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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啊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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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二有一次,已经记不得是新阳离开前还是离开后,那一次同学们因为靳川的作业哀嚎连连,因为刚考了试已经写了作文,可马上周末又要写周记。一直以来,周记是雷打不动的。所以大家请愿能不能周记就免了,先喘口气。不知当时靳川是怎么想的,居然和同学讨价还价起来,说要不我们打个赌,班上只要有一个人能一字不露地背出《滕王阁序》周记就不写,可背错了,就写两篇。这是个很刺激的提议,大家纷纷炸开了锅,可谁都不敢冒险。

    子规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开始背: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子规,我想我该离开了。”林安说。

    “打算去哪儿?”子规问。

    “还不知道,可能一个人继续走,也可能回家,找份工作安定下来。”林安才23岁,可声音里全是疲累和沧桑,只三个月,这个男孩子就改变了。

    “那雨薇呢?不跟她道别吗?”

    “该说的都说了,她已经找到了她要的幸福,就不打扰她了,你帮我跟她说再见吧。”

    “好,我帮你跟她道别。”子规和林安并肩坐在山崖边。早晨山里雾重,有点凉。子规在路上认识了雨薇和林安,他们是一对情侣,刚大学毕业。本来是来旅行的,却意外在村里的学校当起了老师,更意外的是雨薇爱上了村里另一个支教的老师,两人昨天已经结婚了。

    “你后悔吗?”子规开口问。

    “什么?”

    “你后悔和她出来吗?如果你们一毕业就回家找工作,可能现在已经安定下来,朝九晚五,过几年会有自己的家,生活安稳。可现在是这样的结果,所以,你后悔吗?”子规问他。

    “子规,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根本不是出来不出来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雨薇,她不够爱我,更准确地说,是我们不够相爱,起码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相爱。子规,我们在一起四年,可我从来不知道,雨薇想要的爱情,是这样的。”林安的声音很平静,可很容易就能听出里面的无奈,自责,委屈,层次丰富得很。

    “我该说什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呢?”子规问。

    “随便吧,或者也可以什么都不说,过会儿就好了。”

    “那我陪你待会儿吧,太阳很快就出来了,或许看看日出,你会好点。”

    “好,谢谢子规。”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黄昏降临,子规停下车,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不慌不忙从后备箱拿出水和面包,在大片大片的晚霞里吃着,算是解决了晚饭了。随后她拿出笔记本,或潦草或整齐的字迹上,记录的是她实实在在走过的时光:

    ……

    遇见一个赶鸭子的小男孩,他一身都是泥巴,可赶鸭子的手法很是熟练。他的姐姐在田间的草地里搬了个小板凳,读一本《道德经》,她的衬衫已经褪色,而且明显不合身,大概是穿了很久了。我向这姐弟俩问了路,并且送给她们一包薯片,他们如获至宝,笑得很开心,并且把薯片捏成碎渣,说这样可以吃久一点。

    ……

    做梦了,梦里有两个洛子规,一个活的一个死了,可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洛子规,都很清醒。活着的活得清楚明白,死着的死得干净利落,一个好好活着,一个好好死着。可活着那个很无聊,也很残忍,隔三差五去挖那个死掉的洛子规的坟,看尸体腐烂到什么程度。可死去的洛子规,她也知道活着的洛子规在勘察她。还有第三个洛子规,就是正在做梦的洛子规,第三个洛子规也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大家都在安安稳稳地做梦、活着、和死去。

    ……

    老人已经很老了,是老无所依的老,她的猫不见了。陪伴她的只有一只老狗,跟她一样瘦,瘦骨嶙峋的瘦。老人对着死死去老伴的遗像破口大骂,像是一生的戾气终于敢发泄出来。我在老人家里吃了碗面,面里只放了盐,连一颗青菜都没有,可她收了我一百块。还喝了她家的井水,这她倒没收我的钱。

    ……

    我在路上,前面是阔远的落日,我开车追逐它,我知道我不是夸父,追不到它的。

    ……

    不要忘记爱过的人,我没有忘记,可我忘记了我是不是爱过他们,能记得的,是还在爱着的人,可我还爱着谁呢?又是谁还在爱着我呢?

