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
    谢晏本来正和张锦辉交谈台词上的细节, 然后听到钟盈走来细声细气地向他们打招呼。
    刚朝她转过头, 他身旁的张锦辉已然沉下了脸,言辞锋利的话语不留情面地朝钟盈说出口。
    谢晏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从张锦辉的话里,很容易就能够搞清楚事情的状况——
    一定是昨晚钟盈从他房间回去的时候, 被张锦辉撞见, 被误会她对他有什么企图心, 以为她不自爱地主动去敲他房门。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是他让她过去的。
    “锦辉叔。钟盈没有做错事。”
    谢晏的声音有点沉。
    张锦辉是谢晏母亲的旧友,很久之前便与谢晏熟识, 因此谢晏同他说话也随意了很多。
    “没必要怪她。”
    手中忙这着活计耳朵却竖起偷听的其他工作人员,此时的注意力又被谢晏吸引。
    哇, 谢晏这是在为钟盈开脱吗。
    那可是张锦辉耶, 搞不好连谢晏都会被一起教育诶。
    张锦辉看向说话的谢晏, 看见他目光沉肃, 眉头微敛,像是有些不快的模样。
    嚯,阿晏这小子也学会袒护女人了。
    这钟盈的手段, 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出不少。
    张锦辉对谢晏了解得多一些,知道谢晏此时的神色话语,显然是对钟盈上心的。
    这么多年来,也难得有让他这么在意的人。
    张锦辉如此思量着, 最终还是缓和了严厉的面色,不再对钟盈说教。
    谢晏正要接着说话, 此时钟盈却开口了。
    “张老师。”
    她穿着戏里琼国侍女的装束, 脸上也化着毁容后的特效妆容。
    刀刺伤疤铁锈腐蚀的妆效遮掩了原本清丽秀美的容貌, 使她看起来美丽不再,相貌甚至有些可怖。
    但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却仍旧透着晶亮不服的光。
    “我会演好的。”
    嘴上这么说,但钟盈内心其实很有点紧张,一颗心“砰”“砰”地跳动。
    “如果只有用实力才能说服他人,那我就用实力证明。”
    她肯定地说下去。
    被张锦辉说教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可怕。
    那些批评的话,刚开始确实有些让她不舒服,那些工作人员看热闹的眼神,确实让她不自在。
    但很快张锦辉的话却激起了她深藏在柔软性子里,那一点点不愿服输的劲头。
    既有印象已经形成,解释得再多只会让清高的张锦辉误会得更多。
    与其在嘴上强词夺理给人留下不尊敬长辈的话头,那还不如做好自己的工作。
    张锦辉没料到她会这么回话,楞了一下后突然笑了,“好。好!”
    一连说了两个“好”。
    钟盈手指紧紧捏着今天这场戏的剧本,抿着唇朝张锦辉还了个礼貌的笑容。
    谢晏走到她面前,沉默地低头看了她片刻,而后牵了牵唇角,低声对她道:
    “好好演。”
    和他对视了两秒,钟盈便垂下眼睫,
    “嗯。”
    她轻轻回。
    拍摄准备还在进行中。
    钟盈还是鼓足了勇气,跟张锦辉和谢晏请教了待会拍戏时会碰到的问题。
    张锦辉虽然方才对钟盈教育过一顿,但对待晚辈却很有耐心,讲解得也细致。
    而谢晏没有为人师指导后辈的习惯,三言两语便回答得十分简略,只不过他说的全部都是要点,全部加起来内容又多又杂,一般人没办法马上记住。
    “你一下子笼统地讲这么多,她记不住的。”
    张锦辉在一旁无奈地提醒谢晏。
    谢晏用手敲敲台词本,问钟盈,
    “刚刚我讲的,都记住了么?”
    钟盈点着头,记得很用心,手上还拿了一支笔在纸页上快速地写着。
    “都记住了。”
    不但记住了,还基本理解了那些要点的原因含义,甚至还能针对地反问出一些问题。
    张锦辉在旁边听着挑了挑眉。他发现这个钟盈,好像也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
    戴宣又给所有演员讲戏。
    排练过后,随着场记报板的喊声,拍摄便正式开始。
    *
    又是一年仲秋时节。
    两年前的此时,太子望舒代替病重的父皇,在谋士齐光的辅佐下,率领铁骑荡平卫国军队,攻陷卫国皇都,焚烧皇宫,取皇帝首级悬于城门示众。
    风雨千年的卫国一朝破灭,成为琼国帝国疆土的一部分。
    两年时间里,望舒又率领大军征服了周边数个小国。
    人人都屈从于望舒的威望之下,但望舒也结下不少仇敌,想要刺杀他的人从没少过。
    本应被赶尽杀绝惨死在皇宫的公主幼清逃出生天。
    自毁容貌后,在兄长和昔日忠国卫士的安排帮助下,改名为杜若,悄悄混进了太子望舒的府中探取消息。
    太子府中戒卫森严,而望舒本人亦防备心深重,两年的时间,幼清都很难找到机会接近他,进而取得他的信任。
    她只是好不容易从一个清扫边角偏院茅房,胆小自卑的杂役,通过重重严格审查,成了给望舒扫地擦桌的高级杂役。
    今年仲秋,望舒要去前朝旧都巡察摆平死灰复燃的旧国势力。
    幼清觉得,她的机会来了。
    通过银钱和人脉,她成功作为随行的粗使侍女,登上了前往旧都的行队。
    前往旧都路途多数平坦无险,但却要途经山势险峻的岁青山。
    她早已安排好沿途人手,装作要刺杀望舒的刺客山匪,而她则需要趁着队伍散乱之际,替望舒挡刀。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车队进山,秋日暖阳斜照入简陋的马车车窗。
    车行至险道,幼清满意地听到前方传来兵刃相交的打斗声。
    慢慢地,角斗声越来越响,刺刀也扎入她的这辆马车。
