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等待10
水淹没了头顶。
在水中, 光线也改变了面貌,一切都扭曲了、异化了,最平庸的木材也变成了晃动的舟楫, 植物也在浪涛中鬼影般舞蹈。
一开始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可能是水灌进耳朵的缘故,也可能是洪水的巨响太震耳欲聋, 但在水里呆了一会儿之后,身体里的另一种听觉系统苏醒了, 除了外部的巨声以外,他忽然能听见别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身体内部。
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喉咙被水灌满的声音, 在嘈杂的洪水中轰鸣。
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虚幻的、概念化的、想象中的母亲, 他突兀地想到:在她的羊水中,是不是也是这样相似的感觉?
他在水中诞生、成长, 又在水中死去, 随着洪水流走……或许, 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感觉很安静。
他不能呼吸了,充斥在肺部的是一种窒息的痛感, 这种痛感逐渐蔓延至全身,他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他以一个仰躺的姿势,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水面方向有一片浑浊的光,与世界一起摇晃。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以及真实的记忆很近了,几乎就差临门一脚,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并不感到全然的痛苦, 痛苦中夹杂着一丝轻松,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很近,这种真相中“小雪”占据很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其中必然还包含一些更痛苦的东西,比如他已经忘却了的亲人朋友们的死,或者过去的经历,让他变成“尸体般入睡”的人的原因……离这些真相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就没办法了……死亡总归会结束了吧。
死亡是一切的归宿,这样不错。
他放弃了挣扎,迅速波涛拍入了深渊。
就在他即将与死神面对面亲切拥抱时,一双手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迅速拉着他往上升,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明明已经在水底看到了一张死神的面目,结果忽然被拖着迅速远离了,周围的水流呼啸而过,越来越亮,汹涌的波涛中时不时会划过一些发光物,像彩色的风或者鱼群,他不清楚了,他缺氧太久,整个人都不清楚了。
在他此生最大的一种茫然中,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向外的听觉系统骤然复苏,他听不见自己了,只能听见更大的山倾海覆。身后的人还贴着他,在水中他几乎感觉不到那个人的体温,他想回头去看,但是依然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没有意志的塑料袋,漂浮着。
目力所及之处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只有一座小岛还在视觉边缘耸立着,那是墓地所在的那座山,现在只剩一个顶露在外面。
他依然没有力气,肺里灌满了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还在呼吸,他被身后那人托着,望着深黑的天空,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浓云闪电,什么也没想,只是漂浮、漂浮。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脑壳一痛,撞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他没有反应,人已经被翻了一面,肋骨和肚腹磕在那坚硬的东西上,仿佛被捅穿了一样疼,他疼得要眼前发黑,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吐,吐了很多很多水,原来一个人的肚子里可以装这么多水。
肺部终于重新灌进了空气,他早已停摆的大脑慢慢运转起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那座“小岛”上,身下是一片嶙峋的山石,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到还泡在水里的小雪。
对方只是从视觉上就能看出来已经筋疲力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大圈,全身泡在水里,像一只暗淡的水鬼,只有一只手还拽着一根“岛”上的石柱。
他一回头,就看到对方的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睛。他想要问“你为什么不上来?”可一是嗓子太疼,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二是时间太短,几乎是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就完全没有了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放开了最后一点与地面的连接。
他伸手去拉,但全都错过了。
对方瞬间就被汹涌的水浪卷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玉求瑕,你答应过我,会活下去的。你发过誓。”
这是一句什么意思的话呢?
一个人如果要发誓,一个值得在死亡的那一瞬间被提及的誓,那么这个誓言一定是需要他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的,是这样吧?
他在什么情形下,会发这样的誓呢?
是在危机中许了一个愿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已不想再活,才会逼迫着自己发了这样的誓呢?
