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等待06
说回那本书。
梅斯菲尔德说正是因为那本书, 他才能在死后活着。
他问那是什么书。
梅斯菲尔德想了半天说,能够叫出那本书的语言已经失传了……不过后来它的传说流传到埃及,被那里的祭司争相效仿, 后来他们创造出了《亡灵书》,《亡灵书》你知道吗?
他知道《亡灵书》,大学学世界文明史的时候学过, 后来有部最后流产了的片子也涉及到相关内容,他还详细研究过。
《亡灵书》是古埃及的一系列宗教文本, 因为古埃及的文字很长一段时间被祭司阶层垄断,所以一开始《亡灵书》只在王室墓葬中出现,包括金字塔墓室壁上或石棺面上的祈祷文、颂歌、咒文。经过几百上千年文化下放到民间, 平民死后也会将咒文写在莎草纸上随遗体下葬,在这些行为中的所有文字内容所形成的整个文献集, 被称为《亡灵书》。
《亡灵书》主要用于指引死者在死后世界中的旅程,旨在教诲或提醒死者, 在冥界会遇到的每一个事件、会为他/她的所作所为受到何种审判, 冥界的每一个神都要求了解关于他/她生活的事实, 他/她应怎样回答等等,以使他/她能够战胜在冥府旅程中所遇到的一切危险和障碍。亡灵书的中心思想就是使死者复活, 并平安地过渡到下一个世界。
那些《亡灵书》有没有用不知道,不过按梅斯菲尔德的说法, 他捡到的这本是所有这些《亡灵书》的母本,也是唯一的真品。
“所以是这本书在指引我?”方思弄艰难地说服自己相信这些怪诞的说法,“指引一个死者的灵魂?”
梅斯菲尔德点点头:“没错。你死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书’在指引你,走向复活之路。”
而在复活之前,他都处在一个半生半死的状态,梅斯菲尔德又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世界’里的npc一样。”所以唯独他可以在一些特定的时刻, 进入npc们的“走马灯”,窥见npc们的回忆和思想。在‘世界’之中,他们是同类。
同样也是因为他这种卡bug一样的状态,让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容易卡bug,比如那个被玉求瑕找到的笔记本,以及玉求瑕没有完全消失的记忆。
“好吧好吧。”方思弄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没有活过来?”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梅斯菲尔德说,“‘书’已经将你送回了丧生之地,可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要复活,光靠他自己可不行。”
方思弄早就没脾气了:“那还要靠什么?”
“还要靠朋友亲人、子嗣后代啊。”梅斯菲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就是埃及法老复活也需要完整的木乃伊啊。”
埃及法老真能复活?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方思弄脑子里,但他问出了显然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那我的‘木乃伊’在哪里?”
“这就要问他了。”梅斯菲尔德朝“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努了努嘴,“虽然现在看来是难了。”
从《俄耳浦斯》电影离开后,方思弄就一直和梅斯菲尔德待在一起,梅斯菲尔德解答了他的所有疑问,也详细地给他讲述了“戏剧世界”的起源,比“世界意志”讲给玉求瑕那个语焉不详的版本要细致许多——
同自然界的阶段性自然灾害爆发一样,人类精英也会在特定的时间段集中出现,比如最近的“轴心时期”,中国、希腊、印度、波斯、以色列……各个相互隔绝的文明都在同一时期集中出现了大量伟人,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而在更遥远的上古时代,也曾有过数个这样的时期,那是更蛮荒残酷的时代,人类对自然灾害的认识和抵御能力几近于无、饱受摧残。终于有一天,各个文明的祭司们都在同一时刻有所明悟,进入了“精神维度”,在那里与“世界意志”立定了契约。
为什么是戏剧?
因为戏剧是与仪式紧紧相连的,朝向无数死者敞开,是人类感情的集中表达,集中消解。
在一个真实的舞台上,调动虚拟抽象的思维和想象,激活虚妄的情绪,让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产生共鸣式的起伏,又在故事结局时集中释放掉,是情感的浓缩精华,是极速变化,是矛盾冲突,是和解或毁灭。
是“世界意志”曾经从未见过的、对人类最感兴趣的部分的集中爆发。
而一个能创作出伟大作品的剧作家,势必要对人性有深刻的洞见,这种洞见大多数时候会招致恐惧,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剧作家都是被驱逐出人类群体以外的,中国古代的曲家自称为鬼,而欧洲大陆早年不允许剧作家葬入坟墓。
因为他们实在让人畏惧,是一群法外之人,他们的眼能将皮囊看穿,他们的笔能将人心写透,他们构筑的世界,真的会在虚妄中存在。
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纯白无暇的人,谁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目视。
一开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那时候肯定不叫“游戏”也不叫“戏剧”,那个时候的人类甚至没有文字,也没有“游戏”和“戏剧”的概念,后来经过演化,它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未来还会继续变化。它会不停地将人类放入虚设的场景中,演绎虚拟的故事,产生真实的情感,供“世界意志”取乐。
直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直到“世界意志”终于感到无聊的时候吧。
方思弄听得一身冰冷,忧心忡忡道:“就没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切吗?”
