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浮生变(一)
“月大人,要追查此事吗?”
顾一歧看了一眼尸身,白骨已现,人应是在半月前便死了。可奇怪的是,几日前,甚至方才,他们都听见或亲眼看见慕容进在所有人面前说话走动。
月浮玉起身,斟酌良久后方道:“这事没法管。”
明面上,慕容进似乎死于妖怪吸食阳气。但生死簿上,慕容进确实会在今日寿终。
一个本该死在今日的人,按照生死簿上所记的时辰,死在了今日。
并未早死,亦未晚死。
地府该如何管?
孟厌闲来无事,与姜杌谈起慕容进,“奇怪,我们那日遇见他时,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凶神恶煞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姜杌背着手,淡淡瞥她一眼,“他反正注定会死,何需管他因何而死。”
慕容简伏法,慕容进的尸骸被捕役带走。因两位星君闹出的这件人间惨案,自此宣告结束。
由月浮玉领头,几人踱步离开。
孟厌环顾一圈,发觉有一处不对劲,“诶,秦延好似没显魂。”
走在最前面的月浮玉听见这一句,猛然回头。
几声呼喊过后,满城的勾魂使齐聚城楼,皆说未发现秦延的魂魄。
孟厌心里一阵发凉,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难道他并非死于火刑,而是自尽?”
月浮玉道不对,“当日有不少百姓围观,他曾在火中挣扎,直至火焰吞噬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死于自尽?”
姜杌:“你这话不对。”
“为何不对?”
“若他在被火烧死前,咬舌自尽,该算作被杀还是自尽?”
月浮玉恍然大悟,“他或许真的死于自尽,此案还未完。”
自杀者未现魂,便是有冤屈。
这案子,看来还得继续查下去。
孟厌一听有案子,一个箭步跳到月浮玉面前,谄媚道:“月大人,下官愿意接下此案。”
月浮玉:“这案子本就是你的。”
孟厌眨眨眼,伸出两根手指与他比划,“秦延被杀案,秦延自尽案,不该是两件案子吗?”
月浮玉语气冷淡,“同一个人,算一件案子。”
“呀,小孟婆,案子一件接一件。”姜杌从孟厌身边路过,嘴角微微含笑,轻描淡写又一句讥讽,“孟厌,你年底估摸着得升个五品官吧~”
孟厌吃了一个闷亏,不敢反驳月浮玉,只好拿姜杌撒气。
一路上,姜杌不时挨上一掌,闷哼几声。宰相府近在眼前,在身边人最后一掌挥过来时,他握住那双手。指尖微微发颤,试探着插进她的指缝,再屈指死死扣住。
十指交错缠绕,手心相贴。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起初片刻的挣扎后,不再动作,任由他用尾指轻轻摩挲。
进门之前,孟厌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前厅,秦浮玉一看几人,纳闷问道:“几位……今日不是要离开吗?”昨夜商议完今日的大事后,月浮玉曾说,他们一行,今日便要离开碧阳城。
他与诸位叔伯挽留许久,可看月浮玉去意已决,也便随他去了。
月浮玉:“秦相死因有疑,我们还得查下去。”
秦浮玉眉头皱起,愣在原地,“家父死于火刑,难道有假?”
“此事说来话长。”孟厌听两人闲谈许久,迟迟不进入正题,赶忙开口,“秦公子,秦相死前可有异常之处?”
“唉。”
秦浮玉惨然一笑,满目心酸,“不瞒几位说,其实我与家父并不亲近。”
“为何?”
“家父要辅佐陛下,自然顾不上我。”
秦浮玉自七岁起,便被秦延送给弟弟一家照看。
一开始,秦延尚有精力,偶尔会陪他看书练字。关于月相的一切,全是他十三岁前,秦延亲口所说。
他十三岁生辰之后不久,先帝病重,太子一直未定。
秦延更属意先帝的长子,顺王月弗之,每日殚精竭虑教导月弗之。
自此,再顾不上他这个亲儿子。
他不怪父亲将他丢给旁人,只是偶尔有些讨厌月弗之。
他的父亲因月弗之,丢下他。最后还因月弗之,死得不明不白。
眼眶中有几滴热泪涌出,秦浮玉抬手擦干眼泪,“家父死前,白日要入宫教导陛下,晚间会与几位叔伯,在山中木屋商议弹劾慕容简之事。我还是在行刑当日,跟着围观的百姓,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弹劾,并非易事。
稍有不慎,便是诛灭九族之罪。
他明白,他的父亲不想他趟这摊浑水。可他仍在父亲死后,坚定地上山,坚定地走进山中木屋。
“奖廉惩贪,扶正抑邪;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
如蜉蝣之朝生而暮死。
他也愿意,为这八字,为百年前月相的遗憾,碎首糜躯。
孟厌听完他所说,唏嘘感慨。
百年前,月浮玉无意收留的几人。百年后,依然念着他这份恩情,世世代代为他守着月氏江山。
尽管月氏昏帝抹灭了月浮玉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尽管这江山早已摇摇欲坠。
秦浮玉叹息一声,“若论家父死前到底有何奇怪之处,陛下应最为清楚。”
月浮玉快速问道:“你可否送我们入宫面圣?”
