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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完整的课,也是我所经过的最难熬的一课。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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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想象,却也令我实感欣慰。
    但是无论周围是如何风声四起,两位当事人却显得十分淡定,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作为座位有幸夹在本班两位风云女子的中间的我,是的确不知道她们的内心究竟对于这样一些若有似无的攀比有没有搁置在心上。我只知道,林元对与梁艺琳的那种原本打心底里的仰望与赞叹正在逐渐消沉褪色。
    “林元,我觉得你这只米菲兔的自动铅笔好可爱,比梁艺琳新买的那支颜色更可爱!”
    “噢,是吗。”
    噢,是吗。换作以前,这样的答案是根本不存在的,以前的林元只会胡乱摆着手,作出一副急于否定的样子。就算有再多的欣喜,也只是牢牢压在心底。而不是现在这样。噢,是吗。
    她昂起头,得意地轻笑。
    林元是很可爱,但比起梁艺琳来,还是差远了。
    文艺汇演的前一天,正是阴雨绵绵北风呼啸。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课前,苏老师安排了两个小男生将她的大班椅从办公室扛到教室里。而我则和其他同学一样,十指缩在袖子里,正捧着本书张大嘴读着《神笔马良》。才读完第一小节,我的眼神就忍不住飘忽到讲台一旁坐着的苏老师身上。我的视线来回地她肩上披着的印花毛毯和怀里揣着的大红色橡胶热水袋之间徘徊。
    做老师真好,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做老师。
    我不无艳羡地想着。
    这个天,实在太冷了,整个教室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冰柜。我抬起一只手送到嘴边轻轻地对着掌心哈了口气。一触即逝的暖意,短暂到仿佛根本不存在。我收紧了拳头,嘴巴一张一合继续跟着大部/队的节奏读书,脑海里思绪却已经飘回了家。
    等放了学回家,我要抱着热水袋窝在被子里做作业,还要戴上陈兰给我新买的兔子头露指手套。
    如此白日做梦了一番,似乎寒冷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尽头,摸着冰凉书皮的我的手,也不再那么僵硬。
    正读到马良,教室前方高高悬挂在墙壁上那个黑色小匣子突兀地冒出了几丝滋滋的电流声。原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顿时失了节奏,生了瑕疵。有几个因为好奇而抬头盯着的学生,干脆放弃了发声,双唇只是下意识地假装开闭。
    “咳咳。”小匣子里的人咳了几声,清清嗓子,似乎在等待着我们停下自己的读书声。苏老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她从毛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对着我们比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我们停止。
    “啪、啪、啪……。”随着一本本语文书倒在课桌上,读书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直到完全安静。
    “接下来有一个通知,接下来有一个通知。”
    广播里的人重复了两遍,却迟迟不说通知的具体内容。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中,我们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哗啦啦’声和人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而且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正端坐在教室中的我们,眼巴巴的仰头瞧着那个黑又丑的匣子。其实我们远比他更要急切,急切地希望他一直都不要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样东西,如果不可能,但至少找得越久那就越好。
    那样我们的手就可以在温暖的衣袋里多待一会儿,而且也不用读书,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走神,苏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请各班参加元旦文艺汇演的同学立刻来小剧场集中,参加排练。通知再说一遍,请各班参加元旦文艺汇演的同学马上来小剧场集中,彩排节目。通知重要,请各位同学务必出席。”
    “我们表演节目的都是谁啊?站起来给我看看?”苏老师站起身,双眼对着整个班环顾了一圈。
    其实总共就四个人,哦不,加上梁艺琳应该是五个。
    苏老师话音刚落,只有梁艺琳第一个站了起来,也是跟在她的身后其余的四个人包括我,才以一种半推半就的架势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
    人是不是生来就会演戏,而且特别擅长表里不如一这一幕。心里面的惊喜明明已经跑得跟兔子一般快了,而表面的淡定却强装的跟乌龟一般沉稳缓慢。
    “那你们快去吧。”苏老师对着站起来的人手朝着门外一指:“外面下雨,记得带伞。其他剩下的同学继续读书。”说完,她又缓缓坐回了椅子里。
    我弯身快速地从桌肚了掏出了我的雨伞,刚直起身子就撞见张淼淼正盯着我看:“储悦,你可真开心!”
    我看着他将头藏在书本后面,小声地同我讲。
    我别过头没搭理她,拿着手上的伞,跟上其余四个人,快速地走出了教室。
    “啊呀,好烦啊,下雨还要去彩排!”林元晃荡着手上的伞,低声抱怨者。
    “是啊。”梁艺琳附和了一句,却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情绪。
    而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破不说破。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能逃掉一节无聊的读书课转而这么自由自在地走在去小剧场的路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剧场是装了空调的。
    这一切,真的是值得抱怨的吗?
    方才踏出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也分明感受到了背后连绵不绝的成片艳羡。
    不过,这一切显然都不重要了。当我走到走廊尽头的转弯口,一眼就看见了正从楼梯上不慌不忙踩着台阶下来的陈染之。
    我几乎没有多想,便顿住了脚步,转而朝着陈染之的方向走去。
    “陈染之。”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的前面,抬头等他。
    “陈染之,你认识的啊?”还没等陈染之开口,走在他身旁的一个男生倒是先开了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事?”陈染之收住步子,停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上,就这么俯视着我。想我平时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一时之间,竟然被他的这句话给噎住了。
    “储悦?”那边的林元已经在叫我了:“你有什么事吗?我们要走了!”
    “哦,你们先走吧,我马上来!”我飞快别了下头敷衍了她一句,又立刻转过头来看陈染之:“放了学我们晚上一起回家吧!”
    我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如愿以偿地说出了上次在音乐教室内陈染之没有给我机会说出的话。
    “不行。”
    还不等我好好回味我方才的英勇行为,陈染之的回答就已经如同一碰凉水居高临下地倒下,将我浇得彻底。
    “为什么不行?”我一手抓在陈染之的袖子上,强硬着口气问他。
    “我们家不顺路。”
    “储悦。”梁艺琳在我身后叫我,我再回头,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快走吧,其他人都已经先走了,让老师等急了就不好了。”
    “梁艺琳,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我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希望这次她能够听懂。
    “那……陈染之,你是先走了,还是……再待在这里跟人聊会儿天啊?”陈染之身侧的那个男生笑着说,但是从他的语气里我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的不耐烦。
    “你也先走吧,别待在这里了。”我将他丢给我的不耐烦成倍地还给了他。
    “哈,陈染之,这你谁啊?脾气真不小?”
