BUG心电感应技能简直绝了!上苍眷顾啊!
    【不……太好。但好歹看起来一时半会暂时应该还……死不了?】对面突然没了回音,姜慎行紧张起来,大概过了几十秒——
    【快告诉我你在哪!】
    呃,原来不是面对面的时候,这个技能还带延迟效果的?
    ……
    在哪,这还真是个技术性问题。
    “何采薇”换上了骏马,把姜慎行扔在马背上。一路在林间月夜星驰,没有坐标没有GPS,鬼知道这是哪儿?
    但很快,眼前就出现了夜色中沉静的城池。骏马从留好的城墙小门飞驰而入,肃穆的半山上亮着灯笼火光,一派林立的高楼名苑,一方十八层望江塔更是耸立云端。
    这个门派的建模,毕竟是姜慎行亲自督导的。
    所以很好认——正是他们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沧澜城的凌微楼。
    ……
    “采薇!你大半夜的跑去哪里了?爹爹四处找你!”
    列队火把,一个青衣中年男子脸色极难看地迎了出来:“你这马后……这、这怎么会是个男子?采薇!你一个大姑娘家尚未出嫁,怎可在大半夜的带乱七八糟的野男人回来?”
    凌微楼主何青野年近不惑,仍看得出年轻时的俊逸风姿。
    而“何采薇”亦是厉害,轻而易举便切回了少女的娇音软语,小女儿态地玩起了头发:“爹爹,爹爹莫怪采薇,爹爹不是深恨那大魔头以前害过阿娘,一直想找那大魔头独孤寂复仇的么?爹爹你可知道,那魔头已被枫叶山庄偷放走了?”
    何青野脸色骤变:“你说什么?秦熠!我不会放过那秦熠!”
    “爹爹莫急!女儿一心替爹爹分忧,马上这个便是女儿替爹爹抓来的那魔头的贴身小厮!这些日子女儿看了,大魔头待他不错,多半会来救他的!爹爹,你快听采薇的计策……”
    姜慎行五花大绑趴在马背上,一头汗努力向外传达讯息。
    【独孤前辈!是真的!你要信我!我亲眼看到鸿饮、阿古夏他们真的都还活着!鸿饮就是那何采薇!我们现在人在凌微楼!】【但是唐编,凌微楼主对‘女儿’的身份不疑有他。他们如今联了手,打算拿我做人质诱独孤前辈出面!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要设天罗地网,你们千万不能来!】……一个好的NPC,不可以拖累主角。
    要有觉悟,像自己这般,懂事地将重要情报传出去之后再从容就死。
    姜慎行抬头,望了望繁星天际。
    唐编啊,我说不定……看不到你成功把大魔头抱回家的那天了。
    你要好好加油,抱得美人归。
    我若是死后能回三次元,会在那边替你高兴的。
    半晌。【姜总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当然要去救你了!】扑通——
    讲真,有那么一瞬间,姜慎行承认就连他这种笔直笔直的直男心,也仿佛困在塔楼上终于等到王子救援的公主看到了希望般,有了些轻微的萌动。
    【你是被何采薇抓走的,我们本就觉得应该到凌微楼要人!现在马车距离城池已经不远,姜总别怕,再等我们一下就好!】男主……果然是男主。感觉男友力爆棚了。
    唐编!我对你越来越有信心了!你、你一定能拿下大魔头!像老子这种钢铁直男都硬生生被掰弯了一两度,整天被你宠的那个还能撑着不弯?!
    不过话说回来,老子一个一米八的NPC,总不能……真当公主等着被救吧?
    又不是女主角男,就算被主角营救,营救成功的概率大概也不高。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
    “青野,怎么了,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
    一道轻柔的女声传了来,嘈杂的人声几乎瞬间静止。
    姜慎行睁大眼睛,只见凌微楼主一脸温柔地向一个水蓝衣裙的白肤的少女迎了上去:“兰儿,你怎么醒了?”
    “呜,夫君这么晚了不回房,兰儿担心你嘛!”
