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幕间33
回到现实, 方思弄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肩膀上的疼痛。
视觉也在同一时间恢复,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 是一本浅绿色背景的挂历,一整页的格子里都满满当当写着字,有的还图文并茂地画着简笔画或贴着拍立得照片, 最后的一格写着「7月24日,小雨, 午餐是青椒炒肉、皮蛋豆腐和莲藕排骨汤」。
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回过神来抬头去看,然后被那人抱了个满怀, 长发上的香气包裹着他,他知道这是玉求瑕。
玉求瑕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 一只手抱着他的后背,很用力, 抱得很紧, 紧得那两只手的肌肉都在颤抖, 紧得他很疼。
可这种疼痛让他觉得安全,他回抱上去, 两只手收到玉求瑕凸起的肩胛骨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有东西。
一只手里是油性笔, 一只手里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啪嗒”一声,油性笔掉在地上。
他两只手捧起照片,看到里面的景象——实木桌上一盘青椒炒肉、一盘皮蛋豆腐和一碗莲藕排骨汤、两碗米饭,是今天中午的午餐。
然而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丝冷意,进入“世界”前的记忆复苏,他想起当时看到的照片明明不是这样。
“小雪。”这是肩膀上传来一声哽咽, 玉求瑕亲吻着他的耳垂和侧颈,呢喃般地反复叫他,“小雪,小雪。”
他被亲得浑身发痒发热,又舍不得放开,刚想言语上制止,玉求瑕的身子却陡然一沉,差点把他拖倒。
玉求瑕晕厥在他怀里。
之后就是叫救护车、送医院,一派兵荒马乱。玉求瑕的状况很不好,方思弄脑子乱乱的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内脏在出血,还上了手术台,之后又送进了ICU,不过方思弄知道他会好的。
守在ICU门口的时候方思弄接到蒲天白的电话,对方说自己和花田笑都没事。花田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思弄的眼睛眨了眨,意识到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但他现在心力交瘁,没多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他又用玉求瑕的手机接到了李灯水和井石屏的电话,李灯水报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想来找他们,方思弄强撑着精神说要给她订票,她说自己已经订了。
井石屏那边确认了他们这里的情况后又联系了其他人,最后再来跟他讲:“元观君、姚望和余春民都没能出来,肉身在现实中也相继出了意外去世。广波鸿、兰鑫、梁修洁和江秋丽他们的新闻我也找到了,在出租屋煤气中毒。余娜和张秀晶的我还在筛,不过应该都不会出什么意外……”最后是一口悠长的叹息,“这次竟然一个新人都没能活下来。”
这次何止是一个新人都没活下来的问题,是差一点就全军覆没的问题。不过这话方思弄没说。
在ICU外面等着的时候他又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野鸭世界”的脉络。
他尽量抽离出来,让自己站到上帝视角去观看,然后发现从头至尾那个世界都在“暗示”他,自身存在的虚无。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的部分除了记忆以外就只有从窗户的小孔看出去的方佩儿和徐惠芳,可实际上她们也可以属于他的虚假记忆的一环。
所以,在那里,他所能依赖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就只有记忆,而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是对玉求瑕的爱。
它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所有人都忘记他、否定他的存在时,只有玉求瑕还记得他,这种爱自然而然会变得更为鲜明浓烈,最后演变为一种无法放手的执念。
——他要紧紧抓住这份爱,所以他不能放玉求瑕离开。
最终的逻辑来到了这里,几乎已经与《野鸭》本身的剧情没了关系,这是他已经可以确认的一种趋向——到后来每个人都更像自己而非角色。
“戏剧世界”在发展,这是毫无疑问的。
剧情在变复杂,危险程度在变高,但更恐怖的是他发现,他们好像在“融入”那个“世界”。
他们的经历、情感和意志,都已经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现在想想,他进入的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所有人都是“侦探”,地位约等于“游客”,几乎完全不介入剧情,只是旁观者和探索者。可到了“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他们已经开始真情实感地争斗。更别提这次的“野鸭世界”,所有人亲身经历的恐惧具像化,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接下来呢?
接下来会怎么样?
就像这次,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来自于剧情了,而来自于他们自己。
来自于元观君的蛊惑怂恿、姚望的杀戮、还有……他自私的爱。
是这样吧?如果他爱得再自私一点,决意将玉求瑕永远留下,如果他最后一念之差将照片毁掉,他们应该就真的一个人也出不来了。
如此回忆起来,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世界,是在考验他。
具体在考验他什么,他说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异军突起,淹没了一切。
可“世界”出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要达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梅斯菲尔德,那家伙又究竟是谁?
他曾经在森严的死亡中拯救过他,也明确说过“想要看他的结局”……看结局?究竟要看什么结局?
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种类似“考验”的暗示,还是其实所有人都有?