    “储悦,我们要走了。”陈染之说着走下台阶,绕过我,正准备要走。
    而我,我眼睛一闭,心一横。
    “啊!染染!”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整个楼道。同时也惊住了陈染之离去的脚步。
    “染染!你别走!”我小跑到陈染之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储悦,你干什么!”陈染之故作的冷酷终于有了松动,他抽手用力地晃了晃,却无奈储悦就像是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肩上。
    “染染!”我用力咬了咬下嘴唇,努力逼出一点眼泪:“你放学后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回家!”
    “……。”
    “你……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我就!”我转着两个眼珠子,脑海中飞快地回忆着女主角在这一刻的台词是什么。
    “就死给我看?”
    我惊讶地抬起眼,面前的陈染之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是眼底却不似刚才那样冷,似乎泛起了一点类似兴致的东西。
    哦,原来他喜欢这一套啊?
    不早说。
    我了然地对着他一笑松开抓着他的手,而后迅速踮起脚尖,转而双手捧在他的脸侧。
    “然后,这个时候,男主角就要亲亲女主角了,就像这样。”
    最后,他们就和好拉!
    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招!
    ☆、第 21 章
    十岁和十二岁的差别之处可能在于后者对于‘亲吻’这样一个动作的含义,显然理解得要更为透彻和深入。
    陈染之用力地挣脱我的手,往后倒退了一大步。而还未回过神的我,双手依旧是傻傻地悬在半空没有放下,我看着陈染之脸上显而易见的慌乱,有些不解。
    怎么了?我记得我以前也不是没有亲过他的脸啊,也没见他有这么大反应。最多也就是一脸嫌弃地用餐巾纸擦擦我亲过的地方。
    “陈染之?”我试图接走近他。
    “储悦,你站住!”陈染之抬手一指我仓促地开口,像是给我下了个咒语似的,我果然就乖乖站着没有动了。
    “怎么了吗!到底!”他此刻浑身散发出的抗拒感,莫名让我想到了小区里的流浪猫每次见到曹奶奶家的小京巴时毛竖了一身的戒备模样。
    说实话,他这个样子,让我有点伤心。于是,我抬手擦了擦眼角那一滴莫须有的泪水。
    “储悦,放了学我……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见面。”陈染之顿了顿,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平静。
    “啊?”
    我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般,从最低点一下加速冲上了云霄。
    “嗯,那好吧。”等到我后知后觉地回味过他话中的意思来,才压抑着心中那股蹿起来的喜悦,矜持地点头。
    你看,陈染之果然喜欢这一套!我得意洋洋地想。
    “那你……现在可以先走了。”陈染之指了指前面,眼睛却始终不看我。
    “不一起走吗?”我纳闷,难道不是去同一个地方吗。
    “我还有事,你先走。”陈染之的语气是完全的不容拒绝。
    “哦。”先走就走,反正我们晚上回家还能再见面。我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才不会对这点小事挂心。
    *
    储悦走远了后,陈染之才有些心惊的想到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偏身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高圣,对方脸上还残留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我擦,陈染之,刚刚那女生什么情况?她……她……亲了你?”
    陈染之抿着嘴,难得的感受到了手足无措这种情绪:“她还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
    她还小,还不明白亲吻的含义。陈染之内心小小叹了口气,好像过了三年,储悦还是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她依旧天真,偶尔胆怯,却总在不经意之间能展现出自己一往无前的勇气。
    在音乐教室的那一次,陈染之拒绝了储悦求和的请求。其实过去三年,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对于储悦的态度并不友善,甚至到了恶劣的地步。
    储悦一直以为是那个晚上的事情,才导致了后来这所有的种种。其实怎么会。
    陈染之一直都清楚,出了问题的那一方面,其实是他。
    陈兰当夜对他的重重一推,让他猛然之间从储悦为他制造的一大片假象之中清醒过来。陈染之并不是看上去,或者是如储悦想的那般受人欢迎。
    家庭的氛围,是成年人作为判断一个小孩是否好坏的一个重要标杆。‘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等等一切他以前在一群长舌之人嘴中听过却不会放在心上的词,突然之间又死灰复燃在他的面前一个个活生生起来。
    其实,储悦的爸爸妈妈一直都不喜欢他。
    自卑这种复杂又敏感情绪突然之间在他的心头生了根,逐渐茁壮成长起来。陈染之不得不远离储悦。他搬出了荷花小区,却坚决没有听从常清为他办理转学的要求。储悦就像是他的太阳能充电器,只要远远看着,就也觉得温暖。但一定要看着才行。
    可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上了学后的储悦,成为了大家的储悦。无论是欺负她的还是喜欢她的,都令他内心失衡。最令他难以接受的,也许是储悦也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冷战。
    既害怕失去,又犹豫靠近。陈染之很长时间都十分挣扎于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中,他陷在这张自己编织而成的网中,越陷越深。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陈染之才明白,其实有什么关系。既然储悦还是储悦,那陈染之就应当还是那个陈染之。
    有时候,陈染之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储悦身上那种没心没肺的脾性。
    “是三一班的吗?长得一般啊,跟他们班的那个梁艺琳差多了,还有她那个耳朵是怎么回事?长得跟猪耳朵似的。”
    高圣一番不合时宜的评头论足,适时地拉回了陈染之跑偏的思绪。
    那不是猪耳朵,是精灵的耳朵。陈染之忍住没有再同高圣废话:“走了,不然真晚了。”
    “哎,真的,你怎么认识的啊?“
    ”关你什么事?”陈染之语气沉下去,不再同他废话,撑开手上的伞转身几步直接就没入了雨幕中。
    “哎哎哎,我擦,陈染之,你别走啊!我没带伞!”
    高圣大呼小叫地一路小跑着跟在陈染之的身后,也一头栽进了飘摇的风雨中。
    ******
    我最终也没能跟陈染之一起回家。后来想起来,我们之间这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
    最后一节晚托是数学课。铃声刚过,我拿出数学书,安静不语地等待宋老师的到来。
    但是我没有等来宋老师,我等来的是陈兰,以及她所带来的噩耗。
    金云仙去世了。
    丧事要回小镇上办。
    我仰着头,听着身侧的陈兰嘴里说着什么‘落叶归根’之类的话,有些明白却又不太理解。跟着陈兰踏出校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熟悉却又陌生的校园。漆黑的铁门在我的身后缓缓合上,正在上课时分的校园安静异常。安静到,我清晰地听见了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时间的沙漏哐当一声被摔碎。连同我所剩无几的一切都要全部夺走。
    陈兰牵着我的手,两人一路默默无言的走回家。几次三番我我忍不住抬头偷偷打量了走在我身侧的陈兰。从她紧绷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类似于伤心的表情,只有一份冰冷的严肃。
    “储悦。”
    我后脚才刚刚跟着陈兰的脚步踏进家门,她将手上的包往玄关处的鞋柜上一放:“你现在赶快去收拾一点你要带的东西,我们要回镇上几天。”
    “那学校……?”
