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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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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0

    即使总是在一起干活,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花缁两人都没有说过句话。

    她们第一次说话,是花缁逃跑、被她发现的时候。花缁怕她告发,便悄悄同她讲了她的遭遇。

    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记得花缁同她说每一话时的样子。

    她同她说起她在逃命中被人贩子盯上迷晕,说起她被伪造了身契,说起她父亲如何嘱托她一定要将那份证据呈给巡察使,说那份证据对滏阳的百姓如何重要。

    花缁似乎以为,只要说出那些,就能打动她,让她替她隐瞒。

    但她当时装聋作哑由着花缁离开,并不是出于对花缁的恻隐,和什么百姓、大义也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扶光郡主说错了,她并没有跟花缁一起逃,她只是装作没有看到花缁逃跑而已。

    但很快,刚跑出宅子的花缁就被抓了回来。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发现了花缁要逃。

    那个人不仅告发了花缁,还把她替花缁隐瞒的事也说了。于是,她也被捆了起来,也被当成了逃跑的奴隶,和花缁一样受尽毒打、额上刺字。

    她好冤枉啊。

    可她那个时候,连喊冤都不会。主家要打她,那她当然就得受着。被毒打完,遍体鳞伤,两个人血肉淋漓地被丢进了猪圈旁的柴房。

    当天傍晚,花缁就不行了。临死前,她把她埋罪证的地方告诉了她,还说,那里面放着一块她的家传玉佩。

    花缁求她,等巡察使得知真相、她的父母一家被放出来,就请她将那块玉佩交给她的父母,替她道一声女儿不孝、不能再在他们身边侍奉陪伴了。

    花缁断气后没过多久,有仆役进来拾掇柴火,发现了花缁的尸体,连忙跑出去报信。

    虽然是奴隶,但打死人这种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死人放在宅子里也晦气,主家听说了此事,便叫人趁着天黑将尸体裹个席子丢出去。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阿姊用来吓唬她的把戏。她拣了石块夹在腋下,静静地躺在了花缁的尸体旁边,又在来人探她鼻息时屏住了全部的气。

    然后,她便也被当做死尸,被裹着草席拉出去丢了。

    月没参横,她从四下枯骨成堆的乱葬岗爬起来,踩着满地的腐肉,跌跌跄跄走了出去,用了一天一夜,一步一步走到了花缁交代给她的地方,挖出了花缁埋在里面的东西。

    她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是想要先把玉佩卖了,换成钱再说。

    到如今她也想不通,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就做出了“装死”的决定。

    她可能是看到了花缁的死,觉得以主家的残虐,如果再待下去,她早晚也会被打死。

    但她也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突然疯了。

    因为她疯了,所以才会在那个晚上遇到了疯子,不由分说拿着刀就要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疯子是县令的手下,他认出了玉佩,把她当成了花缁,所以要将她灭口。

    但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拚命地逃啊逃啊。

    摔倒了,逃不动了,要被杀了。

    她不再动了,静静等死,但那把一直逼在她身后的短障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转过头,一柄弯刀正从那疯子的喉咙上划过。接着,血狂喷出来,溅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罗裙。

    血红色的弯刀。

    血红色的圆月。

    还有比那轮圆月更加明亮的、小娘子的、血红色的双眸。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她就是在听完了这句话后,全身脱力地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巡察使已经用从她身上拿走的证据、给县令定了罪。而花缁的全家,都死在牢中了。

    几名看起来比天女还要华贵的小娘子围着她、尊敬地称着她“花小娘子”,给她沐浴,为她上药,还在问过她饿不饿后、给她端来了对那时的她来说只有神仙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

    她们告诉她,她们是长公主的侍婢,而长公主,就是救了她的人。

    长公主?

