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要跟这个没良心的狗男……
这三年间, 就是在战场上,何羡愚同容冽都未曾落得这般亡命奔逃的狼狈下场,万万没想到头一次仓皇败走竟然是女人们所逼。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好不容易出了北门, 这才敢微微勒住缰绳回头查看。
但见背后已经没了那群狂热贵女们的身影,只余下京师人流不息的繁华城门街景,马上的二人忍不住皆劫后余生地松了一口气。
何羡愚调转了马头,一壁任由着马匹慢慢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一壁将身上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衫重新理平。
二人的马并骑同行,慢悠悠地朝前走,何羡愚整理好了领口, 这才想起来一件事,忙回过头来看着身侧的容冽问道:“你看我刚才装得像吧?”
容冽坐在一匹枣红的骏马上,也正专心整理着自己的军容, 听见何羡愚的问话, 一张俊脸忍不住黑了黑, 沉沉冷嗤道:“无聊。”
何羡愚甩了甩被那群贵女们拉扯得酸疼的胳膊,俊朗英气的面孔上忍不住露出一个耿直的笑容。
他探过手去,揽住那一头马背上容冽的肩膀, 老神在在地点头:“是是是!演这种幼稚的戏码,谁都会觉得无聊,苦了你了容冽。只是刚才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小月她们肯定不会相信殷哥儿受伤回不来的。”想到这里, 他郁闷地咬了咬牙, “可恶,都怪从前我太帮着殷哥儿了,导致现在在她们面前, 我说的话一点威信都没有。”
容冽看着何羡愚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冰冷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嫌弃,抬手就将对方的手打开,冷哼了一声,沉沉道:“若是被陆三发现,你、我、江殷,我们全都完了。”
说完,他又恢复一贯的冰山面孔,手里的缰绳轻轻地一甩,驾马越过何羡愚往前走。
何羡愚落了半步,驾马跟在容冽身后半步,听见这埋怨的话脸上不禁泛起一层更深的笑意。
他跟上去,笑道:“那你刚才还演得这么像?不是你演得这么像,我也骗不过她们。”
凤鸣府的北门之外一向是驻扎军队的地方,远近十余里皆无村庄,在战时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军队。
容冽与何羡愚出了北门,面前便是一望无尽的数万军帐,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犹如无尽的山脉重叠。
容冽望着近在眼前的军营大门,声音冷冷闷闷的:“我不懂,明明他人已经在军营中了,为什么还要故意装作自己未曾回京的样子?难道他不怕陆三姑娘为他担心?”
何羡愚策马在身旁,故作一脸深沉地道:“殷哥儿虽然在燕云山下磨砺了三年,也成长了许多,但是心底还是存着些许的小孩儿心性啊。照我看,他之所以瞒着这个消息,就是想看陆玖是不是担心的,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还在担心着自己,他心里就痛快了。”
容冽听到这话,转过头不屑地嗤了一声:“麻烦。难道他就没想到陆三姑娘知道他回京还故意隐瞒消息、联合你我撒谎的事情是什么后果吗?只怕到时候,这惊喜变成了惊吓。”
何羡愚摸了摸脑袋,凝重道:“你说的话,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还真没想过这个后果……”
容冽回眸冷淡地瞥了何羡愚一眼,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策马进入了升起炊烟的营地当中。
何羡愚见到他一骑绝尘离开,连忙也策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二人策马进入戒备森严的军营当中,身影渐渐缩小,朝着军营深处而去。
何羡愚与容冽进入军营深处,在一座帐篷前双双停了下来。
两边驻守的卫兵见到二人下马,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牵着二人的战马退下。
卫兵将二人的马牵至一旁,与一匹毛色纯黑、四蹄踏雪的黑色大骏拴在一起,三匹马相见似是十分亲密,高兴地发出鸣叫声。
这边何羡愚与容冽下了马,一前一后地撩开军帐门前垂着的毡帘,大步走了进去。
今日春光甚好,朦胧的光照从帐篷的明光布中透进来,又兼里头点着几支烛火,光源将帐篷里的黑暗驱散,洗涤出亮堂的视野。
二人一进帐篷,便见到正中的一张木桌上交叠摆着一双长腿,一个身影正悠闲地靠在桌旁的木椅上,双手反枕着后脑,嘴里还闲闲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玩。
他正反手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两只相叠放置在桌上的长腿一动不动,只余两只脚优哉游哉地摇晃着。
明明听见了身旁的动静,但他好似懒得睁开眼睛一般,只闲闲问道:“回来了?”
