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耽美小说网 > 古代架空 > 黄金万两 > 第33章

第33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次日晨,仙寿宫内明亮寂静,偏殿佛堂青烟升腾,殿内菩萨阴影落下,隐约传出容妃轻微诵经的语声。辜浣等了一晌,那声音息下,两行碎步无声的宫女捧香花瓜果入内,以柳枝蘸取净水洒地,又搀起容妃。

    辜浣态度恭谨,容妃缓缓步出道:“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不许你进佛堂吗?”辜浣答道:“请母妃赐教。”容妃平淡道:“我曾想过,若我的儿子爱谁,我一定视她如亲生女儿。但我一直不喜欢你。”辜浣柔顺敛衽道:“那么这一定是儿媳的过错。”

    这两个女子相对,虽年龄相差近二十岁,都是鬓发乌黑,肌肤玉白,辜浣已是貌若冰雪的一位丽人,气韵上竟比容妃输了三分,在她身侧如明珠不堪比满月。容妃在佛殿门槛外,一身素衣,云鬓雾鬟,立在空荡大殿内如凌波仙子却又孤零无依,背对着她看向殿内,道:“我不喜欢你的心思图谋,却怜惜你的身世际遇。”辜浣一怔,道:“谢母妃。”

    十余年来容妃与她不远不近,从不曾为难过她,也不曾说过什么心里话。即使是萧尚酏身后一个月,她们失子丧夫都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不曾交过心。容妃转过一张绝艳若神仙中人的面庞,道:“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的所求太大,比那些争夺天下的男人还要大,果然,你让我断送了一个儿子,如今又要断送我另一个儿子。”

    辜浣连退两步,环佩仓皇叮当轻响,脸颊白如雪。容妃垂下眉眼,道:“你直到此刻,都不告诉我——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辜浣轻轻道:“母妃……”目中有些惊骇,这本是只有她知道的隐秘,不料容妃竟已猜到。那么她要如何面对枕边人杀死了亲生骨肉?先太子奉诏监军,被北汉流矢所伤,薨在回京途中。其实当年萧尚酏箭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中途明赐伤药,暗发七道密旨指他不敬君父勾结军中将帅意图谋反,药不对症,又忧愤交加,呕心沥血,一封辩白的奏疏才写到一半便血染人亡。

    虎毒尚且不食子,辜浣如置身冰窟,微微颤抖,咳嗽起来。她低声道:“儿媳最初不敢置信,陛下有意置尚酏于死地。直到……直到陛下引齐阳王英川王相争,不费吹灰使这两个儿子一被刺死,一被下狱,我才敢断定,尚酏当时之死是因为陛下忌惮。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救小九……”因为他是萧尚酏唯一的同胞幼弟,更是楚帝唯一心存不忍的儿子,唯一一个可能自楚帝手中取得皇位的皇子。

    容妃紧闭双目,微弱一叹,痛楚过去,余下说不出的空茫。她静静抬首望向面容慈悲的菩萨,扬起的脸也皎洁如菩萨,在这白日的长明灯烛下,宛然二十余年不老绝代佳人,却生在这世间反复受折磨。

    四下无人,她忽然讽刺地一笑,这一笑纵是烽火戏诸侯也求不来,昔年的南方至贵女子,天下第一美人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丈夫谋划杀尽了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又杀死了我的长子。罢了,我拜再多的佛,也只能求来生,何曾有神佛庇护得了我今生。”

    辜浣只敢猜昔年昙花之乱,周室沦亡,四国弃周天子自立与楚帝有关,不敢言楚帝主使,容妃却明明知晓,这些年来与杀父母兄弟姐妹的仇人同床共枕,生下他的子嗣,辜浣不由胆寒,只觉楚帝之狠辣远在她想象之上,容妃却道:“醴儿选了他的路,你就帮他好好看着罢,毕竟,醴儿不同与酏儿……他实在太像一个人,实在太像了。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位陛下下不了手杀的,那就一定是他。”

    辜浣与容妃在诸天神佛之下相对,楚帝所在玉熙殿外,玉阶下跪了三五谏臣,两侧御林军列阵,楚帝震怒,甚至不开恩许他们跪在廊下,在正午日光下跪了许久,汗湿官袍,已有人面白唇青,不支昏厥,被军士拖走。寿山王萧尚醇一身清凉,站在廊下,太监躬身在旁回禀。

    那太监悄声道:“这几位大人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约好了似的劝陛下节俭宫中用度,做天下表率,说是裁撤开支,要真裁撤,宫殿也别修了。陛下哪能不生气,这不是就发落他们待罪了。”

    萧尚醇略一颔首,遥遥望见他那九弟静城王正朝此处来。此事他有份,静城王也有份。若是一个人引动言官上书进谏,权当投石问路,试探上意,尚波及不了几个人,一二道逆耳的奏疏楚帝为显宽宏,势必一笑了之。哪知他那九弟也出此下策,上书触逆鳞之人就太多了,反被楚帝反将一军把双方谏臣都扣下问罪,又令御林军层层把守,寿山王静城王搭救不得。

