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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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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8

    崖边寺中那位能得神僧神谕的大僧总是居于崖边一座题名“省性”的二层小楼,日夜修心诵经,鲜少露面人前。

    寻常百姓即便散尽家财地进到寺中许多回,也未必能见到他一面。

    但对于这群河东顶级世家的小娘子们来说,想要见到大僧却并不是什么堪比登天的难事。

    不过,今日却很不巧。

    她们到时,大僧正不得空。

    他在为一尊佛像开光。

    至于到底怎么回事,比起寺中小僧干巴巴的几句话,四处溜跶了一圈的陆西雨打听来的,则具体了不少。

    “我来说!我来说!”

    他将说不清原委的小僧拉开,对着众人道:“那家的男主人姓‘曾’,原本是个在田里务农的庄稼汉。十六年前的一天,他醒来后突然嚷嚷着说自己找到了发财的门路,当天夜里就背着行囊离开了家,只留下了他刚成婚不久的妻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几年过去,见他始终没有音讯,他妻子曾妇的娘家亲戚便找上了门,说她郎君久久不归,不是已经死在了外面,就是早另立了门户,劝她令做打算。

    但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她骂了出去。

    “她坚信丈夫能赚回大钱,所以哪怕顿顿吃糠咽菜、也要在家里等他回来!”

    因为她终日都在说着“等她夫君带着大笔金银回来后她要如何如何”,久而久之,人们便觉得她痴心妄想疯了,渐渐不再理她。

    “可谁知,她真的等到了!”

    陆西雨打听到,就在上个月,突然有人找到了曾妇,说她的郎君在外发迹,人虽然暂时还无法回家,但却运回了大箱大箱的银钱、全送到了曾妇手上。

    曾妇憋屈了那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立马买了一大座极大的宅子,里面山水园林应有尽有。接着,她便去了口马行,买回了一批又一批的奴仆,走到哪儿都要她们跟着。

    “那排场、那声势,浩大得很!”

    正式搬进新宅子后,她的张扬也没有半收敛。

    “据说,光是为了让人来温居,她就办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宴,将四里八方请了个遍,风光得没边儿了!”

    陆西雨压低着声儿激动地讲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亲眼目睹了当时的场景。

    “但也不知为何,温居宴刚结束,曾妇就病倒了,好像病得还不轻,躺了足足三四日。家里还剩着好多箱银钱没花呢!唯恐自己无福消受,那曾妇经人指点,今日身子稍有起色,便马上带着群仆、携重金赶到崖边寺,想要求一尊玉佛、带回家中供奉。”

    所以,此时大僧正于他的那座省性楼中为曾妇所请的玉佛开光。直到仪式结束,他才会从山崖高处走下,来到曾妇正诵经候着的宝殿,将玉佛亲手交给她。

    请佛像这事,在场的不少小娘子都经历过,马上便有人想到:“大僧为我家那尊金佛开光,足足用了一日一夜。曾妇今早才求到寺里,等仪式结束,怕不是都到明天了?”

    “这可太不巧了。”

    听完了这些,黄缃儿对小僧叹道:“我昨夜梦到亡父,他要我今日务必寻处寺庙为他供一盏长明灯。为这,我还特意取出了嫁妆中的这只镯子。”

    她将腕子上的玉镯露出来,正想着要如何让小僧明白它的昂贵,一旁的小郡主就低头望着她的镯子出了声:“这玉镯可真好,若换成金子,打三个等人身的纯金佛像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面颊金花闪动的小贵人面上略有不满地看向那寺僧:“便是看在娘子这孝心的份儿上,大僧也该不该叫我们白跑这一趟。”

    “且看缘分吧。要是无缘,也强求不得。”黄湘儿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这位小贵人了。她接过她的话,唱白脸地对着小僧道:“劳烦你跑一趟,去向大僧问一声,大僧倘若说了来不了,我再去其他寺庙、请他们的住持来为我父点灯也来得及。”

    等那小僧走后,她看向陆扶光:“郡主觉着,我们今日能见到大僧吗?”