    她知道公主很尊贵,但又想像不出到底有多尊贵。

    她曾在街上看到县令坐轿出行,周围的百姓全俯首贴地地跪着、屏声息气。在她看来,那已经是如天般高的尊贵人了。

    恍恍惚惚地、醉了似的沉溺在食物里,吃完了一顿饭,她在侍婢们的劝说下躺回了床榻,在那片散着安神香气的罗衾锦褥中越陷越深,睡了过去。

    睡醒了,再用药,再吃饭。

    然后再睡去,再睡醒。

    终而复始,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听到长公主要来见她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能说出自己不是花缁。

    她应该说的。

    可在见到长公主后,她还是没说。

    她没说自己是花缁,也没说自己不是花缁,只是默默地听长公主用“花小娘子”叫着她,听她向她说那份罪证如何重要,说那县令马上就会被问斩,说花家大义、要给他们厚葬。

    太久了。

    她没有否认已经太久了。

    久到她已经没办法再将真话说出来了。

    长公主离开后,后怕向她涌来。她这时才想到,她不可能就此成为花缁,就算花缁的家人全死了,在这座花缁长大的滏阳,也肯定有人认识花缁,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戳穿。

    对县里县令稍微跪得晚了些,都要被荆条抽、被常行杖打,她可是对公主说了谎,岂不是要被剪断指、剪断脚!

    她慌极了、怕极了!终日躲着以泪洗面,说自己额上被刺了字,不想露脸、不想见人!

    长公主没有勉强,还让人给她送来了许多顶帷帽。她在屋中时时戴着,怕到连觉都不敢睡,生怕一醒来就大祸临头。

    但是,她没被发现。

    她戴着帷帽去观了斩首、葬了亲人,直到坐着长公主的马车离开滏阳,她都没有没发现!

    后来她想,也对,这些贵人眼高于顶,哪里真的会在意谁是花缁。她们不过是要个善待、厚待忠臣的名儿。

    但即使这样想,她也还是怕。

    刚到东都的那几年,她总是不停地做噩梦,梦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接着便是心脏狂跳、浑身麻痹着惊醒。

    她对长公主的惧怕愈发得强烈。

    怕到只是想起长公主,骨头都会开始打颤。

    即使她已经是花缁了。即使原来的那个裘二娘已经死在了滏阳的那间柴房、尸肉也许早就被野狗鹫鸟分食。可她仍然不敢待在长公主的身边。

    所以,刚到东都时,她就又用自己额上的刺字、小心翼翼地求长公主说她不想见人。

    这次她还是如愿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如愿。

    长公主将她安置在了她出家的道观,让她留在那儿打理侍奉,常年见不到几个外人。

    可每当长公主要隐姓埋名出远门,就总是会去带上她、让她做随行的婢女。

    于是,她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要开始不停不停地惴惴不安。一次又一次,上洛、襄武、春陵、汝阴、辽山、范阳……

    可扶光郡主却说,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花缁。

    如果长公主知道,如果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那她这么多年因此而受的啃噬和痛苦,到底算什么……

    “郡主,你与陆小郎君的事,我听说了。”

    因为剧烈的痛与恨,花缁反而更镇定清醒了。

    她盯着陆扶光,双眼如夜中幽亮的狼目,“你们早已花前月下,背着人,谈尽了情和爱,可当有外人在时,你们却疏离又守礼地只是世子、郡主,只是堂兄、堂妹,让别人谁也看不出你们有染。跟你阿娘当年,好生得像啊。”

    看到小贵人变了的脸色,报复的快意让花缁连肉、体的痛都忘了。

    她接着看向了瞿玄青,对着她,大到快要撕裂般地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讥嘲的笑。

    当年,虽然常在外伴于长公主左右,但花缁从来都不知道长公主隐迹藏名著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具体又做了什么。

    长公主并不是时时带着她,回来后也不会同她交代,就算当着她的面说了什么,她也总是听不懂。

    什么“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她于长公主,不过就是个伺候衣食的侍婢而已。

    可瞿小郎君不一样。

    几次乔装外出,他与长公主都形影不离。

    他们同进同出,同吃,也同住。

    也是那个时候,花缁才知道,原来,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只靠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书上的“眼意心期”,写的就是他们的样子。

