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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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窦大娘口中得知阿柿对待这只银酒杯有多如珍似宝后,接过都快被小娘子焐热了的银酒杯,少年许久没有再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院子里转呀转、找不到直线走的小娘子,出声问要不要先送她回屋休息。
    “那可不行。”
    阿柿一字一顿,认真地跟他讲:“我还没有尝到陆小郎君亲手做的鱼脍。我可不回去。”
    既然她不想回去,少年便只能跟在她的身边,虚虚地将她扶回鱼宴的亭子,一路上不停地将快要撞到树干、栽进花林的小娘子拨回正路,一点神都分不得。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亭子,眼看阿柿又开始喜欢上用脚跟走路了,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醉醺醺的……”
    “醉醺醺,者么了?”
    看到亭子,阿柿睁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扬着声就说起来:“醉醺醺,才能‘优游曲世界’。法常僧人说了,‘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
    “好!”
    亭中的人们听到了阿柿这边的豪言,马上拍手相和!
    不久前,窦大娘领着搬酒仆役回来时,一双箫筝好手的录事夫妇便已经丈夫持箫、妻子抱筝,于亭外那棵系了无数小小灯笼的遮天垂柳下调弦试音,轻轻渺渺的弦动箫哼正不时飘来。
    正因如此,众人屏气等着听乐,亭子才静得能远远便听到阿柿的话语。
    而此时,以亭中的这声“好!”为信,录事夫妇相视莞尔,同一时将乐奏起!
    器乐铿铮,喧嚣而上,直冲云霄!
    登时,仆役也将酒炉下的堆薪燃起,开始热酒。那火丛如听闻仙乐的灵蛇,随着急促跳跃的筝声,烈烈抖擞游动,不多时便使酒水咕噜噜沸起。
    酒水一沸,一个高鼻碧眼、毡裘满颔须的彩衣胡偶便被放上了长桌。
    这东西上轻下重,拨倒后能自行摇晃着重新竖起,一旦转起便要旋个片刻才能停下,而停下时,它那精雕的木头手指,指向了谁,谁便要饮酒。
    而巧的是,陆云门刚刚落座,那酒胡子就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
    屏息了半晌的众人顿时轰的一声,嬉嬉哈哈地闹腾着开始劝酒。
    少年也不推脱,起身后叉手行礼,接过了盛满沸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清雅地将刻成小鱼状的龙脑香投进酒中,酒香顿时扑满亭中。
    待酒沸停歇,他便在这香气中素手将碗端起,徐徐端秀地饮尽了满碗的鱼儿酒。喝完后神色不动,目光清朗,如饮清水。
    见众人露出惊奇,一直含笑默看的李群青抚抚长髯,哈哈笑道:“我这弟子啊,从不嗜酒,也不惧酒。腹中海量,永无醉意。与他喝酒,无趣得很!大伙一会儿不必劝敬于他,这酒叫他喝了,便是糟蹋佳酿!”
    这便是发话为他挡酒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闹着又玩乐开来。
    而陆小郎君则不得闲。
    此时,仆役已经将脍鱼的一应事物备妥了。
    容貌盛过皎月的少年举步上前,洗净双手,接过脍手刀,熟稔将刀锋落下。
    只见出自他手的鱼脍,透明如蝉翼,轻薄如叠縠,真真是“无声细下飞碎雪”。
    这便又激起了一阵惊叹。
    而下面的阿柿,却安静着。
    她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银杯足底边的那一周联珠,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彩绘雁鱼铜灯下的少年。
    明明穿着的只是一身寻常的布衣襕袍,却如同遍身蝉衫麟带,华美万分。
    她第一次真正把陆云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住,是在她快到六岁生辰的时候。
    那日,她正进了宫、在圣人的身边拜见,一道牡丹酥煎都还未吃完,就听到有女官上报,燕郡王世子陆云门请求觐见圣人,说要为李群青的案子提出谏言。
    那几年正逢酷吏当头、诬告成风,无数无辜官吏遭到构陷、被抓至牢中,或屈打成招,或死于酷刑,声声伸冤均难达天听。
    而当时被陷害狱中的官员里,便有李群青。
    为李群青求情的官员不少,圣人只当他们为私结党,言辞夸大,因而不予理睬。
    但那时的陆云门,也就李逢羊这么大。
    小小年纪的男童,如此郑重地请求觐见,说来好笑,却也着实新鲜地令人好奇。
    但圣人听了女官的上报后,却未置可否,而是笑着看向专心致志在一旁吃着牡丹酥煎的她,让她来答,“朕,要不要准了陆世子的觐见?”
    小小的娘子看出了圣人有所意动,也知道接受小儿觐见足以展露圣人的胸襟,自然就顺着圣人的心意,奶声奶气地说了“要”,被问到为何时,还提了明君汉文帝听取少女淳于缇萦废除肉刑的纳谏美德,果然得了圣人开颜的夸赞。
    但六岁的阿柿并不觉得陆云门的觐见会有什么用。
    彼时,她虽年幼极了,但因母亲无论谈论什么,都从不避她,所以耳濡目染,她早就不是对朝政毫无敏感的懵懂小儿。
    譬如,就在几日前,母亲在同下属笑谈起那位陷害李群青的酷吏头领时,就曾扭头问向在一旁练字的她:“若是你,要如何对待此人?”
    那时的她便已经能拖着毛笔,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一个“鄢”字,去问母亲她写的这个字对不对了。
    《郑伯克段于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后来也确实如此,酷吏头领野心日益膨胀,最后不得善终,斩首后还被剐肉曝骨。
    因此,那日,在被母亲从宫中接回府的路上、听到母亲问及她如何看待明日陆云门的觐见时,她便颇为自负的笃定答了——
    陆云门不可能改变什么,李群青的死已成定局!