    陆扶光:“我既盼着见不到,又盼着能见到。”

    答得多妙啊。

    黄缃儿笑了。

    就这样等了片刻,传话的小僧还没回来。她们实在闲来无事,便一同朝着曾妇所在的宝殿走去。

    路过一片池子时,一枝还没来得及绽就断了茎的残荷正好从水面飘过,莲苞半合着,花色鲜红如血。

    小郡主仿佛起了怜花之心,脚步一停便在池边弯下了腰,玉脂般的指尖浸进冰冷的水里,将残荷捞了出来,轻轻地甩着花上的水珠。

    就在这时,之前离开的小僧跑了回来。

    他合十告诉众人,大僧的开光已到尾声,不久后就能在宝殿内为黄缃儿的父亲燃起长明灯。

    黄缃儿听后,抬首望向宝殿。

    不远处,三扇殿门如常大开,曾妇一行仍在殿内诵着经,不相干的信众则进不得内殿,成批地聚在殿外的植松院子中跪拜颂念。

    被小僧引着,没用多久,她们便走到了殿门前。

    这时,手奉玉佛的大僧已经出现在了宝殿内。

    他面相庄严,躯干高大如虎,倒真有金刚之威。三五寺僧立在他的身后两侧,皆垂首合十,口中经文默念不断。

    而他的面前,曾妇正背驼着她湛湛新的、足有七八斤重的狐裘,费劲地向着玉佛叩拜。

    又过了一会儿,见曾妇总算接过玉佛,已等得快要困倦的黄缃儿咽下快要出口的哈欠,无视了想要阻拦她的小僧,抬腿便跨过了宝殿的门槛。

    司马家的主母都进去了,其余的小娘子们自然也要跟着。

    单手执莲的小郡主拉住不情不愿的太孙妃,脚步轻巧地迈了进去。

    动作间,她手中的花垂了垂,一滴藏在莲苞里的水珠忽地就滚到了莲瓣的边沿,挂在那儿,轻轻抖着,欲落未落,映着红。

    在这群小娘子们排着进殿时,那边,曾妇也终于拖着她臃肿又沉重的狐裘、抱着玉佛吃力地起了身。

    “诶唷”地喘了口粗气,脸上汗津津地向着闭目合十的大僧行了最后一礼,曾妇在群仆的簇拥中转过了身,往前踏了一步。

    就在这时!

    就在曾妇脚还未落地的瞬间,她扈从中的一名仆婢突然俯身冲出,从怀中抽出一把利刃,用力向着大僧刺去!

    事出得太突然,都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仆婢被大僧铁臂挥开,脱手的利刃被猛地甩出、“当啷!”落地,划破寂静的第一声尖叫才“啊———”地被激了出来!

    小郡主手中莲花瓣沿上那滴坠了许久的水珠,也在这声尖叫中,终于砸了下去。

    生于崖边寺中、一枝还没来得及绽开就断了茎的残荷。

    她垂了垂眼睛。

    多好的兆头啊。

    ——

    不等失手的仆婢站稳,大僧身后的几名寺僧已经迅速将她制住。

    见大僧完好地站在那里,仆婢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满腔的巨痛,仿佛要从胸中将血呕出来一般!

    她猛然挣扎,狂若幼子被夺的母豹,两三个力壮的寺僧竟也制不住她!

    一经脱身,她便立马拔下头上簪子,又疯般地向大僧扑去!

    那簪子是被精心磨过的。眼看尖利的簪尖逼近,大僧一刹面露暴戾狠色,对准女子下腹,将她重重踹翻出去!