他回忆起最后一刻那双漆黑的眼睛,它们黑如深渊,叫他不寒而栗。
身体仿佛被那个“誓言”启动,先于理智行动起来,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嶙峋的山石向上爬了很远。
他又回头去看,可能是刚刚小雪被卷走的地方,而那里已经被淹没了,洪水追随着他,几乎只在他身下一尺远的距离。
他麻木地往上爬,最终爬到了山顶。
水面也停留在下方一尺左右的距离。
整座山都被淹没了,只剩下他最后立足的这一个小岛,纵横距离不到一米。
他颓然地坐了下来。
黑云终于也来到了他的头顶,闪电在其中穿梭,却没有雨落下来,汹涌的洪水甚至也平息了,变成了镜面一般的死寂,只是顷刻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安静的坟场。
面对着这块巨大的镜面,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在宽广无垠的埃列修斯田野岸边,碎成了无数片镜子的妹妹。
在她分崩离析的瞬间,他仿佛也随之被拉入了一个镜中世界,在里面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各个角度,各个距离,他有着那么巨大的自我,但身处在千万个自己之中也不免惶惑。
这时玉茵茵出现了,但镜子没有映出她,在千万个“玉求瑕”的镜像中她只身一个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哥哥,说我不恨你是假的,说我不爱你……”
“也是假的。”
他如同一尊冰雕,看着妹妹在自己眼前如同水晶或玻璃般燃烧,慢慢融化,做不出一丝表情。
玉茵茵并不在意,用她一贯骄矜又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猜对了,死人是出不去的,我出不去,蒲天白也出不去,至于方思弄……我不确定,因为我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结局。你也别放弃吧,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转身,玉求瑕忽然伸手,在火焰中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紧绷着,乍看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就像过去无数次的会面一样,可颤抖的细纹又泄露出那么深重的悲怮,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她最后一次感觉到疼痛,轻轻地说:“哥,你知道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她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道:“小时候,有一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拼拼图。拼完的那一瞬间你笑了,阳光落在你半张脸和一只眼睛上,那一瞬间……”
“我记了很多年。”
说完这句话,整个镜子世界破碎了。
洪水中的小岛上,他的记忆顺着这个画面全部归位,跟他在这个“世界”中,失忆之后的调查和思考融为一体。
在所有和“金字塔”有关的、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一则神话,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奥西里斯神话。
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与天空女神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分别是弟弟塞特、妹妹伊西斯与奈芙蒂斯。古埃及流行亲族通婚,两位妹妹分别嫁给了兄长,奥西里斯的妻子是伊西斯,奈芙蒂斯则嫁给了塞特。
奥西里斯作为长兄在人间行使上下埃及的王权,塞特嫉妒他,密谋将他骗进棺材推入河中溺死,最终也成功了,这造成了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
伊西斯不顾一切寻找丈夫的尸体,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法师,用魔法追踪到棺材,将其带回埃及。然而被塞特发现,他将奥西里斯的身体分成十四块,散布到尼罗河流域各地。
伊西斯没有放弃,她与妹妹奈芙蒂斯一起,用很多年时间找回了十三块遗体,但没有找到最后一块被鳄鱼吃掉的生殖器。伊西斯将这些碎块制成了木乃伊,奥西里斯复活了,但因为身体的不完整,他只复活了一个晚上,伊西斯在这一晚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荷鲁斯。
荷鲁斯长大后,最终击败了塞特,被诸神判定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奥西里斯则没有重新回到尘世,而是成为了冥界之王,成为了埃及文化中最重要的死神。
在没有记忆的时候,玉求瑕本能地被这个故事吸引,可是想不起来的缘由。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想起在“金字塔世界”中他曾经推断,那五部循环的电影是在讲述“人的一生”:青春期、寻找、爱情、生活、死亡。而如今,他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五部电影,其实是在讲述这个神话。
故事开始于“谋杀”,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谋杀——阿梅对巨大自我的谋杀。
然后是“寻找”,伊西斯寻找丈夫的尸体——俄耳浦斯寻找死去的妻子。
接着是“背叛”,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背叛、奈芙蒂斯对塞特的背叛——阿宾所遭遇的背叛,以及他自己实施的背叛行为。
继而是“复仇”,荷鲁斯对塞特的复仇——年叶流与忠烈孤儿两人交错的命运和不变的复仇主题。
最后是“复活”,奥西里斯复活为冥界之神——元首一次次死亡,重要的不是死,而是最后的复生。
不知道这一切是那个“更高”的存在所精心设计的玩笑还是所谓命运的巧合,伊西斯与奈芙蒂斯找回了奥西里斯的十三块身体,而他刚好经历了十三个世界。
所以哪怕忘记了一切,他心里也下意识地认为“世界”并没有结束,因为缺了一个部分的奥西里斯是无法真正复活的。
第十三个“世界”结束不了这一切,他依然在第十四个“世界”里。
可这一次,究竟要怎么出去?
同时回来的,除了“这一轮”的所有记忆,还有“上一轮”的。
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十八岁时,因为对迂腐的“戏曲世家”的反叛,他去上了电影学院,在父母的怒火中他只是短暂地快乐了一段时间,便觉得生活又变得百无聊赖。二十岁时,他在一次学生会大会上记住了方思弄的名字,不是特意去记,他只是记性太好。
后来这家伙就开始追他。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可能是因为懒得太郑重其事,直到那家伙明确地跟他表白,他知道再也没有了含糊其辞的空间。
他拒绝了对方。
是因为不喜欢吗?
应该不是,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放任对方在他身后追了两年。
可要说是喜欢吗?