    但当她留意后才发现,整个东都,竟没有一个人看出长公主与瞿小郎君的男女之情。

    他们在众人面前,也会

    说笑,也会聊诗聊画、谈天论地,可也仅仅如此,两人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愫,与她曾见过的完全不同。

    都是骗子。

    她是骗子。

    他们也是骗子。

    不过,她没想到,他们居然连瞿玄青也骗了。

    去年再遇瞿玄青时,她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想也没想,脱口就将她和段郎的儿子说成了是和瞿小郎君的。而后,她又急忙地将许多瞿小郎君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换成了和她的。

    眼看好像能骗过去了,她却听瞿玄青提起了瞿小郎君的那封家书。

    听到“心爱女子”四字,花缁吓得肝胆俱裂,以为一切都完了,她的谎言终于不再有用、终于要被揭穿了!

    可瞿玄青居然以为那人是她。

    她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瞿小郎君心爱的人是谁!

    她当时心中欣喜若狂、却不敢露出半分,而现在,她终于能毫不遮掩地笑出来了。

    “说着要为兄长、为国公府报仇,却连兄长心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再骗人了。

    她就是说谎了。

    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瞿锦叶的。

    但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瞿小郎君信任你,可他瞒着你,他们都瞒着你,他们信不过你,所以你才会连我这种人的谎话都识不破!”

    你从我的身上割肉,我便从你的心头剜血肉。

    “旁边那个。”

    花缁朝着陆扶光偏了偏头。

    她说着话,泪还在流,但她望着瞿玄青的眼睛却亢奋得在发着光,“那个被你折磨得全身是血,手脚不见一块好皮,像是已经快断气的小贵人。”

    她对瞿玄青说,“看到了吗?”

    “那个……”

    她放轻了语气。

    “那个……”

    她的语气更轻了,神色却魔怔了般地更兴奋了,发声时连喉头都在抖。

    “那个才……”

    可说到这儿,她却突然停住了。

    “黄金。”

    她说,“春陵。”

    她记起来了,“是啊,春陵。我去过。永寿三年,我跟长公主去的。去春陵前,我们住在金川。就是你们提到的金川。当时,县里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缅桂花树,枝繁叶茂,硕壮得很,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她跪着,软下了身子,被抽了骨头似的,但脸上却还在笑。

    “从树那儿往南走,遇到的第一家冷淘最好吃,长公主能吃掉满满一海碗。等吃饱了,就拐进那冷淘铺子旁的小巷,巷子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汉子,饭后在他那儿买一盏慢慢饮了,腹中便不会积食。他的耳朵生过病,时常听不清,同他说话时要大声些。”

    “路过他家的门,一直直走下去,能看见有一片蟹塘,但不必走到蟹塘边儿,就能闻到酒香。跟着酒香一路走,远远就能眺见酒旗摇动。长公主十分喜爱那旗亭里的酒,常常是午后至,喝到夜半三更、饥肠辘辘了才往回走。而那个时辰,街上还开着的就只有一家食店了,店主人是个生有六指儿的娘子,做得一手鲜美的饽饦汤。她有个十岁的女儿,性子随她,爽爽朗朗,手背生着块红色的胎记。长公主说,像梅花。”

    “等在那间食店里用完饽饦汤,这一日才算过完,长公主才会回到缅桂花树旁的客栈。”

    “但有一个晚上,长公主在旗亭喝得太醉了,回去时,站在缅桂花树前便不走了,直直地盯着树上的花,然后,突然就爬了上去。在花树上坐稳后,又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拿梯子,偏要自己往下跳、让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在下面接住她。”

    “你猜,那小郎君是谁?”