梅斯菲尔德朝他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见过西西弗斯了吧?”
西西弗斯,永远的失败者,推着永远无法到达山顶的巨石,永远坠落,永远反抗。
方思弄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所以这些神话人物是真的存在吗?”
“只要是被创造出来的概念,都可以在‘精神维度’中展现。这算是一种存在吗?”梅斯菲尔德道,“就像我,也是一种概念的集合?”
在“世界意志”向玉求瑕宣称自己的身份之前,梅斯菲尔德已经先跟方思弄讲过一遍:祂是所有先知、国王、天才和伟人的集合体,在很突然的一个时间点拥有了意识,从那之后一直伴随着人类文明生长。
在这期间,祂也发现了另一个阴影中的存在,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祂终于确定,对方是“世界意志”生成出的具象,在从“游戏”中取乐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加入了这种模仿,也开始模仿人类。
方思弄问:“这是祂现在可以进入‘游戏’,欺骗玉求瑕的原因吗?”
“不是。”梅斯菲尔德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契约’仍旧存在,祂没办法随意进入‘游戏’。”
“那现在?”
“这个说起来得怪我……”梅斯菲尔德脸上出现了一丝可以被称为“羞赧”的表情,“因为是我先介入的。”
方思弄:“?”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看着他:“我先发现了你这个‘特异点’,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属于一个……bug,我偷偷地帮过你几次,被祂发现了,祂现在穿着我的皮去搞事,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思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代价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要是挂掉这轮游戏就没有通关的可能了啊。”梅斯菲尔德睁大眼睛,“难道我没说吗?你就是‘戈多’啊。”
方思弄一脸空白,肯定道:“你没说。”
“好吧那我现在说吧。”梅斯菲尔德道,“我从真实的时间线来讲吧:玉求瑕、你还有其他人被卷入‘戏剧世界’,一路艰难求生,最后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包括你,当然你捡到那本书是意外情况暂且不提——总之,玉求瑕作为最后、唯一一个幸存者,进入到了最后一个副本《等待戈多》。”
梅斯菲尔德指着下方的玉求瑕:“他是这个副本的唯一主人公,他在等待什么,‘戈多’就是什么。”
方思弄觉得身体内部仿佛在被烧灼,喃喃问道:“他在等待什么?”
“你说呢?”梅斯菲尔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继续说,“《等待戈多》是一个几乎没有情节发展的剧目,展现在生活中的就是一种‘一成不变’,除了时间流逝一切都没有发生,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发生了但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个‘世界’没有情节,唯一的情节就是‘等待’。”
“在这种‘等待’中,他没有等到他的‘戈多’,就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
方思弄静静听着,木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好在他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依然没有放弃执念,所以他打开了‘第二幕’。”
《等待戈多》是一部两幕剧,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两个流浪汉在进行琐碎的对话,中途会有一个牵着一条人假扮的狗的怪人闯入,最后会有一个孩子来通知他们:戈多今天不来了,但明天一定来。
不知道的时候没往这边想,现在知道了剧目,方思弄猜测他们在“时钟世界”和“哈姆雷特机器世界”遇到的那个不可名状的巨大黑影有可能就是这两个贸然闯入的怪人,他们的闯入没有目的、没有逻辑,只为了展现荒诞。
梅斯菲尔德继续道:“第二幕中的他回溯到了一个他此生最遗憾的时间点,开始了第二次尝试。但结果你也看到了,几乎是……一成不变。唯二不同的就是你,和他那个从镜子中逃逸的妹妹。”
方思弄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回溯的那个时间点……”
梅斯菲尔德那个有几分讥诮的表情再次出现了:“就是你向他表白的那一刻。”
方思弄完全愣住了,一时间,阳光、林荫道和炮仗花鲜艳的红色组成的漩涡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就又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他在等待什么?”梅斯菲尔德说,“是‘爱’啊,方思弄。”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那一个瞬间,是他潜意识里离爱最近的一个瞬间,他想要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他几乎要成功了。”
方思弄颓然地往地上一坐:“所以都是假的。”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散了,惨笑一声:“所以从那个时间点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从未发生过的。”
“如果你要以‘是否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来定义,那它确实是没发生过。”梅斯菲尔德说,“不过我们都已经是精神存在了,有没有在现实发生过没有那么重要吧?”