    ……

    洛子规!可怜的洛子规,骄傲的洛子规,孤单的洛子规,不知所措的洛子规,任性的、快乐的、喜欢写字的、痛苦的、孑然一身的……洛子规!

    ……

    已经冬天了,原来全世界的冬天都一样,就是冷,这一次,是真的冷!

    ……

    起风了,子规,你说,风来的时候,水泥上的话多,是不是也想与之共舞呢?你说,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是不是也会绽放得太疲倦,而想来一场“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归途?

    ……

    林安和雨薇分开了,他们都让彼此那么伤心,可他们也得到过幸福,得到过幸福,就是值得的。

    ……

    有些喜欢只有一次,用完了就没有了,可是也不能攒着,原来“喜欢”也是即食品,过期不候。

    ……

    读到一个让人心痛的故事,作者真是个狠心的人,他怎么忍心对自己创造的人物做出坏的事情,我想我会是个善良的讲故事的人,我承诺我故事里的人,你们会得到幸福,一生安稳和乐。可是,我没有做到,原来,残忍是所有写作者的天赋。

    ……

    小时候的爱情,是一方净土。长大后以为自己够聪明,可以在上面种出花来。这样做了之后才知道,那块净土本身就是一块盐碱地,终归是徒劳。

    ……

    喜欢三句话:

    第一:认识你很高兴。

    第二:不开心了就回来,家里有饭。

    第三:希望你安好。

    ……

    突然有点讨厌自己,看了几页书就又重新喜欢自己了!洛子规,你得好好喜欢自己!这个很重要。

    ……

    谢谢,谢谢你给的那段时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爱过了一样!

    ……

    子规合上本子,在漫天繁星的荒郊野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没关系,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醒过来的。今晚让她睡吧,祝她一夜好眠!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其实,我们是一对情侣!”瀚海一边往火堆里添柴火,一边这样告诉子规。他们身后的帐篷里,传来樊星的鼾声。火堆映在子规和瀚海的脸上,很温和。子规笑笑,没有回答他。

    “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我们这是分手旅行!” 瀚海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们在一起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子规说。

    “子规会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关系吗?”瀚海问她。

    “不会,无论怎样,爱情都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感情,你们很勇敢。”子规眼里扑闪着泪。

    “谢谢子规!”眼泪在他有些粗糙的皮肤上流下来,流得很缓慢。

    “被爱过,已经很好了!”子规递上纸巾给他。

    “子规说得对,被爱过已经很好了!”

    “那以后呢?”子规问道,“分手以后呢?”

    “不知道,只盼望他的妻子温柔体贴,婚姻可以安稳。”瀚海说。

    “那你呢?”子规问,“瀚海有可能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吗?”

    “我不知道,可如果我一定要喜欢上一个姑娘,那一定是子规。”瀚海倒了一杯热咖啡给子规。

    “我没有那么好!可是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而且你肯跟我讲这么多话,是我的幸运。”子规喝了一口咖啡。

    “认识子规才是我们的幸运!”瀚海眼里满是感激的温柔,“在我们就要分手的时候,这么难过的时候,遇见了子规!真的很幸运。”

    子规举起杯子跟瀚海的碰了碰,侧过身喝了一口,在咖啡的温热里,努力把眼泪眨巴回去,没有让它们流出来,她终于,学会管理自己的眼泪了。

    子规和瀚海没有注意到,帐篷里的鼾声已经停了,樊星根本没睡着。他们的谈话他都听见了。认识子规是他们的幸运,是的。可是,最幸运的,是你啊,瀚海,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都是你给的。只能做到在这个程度了吗?所有的爱和勇敢都用完了吗?为什么我们都默契地走到这里就不再挣扎了?瀚海,在你所期望的我未来安稳的婚姻里,靠回忆你打发时间,够不够啊?够了吧,应该够了吧,够了的……不对,不够,怎么会够呢?是远远不够的……

