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鸠盘荼(七)
在告知她真正的地府秘密之前,姜杌先诚恳道歉,“孟厌,我从过去镜中,看到了真相。对不住,你是因我而死……有一个人失了所有生机后找到我,求我杀了他。我给了他虚无缥缈的机会,他为了寻死,便杀了你。”
孟厌若有所思,“那具身子,并非我的仙身。杀我的那个人,难道不知道这事吗?”
姜杌停住,温柔地抱住她,“他知道。可他是一个聪明人,算准了我一定会杀他。”
南宫扶竹失去过至爱,更懂如何逼疯另一个失去心上人的他。
在看到真相的一瞬,姜杌一直在问自己,“我会杀了他吗?”
答案是会。
若他踏入搅乱荒的一瞬,入目所及却是孟厌的尸身,他会直接杀死南宫扶竹。
抱她的那双手越来越用力,孟厌拍拍姜杌的背,“我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
巫九息说得没错,他明知南宫扶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找他。可他仍一时心软留下南宫扶竹,埋下祸根,让孟厌重复生前的绝望,独自死在冰天雪地的搅乱荒。
孟厌的魂魄明明已经保住,却独独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三年。
或许是因死前太过痛苦,她的其他魂魄帮她做了选择。
忘记他,忘记她所有不幸的开始。
“别提这些伤心事了。”孟厌双眼放光,满怀期待地搓搓手,“你快说说,酆魂殿是怎么回事?”
姜杌抬手抹去眼角闪动的泪花,“我说了,你别跟其他人说,特别是阿旁阿防。”
“你放心!我保证不对外说!”
姜杌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往地府走,“酆魂殿里面,也没有恶魂。”
孟厌似懂非懂,“那大人当日为何哭?为了与你做戏?”
姜杌:“大人当日想顺水推舟坐实酆魂殿之实,把所有事推到我身上。”
他在地府的第二年,通过翻看酆都大帝所写之书,找到酆魂殿的另一处入口。
结果一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联想到酆都大帝素来自吹自擂惯了,他便知地府压根没有酆魂殿,更别提什么十万恶魂。
所谓营造酆魂殿的来龙去脉,不过是酆都大帝信口开河编的故事。
在地府的第三年,他生了和孟厌永远在一起的心。
某日,他在一本书中,发现酆都大帝隐瞒千年的秘密。
“什么秘密?”
孟厌着急追问道:“地府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姜杌背着手,似笑非笑,“大人啊,有很多秘密。”
酆都大帝百年前写的一本《劝善戒恶录》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与酆都大帝平日所写的自夸之言,完全不一样。
“那本书啊,我听城隍提过一句。”孟厌摇头晃脑,说起城隍之言,“《劝善戒恶录》此书,大人文思泉涌,区区只写了三日。书中所记之故事,全是大人平生所历的真人真事。”
话锋一转,孟厌干咳两声,假意抚须大笑,“当然啦,大人整日不是在天庭就是在地府。这些故事,都是假的~”
姜杌被她的一举一动逗笑,“确实都是假的,但有一个故事是真的。”
“哪个故事?”
“鬼差除恶的故事。”
孟厌依稀记得这个不大精彩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鬼差,在追查一件人间自尽案时,发现凶手实为恶魂。若放任他继续留在人间,迟早会有更多人死于他之手。
为了避免更多无辜者死于非命,心怀大义的鬼差,在一日深夜,强行拘走凶手的魂魄。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书上只写到鬼差拘走恶魂,便不了了之。
孟厌惦记鬼差的结局,托城隍旁敲侧击打听过,“城隍说,大人编故事骗人呢,让我们别惦记。”
地府近在眼前,姜杌回身,怔怔盯着孟厌,“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心怀大义的鬼差是谁?”
全地府,敢厚颜无耻自夸是心怀大义的同僚,唯有一人。
孟厌大惊失色,“大人?”