    没听到回答,可瞿玄青的神情就已经足够让花缁咯咯笑出声了。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他们在金川,看似在玩,实则是在找人。”

    一如既往地,她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带着一个妇人去了春陵。去时三个人,回来时,却只他们两个。灰头土脸的,里面的衣裳沾了好多别人的血,怀里倒出来了几块金子。我看见了,金光灿灿,样子大小都跟马蹄似的。”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都说瞿锦叶是盖世英豪,才会连冯先生那般人物也甘愿为他所用。瞿玄青,你是不是也信了?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我第一次见到冯先生时,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叫花子,身量不高,人又瘦枯,跟前的豁口碗里刚被丢进块吃剩的蒸饼,马上就有块头更大的乞丐伸手去抢。一整个下午,碗里分明有过几口吃食,但他一口也没吃上。”

    已经成了长公主婢女的花缁当然不会留心去街上的一个要饭的。

    那日,是长公主在街上路过他时,不知为何地,一眼就断定他不是凡夫,拉着她就进了个能望到他的酒垆,盯着他从傍晌午一直看到了快日落,几乎把那小酒垆里当日的酒全喝空了。

    余霞成绮时,长公主终于拎着酒壶,起身去找了那个要饭的。她没跟着,只远远地看,那人始终没有理长公主。但长公主回来时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长公主每日都会去见那个要饭的。

    花缁坐在酒垆里,不知道长公主都对他说了什么,但那人却的确从一开始的全然不理、慢慢变成了会偶尔抬起眼、搭腔一两句。

    第七日,也是他们定好要离开范阳的那日,那要饭的终于站了起来,跟在了长公主的身后。

    世人都以为冯先生是在听闻瞿锦叶骑兵后主动前去追随的。

    可他其实早就在瞿锦叶举事的大半年前、就随着长公主到了东都,就住在花缁一直安身的道观里。

    不过是用了另一张脸,就谁也认不出他了。

    得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易容换声,花缁吃惊极了。看到长公主在同冯先生学此秘技,她也动了想要偷师的念头。她想,如果她能学会这个,将来就算她藏着的秘密被长公主察觉,她也许还能靠着它逃命活下去。

    冯先生第一时就将她的心思看穿了。

    就在长公主向他求学的那一日,长公主刚离开,她去为他送晡食。当时,他人怔怔愣愣,看到她,忽然激切道:“你想学!你来学!你来学!”

    长公主住在宫中,一月最多不过能见冯先生一两次,所以同冯先生学得更久的反而是花缁。

    但她很快就发现,与学多久无关,她就是学不会。书上说“勤能补拙”,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拙”都能靠勤补足。

    她没有那样的天资。

    但她并不会因此痛苦。

    她从来都没有高看过自己一眼。

    可冯先生不同。

    那一阵子,冯先生时常神色颓唐,魂不守舍,又时常突发恶疾般癫癫狂狂。

    他会在她学不通时大声吼她:“为什么学不会!为什么听不懂!”

    他会看着铜镜里那张他刚刚训斥过她的脸,开始喃喃:“一样的神情。我师傅看我时,也是这个神情。”

    接着,他就会涕泗纵横地大哭:“你不如我,我不如他,也不如她!”

    花缁觉得他疯得厉害,便不想再同他学了。反正她也学不会了。

    她告退时,冯先生已经不再嚎啕了,但仍发痴地在嘴里说着什么“我是不如他,但她比他强!如果她是我,如果我是她,我就能比过他了,我就能赢了!”

    他、她、他、她,全是一样的音,花缁完全听不出谁是谁,便全飘风过耳地把它们当成了胡话。

    直到瞿小郎君揭竿而起,她亲眼看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毫无破绽地成了“冯先生”,她才意识到那句话的含义。

    “长公主说:‘冯先生此人,也算庸中佼佼,若不是总想着要赢过山佬,也不至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虽然用既生瑜、何生亮来论他和山佬、对山佬有些失礼,但冯先生被这执念困住,对我们,倒很好。’”

    我们。

    瞿玄青无声地念了这个词。

    花缁看见了。

    “是啊。”她说,“我们。”

    “这话,是长公主同瞿小郎君在道观中密谈时说的。”她对着瞿玄青嘲谑地笑,“这些事,你一无所闻吧?”