    “醒了,过来喝咖啡吧!”子规看见帐篷外一脸伤心的樊星,招呼他。他似乎没听见,眼里只盯着瀚海的背影。瀚海转过身,对他温和地笑笑。眼里全是疼惜,“过来坐,喝点热咖啡暖一暖。”瀚海说。

    见此场景,子规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明天看了日出后,我们就分手!以后再也不见了!”他们紧紧拥抱,像是要把对方揉到自己身体里去。

    “好!再也不见了!”他们流着眼泪,开始接吻!

    天很快就会亮的!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子规,是个男孩,是我和余光的孩子。”梅英俯身吻了孩子,眼泪划过她苍白的脸,滴落在襁褓里。

    “是,他好漂亮,梅子姐,你真了不起。”子规眼眶红红的。

    “他是个健康的男孩儿,”梅英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孩子,“是个健康的孩子,真好,真好。”

    “这么漂亮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子规问。

    “乐扬,他叫余乐扬,是一个胡同的名字,很漂亮,当时我就和余光决定了,如果有孩子,无论男女,都叫乐扬。”

    “余乐扬,宝贝,以后你就是余乐杨了,生日快乐,余乐杨。”子规温柔地抱他。

    余光炖了鸡汤往医院赶,他的妻子,子规,还有孩子,都在等他,等他这碗汤。他和梅英原来一直在工地做工,出卖了几年的力气,也攒了些钱,本想回老家盖房,可梅英病了,很严重的病,药石罔效。医生劝他们别浪费了自己的血汗钱,回家早作打算吧。一身病痛的梅子说,既然没几天好活了,就出去走走吧,去看看外面的好风景,也好过在家里等死。余光答应了她,带她看尽世间最美的风景。两人买了辆二手三轮车,便上路了。

    这一走,就是四个年头,一路风餐露宿,沧桑和风霜都在鬓角,可幸福和欢愉却写在脸上。钱用完了就停下来,打一段时间短工,攒了钱再上路。余光的头发是梅英剪的,她只会剪平头,每次剪头发后郭梅都在背后吹吹他颈脖的头发,弄得他很痒,两人便忍不住笑起来。余光也喜欢捏郭梅的塌鼻子,说帮她捏挺一点。罗卜咸菜,馒头稀饭里,也有爱情,原来爱情可以这么朴素,原来不避风日的三轮车里,也载有远方。

    他们是在山里遇见子规的,当时他的三轮车出了问题,其实它早就千疮百孔,漏洞百出了,可还是陪他们走了那么久,够为难了。不过每次余光都能把它修好,可那次问题很严重,余光一时也没辙。不巧的是,狂风骤起,那是大雨将至的前奏。子规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她开着一辆小货车,叫他们到车上去。

    天知道子规出现得多及时,那时候梅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她的身体根本不适合要孩子,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可四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并且怀了孩子。那是她向死神借来的时光,至于孩子,孩子是老天对她的馈赠,她得给余光留个念想。所以,她坚持生下来。生下孩子,以后带上孩子一起上路,让大自然的好山好水做他的启蒙老师。余光同意了,梅英做什么决定余光都会同意的。

    后来就他们三个人一起,子规的小货车就是他们的家了。有了这对夫妻,子规似乎胆子大了一些,随便选一条路,能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遇见漂亮的风景就停下来,住两天,接着上路。子规给了他们一个挡风避雨的居所,他们给了子规欣慰和感动。直到最近两个月,梅英产期将至,不适合继续奔波,他们才租了间屋子,子规在家照顾梅英,余光出去打工挣钱。

    现在,孩子出世了,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老天待他们不薄。子规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一家人,按下了快门,定格了这个幸福的瞬间。一个月后,孩子的满月酒,子规包了一个大红包,连同车钥匙一起给了余光。