姜杌点点头,算是默认,“你若看过大人的所有书,便会发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若是写到自己,一定会在前面加上‘心怀大义’四字。”
一本不起眼的书,一个不起眼的故事。
因着加在鬼差前面的四个字,让姜杌察觉到:这个鬼差,或许便是酆都大帝。
判官司的衙门中,堆着不少卷宗。
他塞了一锭银子给看门的判官,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上百个明确写着“恶魂”二字的凡人。
之后,他趁着和孟厌去人间看戏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其中的二十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已全部死去。
月浮玉上任的前几日,察查司发现一个恶魂。
因临近别岁宴,全地府上下大多得过且过。孟厌忙着偷懒和打听年底的奖赏,一天到晚不见人。他便偷偷溜去人间,跟踪那个所谓“恶魂”的凡人。
别岁宴前一日的午后,他在城外树林亲眼看见那个凡人被雷劈中。
大冬日,天降惊雷,劈死一个凡人,他深觉诡异至极。
谁知,片刻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凡人的魂魄突然出现在林中,跟在一个人身后,自此消失无踪。
姜杌认得那个人,是酆都大帝的一个手下。
回地府后,他在奈何桥假装种花看了几日,也未看见那个凡人的魂魄过桥渡河。
故事讲到此处,孟厌挠挠头,“天庭有令,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若照你所言,大人为了救无辜者,擅自拘走恶魂。此乃触犯天条的大罪,天庭难道毫不知情?”
姜杌抬头望向高耸的幽都山,“又或许‘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本就是假的。”
孟厌:“那生死簿呢?有阳寿未尽之人死去,难道鬼差们没有发觉?”
姜杌:“生死簿在大人手上,他拿笔一改之事。”
“也对。”
孟厌恍然大悟,地府与天庭这万年来,一直在干涉凡人生死,“那那那,被大人拘走的恶魂去了何处?”
“在地狱受刑。”
“我听阿旁说,你从前随我去查案,也私吞过几个恶魂。
“他们也在地狱受刑。”
孟厌顿感迷惑,“如此说来,你除了擅入地府,并未做错其他事。那为何大人一开始,非说十万恶魂被你偷了?”
提到此事,姜杌心绪起伏,忍不住骂出声,“地府绩效年年垫底,实在是事出有因!”
他知晓酆都大帝的秘密后,为了将功赎罪,特意写了一封信,费劲送进酆都大帝的书房。
信中,他写道:“大人,我虽为妖族,但与您一样心怀大义。如今恶魂祸乱人间,我曾得一法宝,名曰‘藏魂珠’。此珠可容纳魂魄,我愿意用此珠,助大人一臂之力。”
可惜,他情真意切的一封好信,酆都大帝忙着写书论道,压根没拆开看过一眼。
他在信中留下一个地址,希望能与酆都大帝详谈请罪。
然而,他接连等了半月,酆都大帝了无踪迹。
他一时摸不准酆都大帝是何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以为他是有意为之,想瞧瞧我的实力。结果,他只是忙着写那堆破书……”
等他被抓后,酆都大帝为了坐实地府有酆魂殿一事,引月浮玉进酆魂殿,妄图把莫须有的十万恶魂嫁祸给他。
若他死在地府,这十万恶魂,便会随着他的死,成为一桩悬案。
若他侥幸逃脱,地府大可放消息出去,引来无数觊觎酆魂殿的妖魔鬼怪与他相争,正好除掉不少觊觎恶魂的妖怪。
孟厌咬着手指,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你不知道吗?大人他每回去书房,仅仅是为了写书。哎呀,你早点跟我说不就好了,我有门路,保管帮你把信送到大人手上!”
姜杌白眼一翻,“呵呵,你的那个门路更离谱。”
第一封信,酆都大帝未曾表态。
在吸走卢望丘的恶魂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常与酆都大帝饮酒的城隍。
“你猜这封信,最后送到了何处?”
“月浮玉手上?”
姜杌勉强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我手上!”