    兰儿?等等,这个长相……
    这、这不是小师妹时兰吗?
    但不、不可能啊!
    若说虹铃是被独孤寂在极端伤心的恍惚之中草草埋葬的;而鸿饮、阿古夏什么的,更是葬身毒蚕教一把大火寻不到尸体。这两种情况,复活倒都还情有可原!
    可时兰的尸身,在书中却由何青野、秦熠等人一遍一遍确认过,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何青野对时兰迷恋非常,因此在时兰死后,恨透了独孤寂。
    不但在《天衍纪》中带领凌微楼弟子多次“诛魔”,甚至在秦熠将独孤寂囚禁与枫叶山庄后,还曾数次书信高压要求秦熠手刃魔头,秦熠不理,他还多次派人潜入枫叶山庄下毒暗算、辱骂折磨。
    如果时兰还活着,并且已经偷偷嫁给了何青野为妻,何青野还有什么道理那么做?
    就算是书中情节,基本的因果逻辑也是要遵守的吧?
    总不至于……
    心里纠结了一百一千个疑问难以解答,姜慎行只得弱弱地向己方人员回禀真相:【独孤前辈,我、我还在凌微楼看到小师妹时兰了!】……
    何采薇便是鸿饮,当年小小的阿古夏也已经长大了。
    毒蚕教主穆驰……也没死。
    如今,甚至还有时兰……
    “呵……”独孤寂佝偻着身子一声苦笑,微微闭目按住胸口,周身真气却忍不住弭乱四散。
    这些人,都曾是他梦回深处才能得以一见的故人。
    每一点回忆,都无比珍惜。
    ……以前总想着,若是……他们能都还在就好了。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叫他们每一个都复活过来,那真的,就算让他拿什么去换都可以、拿什么去换都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
    真的,所有人……其实都还活着?
    都还活着,却单单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全不顾他这么多年来的心痛难过。甚至,还居心叵测地乔装打扮换了别人的身份,笑嘻嘻又来接近他……
    真是讽刺……
    “所以说,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一直……在算计我、骗我是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我做错了什么?”
    双目一红,声音沙哑,独孤寂堪堪撑着座椅,想不明白。
    “明明他们以前……都对我很好。小师妹她……从来没跟我置过气,虹铃会找我喝酒、会听我说话……阿古夏送我书和药,穆驰更将蚀骨剑都给了我,他们真的、每一个都对我很好……”
    “为什么?我身上……根本没什么值得人骗、值得人抢的东西。”
    “就算有,他们看中了什么,也都是可以跟我要的啊……”
    “我什么都肯拿出来!他们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任取任予!”
    “却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
    月光突然间被层云遮蔽,整个大地一片幽寂的黑暗。
    良宵连忙去翻火折子,点亮时,却大惊失色。
    只见独孤寂双目烈烈充血,抱着双臂牙齿咯咯作响。车帘妖风卷动,几匹马在一时之间皆癫狂惊鸣不止。原本俊朗如玉的脸上,再度出现了一道一道只有魔化时才会露出的漆黑的鳞片纹路。
    “独孤前辈!”
    唐深想着华小珍说过的不可妄动真气,一时间又急又怕,正想着该如何是好,却已被那人冰凉的手抚住了脸颊。
    “……略言,别慌。”
    修长的手指上,指甲突然间变得好长好尖,缓缓划过唐深的脸颊,带出了一丝刺痛的殷红。
    唐深瞳孔一缩。
    虽是小伤,但他全然不曾想过独孤寂会去伤他。
    “你莫那样看着我。”独孤寂幽幽道,“我的神智还在,我没疯。”
    “……”
    “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骗我。”
    “或许是……骗我很有趣?又或者是……我生来无父无母、克亲命贱。呵,所以,就活该一生被人折辱、活该被人欺骗?”