    寿山王对萧尚醴暗讽一笑,道是这九弟自恃清高,牌坊立到当下也忍不住来争,他倒要看这貌若娈宠的黄口小儿有何等手段。不想静城王回了他一眼,那一对漆目含光寒彻肝胆。他拧眉便见静城王走上阶去,居高凌下猛地一踢,人人措手不及,太监惊叫,他竟视人如无物,踹得一个谏臣跌落两阶,吐字道:“滚。”

    一时无人敢动,萧尚醴反手抽出一个军士佩刀,铮然乍响,刀光烈雪,叫人汗毛直竖如闻金戈铁马,转瞬在一干待罪谏臣头顶挥过,他看也不看直指统领颈间,道:“以进谏为名,胁迫君父,沽名钓誉求一个千古美名,是为大不敬。没有把他们拖下去,便是你的失职。”

    甲胄啷当,那统领跪道:“微臣知罪。”左右另有军士上前将一干谏臣拖走,静城王面色不动,把那刀一扔甩在统领膝前,对太监道:“通传一声,静城王萧尚醴求见陛下。”

    寿山王怡然含笑,口中一啧,道是萧尚醴视群臣如畜牲牛马,一心谄媚父皇了。那大殿开启,一左一右两个太监迎萧尚醴入内。

    殿内银盘里冰山消融,水滴声声,阴凉之气袭人而来。楚帝一身常服坐在御座上,手持一柄玉如意,宫人正在为他奉酒。

    地上光可鉴人,萧尚醴走到楚帝座前跪下,拜倒道:“儿臣自作主张,发落了触怒父皇的一干言官,特来向父皇请罪。”

    楚帝眼也不睁,如猛虎熟睡,道:“你是发落了他们,还是借着发落,救他们?”萧尚醴沉默片刻,抬头道:“他们使父皇震怒,便是大罪,若是论罪,儿臣以为,其罪可斩。但是,不敢欺瞒父皇,若儿臣是父皇,儿臣必重用他们。”

    楚帝霍然起身,走下阶来,道:“你必重用他们?你必重用他们?真是寡人的好儿子!”他杯中殷红,酒内混有炼出的姹丹,便是朱砂,震荡不已,一把掷碎在萧尚醴身前。

    萧尚醴背后一颤,却不低头,反而挺直跪在原地,犹如玉人,道:“他们轻易被人说动上书,为人棋子,愚不可及,可父皇的朝廷中,聪慧之人都陷入党争,只剩下这样的蠢材一心为国,一心为民。朝局如此,已是父皇为人君主之大不幸——”

    楚帝猛地取过酒壶当着静城王脸砸去,那薄片的白玉酒壶在他额上碎开,酒浆流坠如满面鲜血。萧尚醴侧倒在地,额上晕眩,双目刺痛,几乎挣扎不起。却又再跪好,一字一句道:“父皇的大不幸事小,若是连这样的蠢材都保不住,便是天下人为父皇臣民之大不幸。”

    太监两股战栗滑倒在地,楚帝大怒,一脚踢翻冰盘,空旷殿内轰然巨响,满地碎冰。楚帝以如意指静城王,怒不可遏道:“闭嘴!寡人太宠你,宠出了个不知父子君臣的畜牲!”萧尚醴面上酒浆之中涌出热血,顿首再拜,却道:“儿臣宁粉身碎骨也不愿父皇英名受损,所以方才践踏父皇的臣子。父皇此时责罚儿臣,世人只会以为是父皇责罚儿臣跋扈,咎由自取,如何责罚都是英明之举,儿臣甘愿领罪。”

    楚帝看着他鲜血淋漓的一张脸,额上肿起,碎玉片已嵌入皮肉,那举世罕见的好容貌顿时可怖异常,忽地尖锐一阵心痛。再向下看,脚下冰块染上血酒,殷红欲化,一地狼藉,两鬓斑白站在血水之中,他已年过五十,久不见屠戮,不禁踉跄后退。

    楚帝强自镇定,既对静城王所言恨之入骨,又不忍看他满面血痕,远远扫视跪着的幼子,阴沉道:“把这小畜生拖出去!幽禁府中,无寡人谕旨一步不得出!任何人不得议论此事,违者连坐三族!”

    萧尚醴一头一脸的酒与血,被宫人抬上软轿,就此昏迷。醒来时已在王府内,额上烧灼痛楚,包扎遮蔽右眼。辜浣脸孔煞白,泪痕未干,握住他的手,只道:“小九……你明知会触怒陛下为何还……你糊涂!”