    多好笑啊。

    不只山佬觉得好笑。

    她也觉得好笑。

    被传得玄而又玄的那篇檄文,不过是长公主在跟瞿小郎君豪饮一夜后、左手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的。

    可谁也没看出来。

    瞿玄青觉得她愚钝,对着她时永远高高在上,可明明最无知的人就是瞿玄青自己。

    还有扶光郡主,还有当朝女皇。

    一个就算听了山佬酒后的话、也仍然想不到那篇檄文是出自母亲之手。一个被自己的掌上明珠洋洋洒洒斥讨了一大篇、也没认出来写那檄文的就是身边的至亲人。

    谁比谁聪明?

    除了长公主,这世间都是蠢人。

    最蠢的就是冯先生。

    这宇内竟有这样的人,只要能比得过山佬,只要“冯先生”之名能大过“山佬“之名,即使那个“冯先生”根本就不是他,他也觉得赢的是自己。

    长公主说,最不用担心会泄密的人就是他了。

    他要他的名声永垂不朽,要此后世世代代的人们都记住,南疆大山最袖然举首,最鸿鶱凤立的,不是什么山佬,而是他冯先生。

    这对他而言,比性命重要。

    所以,他一定会将这件隐秘事带进坟墓,就算棚扒吊拷,也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花缁理解不了。

    那段时日,她也无心去理解这些。

    她有了情孚意合的人。

    段郎是自瞿小郎君举兵后、跟随到他身边的一名将士。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

    在广陵的那些天,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困苦艰难。但那却是花缁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安心乐意的日子。

    长公主忙于战事,时常不在府中,她完全不用担心藏着的秘密会在此时被她发现。过得不饥不寒,又时常能与驻守府邸的段郎相见,所以,就算府中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等她发现不对时,周围已战云弥漫。瞿小郎君身披重甲,将一封裹了三层、层层都用密文直封的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说这事关盟约与黄金、让她交给赤璋长公主。

    然后,不由分说地,一群得了他命令的人便把她护在了中间,顶着血风肉雨、将她带了出去。

    盟约与黄金……

    盟约对她来说只是废纸。但黄金……

    黄金……

    逃亡的路上,花缁浑身都被凛冽的寒风浸透了,可贴着那封信的胸口却烫得厉害。

    瞿锦叶身死的消息不日传来。

    可忠诚于他的将士带着家眷,仍日日夜夜、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他们想要信守对瞿锦叶的承诺,将她平安地送到长公主面前。

    可她却不这么想了。

    她不想回到长公主身边、继续过那日日提心吊胆、唯恐秘密会被发现的日子了。

    只要有了那些黄金……

    只要有了那些黄金,她和段郎可以过得比如今好上千倍万倍!

    她与段郎合谋、用毒酒鸩杀了其余所有人。

    那些人根本就不会对她设防,她端给他们的,他们想也不想、抬手就全喝了。

    她的黄金!

    花缁一刻也没有等,只待段郎探完最后一个人的鼻息、向她点了头,她就连忙将那信拿出来拆了。

    可拆开后,却发现里面是她根本就看不懂的画。

    黄金呢?

    黄金在哪?

    那个时候,她突然就后悔了。

    可信已经拆了。

    就算能将其他人的死归于战乱,但他们却没办法重新将信的封处复原。

    骗不过长公主的。长公主对瞿小郎君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信不是最初的样子。

    他们也有想过,就当没有拿到过那封信、就当瞿小郎君什么也没交给她,她只是从广陵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拚死回去见长公主。

    可只靠段郎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动乱中将她送到长公主面前。

    进不得、退不得,他们突然就无路可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寻到好的办法。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两人踌躇良久,决定不再卷进是非。

    他们想寻个安稳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段郎行伍出身,有一把子力气,她做奴隶时又学过些纺布的手艺,两人就这么慢慢地、也将日子过下去了。虽然平淡、贫瘠,但花缁却的心却是松快的。

    那根紧紧捆缚住她心脏、将一颗心挤得快要爆开的线,不见了。

    但老天却好像容不得他们美满。

    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双足、双臂、一颈,双首。

    是报应吗?

    那是花缁看到他们时最先冒出的念头。

    可就算是,那也该报在她的身上,为什么要报在她和段郎的孩子身上?