他是特别的吗?为什么?
三天后玉求瑕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家属可以陪护,方思弄这三天几乎没怎么睡,到现在仍是睡不着,又在玉求瑕床边静坐了大半天。
到这天傍晚的时候,玉求瑕睁开了眼睛。
窗外彤云密布,医院顶层VIP病房的采光很好,夕阳给玉求瑕的脸孔镀上一层暖色,看起来就像是从睡眠中醒来一样。
方思弄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上去问:“你感觉怎么样?”
玉求瑕还没说话,他就吧喝水的吸管递到玉求瑕嘴边,玉求瑕看了他一眼,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把水放下,又开始说:“你想吃东西吗?我给你准备了海鲜粥,还在保温盒里,或者我再拿去热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觉,眼睛太久没闭合,此刻他的眼睛显得尤其的大,其中闪烁着不太正常的光亮,作势就要站起来去热粥,玉求瑕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定在原地,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方思弄的身形顿了一下,有些颓然地坐回陪护椅里,眉目低垂,眼睛却还那样大睁着。
玉求瑕说要看他真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看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外面进来一个小护士给玉求瑕换吊瓶,换完后玉求瑕叫住了她:“请问有纸笔吗?我需要一些东西,想请你们刘院帮忙准备一下。”
玉求瑕显然是这所医院的常客,与刘院有些交情,小护士不敢怠慢奉上纸笔,玉求瑕刷刷写完就让她出去了。
方思弄精神紧绷了近百个小时,此时表现出来的就是极端的迟钝,全程没有什么反应。
等小护士出去一会儿了,他才如同梦呓一般说道:“姚望、元观君和余春民都死了,其他新人也都死了。”
玉求瑕拉住他一只手,想坐起来抱他,但没有成功,只能无奈地说:“过来。”
方思弄却没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方思弄的长相本就偏冷,这样盯着一个人就显得有几分恐怖:“……其实你也不确定吧?”
玉求瑕皱眉:“什么?”
“其实你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对吧?”
玉求瑕张了张嘴,声音却低了几分:“当然不——”
“你根本看不到脚印,对不对?”方思弄一直在发问,却好像不在乎回答,自己已然得出结论,“你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他曾在刚进入巨木森林、第一次看到那串诡异的荧光脚印时问过玉求瑕是否能看到,玉求瑕当时的回答是“是”,可之后再遇到,玉求瑕显然看不到,当时是骗他的。
玉求瑕当时就发现了他的不同,甚至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信念”或“想象”在那个世界的力量,为了不让他自己怀疑自己的存在而产生动摇,就假装自己看到了。
玉求瑕在维持谎言,害怕揭穿可能的幻象。
说明他不自信。
说真的,方思弄现在依然感觉飘浮,他感觉不到真实感,甚至怀疑自己还处在另一重梦境里。
“我看到了你的恐惧。”他继续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额角青筋一跳:“你看到了什么?我母亲……”
“你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你不必再骗我。”方思弄打断他,“那是你灵魂上的伤口,是真实存在的过去,是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你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玉求瑕按住额角,过了一会儿,脸色很阴沉地说:“事到如今,我只能猜测那是针对你的一个设计。”
方思弄根本不信,情绪愈发激动:“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什么也不是、一点也不特殊,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世界’为什么要针对我?”
玉求瑕头疼欲裂,双手狠狠掐着太阳穴,死死压着唇齿间溢出的痛呼:“我们都出来了,这些并不重要!”
方思弄依旧在问:“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玉求瑕道:“没有,没有了。”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又进来了一个男医生,但谈话进行到此时,方思弄完全没注意到,还直勾勾盯着玉求瑕,张嘴又要说什么,玉求瑕忽然暴起,捉住了他的两只手,刚进来的那个男医生也倏然靠近,往他脖根处扎了一针。
很快,方思弄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仍是傍晚,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夕阳的色温跟失去意识之前不太相同,应该是云层厚度的原因,时间至少过去了一天。
“醒了?”
旁边传来玉求瑕的声音,他侧头一看,玉求瑕正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穿着常服,用小刀削苹果。
“你睡了两天,现在舒服点了吗?”
两天了?
方思弄盯着天花板上的夕阳,略有些迟钝地想着。
片刻后,他的视线又落回玉求瑕身上:“你已经好了?”
“差不多了,没好全,可以回去慢慢养。”玉求瑕将削成一整条的苹果皮扔进垃圾桶,手腕一压削下一块果肉递到方思弄嘴边,方思弄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张嘴吃了。
玉求瑕自己也低头咬了一口,然后又削了一块喂方思弄,最后一个苹果一人吃了一半,玉求瑕又去洗手间洗了手和刀,坐回陪护椅,看着方思弄:“现在清醒了?有什么想说的?”