    萧尚醴哑道:“阿嫂别怕,我是故意的。”他抓紧了辜浣的手,问道:“父皇如何处置我?”他额上肌肤白腻,布带同色洁白,却透出血迹,如胭脂美玉染上瑕疵,足令人长吁短叹。辜浣鼻间酸楚,唯有避开目去,为他拉一拉薄毯,道:“陛下说你既无心为他筹建宫殿,就再也不要去监察了,让你半月后动身前往淛州赈灾。”

    萧尚醴一时不语,过了片刻,竟“哈”地笑起来,仿佛什么事极尽荒谬,扯得额上伤口刺痛,他轻轻一捏辜浣的手,道:“阿嫂,我赌赢了。父皇这次没下手杀我,以后就再狠不下心动我。”

    他才十七岁,便要这样铤而走险如履薄冰以求自保,辜浣无言以对,耳边又回荡容妃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她强颜欢笑,望着萧尚醴微微抬起的下颌,安慰道:“小九别怕,这伤口深却不长,虽吃进了朱砂,妥善治了也未必不能不留痕迹。”萧尚醴目光如水一晃,却道:“阿嫂,我要留一道伤疤。”他指尖点过额头,朱唇开启,道:“我要让父皇每次见到我,先心怀愧疚,往后几年才能安然无恙。”

    萧尚醴被禁闭府中,数日昏沉,有些低低发热,一日午后,才好转过来便令侍女将玳瑁床抬到廊下芍药丛中,静卧小睡。花影映帘,又映他满衣,他向内侧伏,头发披散半床。他梦中恍恍惚惚听闻一声叹息,有人弯腰捉住他一缕黑发,又伸指理他鬓间。

    萧尚醴“啊”一下低叫,蓦地惊起,背转身去掩住面孔,怆然道:“你……你不要看我!”要踏上回廊匆匆逃去,却被乐逾扯紧一截衣袖脱身不得。乐逾抓他衣袖,那一片衣角上花影重叠,不由放松五指,道:“我听闻你受了伤。”

    萧尚醴背身不看他,面对栏杆,只道:“我伤在脸上,决计好不了的。你最好不要看我,还能记得那张你喜欢的容貌。”他本是有意这样说来引乐逾怜惜,乐逾无论如何都会对他用情至深,可说到一半却引发酸楚,只道容貌不似当初,这人专爱他一张脸,对他必定也不似当初。

    不想乐逾又一握他手臂,缓缓拉开,萧尚醴周身震动,以袖遮面,还是被他带得转身投入怀中,半张脸被他一只手捧起。额上一道两指宽的绫带,取下便见一片伤痕,其色艳若海棠,花蕊处愈成浅白印,周遭割伤极深,渗入朱砂,丹红留在肌肤里。那双妙目也隐隐泛红,乍然间落下一滴泪在他手背上。

    萧尚醴含泪相望,栏杆畔美人凝睇,我见犹怜。乐逾如被他泪痕烫伤,吻去他眉睫上盈盈泪水,萧尚醴不知应掩面推拒还是迎合,只仰面任他亲吻,背靠玳瑁床,六神无主,怕他真的再不喜欢这张脸了。乐逾在他额上伤旁一吻,道:“你生得太美,我以往总担心你不遭人妒,也遭天妒,如今美玉有瑕,却令我稍得安心。”

    萧尚醴闻言展颜,他竟爱我至此,欣喜不已,容光更为摄人。面颊枕上乐逾胸膛,只道:“那么你说,有这道疤好,还是没有这道疤好?”却被乐逾捉住手腕,笑道:“你若不介意,这道疤恰如海棠,更添三分颜色。你若介意,我便为你找天下灵丹妙药祛除,纵是‘重花丹’,‘观音垂泪’,我也为你寻来。”

    萧尚醴正无限欢喜,却听乐逾续道:“只要你随我走。”他脸色顿生寒意,抽出手腕,道:“为何不是你为我留下?”

    乐逾松手道:“朝政之争,步步为营,其中滋味我以为你已经尝到了。”萧尚醴冷道:“江湖末路,春雨阁已归顺,蓬莱岛即将成为众矢之的,你自身难保才应早作打算。”

    两人僵持不下,萧尚醴转身凭栏,望向叠石湖亭,额上一阵阵疼痛,咬唇呻吟出声。忽地如风卷云,周身一轻,被一双手臂抱上床,乐逾胸中沉重如铁,一吻他发顶,只道:“你我心意已定,多说无益。”隔空一指力道极轻点上萧尚醴颈间,那额上有红海棠的美人就昏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暮,漫天夕照,帘外芍药颤动。萧尚醴茫然四顾,已难辨方才是梦是真。他挣动下床,却发觉鞋袜被人脱去,薄毯下一双白皙赤足。枕畔幽香,却是一小盒药膏,木盒内一只铜盒,其上雕着海外仙山,仙人吹笙驾鹤,木盒盖内有三个小字,是蓬莱岛的凝华胶。

    见他起身,两行侍女行来为他穿鞋,萧尚醴吩咐她们取来铜镜,对镜自照,容颜已不如昨日,他双眸一动,抚盒低道:“你对我如此,便不能怪我不放过你。你总要是我的了。”再转目时,早已不是方才邀人怜爱的姿态。

    侍女跪在他身前,萧尚醴道:“是谁将本王受伤泄露出去?无论男女,杖责六十。”可若不泄露乐逾也不会来探访,又如何能试出他已不仅爱自己容貌,他对镜中额伤未愈的人道:“若没死,就开库房,准那人任选一样,本王赏他。”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