    稳婆见到孩子的模样,问她要不要帮她带走。

    带走?

    为什么?

    带走安葬?

    他们是她生下的,还在喘气,还活生生的,为什么要安葬?

    活不成?

    谁活不成?

    她只要不放手,她的孩子就绝不会死。

    她用她这一生最大的嘶吼,将稳婆赶了出去。

    而段郎什么也没说,只是去为她和孩子寻来了一个又一个医,买了一副又一副药。

    钱流水般地花着,怎么都不够用。但段郎一直瞒着,只叫她不用担心、好好地养身子。

    为了能多赚些,他一个人做四五个人的活儿,日复一日地,还是出事了。

    他的腿被压在了石料下面,等被人救出来时,那条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那店家家大业大,几袋铜钱就想将他们打发。他们怕身份暴露、也不能闹去伸冤,只能拿了那杯水车薪的药钱,去请了医工。

    医工看了后,便道这腿保不住了,得快些锯了。至于锯了后、人能不能活,也还要看老天。

    他们不敢看老天。

    下不了决心,他的腿开始一点点青黑溃烂,从趾开始、上到足、然后是胫、膝,再往上,就真的来不及了。

    花缁求了医工,终究还是将段郎的腿锯了。

    她想,只要能保住命,就算少了一条腿,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没用。

    锯腿造成的伤口又发烂了,烂得更凶、更快。

    段郎整日整日地高热,神志不清,只有喝了药后才能稍微退一退热,咽下些汤饭。

    见他们已经掣襟露肘,医工开了口,劝她不要再为此事花钱了。

    他说,治不好了,如今不过就是用钱买药、用药吊命、拖日子罢了。

    可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弃。

    她还再给段郎买药。

    没有钱,她可以去赚。

    可就在第二天,她看着段郎用药后睡下、背着盖住大郎和二郎的竹筐出门给富户浆洗衣裳。回到家,见到的便是段郎已经僵冷的尸体。

    他用尽全力从榻上摔下,将腰间的带子系挂在门栓上,自缢了。

    如果没有打开瞿小郎君的那封信。

    如果没有下毒害死那些能将她护送到长公主身边的人。

    如果二十多年前,她在被长公主救了后的第一刻就喊出她不是花缁……

    “瞿玄青,你见到的冯先生……”

    全说了吧。

    二十年多前,从她谎称自己是花缁开始,谎言便如绿矾油般一层层灌满了她的身体,在这数年之间,腐蚀尽了她的筋骨肺腑。

    她苦苦地用皮囊裹着它们,即便谎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胀得仿佛随时都要将她撑得爆开,她还是不肯让它们流出去一滴。

    但现在,她们将她的皮囊捅开了。

    也好,也好。

    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承受这些。

    这些秘密对她来说是缠身噩梦,难道对她们来说便不是?

    也该轮到她们了。

    让她们都尝一尝她的痛苦……

    “我不想听。”

    这种时刻,陆扶光却出了声。

    “一个背主的叛奴,有什么资格在我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阿娘。”

    “你怕什么?”

    花缁看着她,“你刚才刨根问底想明白当年的真相,如今我愿意告诉你了,你却连听都不敢听?”

    “瞿锦叶妄图颠覆大梁社稷,我阿娘领兵平叛,将无数百姓从战乱水火中救出,这便是当年的真相。”

    小郡主声音冷冷,胸口却不断地起伏。

    “你说谎成性,我阿娘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却对着她满嘴谎言,如今又想污蔑……”

    顿了顿,她眉头痛苦般紧蹙,又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次,她的脸顿时就青白了。

    可她还是要说。

    “……我阿娘,从我记事起,明明滴酒不沾。她才……不是……”

    她还想说,却被瞿玄青掐住了腮。

    不顾她的挣扎,瞿玄青面无表情、强行将保命的药丸送进了她的喉咙。

    耳后,她用倒了药了的帕子捂住了陆扶光的口鼻。

    感觉到小娘子在迷药下瘫软,她松开了手。

    直起身,垂眸看着陆扶光,瞿玄青慢慢退到了对面的石壁,靠着坐了下去。

    又无声了。

    花缁跟气息又弱了些的双首少年偎在一起,摘下抹额,用它勒紧了大臂、止住了血。

    她不用再说什么了。

    瞿玄青已经全知道了。所以才会又是怕郡主活不成地给她喂保命的药,又是怕她再说话会加重伤势地把她迷晕。

    郡主身上的伤,可全是瞿玄青的杰作啊。

    瞿玄青现在,是不是也悔恨得彻心彻骨,五内俱崩?