    “我已经替你给苏老师请好假了,你记得把书带着,回去也可以看看。”
    “哦。”
    我们平静地说着一些琐碎的杂事,谁都没有提及或者询问关于金云仙的任何一点事情。除却陈兰来学校接我时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储悦,奶奶去世了。
    仅此而已,仿佛去世的那一个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也听人说过‘逝者已矣,生者坚强’这样一类的话,但仿佛我和陈兰的坚强有些过了头。
    坚强过了头,就化作了冷漠。
    原来亲人去世,也并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一件天崩地裂,令人嚎啕大哭的事情。我心里隐约坠着一份沉甸甸的低落,但这样的一份低落曾经在我养的小兔子死掉的时候,我也有过。
    只是对生命逝去的一种无奈。
    原来亲人之间也分亲疏。这一刻,我似乎才恍然之间想到,我同金云仙的感情并不亲密。她常年住在饭店后的一个小屋子里卧床休养,除了李奶奶和储标,很少见人进她的房间。
    我突然之间很难过,为我的‘不难过’而感到万分的悲伤。
    陈兰带着我在小区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上交总站。”陈兰先将我和书包丢进了后排,然后才又猫着身一同钻了进来。
    司机师傅是个急性子,陈兰刚将门甩上,车便倏地一下冲了出去。
    “妈妈!”我伸手扶着前排司机的椅背,勉强从东倒西歪的样子中坐正。
    “嗯?”陈兰目视前方,若有似无地轻轻应了我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狼狈又吃力的模样。
    “哥哥和爸爸呢?”
    “你爸爸已经跟着人先回去了,你哥哥等放学了会跟着叔叔一起回来。”
    “哦。”
    陈兰三言两语,重点明确。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侧目看着车窗外的迅速倒退的景色。冬天的夜晚一向来得很早,道路两侧的路灯早早亮起,灯光下是几个晚归的小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橘色的灯光下飘荡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嬉笑声,一仰头将手上的咪咪虾条全数倒进了嘴里。
    只是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上帝仿佛在那一刹那摁下了我脑海中的快门。使得这一幕在我的脑海中长长久久地保存了下来。
    多年以后,我也依然会回想起这样一个傍晚。飞驰的出租车掠过城市的每一条我所陌生的大街小巷,而夕阳的余晖在我们的身后越沉越深。电台里的情感档节目里,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哭诉丈夫的出轨,她粗哑的咆哮声充斥着整个小小的车厢。
    我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地捂住我的耳朵。陈兰只是回过头,突兀地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储悦,待会儿见了奶奶,记住要哭。”
    “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见了奶奶,要哭。虽然她已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在这样一个傍晚,我曾许过一个愿望,待会儿要哭。我第一次明白眼泪不再是单纯的身体本能,它成了一种可操控的情感。
    等到达汽车总站,天色已经完全透黑。偌大的候车厅内,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热闹的假象背后是一寸寸凝聚起来的清冷。
    车站注定不是一个团聚的地方。
    我想,我们也要从这里离开,然后奔赴一场更为盛大的离别。是生离,也是死别。
    “储悦,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妈妈去买票。”陈兰找了个安静又没什么人的角落,她匆匆将我安顿好便转身朝着售票窗口方向走去。
    很幸运,我们买到了十分钟后发车的车票。陈兰将手上的票塞给我的时候,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是,这显然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结局早已草草书写完毕,我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旁观者而已。
    颠簸的大巴车内,一片漆黑。城市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照在我的脸上,从眼底折射出我这一刻内心的光怪陆离。
    魑魅魍魉。窗外的灯光渐渐稀疏,车流也随之隐匿。我对着黑洞洞的一个陌生世界,脑海中适宜地冒出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写在储盛的语文书内页上,上面逐个地标着拼音。
    我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却只是觉得可怕。怎么能每个字旁边都带了一个“鬼”字,实在阴森瘆人。
    就像是此刻的现在。
    陈兰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休息,我抬手悄无声息地抓住她一侧的一角。这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令我浮在半空中的心顿时都沉稳了下来。
    几个小时的车程下来,我几乎头昏脑胀,昏昏欲睡。来车站接我们的是一个我不忍认识的亲戚。
    “储悦,叫人,这是你老伯伯。”
    “老伯伯。”我揉了揉眼睛,困顿地开口。
    “这就是储悦啊,都长这么大了呢。”一只粗糙的手盖在我的头顶用力地揉了揉。
    我的小脑瓜子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古装剧里的‘吸功大法’。身体本能排斥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今晚的夜空,没有月亮。
    破旧的建设牌摩托车身后挂着一辆拖车,陈兰抱着我上车。乡下的寒风跟冰刀子似的割过我的脸。依旧是黑漆漆伸手难见五指的天,狭小的水泥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再远一点才点缀着几户人家的样子。那高高立着的楼房,像极了数个沉默不语的高大鬼影,似乎正冷着眼盯着我们这里。
    随时准备冲上来,随时。
    “妈妈。”我有些害怕地往陈兰的怀里缩了缩。
    陈兰只当我冷,伸手替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而这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真的在我心底注入了一丝的暖意。我稍稍直起身,越过陈兰的肩膀,视线投向她身后的远方。
    在一片寂静的黑夜中,有一块地方却异常的灯火通明。我耳边摩托车的轰鸣声,格外得沉重,像是一头喘着粗气的兽。嘶吼着,挣扎着,载着我们去向那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夜晚生冷的气息,还有火烧过后的干燥味道。
    后来的事,我似乎都不记得了。
    一个陌生的老奶奶手脚麻利地替我穿上白色的丧服。粗燥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脖颈,异常地难受。我转了转脖子,周围人的热闹谈笑,加剧了我内心此刻的焦躁。
    陈兰牵起我冰凉的手,越过重重无关的人群,一步步走向今晚漩涡的中心。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我只抓住了熟悉的那一个声音。
    我从未见过灵堂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储标。
    ☆、第 22 章
    身素衣,双膝跪地,埋头痛哭。
    也许这就是世间每一个人送别自己的至亲至爱时,所固有的一个相同的姿态。
    我手扶着木质的门框,眼神落在那个我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男人身上。
    这一刻,我仿佛预知了未来。
    父母从子女身上上找寻自己过去的点滴,而子女则往往通过父母人生参透以后人生的一二。人世规律,如此反复寻常。
    此时此刻的储标,一定是未来某时某分的我。
    当下的我不知为何会冒出如此一个骇人的念头。
    “储悦,进来!”陈兰走在我身前,回头轻声唤了我一句。
    我却依旧愣再原地。而陈兰也不再多顾得上我一点。我眼见着她几步上前,人一下扑倒在墙边高高置放着的那口深棕色棺材上。像是一场故事没有经历发展,陡然就迈入了高潮。我没有防备的心,一颤。
    “娘啊!侬苦啊!”一声凄厉而高昂的哭喊声尖锐地刺穿了我仅存的一道心理防线。
    陈兰猛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娘啊!侬哪能就跑特了啊!侬苦啊!”她的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原本几个伏倒在地上低低抽噎的白衣,见陈兰这幅模样纷纷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拍伸手想要拉她。
    “陈兰啊,不要这个样子,人走了就是走了。”
    “对啊,你这样伤身体的!”