何羡愚与容冽站在那人的桌前,看着面前这个懒散的青年,不由得汗颜道:“殷哥儿,你不会刚起身吧?”
何羡愚注目着面前靠着椅子的男子,二十岁的年纪,因着在帐篷内,他只穿了一条穿着家常的单长裤,套着一双薄靴,因着这样伸腿懒懒靠着桌椅,原本披在腿上的披风落了下来,露出两条修长线条优美的螳螂般的长腿。
上半身没有穿衣,偏麦色的肌肤光|裸|着,从左肩到右边肋下缠了一层扎实厚重的白色纱布,包裹着底下还未痊愈的伤口。
而没被纱布缠绕的肩头与双臂上,则缠绕着蓬勃鼓起的肌肉,每一丝肌肉纹理的线条都如同上天用工笔刀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宽阔的胸膛一半被纱布厚厚包扎起来,另一边则露出丰盈坚实的一块胸肌。
胸肌再往下,便能够看到一块一块乖巧排布在肚腹前的腹部肌肉,以及那传说中鲛人腰上劲瘦好看的鲛人线,这欲|气满满的皮肉上,爬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昭示着他这一身腱子肉全是在刀枪里磨砺出来的结果。
偏生他的肩背如此厚实有力,腰却是蛮劲柔韧的细腰。他靠在椅子上,头发未绾,满头鸦青的头发披散开来,挽在他手臂与腰腹间,宛如一弯黑色残月。
这般宽肩、厚背、细腰、长腿,还这样衣饰松散清凉地靠在那里,即使一动不动,光是年轻男子半壁美妙年轻的肉|体,也能够勾勒出一张令人血脉喷张的欲色画面。
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他的面庞轮廓精致而坚毅,生的是高鼻深眼,眉目英挺俊朗,嘴角抿直,昭示着他性格的不屈,静静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时,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小的羽扇。
便是何羡愚日常见到他,这会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会有些愣住。
看着对方那蛮劲有力的腰身,何羡愚忍不住地想到了一个事物——公狗腰。
没错,还真是公狗腰。
何羡愚想到这三个字,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连忙咳嗽了一声,强迫自己正经回来。
也是听见这声咳嗽,靠在椅背上之人的纤长睫羽如同蝴蝶振翅一般轻抖了下,睫毛颤颤之间,一双如同猫眼般的漂亮琥珀色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含着一丝淡淡的调笑意味。
江殷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满身的肌肉纹理也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动了动,那皮肤下埋藏的肌理一寸寸彰显着这具男子的躯体正富有着年轻与无穷的精力。
他将摆在桌面上的两条长腿慢慢收下来,紧接着从座椅上缓缓站起身。
这一起身,帐篷当中立时如同多了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与何羡愚平齐,约莫快到了六尺(188cm)。
他按着有些酸疼的肩膀,笑容朗朗地看着何羡愚与容冽:“喔,回来了啊。对了,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人见到了没?”
