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173
陆品月绷紧心神。
她知道陆扶光是想要通过她的反应寻找答案,所以她拼尽全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可下一刻,小郡主却还是了然地点了点头,“是行三和行六的两家啊。”
随后,她想了想,面露恍然:“难怪。行三家的女儿高嫁到了东都,次子在户部顶了个肥缺。行六家的长子连年仕途不顺、却一跃进了可近天子的书院。这些小事太不起眼,我之前便没有观望留意,原来是你的手笔。”
“不过,只靠他们能有什么用?”
小郡主问,“你自以为城府深密,可我只用了两三句话,就把你苦心藏了这么久的势力套了出来。你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可行棋只能看到眼前一步,身侧身后皆了不可见,更不要说几步之后。如此百无一能,却还想着要称帝为皇,和当年的夜郎侯有什么区别?”
她在骂她自大。
可被骂的陆品月却没有辩出一句。
甚至,她的心里都没有再生出过一点要回驳的念头。
“皇祖母是老了,精力与果决都不如从前,但她智慧尚在,捏死你我,仍容易得如你我碾蚁。阿姊的那些苦心积虑,连我都能一目了然,何况女皇法眼通天。”
小郡主说得平心定气,字字叫人服膺,“我要是阿姊,便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做,只管安于一隅,过让自己畅快的日子。”
陆品月怔愣在场。
她已经知道了,知道陆扶光说的都是真的,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成为第二个吴皇后的资质才能,知道自己以往不过痴儿说梦、至极可笑。
可是……
“畅快的日子?我如今哪里还有畅快的日子?女皇年纪大了,要不要重立太子的事提了又提,储位之争剑拔弩张。吴家为了讨得圣心,花样百出,太子却什么都不敢做,眼见着同女皇愈发疏远。如果我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干等着太子府走向末路?”
反正她在陆扶光面前早已一缕不挂,她便破罐破摔,将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倾了出来。
“我嫁给太孙多年,长子都已四岁,我的身家性命早就同太子府在了一起。要是太子失势,吴家登位,他们绝不可能容下我们,即便我靠着燕郡王府能留下一条命,可戌儿怎么办?谁会让他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阿姊,你有。”
小郡主静静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说,你也与陆云门同父同母。既然他称一声长姐,为了他,我也会为你和戌儿留一条身名俱泰的路。”
九州四海,有权力做出这个承诺的只有一个人。
陆品月能在少时卓尔出群,能在如今坐稳太孙妃的位子,依仗的可从不仅仅是她燕郡王府的出身。
当她不再对陆扶光心存轻视,明白二者心智云龙井蛙,她自然能在这位小郡主愿意的时候、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陆品月慢慢睁大双眼:“长公……”
嘘。
小郡主在唇前竖起食指。
“今日的谈话,是我们的秘密。”
她放低了声音。可每一个字落到陆品月耳中时,都变得重于千钧。
“无论是如今太孙妃的荣耀,还是燕郡王府嫡女的尊荣,依靠我,你都保得住。就连戌儿,我也能许他一世之安。何去何从,品月阿姊,你一定能想得明白。”
陆品月不敢相信她竟将这样的要害袒露给了自己:“你就不怕我将此事透露出去……”
“什么事?”
小郡主对着她笑。
“说起来,新狱大兴那会儿,倒是有人曾对皇祖母说过些失心疯的话。是周西英吧。”
曾经杀人如蒿、嗜血成性的阎罗酷吏,就这样被她慢悠悠地提起了名字。
“明明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有势的狗了,也不知是哪里想不开,突然有一日跑到殿上乱吠不止,痴癫的话说了一堆,却左右拿不出一个证据。最后,怎么样了呢?”