方思弄没有回答,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没得到回答,梅斯菲尔德也并不尴尬,继续道:“因为在这之后你们经历的‘世界’其实整体都在《等待戈多》的大剧本下,所以就算在‘现实’中,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精神性的存在,我可以进去找你,那家伙也能。”
比如和景明去酒吧的那次,比如周瑶露出的可怕笑脸,比如游泳池见到的无脸人……
“那个不是。”方思弄并没有说话,梅斯菲尔德却道,“那个你所谓的‘无脸人’不是我们的手笔,应该是玉茵茵给你的提示。”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在这个“精神维度”中,梅斯菲尔德可以不通过语言就得知他的想法。
“是的。”梅斯菲尔德还笑了一声,“语言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没用的东西。”
方思弄已经完全麻了。
梅斯菲尔德却似乎很喜欢看他的吃瘪样,笑了笑,接着说:“也正是因为玉求瑕是这个大剧本下的唯一主人公,他的意志有些时候会对整个‘世界’做出影响,当然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包括但不限于对npc的影响——他有时候可能会借npc之口说话;对时间线的影响——根据他的意愿推迟或延后‘世界’降临的时间;对剧情的影响等等。”
“你之所以在一些时候会感觉自己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是因为你在他的眼里真的不一样。”
“他一直在追逐爱,追逐一种完善的、圆满的、没有条件没有瑕疵的爱,他在追逐这个,但他的深层意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爱……你的爱让他有了这种感觉,可他并不相信,直到你死在他面前,他的怀疑终于松动了,这也是他能成功开启第二幕的重要愿意。”
“当然他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打消,在第二幕里他潜意识设置了很多障碍和选择题给你,当然这些考验也是‘世界意志’所乐见的,他想考验你的爱,他依旧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他一直在等待和追逐的那种爱,结果你全都通过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方思弄依然选择用语言提问:“那如果他等到了,为什么还不能结束这轮游戏?”
梅斯菲尔德的笑容忽然变得吊诡,刹那之间变得比周瑶的那个笑容还要阴森恐怖,方思弄心跳一窒,梅斯菲尔德幽幽开口:“因为人性的贪婪啊。”
“在第一幕中他等待的还只是‘爱’,这时你的死让他发现了你的爱,而在第二幕的求证过程中他从‘追求这种爱’发展到了‘追求方思弄的爱’……你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戈多从‘爱’变成了‘你’。他在等的是爱,特指的是你的爱,可是你已经死了。”
“这场游戏已经没有解了。”梅斯菲尔德微微俯身,用手抚摸他的头顶,“跟我走吧,方思弄。”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以来,梅斯菲尔德的目的就是让方思弄加入这个不断扩大的“人类意志的集合”,神奇的是这个集合还讲究自愿原则,如果他答应,他就会成为这个“梅斯菲尔德”的一部分,继续与“世界意志”对抗下去。如果不答应,对方也不会强迫。
他当然没有立即答应,毕竟玉求瑕的故事还没有结局。
梅斯菲尔德则同意带他来看完这个“世界”的结局,但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他们绝不能够介入。
方思弄垂着头道:“你要食言吗?你答应过我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在这里陪伴他直到结局。”
“不是的,你知道,我们其实有很多时间,就算在这里陪他几十年也完全没问题。”梅斯菲尔德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虚耗你的爱……你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老死,相信我,我已经观看过成千上万遍,仔细观看美人迟暮,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结局还没定呢。”方思弄说,“你说过那本书可以让我复活。”
“那也要有‘木乃伊’才行。”
“我之前问过你我的‘木乃伊’在哪里,你说‘这要问他了’,这说明,它还是存在的,并且在玉求瑕可以找到的地方。你凭什么断言结局?”
因为实际上不需要语言,梅斯菲尔德可以先一步窥见他的想法,所以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在叹息:“你展现出来的纯粹的爱让我震撼,玉求瑕深陷其中依然保持的清醒也让我惊叹,你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我当然希望你们成功,我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我一点也不希望灾难降临,我已经说过可惜了。
祂语重心长地说:“方思弄,你是我的同志,我不会骗你,你的‘木乃伊’的确在他有可能找到的地方,但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没必要在这浪费时间。”
“为什么?”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朝玉求瑕和另一个“梅斯菲尔德”一指:“如你所见,‘世界意志’已经介入了,在祂的蛊惑下,玉求瑕只能放弃探索,度过和上一幕相同的一生,但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回溯,因为《等待戈多》一共只有两幕。”
方思弄又问:“‘世界意志’除了蛊惑他,还能做什么吗?”
“不能了,毕竟‘契约’的力量还在那里,祂现在也只是一个投影,最多就说说话。”梅斯菲尔德说,“不过只说话也足够致命了,就像我对你的帮助其实也只是几次语焉不详的提示,况且玉求瑕的记忆是不整全的,所有的缺口都可以被祂用‘不必深究的bug’解释,我不认为有人能挣脱这种谎言。”
又经过了一阵万籁俱寂的沉默,方思弄抱紧膝盖,盯着玉求瑕的身影喃喃道:
“是啊……我要是他,应该也只能信了。”
“毕竟这一幕的事情,都是假的嘛……”
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道:“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没有记忆的,怨恨会损耗你的爱,那可是无上的珍宝。”
“我们都欢迎你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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