    剧痛中,女子无法自已地蜷缩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咬紧牙关,攥紧手中尖簪想要爬起来。可不等她撑起身子,就再一次被几名寺僧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

    她嘶吼着奋力抬头,“我要杀了你,为鸣水县——”

    她话未说完,就有寺僧揪住了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她的额头重重磕在了殿内宝珠卷草莲花纹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震响。

    但即便已经满头鲜血、舌头被牙齿咬烂到口齿不清,她却还是在字字泣血地痛号着“冤魂”、“报仇”与“偿命”。

    “住手。”

    见寺僧用布堵住了她的嘴、马上就要将她拖走,黄缃儿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眼甩到她近前的那把利刃,“几日没来崖边寺,佛门清净地、僧人慈悲心,竟一样也不剩了?”

    认出说话的是司马家的主母,大僧抬眼时的厉色一瞬全无。

    他让寺僧住了手,随后向着黄缃儿道:“施主不必听信她言。”

    他合着掌,面容平和,双目微垂,正宛如殿上佛像。

    “不久前,寺里接连收到了数封索要钱财的信,上面称,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要毁了崖边寺的名声、让这里不得安宁。时至今日,类似祸乱之事已发生过四、五回,不少来寺中上香的施主都亲眼目睹过他们闹事的情景。”

    地上,满面血污的仆婢呜咽着奋力摇首。大僧的双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悲悯。

    “我们将此事告知了官衙。经官衙查实,这是一伙以此为生的泼皮,许多寺庙都遭过殃。近日他们流窜到了河东,便盯上了崖边寺。若不以雷霆手段将其震之,只会后患无穷。”

    “怪道她这两天总撺掇我来崖边寺!”

    曾妇刚刚还惊魂未定,但听完大僧的话,她慌忙出声撇清:“大僧明鉴,我跟这事儿可没关系!”

    她两手紧抱玉佛,伸出根手指,指着地上的仆婢:“我把她从口马行买回来的时候,可不知道她是歹人!听到她劝我病好了后到崖边寺拜拜,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好,哪成想,她是要来害人啊!”

    黄缃儿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曾妇:“你何时将她将买进了府里?”

    “不是上月末,就是这月初……”

    即便是这种时候,曾妇还是忍不住要来一番显耀,“这位娘子哦,我买了好几车的奴仆哩,光是拿回来的市券,就足足两厚沓子!谁还能记得其中一个奴婢的事?”

    “正是这段时间,”大僧向着曾妇合十,“那伙泼皮几次三番仍不能得逞,便派人混进了曾家。施主也是无妄受灾。”

    说罢,他沉声念了句佛号。

    黄缃儿看了看已经安下了心的曾妇,又看了看殿外。

    方才仆婢的行刺在殿外同样引起了一阵慌乱,好些人都被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下意识就护着脑勺往外逃,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向里张望、想知道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在听了大僧的话后,又默默跪了回去,无事发生般地继续诵经。

    黄缃儿完全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对崖边寺的崇敬,再听到大僧说得这样详真,她应当也会如他们这般、心中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不会闪过、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仅会熟视无睹地默许寺中僧人将那女子堵嘴拖走,说不准还会宽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泼闹事人的可恶。

    但她们刚经历了柳善一事,正是对崖边寺疑心最重的时候。因此无论见到什么,都会在心中先问一问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带过来。”黄缃儿下令道。

    领了命,阿健当即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掳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来、她就要蛮横抢人的架势。

    那几名抓着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广众对她们动手。大僧又正背对着他们,以致他们没法看到他的神情、从中拿到主意。

    犹豫着,他们在阿健将人拉走时没有往回夺。

    “我今日刚习得了个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听一面词。崖边寺的说法,你已听到了。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黄缃儿看着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这里管了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为了勒索钱财,现在立马认了,我最多不过将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财罪’虽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说谎被我发现、憾感生不如死、最终连条全尸也保不住得强。”

    “我没有说谎……”

    嘴里沾着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马向着黄缃儿迫切地嘶哑道,“他是鸣水县山匪的头领之一,杀了县里的许多百姓,我爷娘!我幼弟!都被他杀了!”