    “那婆阿妈地下有知,知道你的这份孝心的。”
    …………
    但是面对周围人的劝阻,陈兰却仿若未察,兀自一人越发哭喊的惊天动地。
    但是,我猜想,这哭声中应该并没有多少伤心。
    “哎哟,金云仙这个媳妇灵的呀!”
    “是额是额,侬看看她哭的伤心来!良心好的呀!”
    “不像是老唐家的那个媳妇,老唐走掉,她硬生生的一滴眼泪都没落,饭还比人家多吃两碗!”
    “没良心额!一只白眼狼讨进门!”
    立在我身后,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的几个老人,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她们嘴里的喃喃低语,我也是听得一个字不落。
    也许,陈兰就是哭给这些人看的吧。
    我忽然想到来的时候陈兰同我说过的那一句:储悦,你见了奶奶后,要哭。
    现在想来,这句话也许更多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人死当晚,要守夜。等到了第三天,才能带去火葬场烧。烧完,就真的没了。
    没了,只剩一堆灰烬。
    从一个活生生的,能说会笑的人,到最后只是一捧毫无意义的灰烬。前程往事,人世恩怨,再也无迹可寻。
    我回小镇上住了一个礼拜的期间。我见到了很多许久未见,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亲戚。陈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将我介绍给他们。而储盛,他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跟储英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周其待在一块儿。他们凑在一起聊水浒卡,算二十四点,打玻璃弹珠。
    而我,只能无所事事地拔门前庄稼地里的草。
    从我妈到我爸那儿,跟我同一辈的小辈里面,大大小小快十来个人,却只得了我一个女孩。
    只得了我一个女孩。并不意味着什么掌上明珠,往往意味着每次家庭聚会,我都是被孤立抛弃的一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乡下的这帮亲戚但凡一见了我,都逼迫我说几句所谓的“市区里的方言”给他们听听。我虽然觉得无聊,却也娓娓道来。瞧着他们一脸赞许的模样,我的心也不是不甜蜜的。
    “储标真是不得了,真让他给混出名堂来了,生的女儿都这么洋气!” 我听见他们这么夸我爸爸,心中的喜悦越发的浓烈。
    ******
    一周之后,正好临近元旦。陈兰带着我和储盛先行回市里面,储标继续留下来将所有的事收尾。
    再回学校,是一个周四。明天是周五,就是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也是元旦文艺汇演的日子。
    “储悦,你来了啊!”
    “储悦,你没事吧?”
    面对众人一拥而上的关心,我只是点了点头,不去多辨别真心与假意。
    有些人,虽然是你的亲人,但好像也只是你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才发觉一旁的张淼淼正盯着我看。准确的说,是盯着我我手臂上别着的那块小小黑布。
    “张淼淼?”我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面对着他。我有点知道他看着我想到了什么。
    “好久不见啊。”我笑着,用手戳了戳他的脸。
    “储悦,你怎么能笑?”张淼淼忽然脸一板。
    “啊?”我的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张淼淼不再搭理我,埋头伏倒在桌上,连上课铃声打完,苏老师踏进教室,他都没有抬头。
    “张淼淼?”果然立在讲台前的苏老师察觉到了他们此处的异样。
    “张淼淼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张淼淼?”
    随着苏老师的话,全班的视线都向我们投来。
    “张淼淼,苏老师叫你呢!”我暗自用手狠狠戳了戳他的腰。
    “老师。”我正是着急的时候,只见我前排的梁艺琳探起身:“张淼淼他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他说他头晕,想要趴着。”梁艺琳平静地说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苏老师,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却都信以为真。
    因为这都是从梁艺琳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了,其他同学把语文书放到桌肚里,拿出默写本,我们默写词语。”
    窸窸窣窣的一阵动作声,很快就将属于张淼淼的这一章插曲给掩盖了下去。
    “储悦。”
    当我翻开默写本,正要提笔写下第一个词语时,一旁始终沉默的张淼淼忽然侧过头同我讲话。
    “痛不欲生。”苏老师念了第二遍词语。
    “储悦,我好想妈妈阿。”张淼淼低低说着,又重新埋首于双手之间。
    “厉害。”苏老师已经开始默下一个词语,我来不及再回想张淼淼刚才的表情和他说的那句话,匆匆在本子上写下‘痛不欲生’四个字。
    眼神来回地在那四个字上面徘徊,鼻头一酸。
    金云仙去世,我究竟难不难过。
    当然有。
    在火葬场,在那个冰冷苍白的地方,我亲眼见着工作人员将一身新衣的奶奶缓缓推入焚化炉内。
    “最后再道个别吧。”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完,便一伸手,熟练地按下李一个摁钮,在全部人的注视下,巨大铁炉中金黄色的火苗像是发了疯似地一窜而上,吞噬了沉默的逝者。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全程我都紧紧闭着双眼,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震慑着我全部的灵魂。
    储标抱着骨灰盒走出这栋阴森的大楼,眼睛红得可怕。我和储盛,陈兰,默默跟在身后。
    今日阳光格外的灿烂。走出了几步,我才回身又望了一眼那幢水泥灰的房子。房子屋顶外延挂着一拍巨大的烟囱,黑色的烟雾绵延不绝地从那些金属制的方长的管子里冒出。
    此刻,不知道又是谁化作了一股云烟散去。
    这股烟,是他或是她,也可以是你。或者说是所有的我们。
    一直没有将临的悲伤绝望,突然在这个瞬间,全数压倒在我的肩膀上。
    我很想嚎啕大哭。
    ******
    我是在元旦文艺汇演的当天才又见到陈染之。他和梁艺琳的乐器合奏节目正好是排在我们班节目的后头。
    我们几个人一同挤在不大的后台里候场。此刻舞台上正表演者的是来自五五班的诗歌朗诵《白杨礼赞》,还显稚嫩的嗓音硬是伪装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沧桑感。声调随着伴奏音乐的起伏或低沉或高升。
    但相比台上几位表演者的全情投入,台下观众的表现实在有些忘乎所以。不觉间,恍若以为自己踏入了清晨的菜市场,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诗歌朗诵这样的节目,真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我心里突然生了些紧张。一想到我们班的表演节目也并不见得要比诗歌朗诵高明到哪儿去。
    陈染之正站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是紧张,还是单纯得不想说话。
    我想到上次无故放他鸽子的事情,觉得还是要当面同他解释一下才比较安心。
    “嗨!”我走到他面前,尴尬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心是想与他靠近,但是我们之间的生疏感却越发的强烈。
    陈染之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我:“储悦。”
    “上一次的事情,我临时有事,没来得及跟你说,所以我……。”
    “我听人说了,你奶奶去世的事。”他打断我的话,却好像并不准备再一些类似于安慰我的话语。毕竟其他人,甚至是关系同我并不亲密的人也是这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他怎么知道的,自然是梁艺琳跟他说的。
    “梁艺琳跟我说的。”
    果然。
    “那我们今天能一起回家吗?”我又恬不知耻地向他抛出了邀约。
    “为什么放学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储悦?”