    他垂眸,勾唇低声笑了起来。
    却全非之前偶尔露出的那种垂眸涩然的似笑非笑。
    更不是那日看到他被黏怪骚扰时,惊讶后的忘情取笑。
    眼前的人笑容扭曲、神情倨傲,几乎已不再是唐深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的那个的寡言内敛的男人。
    他闭目,又睁开,仍笑着,幽微火光中,双眸里写满了暴戾、轻狂,带着一点点轻微的疯癫和疲倦,以及对尘俗无尽的嘲讽。
    ……
    虽不是平日里的模样,却也并不陌生。
    因为,与其说那个爱种花种草、被人欺负了也低头隐忍、会在他疼的时候抱着他去星枕泉的那个人是独孤寂……
    倒不如说,眼前这个,才是唐深原本预期中“独孤寂”该有的样子。
    那个活在书中白纸黑字之间,让他惋惜嗟叹、心生怜悯的弃世魔尊。
    那个偏执、暴躁,不相信任何人,即使在秦熠因“同门之情”顶着压力不愿杀他时,还目露凶光、在大庭广众下高喊“你还是杀了我得好,否则总有一天,我必让你身败名裂”的狂傲之人。
    带着浅浅血腥味的杀气迎面扑来。
    唐深却毫无畏惧地挺起腰、抬起眼来,心中微疼,目光定定描摹着眼前这人的眉眼。
    独孤寂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他隐忍了、死寂了整整五年,早该撑不下去了。
    毕生所爱之人、所信之人,他想守着护着的,却一个都没守住。心痛欲绝沦入魔道,从此被天下之人唾骂痛恨。
    可到头来,他曾经拼命想守着的那些……又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围攻毒蚕教那日,他为护鸿饮身中剧毒,更抱着阿古夏,生生用肉躯挡了何青野三剑,至今身上还留有狰狞的伤痕。他全力保护的那些人,到头来却全都在骗他,践踏他的感情,利用他的真心,害他万劫不复。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理由么?
    便是再有理由,也罪不可赦!
    独孤前辈……
    颤抖着伸过去的手,唐深着实想要抱一抱那人该已冷得不像样的身子,却被独孤寂死死捏住,凄然笑意里,全是吃吃癫狂。
    “呵,呵呵……怎么了,唐门二少……也怕得发抖了么?”
    “你不是……一向不惧我这大魔头的么?”
    那人呵呵苦笑了几声,继而仰天长笑,周身席卷的戾气大盛,厉厉卷了砂石尘土,甚至在宫渡的脸上擦出细小的伤痕来。
    宫渡见情况大为不妙,擦了把脸便捏了佩剑想要上前,被良宵暗地里一把按住。
    “余生!师父他到现在仍不对那魔头设防,我怕他——”
    “师兄放心,师父是不会伤害他的。”
    是!我知道师父不会伤害他,可他会伤了师父啊!你看师父的脸被他划得!
    “你放心,师父一定收拾得了他,咱们看着就好。”
    宫渡愕然,却见良宵一脸笃定。
    师弟你、你确定?他都疯成那样了,还那么凶,师父真的拿他有办法?
    ……
    风停了,万籁无声。独孤寂笑眼看着唐深,眸中仿若清明,又仿若已癫狂到了极点。
    “说实话罢,略言,你又……想要什么?”
    “谁派你来我身边的?唐门?你大哥?你跟我说实话,我不怪你。你以前对我好,我不会伤你。”
    “你想要什么?唐门想要什么?”
    “……说话啊!”
    “呵,呵呵……”
    “还说什么要带我找邪医,找我师父。你真的……以为我就这么傻,真就那么容易上当,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跟着你走了?呵,呵呵呵,简直可笑!”
    “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倘若我师父尚在人世,他又……怎么会十多年扔下我不管?琴魔独孤寂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正道三次诛魔,我又屠了整个盐海城!师父他、他便是身在天涯海角,只要是心里有我,又怎么会不回来管管我?!”