    “这怎么行!”余光说。

    “大人风餐露宿可以,可是孩子还小,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的路还很长,有辆车会好过些。”子规这样说。

    然后子规告别了他们,又一次,她孑然一身。

    一年后,在维多利亚大瀑布,子规收到余光的短信:

    “梅子走了,她说她很幸福!”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你就是画中的女孩儿吗?”老板问她。

    “不是!”子规回答他。

    “你和她好像。”老板说。

    “可能是巧合吧!”子规笑笑,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画像。画里是大片大片的黄昏,很奢侈的夕阳。然后是穿白裙子的女孩,长发被风吹乱,飘荡在空气里,脸上是不自知的忧伤和倔强。在黄昏的远方,一棵枯树下,是看她走远的男孩,他没有留她。还有另一个也在走远的女孩的背影,短头发,没有人目送她,她也不知道要走去哪儿,可是她该走了。

    构图和色调和与当年画桔梗的板报是一样的。

    子规看到了落款:千诺。

    不是一诺千金的意思,是诺言被许下过一千次。一千次,许下的都是同一个诺言。

    “我喜欢千诺的画,很有故事。”老板接着说,“而且用色大胆,好像调色盘上调进去很多勇气和温度。”

    “我不懂画,画里讲的是三角恋吗?两个女孩子都爱着男孩子,可男孩子让她们都很伤心,一个也没留住。”子规喝了一口咖啡。这是一间很特别的咖啡馆,客人可以买一杯咖啡挂在墙上,如果有人生活不济又想喝杯咖啡的话,可以免费喝一杯墙上的咖啡。

    “我认为不是,男孩子是个善良的人,长头发的姑娘离开一定有自己的想法,男生是想留她的,可是他没有,但他还爱着她,或许他会等她。可是短头发姑娘也离开了,看起来有点难过,不过她难过的是不能跟长头发女生走去相同的地方。”老板真是个很有想象力又健谈的人。

    “老板是懂画的人!”子规笑笑。

    “业余爱好而已。”老板给子规上了甜品,子规愕然,她并没有要甜品。

    “免费请你吃,你跟画里的长发姑娘很像。如果画家见到你,我想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你。”子规不得不折服于老板的想象力。

    “我也挂一杯咖啡在墙上。”子规说。

    走出咖啡店,子规深呼一口气,感觉眼睛涩涩的,有什么在里面打转。子规闭上眼睛仰头迎上明亮的阳光,是斯德哥尔摩的阳光太刺眼,嗯,一定是这样。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已经没有食物了,今天是第三天,子规一行五个人,困在风雪里。彼此簇拥着,山洞里恐惧、寂静和寒冷在空气里不紧不慢地编织着,像是小时候妈妈给子规编的马尾,一股压着一股,有条不紊。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但愿司马能安全地回来。他出去拾柴禾了,今早火堆就熄了,他们都是被冻醒的。司马就着几口雪,吃了最后一块压缩饼干。他是个很积极聪明的男生,研究生在读,热爱探险和极限运动。这种场面,他也经历做几次。大家信任他,其实他一直也担任着领头羊的工作。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恩雅怯怯地说,她是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子,和她一起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张浩泽。

    “不会的,不怕,救援队会找到我们的,我们会一起走出这里,活下去。”浩泽抱紧了恩雅,脸在她头上蹭了蹭,顺便吻了她。

    “子规,我害怕!”阳橙抱紧了子规的胳膊,她是典型的乖乖女。只想挑战自己一次,只想勇敢一次,第一次,就面临生死。

    子规对她笑笑,没有回答她,不为别的,她没有力气。

    “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在这个地方,你们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恩雅突然问,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可此时此景,大家倒是感慨良多,愿意参与讨论。

    “我还没有娶到你!”浩泽说,“这就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最大的遗憾也是,没有嫁给你。”恩雅和浩泽开始撒狗粮。