“你不可以一有分歧就把我麻翻。”方思弄有些气闷地说,其实他确实生气,现在也气,理论上应该一睁开眼就跟玉求瑕严正声明以后不可以这样,结果还没张嘴就被喂了半个苹果,现在再发火就有点接不上,但还是倔强地又强调了一遍,“你不可以。”
“我没有。”玉求瑕无辜地举起双手投降,辩白道,“我给护士递小纸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歧。”完了又伸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方思弄之前因为害怕睡着之后就会从梦里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一直撑着不敢睡,缺觉也给濒临崩溃的精神造成了更大的负担,但现在他一觉睡了两天,醒来发现世界没有什么改变,大脑又因为充足的睡眠得到了休息,自然将他走入死胡同的思维又拽回来了一点。
他翻身坐起来:“我想去洗把脸。”
玉求瑕起身去门后面拿挂在那里的衣服给他:“行,你要进去顺便把衣服换了吗?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方思弄接过来,沉默着钻进了卫生间。
他用冷水洗了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出去了。
一打开门,玉求瑕就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很自然地伸手给他理了理衣领,然后垂下眸子,慢慢地说:“我仔细想了你之前跟我说的事,关于那个脚印,我确实是没看到,也的确说谎了,还有在幻境里看到的内容,我也有所隐瞒,抱歉,原因我可以解释——我确实发现了‘想象’在这个世界中特殊的力量,而且我发现,在剧情设定中,姚望那个角色就很有可能是你这个角色‘想象’出来的,你记得我以前跟你提到的那个民俗故事吗?鬼魂在意识到自己是鬼的那一刻,才消散了。说的也是‘信念’的力量,我也怀疑这种‘发现’会削弱你们,当时我们还在禁言状态,我没法对你全盘托出,就选择性地说了谎,我道歉,我错了,你不要和我计较。”
玉求瑕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擦他的手骨,轻而热:“至于后来其他人都忘记你、看不见你了,我还叫你相信我,是因为我相信我的‘信念’的力量,你、你和姚望,作为……鬼,在那里依附于别人的信念存在,所以我相信,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会存在,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样的解释,你可以接受吗?”
玉求瑕这样说话,方思弄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其实冷静下来一想,玉求瑕的视角其实很有限,并不像他一样能看到所有人的心魔,所以也并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也许只以为是“世界”为了动摇心智所编造出来的幻觉呢。
“至于你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你,我想了两天,真的没想出来。”玉求瑕观察着方思弄的表情,这次方思弄的崩溃确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方思弄必然还遭遇了一些,没有对他讲出来的事情。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方思弄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梅斯菲尔德……你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吗?”
玉求瑕皱眉看着他:“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梅斯菲尔德,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玉求瑕表情凝重,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奈道:“方思弄,我听不见。”
方思弄的眼睛微微睁大,玉求瑕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听不见”与音量和吐词都没有关系,是真的听不见。
又来了,他又被“禁言”了。
玉求瑕此时也忧心忡忡,方思弄究竟遭遇了什么……需要被禁言的事呢?
他叹了一口气:“没关系,也不是非要说……”
“我害怕、我害怕……”方思弄却忽然开口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看见了什么庞然巨物,“——害怕走向一个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
这话像一句恐怖的箴言,因为自相矛盾,所以显得神秘莫测,又好像真的会灵验。
死亡是一切的结局,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玉求瑕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前似乎飘过一些画面,但都是一闪而逝,抓不到任何行迹。
他掩饰得很好,展现出的依旧是一种从容不迫,安抚地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郑重地说:“不会的。”顿了一下,他去找方思弄的眼睛,问道,“你会抛弃我吗?”
方思弄立即摇头:“当然不会。”
“我也不会。”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结局是不可以接受的,你说呢?”
方思弄咬了咬嘴唇:“……嗯。”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护士在拦人,依稀可以听见“大爷”、“这里不行”之类的字眼,方思弄下意识以为遇上了医闹,刚一转头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休闲裤、银白鬓发微微散乱的干瘦老头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三个护士,都有些狼狈地想拉他,但都没拉住,其中一个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大爷应该是走错了耳朵又不好,我们……”
玉求瑕示意她们没事,走近了一点问道:“大爷,您找谁?”
那大爷却眼睛一亮,以一个十分诡异的步伐绕开了他,向着方思弄走去:“啊,是你。”
玉求瑕心头剧震,转身还要拉他,居然又被避开了!
一转眼那大爷已经走到方思弄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小伙子,你印堂发黑,是……”
方思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他盯着那大爷青光眼白内障齐聚的眼睛,一瞬间毛骨悚然。
大爷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电影的慢镜头,声音也慢,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已死之人啊。”
方思弄下意识的:“什么?”
老头却像听不见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嘟囔起来:“那个臭小子,怎会将定魂符留在你这个已死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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