容冽冷着一张俊脸,顺手从身侧的桌子上抓起了一件外套,径直丢在了江殷的身上,无语寒声道:“你穿件衣服吧。”
江殷懒散地扬起手,凌空从空中抓过容冽扔来的那件衣裳,随手披在了肩头上,脸上扬起一个笑容:“谢了。”
容冽双手环胸,低低地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另一边。
何羡愚有些忧虑地看着江殷:“殷哥儿,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小心别着凉加重。”
江殷抓起桌面上的水壶,斟满了两杯茶,不屑地切声道:“区区小伤。”
“被蛮真人当面捅一刀进腹中怎能叫小伤?”何羡愚摇着头,真是不明白江殷是怎么想的,临行京城的月余前,周军方才与蛮真交过火,江殷在那一战当中乘胜追击,最后虽然取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可是自己也遭到了敌军的暗算,落下了这胸腹上的重伤。
此番齐王令江殷回京,一来是遵从嘉熙帝的意思,二来也是让他回京,在安稳的环境下休养一段时间,以免落下病根。
齐王深思熟虑,可是面前的江殷却好似全然没将父亲的思虑放在心上,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别说这个了,你们不是见到她了吗?她知道我病了可能不能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江殷递了一杯茶水给何羡愚,眼底颇含期待。
何羡愚握着手里的热茶,忍不住回头与身侧的容冽对视一眼,有些踟蹰。
江殷见到何羡愚这个表情眉头一皱,心里陷下去:“怎么?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不不不!”何羡愚握着茶水连忙摇头,汗颜地道,“陆玖她很是担心你,还一直询问你为何不回京,是不是受伤了不能归来。”
听到这话,江殷的心底才算是舒服了一点,眉宇间的紧张和戾气缓缓按了回去,神色里浮现出一点得意,舒心说:“这还像话。”顿了顿又凶声质问,“那你们怎么回复她的?”
何羡愚满头黑线,想了想,还是拿出了哄孩子的温柔语气,笑道:“啊,我们当然是回答她你病得很重很重,我们说,你伤得特别重!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都快死了。”转头,“容冽,我们是这么说的对吧?”
容冽双手环胸冷着脸站在一旁,没什么耐心地:“嗯。”
何羡愚转头对着江殷露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我何小将军出马为你办事,一百二十个靠谱。”
江殷愣愣看着面前何羡愚满脸的阳光灿烂,迟疑了一下:“是吗?”
何羡愚比着大拇指靠谱靠谱一笑:“那当然了!”
“那她怎么说!怎么说!?”江殷激动地抓住何羡愚的衣袖,满眼荡漾着亮晶晶的期盼。
何羡愚双手环胸,闭着眼得意道:“她差点儿就吓哭了。”
“吓、吓哭?”听见这两个字,江殷也不由得担心了一下,但很快更大的欢欣席卷上心头,他激动地睁大了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何羡愚,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丝红晕,磕磕巴巴地说,“真、真的吗?玖玖她听到我受了重伤差点吓哭过去?”
“是。”何羡愚一脸稳重地抓开江殷揪着不放的手,点点头。
江殷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脸因为兴奋和害羞变得红扑扑的,双手也因为高兴得过分而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陆玖在为我担心”、“陆玖竟然担心我担心得哭出来”的自我世界当中,也顾不得身旁的何羡愚与容冽。
何羡愚站在旁边看了江殷一阵,转过头去对着容冽使了个眼色,一向耿直的面容上悄悄掠过几丝狡黠的意味。
容冽看着何羡愚,无语凝噎地摇了摇头,转身与他一同悄悄走出了江殷的营帐。
何羡愚离开江殷的帐篷,迎面照来暖意阳光,奔波了一个早上,他忍不住伸了伸懒腰,笑容道:“总算是把身上的事情甩干净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容冽面容沉冷,环胸并肩走在何羡愚的身旁,终是忍不住低声默默:“这样真的好么?陆三姑娘可是一直挂念着江殷,若是她发现自己被骗了,白担心一场……”
何羡愚伸手一把揽住容冽的肩膀,笑得那样纯善无知:“那都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情,我和你就是个跑腿做事的,这事与我们何干呢?”
容冽有些嫌弃:“你撇得倒是干净,把烂摊子扔给江殷一人。”
何羡愚脸上的笑容和善温良:“那是他未来的娘子,又不是我何羡愚的娘子,这些事情是他江殷指使我们做的,最后变成烂摊子自然也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去打扫?”
容冽冷冷地切一声,扫开何羡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方才在里头对着江殷,话倒是说得这么好听顺从,原来你心里早有了主意。”
何羡愚毫不气馁地小跑上去,再度搭上容冽的肩膀,笑道:“那当然了,殷哥儿是怎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哄着他、顺着他的性子说,还指不定怎么闹我们,现在不好?咱们都清净了。”他搂着容冽的肩膀,匆匆往前走,兴冲冲说道,“走走走,别管殷哥儿了,他有人思念爱慕,咱们,没有啊,咱们自己先进京城里逛逛才是,你不知道,州桥边上的那家酒酿圆子,我可想了三年!”