    “他其实……早都死了。”
    “他早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
    “我装作不知、自欺欺人,只因为……你肯对我好。”
    “所以就算是假的我情愿被你骗!我想看……想看你能带我去什么地方,到底能对我好到什么时候,呵……”
    “可是,算了吧,我已经不想看了。”
    “反正最后,你也都是要和他们一样,倒不如……现在就走。你走,带着你的徒儿走……我、我们只当、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最后一句,恹恹往车架里一靠。
    胸口剧痛,周遭静着,半晌身旁人未动。
    独孤寂想了想,再度苦笑一声:“是了……这是你们的车马,该走的人是我。”
    正要起身,忽然却被一股大力一扯摔在座驾上,怦然摔出一声巨响。
    双肩被唐深双手大力掐住,烛火明灭了数下,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只听得到隐忍压抑的粗重呼吸。
    “闹够了么?”
    “……”双肩传来剧痛。独孤寂其实从来不曾和唐略言真正过招,只听人说过他和秦熠平分秋色。但换成是秦熠,用力压下来时,不该会有这种几乎让人裂骨的剧痛。
    虽然很痛,他却一点都不想反抗。
    略言很生气。
    略言比他想象中还要生气、还委屈。
    后腰硌在车架上,此刻已和双肩差不多生疼,独孤寂却僵着动不了半分。
    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对方这样的反应。
    说了一大堆,不安、指责,恶意揣测,却都在略言发火的一瞬间,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和喜悦。
    ……
    也许一切都是真的。
    也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帮我而已。
    这些日子,他的笑、他抱起猫时的温柔表情,他帮忙种的花种的草,都只是因为他单纯地想对我好。
    他只是天性温柔,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
    但是,堂堂唐门二少,天资不凡又前途无量。却扔了执剑长老之位,还带了两个最出色的徒儿,只为一路陪着个大魔头跋山涉水。全然不怕被拖累、被冤枉、连带着家门名声扫地。
    谁都不傻,天底下又怎么可能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
    ……
    天是干的,风是暖的。
    明明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却有什么像是雨水一般冰凉的东西,一滴、两滴,掉在脸上。
    恍惚间,融得独孤寂心底一片酸涩柔软。
    他心头一颤,突然觉得自己说错话、做错事了。
    “独孤前辈,我明白的,被信任之人欺骗辜负,任谁心里都会难过。”
    那人的声音波澜不兴,夜色中,听不出半丝波动。
    “那些人不该骗你,你难过,想要发泄,这都没关系。但你……是真的在怀疑我别有所图么?”
    “……”
    “你刚才……到底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想赶我走?”
    声音始终不变,没有带上哭腔,仿佛刚才那落在他身上的真的只是雨水一般。可空气中却有种山雨欲来的诡异安静。
    独孤寂也算是生来死往过多次的人了,在那一瞬间,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无措。
    “告诉我,独孤前辈,你是真的想赶我走么?”
    我……不想。
    独孤寂微微抬起手臂,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裳,胸口却突然一重。
    那人的额头抵上了他胸口,沉沉的、暖暖的。
    “我本来……没有打算说的。”
    “本来想着,只要能待在你身边一直照顾你就行,毕竟我从小……就没有一定要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的习惯。”
    “本来是打算……若你始终不能觉察,我、我或许永远也不会说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意和我不一样。”
    “我害怕你……会觉得我奇怪、觉得我有病,以后会疏远我、再也不理我。”
    “……”喜欢的东西?心意……?
    “但反正,不说的话,你恐怕一直都要对我心存疑虑。横竖都是死,呵,我也真是……干什么就被你逼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放开了他,吸了一下鼻子,擦了一把脸。
    突然间又俯身下来,呼吸突然间再度变得好近。
    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小小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正要按耐不住破土而出,独孤寂直觉想要阻拦,却又怀着一丝莫名的期待,整个人恍恍惚惚间,只听那人的声音低沉,在马车里带着些说不清楚的暧昧回荡,蹭得他耳朵发痒。
    “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唇角,有什么暖暖的东西蜻蜓点水而过。
    马车该是全然封闭着的,垂着帘子,四四方方严严实实。可在那一瞬间,独孤寂却不知透过什么,在之后的每一次回忆中,都异常看清楚地看到了满天的繁星。
    “我想要这个。”
    “独孤前辈,我喜欢你。”
    “我有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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