    “什么?”面对陈染之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措手不及。
    “因为我比较厉害,所以跟我走在一起也会让人刮目相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才想要跟我和好?”
    “我……。”我哑口无言。这些话,这些话,他怎么会知道。我活像是默写打小抄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的路炎炎,吞吐不语,面上大骇。
    “储悦,该我们上场了,你还愣着干嘛阿!快拿上你的道具呀!”
    大灰狼扮演者李壮壮毫不留情地对着我的肩膀重重一推。我想李壮壮同学真是对力量一无所知。他难道不知到自己手上这只是轻轻的一推,就足有毁天灭地的功效吗?
    我没有防备他的暗算,脚下踉跄几步,整个人侧身向侧面摔去。失去身体重心的一刹那,惊惧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而我,我眼睁睁地看着陈染之脸上惊恐地伸出一只手,妄图来扶住我。结果自然并没有所想的那么美好。我既没有得救,陈染之也随着我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意外,引起后台一阵骚乱。
    而始作俑者,李壮壮则还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脸上左右闪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拼凑起来,就是所有电影里的超能力者在某个机缘巧合下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的能力时的表情。
    只不过,李壮壮的超能力,应该就只是能吃罢了。
    各位观众围着我俩看了半天的热闹,竟然没有人想到搭把手将我们扶起。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手撑着地,挣扎的从地上爬起。只是我刚一动作,被我压在底下的陈染之立即痛苦的□□了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刚才我倒下时,身体的重量全部都压在了陈染之伸出的手腕上。我见他侧躺在地,眉头紧皱,心里一阵发凉。
    “陈染之,陈染之你还好吗?”我焦急地着想要去触碰他的手。
    “别碰我!”陈染之的冷声呵斥吓住了我。
    “陈染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梁艺琳在我背后一阵大叫。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她人就已经挤入人群走到了我跟前。
    “怎么了?”她问我,用质问的语气。
    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你自己不会看吗?”我言语带刺,毫不留情得扎向她。
    “储悦?”梁艺琳显而易见的愣住。
    “我跟你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跟陈染之说?”即使是当着陈染之的面,我也顾不得许多,脑子一热,便一股脑的将心里想说的话都给倒出来了。
    我真没想到,梁艺琳竟然会是这样的人。明明当日在小剧场时,她看我的眼神是多么得真诚。
    “储悦,其实我担心你有了陈染之后,就不会再跟我好了。”
    所以,我才会信口就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了她。
    “我觉得陈染之很厉害阿,和他走在一起的话,就感觉自己也很厉害。”我现在想起来,深刻的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吃坏了脑子。
    “怎么了!”
    我正和梁艺琳这边对峙着,音乐老师听见了风声,匆匆忙忙的赶来,拨开一众围观看戏的无关闲人。
    “陈染之?”音乐老师一眼就瞧见了还躺到在地的陈然之。
    “梁艺琳,怎么了这是?”
    “老师……我。”梁艺琳头渐渐埋下去,却再也说不出多的一个字。
    “储悦!”林元挤进人群拍了拍我的肩:“马上就轮到我们班表演了,快走阿!”
    “可是……。”我犹豫看了一眼正躺在音乐老师怀里的陈染之。他始终都没有看我。
    “哦。”我收住到嘴边想说的话,一咬牙,还是跟着林元转身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班的表演实在乏善可陈。
    过于雄壮的大灰狼,十分造作的小白兔。外加上我这么一颗走神了全场的树。不过可能正是这所有不和谐的元素,却出现在了同一个舞台上,形成了一种莫名搞笑的氛围。
    肯定是搞笑的吧。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李壮壮粗声粗气地说到这句时,台下顿时笑翻了一干观众。
    小学生都这么幼稚吗?我冷漠地抬手擦了擦李壮壮飞溅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
    结果又引起底下一阵哄笑。
    最终好好的一出本着法制安全教育为目的的剧目,沦为了全场的一个笑点。最可笑的是,谢幕的时候,除了我这个配角以外,另外三位主角对于现场的反应似乎格外的满意。
    好吧。我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笑起来。
    后来,陈染之和梁艺琳的‘惊天’合奏还是告吹。陈染之的手受伤不能动,完全弹不了琴。之前的无数个彩排的傍晚所付出的努力也随之付诸东流。
    一直到全场文艺汇演结束,我都没再见到梁艺琳的影子。
    文艺汇演结束,各班排队回教室。
    再见到梁艺琳,是在我们班的走廊外面。围绕着她的,有三个成年人。除却一个我认识的苏老师,其余两个我都没见过。
    一男一女,穿着打扮十分朴素,人也似乎上了年纪。特别是那个中年男人,一侧的鬓角已经全部斑白。
    他们是谁?