    “我的遗憾就是,我还没谈过恋爱呢,这么年轻就暴尸荒野了,好可惜。”阳橙皱起眉头,大家都笑了。

    “子规,那你呢?”恩雅问她。

    子规摇摇头,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说完无力地笑笑。

    外面有声音,是司马。

    “我回来了,”他拖着一捆大大小小的树枝,兴奋地嚷着:“想不到还有意外的收获。”说着便翻遍了帽子和全身上下的口袋,拿出一把蘑菇。

    “这些蘑菇是可以吃的,我们等下生了火煮蘑菇汤喝,大家好暖暖身子。不要怕,打起精神来,总能撑到救援队来的。”司马一边说一边抖落身上的风雪。他一出现,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纷纷行动起来,帮忙掰断树枝,搭柴禾。

    “幸好我有洁癖,带了饭盒可以煮汤。那等下喝了汤,我们也一起出去,多捡些柴回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吃的。”阳橙也兴奋起来,司马让大家突然都变得积极,能活下去,实在是件很好的事。

    “好,说不定还能打些野味回来!”恩雅费劲地扳断了一根很小的树枝,她实在是个瘦弱的姑娘。

    “司马,你一回来,我们全部人好像都又活过来了!”浩泽开玩笑说,“简直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怎么办,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啊!”浩泽阴阳怪气。

    “以身相许呗!”恩雅也阴阳怪气。

    “那可不行,我的身,是要许给你的的!”浩泽用胳臂撞了一下恩雅,夸张地冲她眨眼睛。

    “得了吧,就你这样的,许给我我也不稀罕,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司马也毒舌起来,其实他们这个队伍一路上也是很欢乐的,也习惯了互怼逗趣。

    “那,你不稀罕我,稀罕谁呢?”浩泽脸得意。

    “哦?司马队长,你稀罕谁呢?”大家都明知故问,问的是司马,却齐刷刷看向子规。司马对子规的心意,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见子规用力掰断了一根树枝,说了一句话,空气里的热闹便瞬间褪尽,冷寂重新回来。

    “咯吱”一声脆响后,子规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只剩三根火柴了。”

    所有人阒寂无声!三根火柴,他们有三次机会点燃柴堆,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比他们幸运。

    司马擦燃了第一根,灭了!

    然后是第二根,一群人小心地围着,生怕风吹过来,可火苗刚一接触到柴禾,就灭了,柴禾上还残留着风雪,根本点不燃。

    司马刚要擦燃第三根火柴,子规叫住了他。

    只见她在自己的背包里,倒腾了一会儿,然后从最里衬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拿出里面的纸张。纸张已经泛黄,信封的边边角角也破旧了,看样子这封信已经有些年头。

    “柴禾太湿了,点不燃的,先点燃信纸,再用纸去点柴禾,这样容易燃一些。”子规说。

    司马点着第一张纸的时候,子规简直不敢相信,真的燃起来了,那封信被她看过无数次,每个字句,每个标点符号,还有错别字,每次涂改,甚至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哪里宽一点,哪里窄一点,她刻骨铭心。可这些,在一团跳跃的火苗里,化为灰烬。火居然点着了它们,子规悲伤地想,它们化成灰后,也会冷的。

    火苗跳跃在信封上的时候,司马看到了一个名字,许新阳,那一定是对子规很重要的人。

    经年累月,万水千山,新阳又一次保护了她。

    烧完了整封信,柴堆渐渐燃起来。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吗?”子规笑着说。

    “嗯,是。”老太太温和地回答她,脸上挂着笑。她的笑极其静谧,不是那种被岁月打磨后沉淀下来的静谧,也不是被大段大段的空白填充的静谧,老太太的静谧有更多的层次,也有种说不出的生动。就像阳光下睡着的小动物,就是那样的静谧。