斩首示众,剐肉曝骨。
陆品月记起来了。
周西英失势的开端,就是他“诬告“了赤璋长公主、称其有夺权之心。
她真是问了小郡主一个极蠢的问题。
即便在那样危机四伏的岁月、即使是从她最信任的心腹的口中听到,女皇也没有对长公主生出一分猜疑。
更何况如今。
陆品月无声地自嘲着,小郡主却抬起手,从陆品月手边的棋奁中执起了一枚黑子,“啪”地敲在了棋盘上。
涸鱼得水。
绝渡逢舟。
陆品月以为注定命绝的黑棋竟有了一丝生机,即便那生机细如蛛丝,却也足够它垂死一搏,重定输赢。
“有箱东西,此时应当已经送到了阿姊的院子里。阿姊今晚肯定要为它忙碌,没有时间宴请世子了。”
小郡主说着起身,这便开始送客了。
“不过,等忙完这些,阿姊也别成日闷在府里,可以经常出去串街走巷地散散心,说不定哪一日,便能碰上一场大热闹。”
大热闹?
就这样雾腾腾地被陆扶光送出了门,陆品月并不想照她的话行事。可自那日从她的棋屋中出来后,她还是说不清缘由地开始频繁外出。
但接连几日,别说大热闹了,就是鸡犬小事也不见一桩。
无事发生。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每次从外面回到自己的屋中,陆品月都觉得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自己很可笑。
可第二天一早,她总是会第一眼看到摆在她床榻边的箱子。
在小郡主送来的这个宝箱的顶上,嵌着一颗换做旁人定会什袭而藏的稀世明珠,它的四周还簇拥着无数小块些的玉石翡翠,让这箱子几乎成了座贝阙珠宫。
但陆品月不是因为它的价值连城而看它。
这个箱子里,曾经盛满了她这些年做事不净留下的把柄,且都不是原件。
虽然在拿到它的当天晚上,陆品月就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但有些东西却挥之不去。
而今,她只要看到宝箱上的那些翡翠,眼前就总会浮现出小郡主发髻上那两颗竖如蛇瞳的宝钿,然后,她就会无比坐立难安、只能又一次遵照着她的话出了门。
就在她下定决心,这是真的最后一次的那个晚上,忽然平地生波。
天狗食月了。
——
那是一次河东百姓从未见过的的月蚀。
不知是谁先惊呼出了声,等城中的百姓抬起头向天望去时,那轮圆月已经被天狗胡乱地撕咬下了一大块血肉,如注的血不断喷溅着,将它的半身都浸得猩红。
转瞬之间,大地便被赤色覆了一半。
草木万物血糊片。
世间仿佛陷入末劫。
“狗!走!坏!”
乳牙初冒的小童不懂害怕,他只是记着昨晚刚听过的目连传说,于是拿起他刚从树根下捡来的石子儿,气囔囔地扔向月亮。
但他人小力弱,石子刚飞出去就滚落回了地上。他鼓起还沾着红豆泥的脸,又想摘下阿娘挂在他胸前的铜镜,把它也扔出去驱赶恶犬。
但这时,惧意已经疯狂地在河东弥散,有的疾走嘶吼,有的哭泣瘫软,人群涌动沸聒,隐现大乱。
小童的母亲见状,连忙丢开手里剩下的豆包,将他护着抱到了怀里。小童胸前的铜镜随之摆荡,被路边的火把映得金光成波,晃花了周围路人的眼睛。
那几个本来神色的慌乱行人在金光中顿住了。
他们摸了摸同样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铜镜,惊悟伫立,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们眼神坚定,将那铜镜迎向血月,用力敲响!
铛。铛。铛。铛。
起初,击镜声很快淹没在了人声中。
但随着他们锲而不舍,更多的人想起了自己胸前的铜镜。
是啊。铜镜。
山灵早就预见了河东会有此劫,所以才会在数日之前就开始给信众送起铜镜,要他们遵循古法、击镜救月!
一面又一面铜镜被举了起来。
击镜声慢慢从一道细流积汇成川。
试一试吧。试一试吧。
如今天地昏暗、血月临空,逃,又能逃到哪去?
铛!铛!铛!档!
许多听说了此神奇事的人开始从家中取鉴出来,街上的人更加多了。
铛!铛!铛!铛!
很快地,或急或慢、或轻或重的击镜声百川灌河、百河成海。
可月亮上的红却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就血色吞食掉了最后一碎月、人心快要绝望、天地彻底被血色笼罩时,遥远的高处却忽然明光铮亮!