秦浮玉点头,转头吩咐管事准备马车,“陛下御赐的令牌还在。”
如今月氏的天子元象帝月弗之,正好二十来岁的年纪,英眉秀目,生得貌如良玉。端详细看,其相貌与月浮玉,尚有几分相似之处。
月弗之听闻秦浮玉入宫,急忙从寝殿赶来正清殿。
一见到月浮玉,他的眸中闪过片刻的诧异。等秦浮玉说明来意,他忽地顿了一下,呆愣地看向空无的殿外:“夫子死前,身中剧毒。”
“怎会?”
秦浮玉跌坐在地,喃喃自语,“爹为何不与我说……”
月弗之:“夫子怕你担心,更不想你卷入此事。”
秦延自知不是一个好父亲,为了儿子的安危,他瞒下所有,惟愿秦浮玉能活下去。
月浮玉:“秦延是故意引慕容简烧死他,是不是?”
月弗之侧身看向他,慢慢点头,“对。夫子自知命不久矣,那日天象现后,他便找到朕,说他已想到一个好法子扳倒慕容简。”
可惜,直至看到慕容简递上来的折子。月弗之才知晓秦延口中的那个好法子,居然是以命换命,以酷刑激起滔天民怨。
他想阻止,但秦延去意已决,甚至劝他,“陛下,臣活日已不多。这条命,若能换得慕容简伏法,换得江山安宁,百姓安乐,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孟厌轻声问道:“陛下,您知晓秦相中的是何毒吗?”
月弗之泪眼盈盈,双手忍不住地发抖,“不知是何毒,连何人下的毒,也不知。”
秦延是在三个月前,出现频繁的头晕目眩之症。
之后,时有吐血。
宫中的御医与宫外的大夫,秦延全看了个遍。可无一人知,他到底中了何毒。
秦延中毒一事,最可能的凶手只有慕容简。
月浮玉招呼几人离开,打算去天牢问问慕容简。离开前,月弗之喊住他,“这位公子,你来自何方?”
秦浮玉抢先一步开口,“陛下,他姓顾,并非月氏人。”
月弗之挥手让他们离开,转身与秦浮玉感慨,“真像。若非父皇并无流落在外的亲子,朕怕是会以为多了一位兄长。”
孟厌耳朵尖,听见这一句话,偷偷问月浮玉,“月大人,你难道与月氏皇族有关系吗?”
月浮玉声音平静,“月氏昏帝月封阳是本官堂兄。如今的元象帝,算起来,应是我堂弟月封樾的后辈。”
“啊?”
孟厌绕到他面前,“你既是皇室之人,为何能当宰相?”
月浮玉负手站在台阶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是月氏的宫阙月重宫。
百年前,他无数次走过这里的青砖。那时,他是景王月封阳的堂弟,也是伴读。
他和月封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自三岁开蒙,他便在月封阳身边,辅佐月封阳一步步登基,成为月氏天子。
他去天庭后,从几位同僚口中,得知月封阳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在他死后三年,他的堂弟月封樾造反,将月封阳杀死在寝殿。
“没有为什么。他让我做宰相,我便做了。”
月浮玉神色中,是难得一见的哀色。
他以为月封阳是明君,没想到此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因他之故,致万民流离失所,实乃大罪。
一句话问出一件伤心事。
去天牢的路上,孟厌闭上嘴,不敢再说一句话。
然而,身旁的姜杌喋喋不休与她念叨,“月封阳的皇后,自小喜欢月浮玉。”
事关上司的秘密,还是她最喜欢听的风花雪月之事。孟厌一时没忍住,巴巴与他聊起来,“那她为何成了月封阳的皇后?”
姜杌一看她上当,指指远处的酒楼,“天牢多无聊啊,我们去酒楼边吃边聊,如何?”
“我得查案。”
孟厌如今将是七品官,自觉不能对不住酆都大帝的赏识,只好一脸不舍地拒绝,“改日再说。”
说罢,她快跑几步,追上前面几人。
姜杌立在原地生了会闷气,也疾步追上。
天牢,常年不见天日。
几抹斜阳残照,刚透窗照进来,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慕容简戴着镣铐,绝望地蜷缩在牢房一角。慕容进的死相,直到现在,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散。
“慕容简。”
黑暗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转瞬,牢房中走进几个人。为首之人的相貌与先帝极为相像,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先帝返魂。
月浮玉:“慕容简,你是否曾给秦延下毒?”
慕容简靠着墙,看向牢房唯一的一扇高窗,“本将不屑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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