容冽面无表情,冷漠拂开何羡愚的手,毫无兴致道:“抱歉,你没有人念想,我有。我要走了,酒酿圆子你自己吃。”
“不、不是?你这是去哪儿啊?”何羡愚愣住,伸着手还想挽留,“不对,你念想谁啊?”
“灵川公主府。”容冽头也不回。
说着,他径直翻身上马,朝着军营外的方向疾驰远去,徒留何羡愚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
何羡愚愣了半天,看着容冽的纵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怀疑人生道:“这都是什么时候有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顿了顿,他气哼哼地一咬牙,斥道,“不去拉倒!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一个人吃五碗酒酿圆子,一碗也不给你们带!”
说完,他翻身上马,也朝着北郊城门的方向驶去。
沉黑的夜色安静得如同一潭无波无澜的湖水,暮色笼罩之下,唯余西边远处一轮明月照耀着绵延百余里的繁华京师。
今日燕云军队归京暂歇,全城上下为了欢庆这样大喜的日子,明灯三千,点燃无数绚丽的烟火。
皇宫当中犒饷归来的将领,北郊的数万兵马与城中的百万百姓也一同欢庆。
陆玖站在宣平侯府最高的一处木楼顶层,凭栏寂寂望向远处天边上不断点燃的烟火与盏盏暖橘色的孔明灯。
绚烂的夜空之下,凤鸣府内彩灯齐点,人群喧闹,往来川流不息。
如同鹤唳一般的烟花急速上升,然后引爆在暮色的背景当中,反射过来的华彩光芒如同多彩的戏幕一般,一张张地映照过陆玖沉寂而略显失落的眼底。
这个时候,京师之中多少人家和乐欢聚,多少因战争分离的有情人重新得以相见,陆玖不能不羡慕。
今日大军归来,午后不久,容冽便与江圆珠心有灵犀地在公主府内相见。
陆玖知道他们二人也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同徐月知一道离开了公主府准备在州桥两岸走走散心,可是没想到却正好遇见入城的何羡愚。
徐月知虽然有心要陪着自己,可陆玖到底是不愿意抢占她与何羡愚这为数不多的相聚,于是便拒绝了徐月知,只留自己一个人往福善街的方向走。
看着容冽与江圆珠重逢、徐月知与何羡愚相聚,他们成双成对,陆玖在心里为朋友高兴。
可是高兴之余,却又想到自己仍旧形单影只,心底的一根弦便忍不住地扣紧起来,叫人感受到酸疼不堪的痛楚。
几乎是一路半走半跑着失魂落魄回到的家,掩上重门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黑暗包裹上来,她才敢悄悄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大家都回来了,偏生江殷不曾回来,错过这个机会,也不知下一次能够再见他是何年何月。
一个人的时候,陆玖便忍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想他究竟是真的因为受了伤无法回京,还是只是心里还惦记着当初的那个心结,单纯地不愿见到她,所以才不肯回来,不肯寄给她只言片语,让她一人在遥远的京师被作茧般的思念痛苦包围。
陆玖站在最高的平台上,凭栏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疲倦地闭上了眼,不想再看远处和乐的景象。
她沉默地闭上眼,感受着高台上自远处徐徐吹来的凉风。
只有这样的凉风,才能把人的心吹静。
少时,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两道脚步声。
陆玖感觉到自己的心平静了许多,于是缓缓地睁开眼回过头去,淡淡看向背后的来人。
两个身影从楼梯下缓缓步上,稍高一些的那个是陆镇,陆镇身旁的人则是风莲。
因着江殷未回京的事情,陆玖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于是让风莲守在高台的门前,不准让人进来打搅。
只不过,如若前来的人是陆镇,风莲也没办法阻挡,她清楚,姐弟二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些事情,陆玖从不介意让陆镇插手,陆镇也是如此。
风莲看着陆玖,眼神里有话,陆玖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责怪她看守不善,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让风莲先行离开。
风莲会意,冲着陆玖俯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回了楼下。
陆镇穿着一袭绣竹叶的圆领宝蓝色圆领锦袍,满头墨发只在后脑上挽了个小结余下的发丝如黑缎泉水般流落在肩头背后。
他长着一张与陆玖七八成相似的秀丽面孔,细长的柳眉,漂亮的凤眼,因为是儿郎,眉目里的凌厉比陆玖更甚几分,天成一张京华贵公子的面孔。
只是此刻,这样面孔上凝结着与他姐姐一样的淡淡愁容。