“那是什么?!”有人高呼。
在那渺远的高台之上,一面巨大的铜镜立于中央,周围火光丛丛,亮如白昼。
而在那面镜旁,有个身影盘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颈上却生有两首——
两首?
两颗头?
一个人的脖子上面,清清楚楚长着两颗头?
“山灵……”
人群中,有声音颤抖着,“是山灵……”
高台上的双头人影站了起来。
在成千晚上双眼睛的凝望下,他手握鼓槌,猛一旋身、重重敲响了那面青铜镜!
击镜声轰天裂地、响彻云霄!人们眼睛里快要熄灭的光再度燃起!
“山灵——”
眼泪无声从他们的脸上流下。
他们声嘶力竭地向着天地四周高喊。
“山灵——显——灵——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头,持鉴向月击之,重叠起来的声音终于汇为浩汤汪洋,不绝于耳。
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们振奋着,不知疲倦,耳朵已经被轰雷似的击镜声震得听不到其他声响,眼睛也只能看到远处那位正在救世的现世神明。
占满月亮的猩红开始像血管中的鲜血般被一丝丝抽走。但没人发现、也没人停下。
直到神明垂下双臂、高处大风刮过、灯火俱灭。人们才对着那片黑暗、如大梦过后、迟缓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但还不等他们回神,与那神明所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又蹿起了一处冲天的火光。
“走水了?”
人们看着那迅速蔓延的火势,只是神色怔怔、低声喃喃。
片刻过后,他们才一个激灵骤然惊醒。
崖边寺!
走水了!
——
“听当时在附近的人说,有人亲眼看到了,就在皓月回来的刹那,一道紫雷在崖边寺的山巅当空劈下,随即大火熊熊而起,瞬间将崖边寺的宝殿裹住。”
“正是呢。我娘家兄弟住的离那儿不远,见状马上就赶去救火,却发现那火用水竟扑不灭,越是泼水、那火势烧得越大。后来,便没人敢再靠近了。但说来也奇,那火蔓到山脚,就跟被什么拦住了似的,再没往外烧。等将那山烧尽,火慢慢就熄了。”
“这、这岂不就是上天降罚……”
“如此说来,崖边寺是匪窝的事,还真是真的?”
“我早就说是真的,你们偏不信!”
“小声些!在这提那冒鬼充神的假寺做什么?当心脏了山灵这儿的净地!”
山灵庙殿外一角,几名妇人聚在一起谈着河东前阵子的热闹事。
年龄大些的妇人刚小声将她们喝止,就看到名生有双首的少年走了过来。
她当即发自内心地满面带笑,恭敬地对着那双首少年躬身拜下:“小具郎君、小崔郎君。”
其他妇人也连忙跟着拜,对着左边的头问“小具郎君”好,对着右边的道“小崔郎君”安。
双首少年有些笨拙地笑着回了礼,小具笑得腼腆,小崔笑得灿烂。
直到很久后,他们走进山灵庙山后的林子,穿小路到了后偏殿,他们脸上的笑也没有减少分毫。
就在月蚀那晚,崖边寺所在的整座山都被烈焰笼罩,无数座用香檀所刻、金银覆之的香刹,一排排珊瑚、玛瑙、瑟瑟、珍珠所饰的幡幢,都尽数淹覆进了火海。
直到现在,那座山的附近还是香气盈盈,不知道烧尽了多少名贵的香料。
但没人再关心那里了。
那里已经只是焦山了。
人们都涌向了山灵庙。
而在山灵庙中,出现了一个颈上生有双首的少年。
山灵庙的庙祝说,前些日子,他为柳善娘子一事、求山灵解签,却在得到柳善娘子那纸签文的同时得到了另一条神谕。
山灵要他要备一些东西,然后动身去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接回来。
于是,出定后,他在备好了那面巨大铜镜后便跋山涉水,在一山溪旁寻到了那名双首少年。
当时,双首少年浑身赤、裸,虽有心跳呼吸,却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在将他带回山灵庙后,他也始终沉睡,不进食、不更衣。