    我正纳闷着。那个一直侧对着我的中年男人忽然转过头,朝我这儿看了一眼。
    只一眼,却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跟梁艺琳。
    ☆、第 23 章
    从梁艺琳那一次送我回家后,到第二天放学我们就已经手拉着手同回一个小区了。
    我们果然是住在同一个小区,不过她家是在小区第一幢楼里,而我家则在倒数第二幢。但是这也很难解释我们同在一个小区,后来还上了同一个小学而且同班,而我却始终不知道这一个巨大巧合的存在。她一直默默的蛰伏在我的身边这么多年。
    后来我问过梁艺琳。但是她对这个问题却始终支支吾吾的,只是告诉我她上下学以前一向由她的爸爸妈妈用小轿车接送,所以我才一次都没有同她偶遇过。
    但是我想,她总归有一次,应该在这条千篇一律的小区通往学校的路上,曾经透过车窗见到过我,至少一次。
    否则,她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脱口而出,储悦和我是住同一个小区的。
    我偶尔也是会好奇,梁艺琳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巧合,是正好在我生病的前一天,或者是在很久之前的开学第一天。
    有了我的陪伴后,梁艺琳家的小轿车再也没有开到过学校里来。即使是下暴雨的天气,她高大又温柔的爸爸在楼下早早发动好汽车准备捎上我带着梁艺琳一起去上学。
    我一句谢谢都已经挂在嘴边了,从楼上一路飞冲下来的梁艺琳,却生硬地拽着我的手撑开伞匆匆踏入了雨幕中。
    “爸爸,你快去上班吧,我和储悦两个人能行的。”梁艺琳笑嘻嘻地看向我,而她她无处安放的眼神,仿佛在寻求我的一个许可。
    “我……。”我刚准备开口,风雨便无情地灌了我一嘴。
    “对的,叔叔,我和梁艺琳上学去了。就一点小毛毛雨,淋着还凉快。”我淡定地指了指伞外如瀑的雨势,心里的泪却已经流了一地。
    梁艺琳真是搞什么,这么大的雨,坐个她
    爸的车而已,怎么感觉像是有人要拐卖她似的。
    小区通往学校的路途并不遥远,步行大约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但如果坐车的话,估计五分钟都不需要,而且也不会被淋得浑身湿透。
    梁艺琳站在我的右侧,是风吹来的方向。她为我挡住了大半的风雨,我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只是盯着她垂在外侧的手背上缓缓淌下的水滴,默默地出了神。
    “梁艺琳。”
    “嗯?”
    “为什么不坐你爸爸的车阿?”
    梁艺琳冲着我甜甜一笑:“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去学校阿。”
    她在撒谎。
    “可是坐你爸爸的车,我们不也可以一起去学校吗?”我轻而易举地就揭穿了她这个显然站不住脚的理由。
    “哦,可是……。”梁艺琳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此刻的犹豫泄露了她的无措:“可是,如果坐我爸爸的车的话,我们就没法说悄悄话了阿。”
    “悄悄话?关于谁的?”顿时,我两眼放光,一下就被这三个字背后所可能隐含的秘密给吸引了全部的思绪。
    “关于……关于……。”
    “快说呀!”我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只当她是在拿乔。
    “关于……。”但是梁艺琳却还像是一盘卡住的磁带,迟迟不见下文。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后来我想,那样的眼神,应该叫作,孤注一掷。
    “关于我的。”
    “你的?”我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我原本就已经摩拳擦掌的兴奋,显然一下就又上了一层楼。
    “储悦,我……我跟你不一样,我跟许多人都不一样。我是不一样的那个。”
    梁艺琳越说越激动,也越发的语无伦次。而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心却也越听越凉。
    搞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是不一样,你当然跟我们不一样阿。你是手握着变身胸针,代表正义消灭一切的水冰月,你也是拥有胜利女神权杖的雅典娜,你更是无所不能的梁艺琳。
    你当然跟我们,跟我不一样。
    “哈哈哈。”我尴尬地笑了笑:“是阿,你当然不一样,谁又是一样的呢。苏老师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吗,哈哈哈。”
    我正努力笑着,才发现梁艺琳正凝视着我。
    她一语不发,而我的笑声也渐渐收住。
    清晨的人行道上,烟灰色的雨幕中,来来往往俱是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正前方的馒头铺子里里里外外挤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巨大而又蓬勃的热气越过人群的头顶,向着街道,向着世界蔓延开来。
    脚边陷下去的一个小坑里积满了雨水,我一低头,遇上了此刻的我和梁艺琳。
    平常的跟过往任何一天都一样的清晨,只是我的耳边多了雨点敲打尼龙伞面的滴滴答答声而已。也只是梁艺琳此刻微微发红的眼眶。
    蓦然间,我的心狠狠抽紧,半天提不上一口气。
    “梁艺琳?你怎么啦?我……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人面色,心想着刚才的自己是不是口是心非的过了头。
    “没事。”我看着梁艺琳有些艰难地扯了个笑:“下雨天心情有点不好,我们快走吧,不然上学都该迟到了。”
    “哦”。我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天的梁艺琳为什么突然就情绪失了控。
    我更不知道,她所说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但是这一切,有关于梁艺琳的事,我似乎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谁都注意到了面前这突兀的一幕。三一班的风云人物,被老师和两个陌生的的中年人包围着。
    梁艺琳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垂在她脑后梳的光滑水灵的马尾辫,蓦地有点像是冬天被霜打蔫了的菜叶子。
    无力,且没有生机。
    她忽然抬起头,像是有感应似的,朝着我站着的方向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傻站在原地的我。像是往常无数次一样,她抬起一只手,笑着对我挥了挥。
    与其说是在同我打招呼,却更像是在跟我挥手告别。
    我很想走上前去,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的脚下像是生了根,寸步难移。
    苏老师察觉到了此刻人流渐渐密起来,她挥手赶走了好几个不识相凑上来的的学生,转而对着那个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
    苏老师说得什么,我没听见,我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是分外得严肃。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苏老师说得话十分得赞同。转而,他牵起梁艺琳的手,跟在苏老师的身后,同那个中年女人一同上了楼。
    很快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晚托是语文课。
    但是苏老师没有来上课,一并连同梁艺琳也没有回来上课。
    我一直忍不住盯着讲台前站着的那个陌生老师走神,手边练习册上印的题目仿佛都成了我看不懂的天书。
    梁艺琳。这三个字在我的心里走了整整一节课。
    我前面的位置空着,相应的,我的心,也好像空了一个角落。空荡荡的没着落,难受的很。
    终于熬到下课铃打起,讲台前的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门,整个班级顿时就沸腾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显然大家都对梁艺琳的事都十分感兴趣。
    是啊,感兴趣。
    连一向都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张淼淼,也难得张嘴问了我一句:“梁艺琳怎么回事阿?”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哦。”张淼淼点了点头,不再多追问:“我回家了,明天见了。”
    “嗯,再见。”
    张淼淼是个不爱刨根问底的人,或者说,他对外界的事根本也就懒得关心。
    但是别人可就不是这样了。
    “哎哎,储悦,你知道吗,梁艺琳怎么回事阿?”
    “对啊,对啊,那两个人是谁阿?”
    “怎么找到学校里来了呀?”