当然也不是,当时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连自己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
被拒绝之后,方思弄便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承认,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他心里也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正出现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注意到那道目光的时候。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舞台下面的黑暗里,看起来居然像星子一样亮。
之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下意识往最黑暗的角落看去,几乎每次都会是“不出所料”。
在那道目光中,他总是下意识地会把背再挺直一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真是想不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过了那么多年。
他为之准备了一生的那件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做,父母似乎也对他完全失望,最终放任,而他的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看起来真的像在好好生活一样。
所以,就这样吗?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圆滑平和,可以与过去的一切和解,就这样走入庸常的生活中去吗?
就这样吗?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断片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他少有的能感觉到快乐的时间,他在挣扎中沉溺,乐此不疲。
然后就在一次寻常的醉酒后,他醒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显然是一间卧室,有着温暖的床铺,暖色调的墙壁、地板和地毯,窗户外面有一棵树的顶,说明这间房间位于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高度,玻璃擦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于是阳光也显得很透明。
他头疼欲裂,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又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他首先要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解锁手机后他看到一条躺在桌面的短信,这年头除了移动联通电信和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可在手机设定中,它的优先级依然很高,轻易地从几十条微信消息中脱颖而出。
他点开了它。
是一个未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学长你好,我是方思弄,昨晚在仙儒遇到你,冒昧把你带回了家里,你放心,床单被套都是换过的,微波炉里有早饭,你按预约键就可以吃。之后你可以自行离开,当然继续休息也没问题,钥匙在鞋柜上。再次为我的冒昧道歉,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看完这条消息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不他当然知道,他可以分析出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动机,可他不愿意分析自己,他气得摔门而去。
他赌气一般依然没有储存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等自己已经将那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倒背如流时,那个只有一条记录的号码也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
最后的挣扎是让助理在这些年收到的礼物中找出这个号码送来的所有东西。自从他拍下第一部 短片、走入大众视野开始,每一年收到的礼物也太多太多,大多数都堆在库房中没有拆开。
当时的工作室在CBD顶层,他坐在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将桌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一一拆开,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全球限量一百只,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怒火,他的理智知道这不对,是他自己亲口拒绝了对方,而对方没有任何义务在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追求。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情感,他还是生气,他气方思弄默默注视了他这么多年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找我呢?
为什么明明还爱我,却不再找我呢?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其他的礼物盒被相继撞翻,桌上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他盯着这片狼籍坐了很久。
在暮色四合时,他认输了。
他终于决定向庸常的生活低头,尝试和解与遗忘。
他拿着手机,用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对着那个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对话框是空白的,因为他早已赌气将那条唯一的短信删除。
他是那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用尽了全力也最多能憋出一句:方思弄,等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考虑。
他对着空白的编辑框很久,终于开始敲最后一遍字,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胸腹间仿佛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流出滚烫的痛苦,过去这么些年,他长成一个冰冷的怪物,几乎全拜对面这个人所赐,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要朝温暖的生活走出一步,她却像噩梦一样降临,如同“命运”一般冷酷无情。
可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男孩,他可以反抗。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似乎是不以为意,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父亲”在他的概念中更像一张陌生的面具,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浑身剧痛。
他曾发誓要向他们展开报复,现在要报复的对象却猝然少了一个,而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报复”这件事本身……
当然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父亲在一周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对方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得已,说我爱你……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当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其实是麻木的,那是他以为自己期待了一生的话,挂断后他盯着手机,觉得这三个字对他的震动还不如下一刻也许就会进来的方思弄的短信大。
没想到,玉建修就这么死了。
那条编辑了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的短信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了家。他想好了一万句话去攻击和刺伤生他的女人,他张牙舞爪,整装待发。当然他也想要探问玉建修的死因,这是人之常情。
而迎接他的只有深深宅院,和母亲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看到了露台沙发母亲的尸体,她背对着他坐着,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她死了。
他只停顿了几秒钟,就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月光下女人的脸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
她死了,死于心脏麻痹。