    “你说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张着嘴,每个齿间都在渗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会让山匪在鸣水县随意杀人?他们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从中来,她悲啼地吼着,泣血涟如,“从我出生起,县衙与山匪便是蛇鼠一窝,日□□迫我们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会有人遭到殴打甚至屠杀。我阿耶……”提起父亲,她抖了声,“我阿耶在县衙做账房,虽然对县衙、山匪痛恨至极,却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来了个巡查的大官,说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爷以为盼来了救星,便冒死将县里的实情告诉了他,谁知他早已被县令收买……我家……满门……只留下了我和年迈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声音抖得厉害,话不成句,可谁都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两年前,山匪终于被剿,县衙里的官儿都被杀了头,我以为恶人死绝,我大仇得报,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离开了鸣水县,凭着女工手艺、随商队四处过活……可我在崖边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着青筋毕现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节齿咬牙,龈缝渗出的血丝溢了满唇满口。

    “他逃掉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还活着?”

    目眦尽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从地狱追出的冤鬼。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吼着,却挣不开,被押跪在地,连起身都做不到。一声又一声,哀鸣声声低去,悲泗淋漓荡在整座宝殿。

    “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数年间都有此等无法之地?”

    殿内,有小娘子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与此前有不同。

    “无量光佛。”

    大僧念了句佛号。

    他看着仆婢,双目中无悲无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贫僧修行尚浅,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为真,足令神佛动容。可即便施主对过往诸事的所述皆真,为何便认定了贫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确有从当年的剿匪中逃走吗?可有海捕文书?朝廷下发了他的画像吗?”

    大僧接连发问,声徐徐,但力千钧。

    仆婢张着口,急至浑身发颤,却一句也答不出。

    “世间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贫僧想,那匪首或许早已伏法,是施主忧惧太深,故而将我认作了他。”

    大僧对着仆婢说罢,又看向众人:“贫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验为证。贫僧未曾听说过‘鸣水’这一县名,更没有去过。”

    说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对众生哀悯。

    他轻轻叹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尽如人间炼狱,为何不早早逃命、举家搬离呢……”

    “因为没有路……”

    在一众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着首的陆扶光喃喃出声。

    她在小娘子们的让行中上前,双眸定定地望着仆婢:“你说的鸣水县,可是如今范阳旁、鸣水河石桥对面的那座县?”

    “是!是!”

    听到这句话,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见到浮木,她大睁着双目、仰望着眼前这位鬓边牡丹微垂、宛如神女临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说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刚动,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轻声地安抚她。

    “鸣水县自古仅有一条水路可通向外面,可过河的唯二渡船皆在县衙手中,县令不许,便没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说,忧惧太深、认错了人。但是大僧,”她转过头,“鸣水县的事……”

    看向大僧时,她的目光从他身旁一名眉尾有痣的瘦小寺僧脸上扫过。

    跟她对视的那一瞬间,那瘦小寺僧突如受惊般地、猝然低下了头!

    “嗯?”

    这举动惹得小郡主颦起了眉,原本要对大僧说的话也不再继续了,而是盯着那个将头埋得更低的瘦小寺僧:“你躲什么?”

    大僧看了一眼快要缩到他身后的瘦小寺僧,向扶光郡主解释:“他来寺中的时日太短,修行不足,尘心未褪,不敢与女子对视。”

    说完,他对着瘦小寺僧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既如此不适,便先离开罢。回到禅房,将我予你的经文再抄百遍。”

    瘦小寺僧听了,连忙合掌,匆匆告退。

    小郡主:“等等。”

    听到她的话,那瘦小寺僧却走得更快,几乎是在跑了。

    “我说等等!”

    小郡主扬起的声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了瘦小寺僧的面前。

    是守在殿门前的陆东日。

    瘦小寺僧想撞开他继续向外跑,却被他用手按住了肩头。

    那五指劲大如虎齿鹰爪,瘦小寺僧被钉住了一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往前挪动分毫,就这样狼狈地被捕回到了小郡主的面前。

    到了这会儿,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有鬼了。

    陆扶光看着他:“你认得我?”

    “不!”

    瘦小寺僧将头猛摇,用力得连瘦削面颊上仅有一点肉都被带着晃动了,“我不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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