    毕竟,在此之前,朝中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大臣为此事上书,都没能让圣心动摇一丝。
    他一个无官无识的八岁小儿,即便能见到圣人,又凭什么能做成此事?
    但出乎她意料地,陆云门,竟然真的将这事做成了。
    他真的凭这次劝谏,令圣人对酷吏起疑,决定亲自查一查李群青等人谋反的案子。随后,李群青虽被贬到了宝泉县当县令,却得以保命,并没有命丧狱中。
    这几乎是阿柿自懂事起头一回错得这样离谱。
    时至今日,她自然明白陆云门那日觐见时说的几句话究竟有多了不得,也知道陆云门此人绝非池中物。
    他不作为、不争夺,只是他不想而已。
    若有意,则光华万千,势不可挡。
    但当时,因过分早慧而从未遇挫的她,却为自己轻率误判了陆云门的劝谏结果、在母亲面前如此愚蠢而气得不轻,以致一年后再见到陆云门时,她还是刻意冷落待他。
    然后,再次地,因为他,她遭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受挫。
    就是这两次。
    只有这两次。
    都是因为陆云门。
    陆云门简直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回,她一定要将这根心里的刺拔掉,插到他的心里才行。
    鱼脍吃尽,大人们陶醉酒乐,熏熏然然,没有饮酒的孩童就显得拘谨了许多。
    虽然窦大娘早就同未未和小羊说了,吃饱后就可以去玩。但小羊觉得这样失礼,犹豫半晌还是留在了原处,未未见弟弟不动,自己便紧接着也摇了头。
    阿柿看了看跟宴席格格不入的姐弟二人,作势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找,随后便拉住了坐在旁边的陆小郎君,非要他把蹀躞带子上的银带钩取下来给她。
    他不给,她就藉着着酒劲儿要自己拿,最后还是得胜地将银带钩举到了手里。
    “小羊!”
    她招呼男童,“我想要玩藏钩,你带着未未过来,跟我比一局,好不好?”
    因为带着醉意,此时小娘子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兴奋劲儿,简直就像一只因为好奇到处嗅来嗅去的小动物。
    听她这样直接地说了,温吞吞的小羊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很快就跟姐姐一起,到阿柿旁边玩了起来。
    可两个孩子的心眼还没枣核大,无论他们将银带钩藏到身上的哪里,阿柿都能在看过几眼、问过几句以后轻而易举地答出来。
    “你是不是作弊了?”
    李迎未忍不住把话问了出来。
    “才没有!”
    阿柿使劲地拉住陆云门!
    “陆小郎君一直在旁边看着呢,我的话你们不信,难道陆小郎君的话,你们也不信吗?”
    一句话,立马就让女童哑然了。
    但因为输得太不服气,李迎未便要求攻守互换,由阿柿藏钩、他们来猜。
    “好呀。”
    喝了酒的小娘子似乎也变得格外孩子气。
    她边盯住两个背转过去的孩童,嘴里念叨着“不准偷看、不准偷看”,边泰然自若地将银带钩藏到了陆小郎君的袖子里。
    少年当即便要出声。
    即便如今藏钩已经不再拘囿于只藏在左右手,但藏到其他人身上,绝对就是舞弊了。
    可小娘子马上就拽紧了他的衣襟,使劲地摇头,两只乌黑的圆眼睛央求地望着他,求他不要说出来。
    一向矜持不苟的少年一个迟疑,话一时没能说出口,就再也没能说出口。
    “同流合污”。
    小郎君的心中忽地就又出现了个这词。
    阿柿将银带钩藏到了陆云门身上,别人自然猜不到。两个孩子只能认赌服输,去为她跑腿摘花了。
    等未未和小羊跑远,阿柿转过身,用她圆乎乎的眼睛盯住了陆云门,一语道破了少年的心思:“陆小郎君是不是觉得我靠作弊才赢,既不光彩,也没真本事?”
    少年不语。
    小娘子昂着头,眼睛里闪动着醉酒的亢奋。
    “我跟你玩!只藏左右手,输的人……”
    她指向陆云门手边的鎏金花鸟纹银碗,“饮满此一大碗!”
    拿着花跑回来的李迎未只听到最后这句,但却立即挺起了小胸脯,自告奋勇道:“小陆兄长,您只管藏钩,我与小羊替您盯着,她必不得偷看!”
    阿柿笑着说了“好”,然后就乖乖地转身,背对着陆云门,逗起了叉腰站在她面前、死盯着她的女童。
    “好了。”
    直到听到陆云门声音,阿柿才转回去,细细地打量起了小郎君。
    如此专注地盯着一个小郎君的脸,多少有些不那么矜持规矩。
    可她有理由呀。
    她是在认真地玩藏钩。
    玩藏钩,就是要看着对方的神色,猜测对方将银钩藏到了哪儿呀。
    少女饮了酒,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水光潋滟了,里面盛着满亭的灯火,还有他。
    陆云门看着她乌黑眼中映出的自己,想要说什么,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酒意让他的思绪在一瞬间凝滞迟缓,不知不觉,竟定定地出了神。
    弥在亭中的酒香,宴中沸腾的欢笑,摇曳在亭角的灯烛,时间的一切仿佛纷纷滞在此刻。
    “左手!”
    突然,小娘子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凝神。
    她握住他的左手,如启蚌珠般轻轻将他的手指掰开,露出了里面的银带钩。
    “陆小郎君,你输了!”
    小娘子雀跃地欢呼着,余光从少年因过分用力握住银钩而留下的那片浅浅的淡红细痕上划过,接着,便将已经盛满了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推到他的面前:“要都喝完!”
    少年手心的压痕如同一层见到了天光的薄雪,很快便消失了。
    但他却还是重新握紧了左手,仿佛里面烙上了那只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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