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柏县,齐宅后院。
今夜风大,月光亦晦暗不明,斜月探进半掩的房门,照出门口的横尸惨白。
且青点完手里的赃册,紧皱的眉头总算松缓了些,“主人,这里多出来的粮米和地丁都能对上。”
他们这次来济州正赶上了秋天,农忙一过,便到了要交税给朝廷的时候。偏偏济州的地痞多,豪强勾结,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一处处收拾。
眼下虽说他们已经收拾了大半,但且青想起这些日子倒霉催的经历,仍旧恨得牙痒痒。
天杀的,叫他和主人到此等鬼地方来也就算了,还偏挑这种时候。
虽说没有血缘,但好歹都姓李不是?怎么就狠心做到这个份上。
他咽下一口怨气,问道:“主人,此间事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选个日子回州衙了?”
且青抬起头往旁边一看,身旁的人影没了,漆黑一片。
“主人?”他提着灯,转过半圈,小腿忽而被用力攥住。
且青心里一悚,还没叫出来,一道沉肃的声音便出现在他身下。
“别踩。”
“是。”且青放低手里的灯,看见了自家主人刚刚捡起的东西。
是一枚平安福。
李思言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三日后我们回去。”
“属下知道了。”且青提灯跟在他身后。
路过院中的凉井时,前面那人迅疾的步伐稍顿。
且青看见他捏的平安福,上面已经沾了血迹。他不禁锁眉,“主人,你这平安符上有血,要不要——”
他的话被男人锐利的眼神打断。
李思言收回视线,慢慢圈紧掌心,指腹摩挲过平安符上的小片血迹。
平安符沾血,是为不吉。
他不信这些,只是一个符而已。
曾保过他平安的,从来不是此物。
是她。
陆迢的手一直到后半夜才肯拿下去,拖他的福,秦霁一夜都没怎么好睡。
醒后床上只剩她一个人,秦霁抱膝靠在床头,目光凝滞在空中。
憋了许久的闷气正要叹出,纱帐被从旁挑开,熟悉的声音贯入耳中——
“醒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她一怔,少顷之后,秦霁“嗯”了一声。
一口将叹未叹的气被无声息折断。
陆迢眸光在她略微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一瞬,“别睡了,早些起来用饭。”
“好。”秦霁牵牵唇角,笑起来与平时一般无二。
陆迢用完早饭,出门去了接应的茶馆。
济州黑矿一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证人有了,但证物并不齐全。
去矿上的路径和那背后的矿山,仍是一个谜团。
济州这个地方,只有主城和偏远的几个县衙地势还算平坦。这城郊则不然,出城五里路开外,入目满是山峰丘陵,过去的路也是崎岖难行。
这些日来,派去查路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装扮成矿徒的几个暗卫亦是一去不归。
只差那一点。
陆迢在茶馆待了小半日,回来时在廊下遇上了司未,她手里端着药,正往听雨堂走。
她先停步,“三爷。”
陆迢瞥了眼她手中乌黑的药汁,赵望会意,从旁问道:“你拿着药做什么?”
司未转向陆迢,道:“三爷,这药是给姑娘熬的。她昨夜受了风,今儿个难受,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听了这话,陆迢眉心微敛,今早她脸色的确不佳。
他只字不应,从司未手里端过长盘,往听雨堂去了。
司未等他走了一段,才要跟过去,被赵望一把拉住,反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嘿”了一声,正要生气,赵望立即双手合十,半假不假地躬身讨饶。
“姑奶奶,你可讲点道理,大爷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什么事?”
司未的拳头堪堪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来。
好像……是这个理。
她转过头,听雨堂两扇雕花门已经合到了一起。
房内,秦霁单手支着下颌,另只手搁在案上。指尖捻起一张薄薄的书页,将翻未翻。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到小桌上好了,我待会儿就喝。”
司未只要去了那张小桌旁边,轻易起不来的。
秦霁只想自己待着。
陆迢往那桌面瞥了眼,一本银针穴道图,一盘吃到一半的糕点。
动动指头也知谁过的如此惬意,怪道近来司未这么喜欢跟着她。
他在小桌旁的软榻坐下,放药时在桌面又瞥见了一盒胭脂。
那日从胭脂阁回来,她的妆台上多出了不少胭脂,桌上挑出的这盒却恰巧同今日茶馆带回来的那件一模一样。
良久,陆迢合上胭脂盖,屈指在桌面轻叩了两回。
他跨进来之后,秦霁一下便听出了是谁,手上的书翻了好些页人也没有乱动,这会儿实在是不得不理。
她应声回头,眨眨眼,不算夸张的惊讶,“大人?”
“过来喝药。”
药汁黑苦,她坐在榻边,用调羹小口小口咽了下去。
陆迢不幸见过陆悦喝药的模样,喝一勺吐三回,哭闹不停。自此他便不愿意看别人喝药,尤其是女子。
可她喝起来却很不同,脸色一变未变,每次都是乖巧娴静。
陆迢也不知自己的手何时伸了出去,停在秦霁的腮边,指腹按着,擦干了她唇角的一点药渍。
“你喜欢这样的胭脂?”