城隍白日收了他的信,晚间便找到他,说酆都大帝已看过信,还回了一封信。
等他兴高采烈的拆开,才发现是他的书信。
孟厌磕磕绊绊为城隍解释,“他估摸着是酒喝多了。”
身侧之人默不作声,好似在生气。孟厌赶紧问道:“你逃走后,大人可没抓你,也没引妖魔鬼怪去搅乱荒。”
“说起这事,整个地府,也就月浮玉有点官样。”姜杌叹息一声。月浮玉当日陪酆都大帝去书房时,偶然发现桌案上有不少未拆开的书信,“月浮玉哪看得了这些,当即让大人坐在桌前,要他务必拆开所有书信查看。”
酆都大帝边做戏边拆信,等他拆到当初那封信时,姜杌已想法子逃出地府。酆都大帝白白错失一个不要俸禄的人才,日夜痛哭流涕懊恼。
孟厌:“原来如此。姜杌,你大度些,大人不是故意陷害你。”
两人已走进地府,血月悬在上方,彼岸花绵延至远方。
姜杌又记起一件事,“我塞到你怀中的书信,字字句句写明想留在地府为官。大人倒好,不知听了谁出的馊主意,让你抽魂塑肉身来搅乱荒送信。”
孟厌爱财如命,他冒险回地府拿走她的私房钱,还特意在桌上留下一封挑衅的书信。算准了她看过之后,一定会来找他讨债。
他想着,等她来了搅乱荒,他好好与她说清楚。
万万没想到,酆都大帝越描越黑。
更没想到,那封他亲手所写的信,最后经孟厌之手,原封不动又到了他的手上。
“大人……他一向如此。”
孟厌目视前方黑雾茫茫的幽都山,大概也猜到酆都大帝为何要死守这个秘密,不愿让地府一众同僚知晓。
杀恶魂,虽行的是好事。
但若是让三界皆知晓此事,免不得有杀良冒功之人,以大义之名,行滥杀无辜的恶事。
凡人有贪欲,神仙亦有,甚至更甚。
姜杌带着孟厌找到阎王,顺便告知巫九息逃走一事。
自然,阎王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了一个时辰,阎王取走孟厌与南宫扶竹的魂魄,“孟厌随本官来。对了,这个游魂的身子还在吗?”
姜杌:“在,我带来了。”
语罢,他取出百宝袋,往下一扔,南宫扶竹的尸身出现在地上。
阎王接过藏魂珠,抬手一挥,三魂七魄齐齐奔向南宫扶竹:“孟厌是仙身,得废一点功夫,你且在此等等本官。对了,你看着点这个游魂,让他别乱跑。”
“好。”
南宫扶竹睁开眼睛时,已身处一处奇怪的宫殿。
殿中金碧辉煌,殿外雾气茫茫。一轮血月高挂,无树无花,无鸟雀之音。
往来之人,瞧着像人,可行走如风,脚不沾地,转瞬消失在他眼前。
南宫扶竹看向殿中唯一眼熟的男子,“姜杌,我死了吗?”
姜杌倚在窗前,平静地应他,“没死。”
“这里是何处?”
“地府。”
闻言,南宫扶竹跪在地上,面上浮起凄凉的笑意,“既来了地府,为何未死?”
悲鸣间,有一行人踏进殿中,其中一人正好停在他的脚步,轻轻唤他,“扶竹。”
时隔半年,南宫扶竹再次听见赤水的声音。
他惊讶抬头,“赤水!”
赤水从姜杌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借着陪泰媪来酆都殿议事的时机,想劝一劝南宫扶竹。
眼下,她拉着南宫扶竹去到殿外,“我让你好好活着,你却跑去杀人。孟姑娘因你之故,差点毁了仙身!”
南宫扶竹泪流满面,“我没了家没了你,想死又死不了,才走上绝路。”
赤水跟着他哭,“孟姑娘心善,并未怪罪于你。你日后定要向善而行,早日赎清罪孽。”
临了,她与南宫扶竹约定,“我如今在地府为官,是个八品孟婆。等你死后来地府,我亲自送你轮回,可好?”
“好。”
孟厌的一魂一魄,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她的身子中。
阎王喊醒她时,她迫不及待跑出门去寻一个人,“姜杌。”
不巧,南宫扶竹也在。
一见到她,他忙不迭作揖道歉,“孟姑娘,对不住。是我鬼迷心窍,伤害了你。”
孟厌看他久久盯着奈何桥的方向,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这人大度,便原谅你了吧。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若我能办到,即使赴汤蹈火,也必定为你做到。”
“简单。”孟厌凑近他,挤眉弄眼,“你想留在地府做官吗?我看你是个人才,才与你提这事的。”
南宫扶竹的眼中莫名添了一抹生机,试探着问出口,“我也能留在地府做官?”
“我人脉广着呢~”孟厌洋洋得意,“但你还有十年阳寿,一时半会不能做官。这样,你随我去一趟功曹司,先把举荐文书签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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