“找你好久了,原来躲在这里。”陆镇径直走向陆玖的身边,靠在她身侧的凭栏上,面容沉默地远眺着城内的辉煌灯火。
陆玖靠在背后的梁柱上,垂眸看着陆镇眼底的落寞,眉眼间不由得闪现出一丝牵强的笑意。
她转过身,将双手放在栏杆上,与陆镇一同远眺京师繁华夜景。
夜空中的烟火与孔明灯的点点光晕温柔地覆盖在她的面孔上,把她的眉眼也浸润得愈发温柔了几分。
她的眼底似有几分飘荡的惆怅,轻声笑叹道:“看来,今晚失意的人不止我一个。”
陆镇双臂交叠倚靠在凭栏上,望着远处的煌煌灯火,沉黑如夜色的眼底浮现出了几缕迷惑。
少见的,他没和陆玖逞强顶嘴,而是轻且淡地“嗯”了一声回应。
陆镇一向是只不肯低头的骄傲孔雀,陆玖听见他这样少见的服软承认,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凭栏,痴痴地笑了笑,轻巧问道:“阿愚回京,月知的身边是不是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陆镇看着远方的月亮,眼底消沉,这只素来骄傲的孔雀也不由得被现实压弯了脖子。
“不是没有我的位置,是她根本都看不到我,不管是何羡愚在的时候,还是他不在的时候,月知姐她,从来都不会看到背后的我。”陆镇的语气里含着难见的消沉,兀自地笑起来。
“今天我从相国寺回来,路过州桥上,看见了月知,我本想叫住了,可是就在开口前突然发现她的身边还跟着何羡愚。”
“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何羡愚牵着马,他的样子变了好多,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是我想成为的那种男人的样子。他……他走在她的身边,手里替她拿着各色她喜欢吃的东西,两个人成双成对,完全就是一对璧人。”
“我从月知的身边走过,她、她十分高兴雀跃地同何羡愚在说着话,根本没注意到我跟他们几乎擦肩而过。”
陆玖站在身旁,静静听着陆镇的沉重的讲述,一时也不知道开口安慰他些什么,毕竟她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原本也以为,你对月知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你慢慢长大,说不定就会遇见更喜欢的,于是忘了她。”陆玖侧眸过来看向弟弟,眼底流露出两分郑重,“但是这几年,我也明白了,你不是说着玩玩的,你是认真的。这几年何羡愚不在京师当中,许多时候,除了月知的家人,你是陪伴她最久的,她几乎都要……”
陆玖看着陆镇,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她几乎都要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陆镇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两丝惆怅,少年的心事淡而哀伤地写在脸上:“是啊,她早就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对我好,跟我闹,去哪儿都会叫上我,也会记挂着我各式各样的事情。可是……”他的话渐渐有些哽咽,原本放在栏杆上的双手也拼命地攥紧,像是要握住什么,不甘而痛苦地说道,“可是,只要何羡愚一出现,我在她身边的地位马上又会被打回最初的位置。”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无力捶打着栏杆,像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在痛恨自己与何羡愚,与徐月知之间相差的距离、岁月。
他忍着哽咽,抬起那双满是泪水的漂亮眼睛,迷茫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陆玖,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地质问道:“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何羡愚站在她的身旁呢?我到底还要做多少的努力才能取代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的生不逢时呢?要是……”他的眼底渐渐燃起恨意,“要是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陆玖听到这话,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然惊起滔天巨浪,她忙把陆镇抱进自己的怀中,按着他的头,任由弟弟的眼泪在自己脖颈当中汹涌流淌。
待怀中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陆玖才轻轻开口,她望着远处的明月,声音如同轻烟薄雾般渺茫:“陆镇,若是真如你所想,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你觉得谁会最难过呢?”