    她在三年前离了婚,是她主动提出来的,那是个寻常的午后,和他结婚的五十六年,都是这样的午后。她像往常一样,在他听广播的时候给他泡了杯茶,他嫌那天的茶太浓。然后她提出离婚。他不是那个对的人,结婚第三年她就知道,可那时他们有了孩子,后来又有了更多的孩子。所以不管是不是对的人,他们必须相亲相爱,必须营造一个安稳和乐的家,因为他们为人父母。这些年,这件事她一直做得很好,也并非完全委曲求全,她也确实在其中得到过幸福。后来孩子长大,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新的身份,意味着新的责任。然后孙子也长大,最小的孙子也在上个月结了婚。

    她没有责任了。

    所以,当他挑剔今天的茶太浓的时候,她提出离婚。问心无愧地离婚,她早已仁至义尽。大半生都给了他,给了他们,怎么就不能留一点给自己呢!天下没有这种道理。

    离婚后她自己养花,学做蛋糕和国画,还去学了芭蕾和钢琴,那是她小时候的梦想。然后她遇见了爱情,她的钢琴老师,这个四十几岁的德国男人。他并不把她当个老太太,只当她是个笨学生。她不是笨,是一双手操持了大半生,早已僵硬粗糙。这样的一双手是不适合钢琴的。每次他说她的时候,她显露出来的不是一个衰朽老人的佝偻,那一双眼睛里,全是清澈的倔强。

    他爱了,她爱了,他们爱了!

    他吻她的抬头纹,她的鱼尾纹,法令纹,然后是她垂落的眼泪。

    “我还是第一次吻一个老太太的眼泪。”他这样说,很淘气。

    然后她笑了,像个害羞的孩子,又像个宽容的母亲。这两种生动和宁静,就这样毫无违和地融化在她脸上。

    “你真美!”他捧起她的脸。

    “我太老了。”她摇头。

    “我爱你!”他说。

    然后他们吻在一起。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爱情,是的,就是爱情,他们想。

    “你们一定很相爱。”子规说。

    “对,很相爱!”老太太托着腮,看着远处沙滩上打排球的他,他回头对她笑笑,她也笑了,阳光在她脸上流转。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洛姐姐,包裹到了,好香啊,是吃的吗?”然然一边拆包裹,一边对正在修图片的子规说。她租了个很小的房子,联系了编辑把这一路的所见所想整理出书,所以整天忙忙碌碌。

    “是酱牛肉,还有风吹排骨。”子规盯着电脑,头也不回。

    “那中午可以不用点外卖也不用吃泡面了,”然然夸张地说:“终于可以开开荤了。”

    “昨晚不是请你吃烧烤了吗!”子规笑。

    “那点儿肉塞牙缝还不够呢,哪儿叫开荤啊!”然然开始切牛肉。

    “你牙缝可真够大的!”子规终于起身,走到厨房帮忙。

    “中午就蒸牛肉和排骨咯,煮点饭就好。”然然很细心地把牛肉切得很薄。

    “好,我来煮饭。”子规也动起手来。

    子规和然然舍友一个多月了,那天夜里子规拎着大包小包从便利店出来,然然拦住了她,怯怯地说:“姐姐,能给我点吃的吗?”

    她整个人显得贫瘠,是那种最常见的狼狈的贫瘠。眼里明明有泪,却是干涩的,就连羞怯的声音里,都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瘦削。青春的真谛是无知,所以在爸爸给了她一耳光后,她像所有电视剧里的桥段那样,很老土地表达自己的叛逆,委屈和愤怒——离家出走。可惜到底是不够聪明,走的时候没带钱,没有钱是撑不了几天的。

    混迹街头一个星期后,她遇见了子规,那个高挑的女孩子,很漂亮,身上自带一股羁旅人的气息,那种宁静的自由萦绕着她。她原本想找她借点钱坐车回家的,她隐约觉得她会答应。可说出口的话却是:

    “姐姐,能给我点吃的吗?”