    “对的,而且你有没有觉得梁艺琳长得跟那人有点像哎。”
    “长得像?难倒是亲戚?”
    几个聒噪的女生一拥而上,对着我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围剿。而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
    “阿,怎么会?”
    “对啊,你不是和梁艺琳是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就是!”
    他们显然不想放过我。其实我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想要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我要回家了。”我将书包往肩上一背,板着一张脸,下了逐客令。
    “哎哎哎,我知道了。”只见我们的副班长齐亦从门口一路小跑进来,冲到我们这儿。
    “我……我刚去办公室问作业,正好听见老师们在说梁艺琳。”
    “说什么?说什么?”本来围着我逼供的一众人,立马调转了枪口,整齐划一地全部对着齐亦。包括我。
    “这个……。”原本刚刚还是兴冲冲地人,面上却莫名其妙挂了点难色。
    “怎么了阿?”我身旁站着的林元不解又不耐地催促她开口。
    “我也是偷偷听来的,随便乱说,好像对班长不好吧。”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是一个善良的人被着我们这帮恶人给逼迫了似的。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不当讲,可以滚下去了。”
    “我知道个秘密不知道该说不该……。”
    “但说无妨。”
    是啊,但说无妨。
    “怎么会!我们也是关心班长吗,你跟我们说,我们也不会说出去阿!”
    “是啊是啊!”
    “啊呦!我的班长,你就赶快跟我们说吧!”
    既然已经吊起了大家的兴趣,又何必还装出一副推脱不得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屑,却又耐不住那份迫切的求知欲。只能顺着大家伙一起应付了齐亦几句。
    当然,最受用的还是林元的这声“班长”。
    齐亦眉间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四下张望了一圈,一手掩在嘴边。等她终于做足了前戏,才倾身凑到我们之中,压着嗓门开口:“我听说阿,那来的两个人是梁艺琳的爸爸妈妈。”
    “怎么可能?”路炎炎不可置信地一口否定:“梁艺琳的妈妈我们都见过阿,又年轻又漂亮的!跟来的那个一点都不像!”
    “哎哎哎!你叫什么叫!我话还没说完嫩!”齐亦不悦地看向路炎炎。
    “别听她,你继续说。”又是林元及时出马,好声好气地安抚住了齐亦。
    “梁艺琳现在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是被他们领养的。今天来的那两个才是,听说正准备将她认回去呢。”
    “阿!怎么这么可怕!”路炎炎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其他几人也皆是满脸震惊的模样。又震惊,又同情。
    震惊和同情,都是因为事不关己。
    “哎,梁艺琳好可怜阿。”林元重重叹了口气,脸上装出的悲伤完全不能掩盖她眼里正跃动着的那一丝兴奋。
    而我呢。我很平静,因为在听齐亦讲完后,我的脑海中是持续的一大段空白。
    空白之后,心中缓缓上升的那股情绪,是羞愧。万分的羞愧。这样的一个事实,作为她所谓的好朋友,我竟然是从这样的一个场合中得知。
    现在回想起来,过往的那么多事,都暗藏着蛛丝马迹。而我却从来没有多关心过她一句,不管她会不会告诉我,但是至少我应该要问一句的。
    作为一个朋友,最起码的关心,我没有做到。
    对于梁艺琳,其实我跟班上的大多人都一样,眼里只看的到她光鲜亮丽的一面,只从她身上看到了生活格外宠爱她给予了她许多。
    甚至,某些时刻,我竟也暗暗藏着一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会掉下来的吧,是不是,总不可能一直都这么优秀吧。
    结果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它真的来了。它来了,却不是已我想要的模样。偶尔让梁艺琳数学也考差一次,她可能就会知道我学数学的辛苦了。我只是这样想的而已。
    但是老天却偏偏要送我一份‘厚礼’。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地狼藉。再抬头,是两个面目可憎的成年人。
    完了。
    我顿时坐倒在门边。
    什么都完了。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但是我的朋友,我的家,包括我,注定了,要死在今天。
    ☆、第 24 章
    饭店倒闭这个事实,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眼前两位当事人的验证。
    记忆中,陈兰和储标的争吵也不是没有过。偶尔的因为在某些意见上的分歧而产生的口舌之争,来的快,平复得更快。没有一次是像此刻这样,闹出如此大的一个阵仗。
    储标弯身坐在沙发上,左手手指上夹着一根烟。一片缭绕的烟雾之下,是他紧绷着的黑脸。看着他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烟头,我无从猜测这究竟是他抽的第几根烟了。
    陈兰斜靠在主卧的门框上,双手抱肩,红着一张脸微微喘着粗气。她先发现我,手狠狠一指我房间的门口:“储悦,给我回自己屋里去。”
    我却依然傻站在门口,对陈兰的严厉恍若未闻。
    客厅深棕色的地板上铺了一地从大小到花色都不一的碎片,我盯着其中茶几旁的一堆瞧了小半天,耐着性子想要辨别它们尚且还完整时候的样子。
    陈兰的话没有换来我的反应,原本沙发上坐着的储标倒是站起身来了。
    “我今天去外面住,你自己在家里想想清楚,改天再说!”粗哑的嗓音中满满的都是不耐烦。
    “说什么说!”原本正偃旗息鼓的陈兰像是疯了一般冲到储标跟前:“去外面?哪个外面阿?你是不是跟那陈群一样也在外面养了条狐狸精阿?”
    “你瞎讲些什么玩意!你脑子出问题了!有毛病阿!”储标伸手猛地推了下陈兰。
    陈兰随即往后倒踉跄了一大步,她眉眼间的那股杀气顿时就蒸腾了起来:“你还推我?你要不要脸阿?你借钱给储林这个畜生还债就算了,最后还把饭店给抵出去了!你……你……。”陈兰手点着储标,浑身剧烈地颤抖开来:“这……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就抱着你弟你妹去过日子吧!我跟你们姓储的老死不相往来!”
    “陈兰,储林是我弟弟,我爸去的早我妈又常年生病,我不管他谁管他?”储标也是眉眼一横,毫不服软的模样。
    “那我们呢!我们谁来管!”陈兰尖叫了一声,冲到我面前,拽过我的手,将毫无防备的我拖入战局的中心。
    陈兰正是激动,手上用力巨大。我疼得脑子里嗡嗡一片,却也不敢吭出半点声音。
    “你看看储悦!她不是你生的吗?还有储盛!他们怎么办!”陈兰说着猛地将我往储标身前重重一推,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
    “妈妈……”我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身后的陈兰,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可怕。为什么妈妈会变成这幅样子。
    “别叫我!你们姓储的以后就一起过吧!反正你爸也已经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陈兰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放学回家不小心撞入这场战局的我,也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似的。
    可是我有什么错?难倒就是因为我姓储?是储标的女儿?