陆镇擦干了眼泪,眼眶通红,慢慢地从陆玖的怀抱里退出来,惶然回过神:“我不该说这话,是我不该,我怎能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陆玖仰头,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弟弟温柔地默然不语一笑,捏着手中的绢帕,将他鼻梁两边的泪痕轻轻按了干净。
她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俊美的面容,笑意里含着能让人心安的神色:“我知道,你不会这样想,更不会这样做。我的弟弟,一直是个心地正直善良的人。”
这句话,方才让一直心神不宁的陆镇沉定下来。
陆玖见到他的眼底渐渐恢复了平静理智,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见不到江殷的自己:“世间的许多事情,好像从不能为人力所左右。我们改变不了它,但是可以决定自己,只要坚定下自己的心,做正确的选择,剩下的结果,就交给时间慢慢答复吧。”
陆镇看着陆玖,似乎是明白这话中的道理,慢慢地垂下了头,默然地微笑了一下。
过了一阵,他复又抬起头来,一双沉默的眼仁温和地看着陆玖,浅声询问道:“那姐姐,你呢?这次大哥没有回京,你心里,做的是怎样的决定呢?”
陆玖有些恍惚,过往的年少记忆纷至沓来,如同扑面而来的无数彩蝶纷飞。
过往的画面快速流过,在记忆的最深处,留存着的是一张红衣少年郎俊朗英气的脸,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尘和结痂的浅浅伤痕,伤痕下,那张脸仍然对着她绽放笑容,笑容里带着不羁和一点孩子气。
这笑容如同化作一束暖流,于悄无声息之中慢慢倾注满她冰冷的心。
须臾间,陆玖已经有了回答。
她抬眸看着胞弟,微笑的眼睛弯成弦月的弧度:“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也都会一直等着他。哪一天他回到这里,一定也看到留在这里的我。”
这样温柔沉静的笑容将陆镇的眼底也逐渐浸软,他兀自一笑,眼底多了几丝豁达:“原来如此。”
“当然了。”陆玖的眼底也渐渐浮动笑容,“他这次不回来,下次总会回来,下次不回来,总还有下下次,我不信这天下的仗会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姐姐就可以跟大哥温柔诉衷肠,倾诉思念?”陆镇的眼底期盼跃然而起,自然而来地接过陆玖的话。
“不。”陆玖淡淡接过话,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越发和善,和善得几乎……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到那时候,我要跟这个没良心的狗男人好好清算以前的账!!竟敢让我一个人在京师等这么多年,还一封信也不写回来!让我在这里白白地替他担心,真是岂有此理!不训他一顿,难告慰我这么几年的担心!”陆玖满脸汹涌起伏的怒气,一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怒意之大几乎让整座高楼也抖三抖。
陆镇连忙退半步避开陆玖的怒火,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对旁人仪态端庄、性格沉稳的姐姐,此刻脸上却萦绕着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怒气。
陆镇几乎可以从姐姐的表情当中看到不日某个三年来杳无音信、不闻不问的“狗男人”归乡之时,被自家姐姐扒皮抽筋、挫骨扬灰、膝盖跪残的惨烈下场。
趁着陆玖沉浸在怒火当中的瞬息功夫,陆镇悄悄地背过身去,对着苍天在胸口上默默地双手合十成揖,颤颤地为远方某个不知在何处的“狗男人”姐夫默默祝祷——
姐夫,这辈子,你还是不回来得好……
小舅只能在这儿替你拜拜菩萨了,姐夫自己自求多福吧……
就在陆镇默默对天祝祷的时候,北郊城门外正升起熊熊的篝火,数万兵将聚集在一起,庆祝着今日暂时的平安回朝。
篝火两边,一帮兵卒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说大话,哪怕是夜来的冷风也丝毫吹不灭他们的脸上的热切神情。
何羡愚容冽等人今晚都前往集英殿赴宴谢恩,江殷隐藏了自己回京的消息,于是只留在北郊军营当中与同袍们共饮美酒、享受三军的丰盛犒饷。
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围着篝火坐在一起,众人举着手中的一坛坛烈酒仰头豪迈地一饮而尽,惹得旁边劝酒的男人们兴高采烈欢呼起来。
江殷光.裸着上半身,与同袍们兴致高昂地比试酒量,一碗碗的海碗烈酒穿肠下去,洒出嘴边的酒水顺着下颌、喉结、脖颈、宽广精壮的胸膛滚滚落下,一晚上几乎扫平了所有号称好酒量的同袍,称霸了当晚的酒桌。
他喝完最后一滴,便将手中的酒坛随手扔出去,只听当啷一声爽脆的声响,掉落在地的酒坛摔了个粉碎,四下当时就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好!小江将军好酒量!”