    过了不知多久。

    天黑了。

    瞿玄青用燧石点火,点燃了马车中的一枝烛台。

    她带着火光走到花缁跟前,“该走了。”

    “你要带我走?”花缁看着她。

    “你为我兄长诞下麟儿,又独自将他们养育长大,我自然要带着你走。”

    “你在说什……”

    “兄长曾经的手下有不少都在那场战乱中活了下来,变迹埋名,等待复仇时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见过你。你的话、我的话、再加上兄长留下的书信,足以让他们相信,我兄长有子嗣在世、瞿家尚有后人。”

    花缁听懂了瞿玄青的话。

    她怔了怔,笑了。

    瞿玄青以前从没提过这种事。

    瞿锦叶的孩子,自然应该好好地藏起来,平平安安地护着。

    可现在,她要用大郎和二郎去帮她召集人手。

    她要把他们置于万险之中。

    “好啊。”

    花缁看着她。

    “那你便要抵死保住我和我儿子们的命。毕竟,我们可是你重要的亲人。”

    同颈双首,活不了多久。这是从大郎和二郎出生起,她就知道的事实。

    而那个时限,已经快到了。

    可既然他们有价值,瞿玄青就不能让他们死。

    她没有办法救他们,可是瞿玄青一定有。

    只要他们能长长久久地演下去,她的大郎和二郎,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了。

    花缁扶着双首少年,笑着站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不带郡主了吗?”

    临走前,露着额头“逃走奴”的黥字,花缁明知故问。

    瞿玄青淡淡道:“走快些。”

    “好。”

    花缁答应了。

    她还在笑,笑得眼角生花,笑得,眼泪掉了出来。

    曾经,她顶替了真正的花缁,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她又要成为瞿锦叶儿子的母亲,用这个虚假的身份,过完她荒唐的一生。

    没关系。

    花缁笑着,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泪。

    她会好好做的。

    她可擅长做这个了,没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走到了拐角。再往前,便是回头也看不见陆扶光了。

    瞿玄青停住了。

    她放下烛台,折身回到了郡主面前。

    那里太暗了,花缁看不清。

    只含混地看到她从脖子摘下了什么,丢到了郡主的手边。

    “你把什么给她了?”

    等她回来、拿起烛台,花缁问她。

    瞿玄青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进了山洞中的密道。

    花缁很识相地没有再问。

    密道里又湿又冷,被惊动了的虫蚁倾巢而出,怕它们落上大郎的伤口,花缁只能不停地驱赶拍打,一路竟都没得闲。

    密道的出口在一间宅子庖厨的下方。

    瞿玄青推开了掩在上面的、放满了新鲜野菇的竹筐,让了让,叫花缁先带小具和小崔上去。

    等他们在上面站稳了,她才“呼”地吹灭火烛,也爬出了洞。

    四人手脚轻着走出庖厨。

    院子里,万籁俱静。

    花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却发现天竟已冷得能哈出气了。

    竟然,就要入冬了。

    她刚这样想道,颈前就是一凉。

    那刀刃刺骨得就像冰棱,寒气激得她打了个颤。

    而几乎同时,一块布又被塞进了她的嘴里,死死地压住了她舌头。她的四肢、后背通通被人押住,随即几道镣铐重重锢住了她的全身。

    然后,火光大亮。

    陡然明亮的光刺得花缁眯了眯眼。

    等她能看清时,已经有人走到了院子中间。

    为首的是个青年。

    那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见过他。

    在哪?

    是谁?

    崖边寺……

    大殿里?