    “你干什么呢!大人的事,拿小孩子撒什么气!”储标牵起我的手,将我拖到他身后站着。
    “什么大人的事!储悦,我可告诉你了!你爸能耐了,马上我们全家都要卷铺盖滚回乡下镇上去了,你以后再也见不着你的同学们,好日子基本就是到头了!”
    “回镇上怎么了?又不是去死!”
    “哈,怎么了?储标我告诉你,你丢的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你要吃苦你就一个人去吃!偏偏还要带上一大家子!我陈兰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当初你家一穷二白,你妈是怎么求着我妈把我讨进家门的你是全都给忘了吧?阿?这么一家子人,全是拖油瓶,没一个能指望的上的!好不容易来了市区混出点名堂了,你他妈倒好一朝打回解放前!”
    “你他妈也别给我唧唧歪歪了,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储标将指间的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扔,脚用力踏在上面来回碾了碾:“要是过不下去了,我们就……离婚!”
    “你说什么?你这个畜生你说什么?”陈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储标,仿佛要用眼神将他看出一个窟窿似的。
    储标眉头紧皱,紧抿着嘴,一时之间没有开口。似乎在为自己提到那两个字而感到了一丝的懊悔之意。
    “就是离婚!”储标狠狠一跺脚,拔高了嗓门大声喊到。
    “你这个王八蛋!你说什么?阿?你说什么?离婚?我跟你拼了!拼了我!”陈兰张牙舞爪着生生扑向储标。
    储标应激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不巧我正好站在他身后。我整个人都被撞到在地,后脑勺首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袭向我。
    “啊!”我听到一声尖叫,不是我的,是此刻正站在门边放了学回来后撞见这一幕的储盛的。
    “妹妹!妹妹!”他惊呼着朝着我扑过来。陈兰和储标失掉了的理智,似乎终于在这几声叫喊中清醒了几分。
    我仰面躺倒在地上,清晰地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从我的头皮中渗出来。
    “储悦!储悦!”
    这下,是陈兰在叫了。
    真好,爸爸妈妈终于不吵架了,真好。
    我的眼泪自眼眶滑落,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头皮扎进了一块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玻璃片,医生给我缝了十来针。缝针的时候,没有打麻药,是陈兰抱着我缝的针。
    她一直在我耳边同我说话,引开我的注意力。
    而我却对她说得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心里一直转着两个字:离婚。我看着面前头发散乱,泪痕干涸的陈兰,想问的话就堵在胸口,却怎么也提不上来。
    你们会离婚吗?
    那我和储盛怎么办呢?
    我们会分开吗?
    惨白一片的灯光下,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我缝针。他见我看他,礼貌地弯了弯眼:“很快就好了,小朋友再忍耐一下。”
    头皮又麻又疼,我却有些茫然。
    陈兰脸上的愧疚是显而易见的深刻。她见我正昂着头看她,十足爱怜满满地替我拨开额前垂落的碎发。
    冰凉的指腹划过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别动!”一声轻呵,是医生的。
    “疼?”陈头低头询问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只是垂下眼,没有回应她。刚才的一幕幕太过深刻又鲜明,仿佛现在还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而恐惧,也还依然翻滚在我的心头。我握紧双拳,不长的指甲死死扣着掌心,妄图压制住身体一波又一波毫无规律的颤抖。
    一想起刚才的事,我几乎就想要呕吐。
    等一切弄完,再同陈兰走出医院,已然是接近半夜。
    路上行人稀少,呼呼的夜风中,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而身前,身前是一片难测的未来。储标坐在马路的对面的路沿上正大口抽着手上的烟,那指间的一点猩红在晚风的煽动下燃烧得更加的欢唱与盛大。
    这一刻,明明我与他遥遥相隔着数米的距离,我却仿佛异常鲜明地看到了额间那一道道浅浅的沟壑和眼中盛满的红血丝。
    岁月不饶人。什么时候,我都还没有长大,但是储标却已经在渐渐地老去。
    我听过一点关于叔叔储林的事。他比储标整整要小了一轮,十二岁。由于家庭的原因,从小就是由储标给带大的。用陈兰的话来说,都快赶得上储标的大儿子了。
    储标对我叔叔一直是深怀歉意的。这样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歉意,从储标总是反复不断的在我和储盛面前提及储林的故事时,我就能深刻地感觉到。
    储林初中考高中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储标在奋斗打拼开饭店时。而当时金云仙也已经一同被接到市区里治病。
    所以当年我叔叔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宅里,除去已经出嫁了的储英偶尔过去看看他给他烧顿饭什么的,其余学习生活都是他自己一人承担。我想想,初三该有多大呢?也就比现在的储盛大两岁。
    仅仅两岁而已。
    储林读书很好,即使条件是如此的艰苦。
    但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最后中考分数出来,储林差了四分没能考上他填的高中。
    故事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那我想储标对于储林的抱歉不会有这么多。储林虽然说差了四分,但是当时正好有一个自费生的名额。学校老师找到他,同他说只有交五千元的择校费,他就能上那所重点高中。
    这件事,他在电话里同储盛提了一句。但是当时储盛正是医院和饭店两边跑的状态,忙得焦头烂额,转身就将这件事给忘了。
    储林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他没再继续读书,也没来市区找我们,渐渐得就同镇上的一群小流氓混熟了。
    等到储盛后来再回过味来,一切都已经太晚太迟。
    一个人的人生,好像就是在这么一个不经意的片段中,轰然就被改写了。
    很多年以后,我偶尔从储林的口中提到他的一个老同学,当初也是交了五千元才上的重点高中。
    “她读书时连我一半好都没有。”他平静的语气中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愤愤,而是一种苍凉,是一种我当时还读不懂的人生情绪。
    而如今呢,那位老同学上了高中读了大学,现在在某所大学当老师。同深夜还在街头徘徊拉客的储林,已然是有了云泥之别。
    “也许命运,真的都是天注定。”储标微微谈叹气的模样,我至今都铭记于心。
    将所有的一切不公,全部推给虚无的命运,也许这是人选择能自救的最后一步路了。
    因为在我看来,叔叔储林的这个人生故事中,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承担这份责难的人。
    但是命运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虚空,她是接不住人的怨恨的。凡事总需要有个实体站出来担当这一切错误的承受者。
    储标便站了出来。事后弥补,即使于事无补,也却聊胜于无。
    *
    陈兰自然也是一眼就发现了马路对面的储标,她握着我的那只手顿时收紧了好几分。我小幅度地挣扎了下,却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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