    子规扑闪着大眼睛看了她三秒,然后说:

    “你是饿了吗?可我只有泡面,没有水给你泡啊。”

    “没关系,我吃干的也可以,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然然哀求着。

    “那样不好,吃干的胃会不舒服的,这样,我家就在前面,很近。你到我家里去,给你煮好了再吃。”

    就这样,她跟她回了家,那个小得可怜的房子。

    “你先等一下,我给你卧两个荷包蛋再加点青菜煮出来才好吃。”子规忙活起来,房子很小,摆设也很简陋,可然然莫名觉得温馨。于是她说:

    “洛姐姐,我可以在你这里住几天吗?我可以帮你做饭洗衣服,我会的事可多了。”她定定地看着子规,子规也看她。然后子规说:

    “要再来点煎蛋吗?”

    “好!”然然笑了。

    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子规每天写字,修照片,跟编辑沟通,然然真的像个小保姆一样,为她做饭洗衣服拖地。其实她所说的做饭,仅限于会煮面条,煎鸡蛋,所以大多数时候她们的伙食都是泡面或者外卖。晚上她们轮流睡床和打地铺,跟子规在一起的时间,然然总会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和满足,她喜欢这种感觉。

    “你真的去过这么多地方吗?”然然惊呼。

    “我长大后,也能成为洛姐姐这样的人就好了。”然然叹气。

    “一个人在路上,也会觉得很孤独吧。”然然感慨。

    有然然在,生活里也算有了点人气儿,所以子规喜欢有她在。

    “洛姐姐,我该回家了,”吃饭的时候然然这样说,“昨晚我打电话回家,妈妈一直求我,求我快出现,只要我回家去,他们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洛姐姐,我妈妈是个很骄傲的人,可是她这样哭着求我。我不该这样的,我做错了。”

    “好,什么时候走?”子规给她夹了一块牛肉。

    “明天。”然然吃着饭,眼睛躲闪着子规的目光,此时她也有种做错事的感觉。

    “那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践行?”子规笑了。

    “好啊!”然然也笑了,她知道,自己被宽容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又说了很多话,离别很快就要来了。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子规跑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她在害怕,祖巴拉的眼神,让她害怕。

    祖巴拉是子规的学生,八岁,是个眼睛很大的非洲小姑娘。子规跟随一群志愿者来非洲喂狮子,刚来就遇见了她。当时祖巴拉在街上卖蛇肉,手法娴熟老练,子规叹为观止。祖巴拉不知道这个怪阿姨在看什么,不耐烦道:你在看什么?到底买不买啊?子规没有听懂她说什么,拿出两个棒棒糖,自己拆了一个吃,一个递给她。祖巴拉接过去,也拆开吃起来,尝到甜味的时候,她笑了。这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笑容,子规想。

    她们成了朋友。

    祖巴拉带子规抓蛇,然后卖蛇肉。子规亲眼见过,祖巴拉怎样拽住一条胳臂粗的蛇猛地往树上撞击,趁它眩晕之际给它一刀,然后行云流水地剥掉它的皮,整个过程驾轻就熟,一气呵成。被剥掉皮的蛇□□着,缠绕在祖巴拉的胳膊,祖巴拉顺手搭在肩头,然后是下一条。子规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写的那个故事,那条喜欢星空的骄傲的蛇。现在子规觉得,蛇是不会喜欢星空的。

    因缘巧合,子规一行人白天投喂野生动物,晚上成了当地的代课老师,他们的学生年龄各异,最小的四岁,最大的是六十二岁的残疾老人。说是学生,其实也只是把他们当免费保姆,照顾老小罢了。子规教拼音和汉字,她听不懂当地人的话,只能一遍一遍重复那些发音。后来她想到办法,手绘了一些图画,给他们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和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他们似懂非懂,可是他们喜欢听子规这样说。祖巴拉尤其喜欢,子规便多教她一些简单的古诗和英文。