    陆……

    是……

    陆什么……

    陆……

    东日。

    她想起来了。

    扶光郡主去崖边寺的那一日,她藏在人群中、曾隔着很远见到过那张脸。后来,她也听瞿玄青说过,那个青年,是燕郡王世子的堂兄,在金吾卫当差,是个成器的。

    他在这里,埋伏得这样周全,岂不是说……

    她想也不想便朝着旁边瞿玄青的转首。

    可她的脖子上正架着刀!她只是稍稍一动,那刀就划进了她的肉里,锋利得骇了她一跳。要是她刚才转头再猛些,那刀是真的能割断她的喉咙!

    她动不得了,也不能出声,连看一看大郎和二郎的安慰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前面的陆东日。

    但陆东日却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守着他们。

    他在等。

    等什么?

    花缁又开始发抖了。

    忽然,她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离开了。

    但她还是不敢动。

    直到背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快要来到她的身后,她终于在无法忍受的恐惧中扭过了脸,看到了拎着条染血白布的小郡主从她的身边走过。

    发现她在看她,小郡主也朝着她望了一眼。

    那双眼睛……

    那双跟当年的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眼睛……

    花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郡主手里的那条白布,原本是缠在眼睛上的。

    她能看得见。

    “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小郡主从她的身边走过了。

    语气轻轻的,毫不在意。

    “又是绑手又是堵嘴的。直接杀了就是了。”

    说完这些,小贵人便关心起别的来:“陆云门在哪?”

    陆东日向她叉手行礼:“世子原守在大道。已经收到消息,在往这里赶了。”

    就在这时,瞿玄青发出了一声低吼。

    很难想像那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为了发出这一点声,瞿玄青的脸涨得酱紫,鼓睛暴眼。

    可那一声,仍然没有叫住那位小贵人。

    她走过陆东日,走到院子一角,背对着院中的所有人,“我不喜欢血,所以做得快一些。”

    持刀的人又走到了她的身后,花缁终于从浑噩中惊醒了过来。

    她不能死!

    她不想死!

    她才刚为自己和儿子找到了生路,他们才刚要开始过新的日子!

    她看着扶光郡主,全身抖如筛糠。

    可郡主却在低头看着院角晒着的干货和药材。

    她一定是在吓唬她们!

    花缁紧紧盯着郡主。

    就算她和大郎、二郎对郡主毫无用处,可瞿玄青不同,瞿玄青手中还有势力、还有黄金、还有盟约,更何况,她还是她的……

    郡主绝不可能会将她们一起杀了!

    最后!最后!最后的那一刻,郡主一定会抬起手……

    在她快要滴血的眼前,郡主真的抬起了手。

    她从晒着药的石台上拿起一根晒干了的、红色的花,递向陆东日。

    “堂兄可认得这个?”

    ——为什么还不喊停?

    陆东日看着那花:“这是……千日红?”

    千日红……

    刀锋的寒光已经映在了花缁的眼底。

    可她却看向了那根花。

    她早已记不得阿娘的脸,可她却总能想起来,当她还在家里做着裴二娘时,她窝在母亲的怀里,跟她一起看着长在后山的那一大片千日红。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它了。

    花被郡主递到了陆东日的手中。

    陆东日碾了下花,指尖却红了。

    “红色是被染上去的。”

    他对此并不精通。

    “这不是千日红?”

    ……不是……千日红?

    刀刃贴上了花缁的侧颈,向里压着,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陆扶光:“这是银花苋。“

    花缁却只看着那根花,听着郡主的声音。

    “千日红,花序入药,止咳定喘,平肝明目,花干后而不凋,经久不变,故而得千日红之名1。而银花苋,不过田边杂草,在世间得到的唯一评价,只有一句‘危害轻’。但它们除了颜色不同、长得却十分像,有人为谋利,便会像这样将银花苋染上红。”

    喉颈尽断,血喷数丈。

    可花缁的眼睛还睁着。

    她还在看,还在听。

    然后,她听到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银花苋还有个别名,它叫作,‘假千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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