他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个带给他一生恐惧的女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他用旁边的座机报了警,靠在沙发边上等警察来,在这期间他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浑身汗毛倒竖。
警方的侦查结果是自然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黎春泥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外力造成的伤痕,血液中也没有毒素,她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可就是那么突然地死于心脏麻痹。
玉茵茵站在警戒线之外,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走到她面前,她的头没有动,只是翻着眼皮看他,黑眼圈太重,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鬼,她问他:“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他简短地回答:“没空。”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兄妹的感情从来算不上好,成年之后更是少有交集,但今年玉茵茵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有的是他真没接到,有的是他看到了也不想接,只接起过一次,是玉建修死前三天,玉茵茵让他回老宅吃饭。
他当然没回去。吃饭?吃哪门子的饭?他们这家人早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
而在母亲死亡的当日,他们站在警戒线内外对视,这两句话是他们当天唯一的交流。
玉茵茵打了那么多电话,四目相对时,却无话可说了。
但那一个对视,还是让玉求瑕有了片刻怔忪。
他没办法不想起玉茵茵小时候的样子,没办法不想起玉建修说的那句“保护你妹妹”。
后来他查看手机,发现玉茵茵又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甚至当时隔着警戒线对视时,她手中的电话依然在尝试拨通。但他为了回来见母亲,提前做足了准备,包括开启了手机的飞行模式,自然也错过了全部。
这几年玉黎两家的长辈接连死于非命,“诅咒”传闻四起,玉求瑕自己并不太信这些东西,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怀疑。他私下打听玉茵茵的行程——这些都是他这些年特意避开的消息——得知玉茵茵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建筑工作室,但因为建筑设计项目工期长的特点,工作室业务没法说结束就立即结束。
在玉茵茵给合作伙伴以及内部成员留下的信息中,玉求瑕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日期,他在下一个“特别的日子”闯进了玉茵茵在玉宅的房间,那一刻他看到玉茵茵神色复杂的脸。
他就是这么进入“戏剧世界”的。
在第一个“世界”中他差点死了,是玉茵茵和他曾经的老师董彬郁救了他。出来之后他终于和玉茵茵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拼凑出了一些残破的真相——
玉黎两家因为“血源诅咒”,在这种“戏剧世界”降临的时候必然会被卷入,不过也不会一次性全部被卷进去,而是等“世界”中的本家血脉都死绝了才会拉下一个进去。
他们家这几年去世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而这个“诅咒”恐怖的一点,是已经被卷入的人没办法向不知情的人透露任何情报。
玉建修是在大哥玉建安死后被卷进去的,黎春泥则要早很多,在更上一辈的黎勾元死后就进去了。黎春泥在里面经历了数十个“世界”,得知最多真相,也最能感受到情势的紧迫。
她天真地想要保护她的小女儿,所以选择牺牲长子,她想要将玉求瑕训练成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终结这个“世界”的人,只要玉求瑕不死,玉茵茵就不会被卷进去。
然而事与愿违。
儿子和女儿都在向一个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成长。
在玉求瑕离家之后,黎春泥没办法再控制他,反而是玉茵茵先发现了她的秘密。玉茵茵发现,间隔数月,父母就会有一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勒令她远离。
玉茵茵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小孩,怀疑和好奇催生了她的行动,她在父母的“锁门日”提前藏进了衣柜,也因此被卷入了“世界”。
按照玉茵茵的说法:“我明明都代替你进去了,也打算结束这一切,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恨爸妈吗?你不是恨我吗?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好不容易我可以不欠你什么。”
相似的话,玉求瑕也想对着方思弄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方思弄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与自己有关,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第一次看到方思弄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只有在见到母亲尸体的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都这样了,方思弄还要靠近他啊?
方思弄到底在看什么?在爱什么?在……干什么啊?
而当时的情形也十分应景,他是穿着女装的奥菲莉亚,正双腿分开骑在扮成士兵的方思弄的身上,他气得血管都要爆了,手起刀落,刺穿了方思弄的心脏。
回到现实世界后,他去找了方思弄,但对方显而易见是在躲他。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也更生气了,他对方思弄的感情本就矛盾又复杂,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直接放弃了。
他果然和玉茵茵很不相同,玉茵茵在进入“世界”直面死亡后,出来的反应是想要弥合他们破碎的家,而他呢,则完全摆烂,对现实中的麻烦直接破罐破摔了。
后来,玉茵茵死了,方思弄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攻略成功。
他回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这个“世界”中,他如同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一般孤独地活着,他拍了很多很多电影,写了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邂逅了很多很多人。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空的,非常不完整。
而在很偶然的一刻,真的非常偶然,他甚至不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午后还是深夜,他想起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样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
是谁呢?
在哪里呢?为什么在黑暗里?哪里那么黑呢?是夜晚吗?还是舞台下面?后场?
是谁呢?
那一个瞬间之后,他苦想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后来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有天还连带着一串电话号码。
醒来之后他依然记得那个号码,拨出去,是空号。
他开始发了疯一般拨打那个号码,一有空就打,对面的回答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可他总坚信这个号码是会接通的。
他打了几十年。
但那个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他也没有见到过梦中的那双眼睛。
直到死亡降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去,只是失去了这些记忆,在年轻的身体中醒来。金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他恍惚了片刻,发现自己走在校园里。炮仗花的色泽如此鲜艳欲滴,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年轻、干净、轻轻颤抖:“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转过头,看到那人低垂的、被额发和睫毛遮住一大半的眼睛。
刹那之间他心如擂鼓,几乎要将胸膛撞破。
他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中,无法抑制心中徜徉的喜悦,他几步踏上前方的花坛,回过头,将那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在梦中见过千万遍的眼睛。
他忘记了一切,但悸动已成本能。
他听见自己轻快的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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