直到血月那晚,他突然从榻上挺身而起,奔向铜镜,击镜声通天彻地。
可刚从高台走下,他就昏睡过去。再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在他穿衣吃饭行如常人,心智也无疾,只是因没有记忆,活得更懵懂些。
庙祝便让他住在了山灵庙里,由他照料。
因他住在这儿,常常出入,自然会被信众看到。
最开始,信众见到他,跪下便要叩首,后来经庙祝解释,又看那双首少年的心性似乎与寻常儿郎无异,人们才不再将他当做神明。
但感念他曾被山灵附身、于血月大劫救下河东,信众对他们仍是敬且亲近,只要在山灵庙见到他们,便会凑过去同他们说话,还给他们送了许多亲手做的吃食、亲手缝的衣衫。
庙祝出来拦了几次,信众才慢慢不再送了。
但总有不听话的。
譬如今日,就有个小童悄悄地给他们塞了个还热乎着的豆包,奶声奶气地谢谢他们赶走了天狗。
他们刚摇手、说不能接,那小童便泪眼汪汪地要哭,他们只好接了过来。
此刻,小具和小崔一人一口地把豆包分着吃完了。
将不慎掉到地上的一颗红豆捡起来拾进嘴里,又整了整头上的扬州帽,他们推门进了后偏殿。
听到他们进来,正帮着碾药的小郡主转过头,颈上贯串而成的赤色香璎更衬得她肤色胜雪。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
她意气风发,对双首少年笑着道,“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便再也不用成日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小郡主额间落梅,两颊对称地贴着晒干的鹤子草。那草形如飞鹤,翅尾嘴足都能辨得出来,极有意趣。在这之上,她还贴了极小却极净亮的珍珠用作鹤眼,笑起来时,两朵酒凹现出,颊上鹤身飞舞,鹤眼熠熠,又漂亮又精致,叫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可妆容如此繁缛的小贵人,眼上却被厚厚地缠了的白布,见不到半分光亮。
起因还是那场她在棋屋里同陆品月的密谈。
其实刚至中途,她的眼睛就又有些看不清了,但为了招摇地显扬自己与人不同,于是,她趁陆品月被窗外箭镞吓住时,偷偷地给自己喂下了最后一颗清目丸。
如此,才有了她亲手用陆品月的黑子、替陆品月下出了足以扭转棋局的一招。
当时,她觉得自己做得好极了,但等回到章铎面前,她马上就被章铎发现她的眼疾又加重了。
偷吃清目丸的事没有瞒住,她理所当然地被章铎训了。
那样好性子的太医令,也不顾什么尊卑礼法,当着一众人的面就大发雷霆。
小郡主亏心、又还得继续求着他给自己看眼睛,所以就算被骂得狗血喷头,她也还是乖乖听完了。
但即便如此,自那之后,不管她如何央求,章铎还是铁了心地、一颗清目丸都不再给她。
没了清目丸,眼疾又重到连光都不能见,她当然不可能再去会客了。
所以,河东的小娘子们很快就发现,小郡主忽地就不出门、也不见客了。
但她们却没有起疑。
因为她们都或是在场、或是听说地知道了扶光郡主在鸣水县的往事。
那样小的年纪,竟就能替长公主积德行善、主持修桥,后又历经生死险难、杀匪救人,这是何等的有勇有谋!
而那日在崖边寺中,鸣水县的旧事重提,肯定让她又忆起了当年的厮杀、心中难受,这阵子就应该多在院中休息!
是以,名门的小娘子们谁都没有去叨扰她,只盼着她早日安康欢喜,再同她聚。
但小郡主却不愿待在府里。
“哪怕只是出门透透气……”
在死缠烂打地磨了章铎许久后,她最终得了他的点头,被允许可以常常去山灵庙游逛。
反正章铎平日也都在山灵庙、藏在暗处替百姓望诊。小郡主去了那儿,万一眼睛又出了什么状况,他也能及时施治,总不会酿成大祸。
所以,今日,她便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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