    祖巴拉和巴布鲁的婚姻定于一个月前,巴布鲁42岁,已经有了三个妻子,八岁的祖巴拉会是他的第四任妻子。

    子规找到祖巴拉,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蛇肉。

    “你很快就要嫁人咯!”子规说。

    祖巴拉也说了些什么,子规没有听懂。便又掏出几颗棒棒糖,“只有这么多了,算是结婚礼物吧。”子规笑。看到子规笑,祖巴拉也笑了,拿了一个棒棒糖递给子规,自己也拆了一个放在嘴里吃起来。尝到甜味儿的时候,两人都笑了。

    那场婚礼的细节子规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热闹,男人□□上半身,吹口哨,跳舞,喝酒吃肉,讲下流的笑话。女人三五成群大笑,不断端上新的吃食。整个过程祖巴拉都是安静的,指导巴布鲁带她进洞房,她死死抱住抠住墙角,不肯进去,最后还是男人的力气赢了。然后众人都听到了祖巴拉的声音,那种被撕裂的痛苦的声音,众人在这样的声音里笑了,一会儿巴布鲁拿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出来,众人笑得更开心了。

    子规跑出来,她记得祖巴拉一边挣扎,一边看她,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里,除了眼泪,还有恨。

    对,就是恨!

    一个八岁的孩子,她在恨,恨的是自己畜生一般的挣扎和无助;她恨在这畜生一般的挣扎和无助里还要设法保全自己的清白;她恨自己在设法保全的清白里对同盟的渴望;她恨自己在渴望同盟的过程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徒劳;她恨在这清清楚楚的徒劳里呼之欲出的不甘;她恨这呼之欲出的不甘里参杂的那种叫作尊严的东西;她恨那个叫尊严的东西是她教会她的,她恨那个教会她尊严的人。

    她恨子规!

    子规跑出去,她懦弱,她是胆小鬼,她不敢面对一个八岁少妇的恨意,所以,她只能逃跑。子规走在一片荒漠里,荒漠的尽头是落日,是那种没有光晕的落日,好像所有的光不多不少只够填满那个圆。从远处看,会恍惚觉得她自己本身就是走在落日里的。她走累了便坐下来,风吹卷着她的头发,那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像是有人要拉着她的头发飞到太阳里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他同样也从落日里走过来,走在连接黄昏与沙漠的分界线。子规冲过去,是他,是他!等她真的看清楚了熟悉的眉眼,她站住了。只见秦苇逸也站住了,缓缓放下手里的拎包,他笑笑,说:“子规,我来接你回家。”

    “我来接你回家!”

    子规跑过去抱住了他,他也用力地回报了子规。

    “秦苇逸……秦苇逸……是你……秦苇逸……是你……”子规念着他的名字,慌促地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来。落在脚下的沙漠,一瞬间就消失了,咸涩的眼泪,浇灌不出美丽的花朵。

    “我说过,我会来接你的,子规。”秦苇逸也同样流着眼泪。

    “苇逸,我……我……”子规只觉得脚上一麻,然后身体渐渐无力,天地荒芜,整个世界黑暗一片,宇宙重归混沌。

    “子规……洛子规……”秦苇逸看她渐渐倒下去,最后整个人完全昏厥过去。

    是黑曼巴,新阳,那是一种漂亮的蛇,和它的名字一样漂亮。他们说我会死,我知道我不会,我还没来见你呢。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我答应过他们要安全健康,答应了就要做到,所以我不能死,我怎么能死在离你们这么遥远的地方。更何况,新阳,他出现了,他走过万水千山赶在日落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他出现了,我就不会死,所以我活过来了。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子规字正腔圆,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篇文章。静默三秒,然后掌声此起彼伏,配合着全班同学口中的“科代表——科代表——”而越发地有节奏起来,最终整齐地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片潮水。只见靳川笑笑:

    “好,我真是给你们选了个好科代表,这周的作文免了。”

    教室里欢呼一片。

    就这样,靳川把她推到了英雄的位置,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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