江殷原是个半吊子的酒量,因着这些年同那些江湖上跑惯了的兄弟们一同征战,期间被灌了不知多少次,渐渐的,酒量疯狂增加起来,加之北地天寒,能够取暖火源少之又少,喝烈酒能够暖身,逐渐也离不开了这穿肠的辣酒,不知不觉从以前三杯就倒的少年练出现在的千杯不倒之身。
因着今日从何羡愚处得知了陆玖为自己担心的消息,他人在兴头上,一连喝倒了一片同袍,方才觉得自己只是微醺而已。
他放下酒坛,迎面而来的冷风蹿入喉鼻,不觉让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背后坐着的同袍们听见这声音,不觉发笑打趣道:“江将军,这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你啊。”
江殷拧了拧自己的鼻子,俊颜被烈酒染出层层珊瑚色的红晕,不屑道:“谁敢在背后议论我?”
身旁坐着的同袍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忍不住道:“还能有人念你啊,自然是小江将军留守京师的老相好啊,小江将军,如今咱们人都已经在京师了,你都不肯去见见人家姑娘,人家在背后指不定怎么怨你,到时候,你可得小心喽!”
江殷半醉不醉的,头昏脑涨之间,气哼哼地把手里的酒坛一摔,怒道:“她敢!”
这话说得豪气万丈,很有大丈夫的气势,但围在篝火旁的大家却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不敢?难道今后成了亲,家里还是你说了算不成?”
江殷听到这话很是不满,于是搀扶着身旁的同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满脸醉意地看着身旁的一堆男人们放狠话道:“以后成亲了,家里当然是我这个做男人的说了算!我是男人,还能输给女人么?今后成了亲,我说一,她不敢说二,我往东,她不敢往西!我们家以后就是夫唱妇随!”
众人知道江殷是有些醉了,于是只顺着他的话,大笑着打趣:“听见没兄弟们,今后咱们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小江将军是怎么夫唱妇随的。”
底下的人一呼百应,振臂笑道:“好!我们都替小江小军看着呢!”
江殷靠着身旁的同袍,脸上红晕不曾消散,他慢慢地打了一个酒嗝,眼睛里浮现出几丝得意的神色:“看就看,谁怕你们看?你们要是不来,我还得请你们来!”
北郊军营当中,篝火窜天,同袍们的笑声阵阵传来,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片刻的喜悦之情中。
江殷的酒量已经到了大限,再也撑不下去了,嘴里的狠话方才放完,他人已经直直朝着身边的同袍倒下去。
同袍们忙七手八脚地搀起他,把他送到一旁的营帐之中的床榻上,这才欢笑着走出去,重新投入今日的夜宴里。
江殷沉睡于梦中,手里还紧握着两个精致漂亮的荷包,一个荷包崭新,显然是平日保护得很好,上面勾的丝线一针也没松散开,而另一个荷包是当年陆玖初做给他的,上面的两角已经被火烧毁,但因为保存得当,平日清洗保护得很好,不见一丝一毫的污迹。
他将这两个荷包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如同梦见了什么美好的梦境,嘴角上微微勾起一丝笑容,呓语着她的名字。
玖玖、玖玖……
一声又一声,是如此地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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