    同车的侍女早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四处乱跑着滚下马车。
    幼清也装作惊惶害怕的样子跳下车,而后用袖子掩着目光四下寻找。
    她找到了望舒。
    她看到他远远立在山路边一颗大树下,一个平坦安全的地方,被侍卫保护得好好的。老谋深算的齐光就站在他不远处。
    望舒面容沉静,目光看着撕斗的战场,看不出半点狼狈,也没有机会让她使出苦肉计。
    怎么办。
    怎么办。
    幼清一边躲避刀锋,一边在混乱中朝他的方向行进。
    她必须得找到机会。
    咬了咬牙,幼清拔下头上木钗,在地上滚了两圈。
    山石刮破她的衣衫,磨碎她手脚的皮肤。
    她挤出生硬的眼泪哭哭啼啼继续向望舒的所在地爬过去。趁着刺客对侍卫的干扰,她混在其他花容失色的贴身侍女里,退到兵卫守护下的安全地带,望舒的前方。
    总算靠近望舒了。
    幼清表面抽抽噎噎抹着眼泪,心中在计谋盘算。
    现在,只要等待一个时机——
    化名杜若的侍女后怕惶恐地向厮杀处望了眼,却看到从另个方向飞来无数利箭,箭头黑亮,淬着毒,直指望舒。
    胆小的侍女们四散奔逃,侍卫们“保护望舒殿下”的喊声在耳边响起。
    胆小的杜若跑错了方向,向着望舒跑了过去。大部分毒箭被侍卫挡下,但还有几根直直向望舒胸口飞去!
    她想也没想,本能一样飞扑到他胸前,挡下毒箭!
    站在一旁嵬然不动的望舒早就看到那个冒冒失失的胆小侍女朝他跑过来了。
    这个相貌甚是粗陋的侍女他有印象,因为长相不堪,只能干些粗使累活。以前偶然的一次,他见过她。
    此时这个小侍女正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手指发颤,呼吸不稳。
    她的右肩下刺着两根毒箭,几乎穿透她整个消瘦的肩膀。
    她抬起头后怕地抱怨:“殿下,这毒箭,怎么如此疼呀……”
    她的脸还是那张不堪的脸,疤痕累累,辨不出原本脸型。
    但望舒立即就看到了她泅着泪水的眼睛。
    ——那是一双生得过分好看的眼睛,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
    “你——”望舒攥着她的手臂刚开始冷声问话,小侍女就中毒倒在了他怀里。
    ——本该这样倒在他怀里的。
    看着肢体僵硬额头不敢贴上来的钟盈,谢晏忍不住出声,
    “你倒下得太晚了。望舒刚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该倒下了。”
    “……噢。我知道了。”
    导演叫停后钟盈立刻退开几步远。
    戴宣亲自走到前面来,
    “前面还不错,怎么一到后面需要表现人物细腻情感的时候又不对劲了啊?”
    他摆着动作对钟盈说,
    “时机不对,而且身体太硬太不自然了!”
    实际拍摄不同于理论讨论时的纸上谈兵,需要真正动用感情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出来。
    公主幼清面对此时的太子望舒,虽然心中充满复仇的能量,但还存在着一丝对他恋恋不舍的情谊。为他挡箭,也就不全是计谋了。
    如何把握这复杂情绪用表演细节展示出来,也是需要考量的地方。
    戴宣说着回到监视器前:“该扑倒的时候就扑倒,别磨磨蹭蹭啊。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拍吻戏。”
    钟盈:“……”
    吻戏什么的,扯太远了吧。
    不过确实对着谢晏,她有些放不开。抓衣领那个镜头手上也不敢用力。
    一连重拍几次,戴宣还是不满意。
    “先休息下。你好好想想。”戴导这么对她说。
    一到休息,谢晏和张锦辉这两个大牌马上就被一堆助理包围了。
    钟盈拿着剧本起身远离,走到山路更边缘一些的地方,脚下踩着古朴的青砖,望着下面葱茏的绿树林荫琢磨。
    谢晏穿过助理人群走过来。
    他垂眼拨了拨白色的戏服衣襟,而后抬眼问她。
    “钟盈。你怕我?”
    “不……不是。”钟盈手握剧本摇头。
    谢晏一靠近,她又想起拍戏的时候,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温度。
    一切都叫她犹豫着紧张着不敢触碰。
    两个人刚说完两句话,助理们和片场的工作人员就闹哄哄地围着谢晏过来。
    山里险峻,他们得保护好这个大牌,别让他伤着了。
    一时之间,钟盈待的这个地方也变得狭小不堪。
    人多其实更容易出事。
    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挤了一下,你挤我我挤他,最后挤到钟盈这边。
    钟盈站在青砖路上,砖石上生着苔藓,外力一推,脚下便滑不溜丢。
    于是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于是钟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陡峭的山路边缘,往下面掉去。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人便已经顺着山体往下滚。
    恐慌的情绪没蔓延两秒,就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和她一起下落。
    来人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护在怀里。
    眼前是,白色的戏服衣襟,熟悉的温暖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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