桌上只有一盒胭脂,今早拿出来给司未用过。
秦霁道:“这盒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
陆迢眸光在她脸上晙巡半天,这张小脸因着血色不足,只剩下雪月一般的白皙清透。
指尖点了点她的腮,“哪里有颜色?”
“我没涂。”秦霁侧脸躲开,不留神被他拉着坐得更近了些。
“为何这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陆迢正经问她。
比起奇怪的话,秦霁更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盒胭脂的颜色是红蓝草染出来的,与那些花瓣,朱砂做染料制出的胭脂不同,涂在脸上才知道。”
秦霁长话短说,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咬了会儿唇,又道:
“红蓝草喜阴湿,不耐热,金陵种的或许不多。我们京城的胭脂都是由红蓝草制成,上次带回来的胭脂里,只有这一盒才是。”
她说完才要起身,陆迢便伸臂将人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定定落在她柔润的唇瓣。
秦霁才喝完药,抿过唇,上面还有浅浅一层水光,像刚洗过的樱桃。
他挑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捋向耳后,露出一只小巧白净的耳朵。
“药不苦么?”
“不苦。”秦霁答得很快。
陆迢不信,压下脸,要自己试一试。
好凉。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抬脸时眼神说不上柔和。
秦霁一只手捂着嘴,另只手捏着拳抵在他的胸口,“大人,我才喝完药,还不舒服。”
声音娇娇怯怯,细听还有一点委屈。
陆迢凝着她的眼,半晌,在她的手心啄了啄,“你最近病得勤,把熏炉用上好不好?”
“好。”秦霁垂眸,长睫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盖住了眸中不耐。
秦霁一病就是好几天,陆迢像是一阵寒风,稍离她近一点,便会引起她头晕咳嗽。
陆迢这日有心晚些去上值,起得也比平时晚。
他支肘,侧卧在床上,丹凤眼半阖着,慵慵散散转向身侧,却只看到一个歪斜的软枕。
头脑一瞬空白。
一瞬空白过后,他掀起眼皮,瞥见了睡在里侧的秦霁。
他们之间空出了两尺。
她说不想过病气给他。
小姑娘颊侧贴着几缕乱发,脸色平常,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陆迢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他俯身靠近,离她只有一寸之近时停了下来。
“秦霁。”
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并无回应。
他的吻将落未落。
罢了。
他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点耐心。
陆迢出了门,秦霁才从被中拿出握成拳的两只手,白嫩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很轻,微不可察。
分明骗了她,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
秦霁蹙眉。
他骗她是一次,还是两次?
这一整天,秦霁毫无胃口,任司未想出什么菜名,她只是摇头。
声音弱弱,唇色发白,叫人不忍勉强。
一口两口对付完,就到了晚间。
天色已暗下来,听雨堂的门窗都关着。
秦霁侧坐在金漆木直棱榻上,小心翼翼地剪完烛芯,把烛剪递给了司未。
递完还不算,一双杏眸含了水,巴巴地望着她。
司未道:“姑娘还有何事?”
“我饿了。”
这会儿小厨房已经歇了火,不过再把人叫过来也不是难事,司未想着她饿了一天,忙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叫人做。”
“我想吃酒酿。”
酒酿?
司未一顿,别的都好说,酒酿可做不出现成的来。
她一抬头,便对上那双亮着的杏眸,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霁拉起她的手,指头在她手心轻挠。
“没有吗?甜甜的酒?”
这个她有。
眼前小姑娘的甜声央求和当日陆迢的冷声责问,轮着番在司未脑中交替。
半晌过去,秦霁占了上风。
一半是因为司未自己也想喝,另一半是因为秦霁再三保证了不叫陆迢找她麻烦。
秦霁高高兴兴送她出门拿酒,“我们快些喝完就好。”
陆迢这几日回来得都晚,她们有一个多时辰,等司未喝完自己还能收拾。
不一会儿,司未提了酒回来。
她给秦霁准备的仍是一坛果酒,自己喝的则是济州花雕。
两个人在案边坐下,一人一盏,开了窗,迎着月共饮。
才喝两杯,秦霁便拦住司未,认真劝道:“你不要再喝了,你的酒量好差,连我都比不过。上次我喝了一坛还未醉,你早早躺在了地上。”
“姑娘,我上回给你喝的是果酒,和黄酒怎么比得了?”司未哼哼一笑,“你才喝不过我。”
秦霁鼓鼓腮,把她面前的花雕酒拿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盏。
“大话,你怎么喝得过我。”
只这么一句,彻底激起了司未的好胜心。不待秦霁一杯一杯送,司未已经举起坛子喝了起来。
秦霁不时给她擦嘴,偶尔陪喝一杯果酒,没多久,司未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
秦霁在她眼前挥挥手,“司未,你知道我是谁么?”
司未抓着她的手指尖,左右晃了晃,“你是大,大,大爷——的姑娘。”
秦霁抿起唇角。
她不是,她是秦霁。
秦霁深吸了一口气,不计较这个,又低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在丰州,陆迢给我喝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司未咧嘴,“这个我知道!”
她的喊声直冲云霄,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鸟雀。
一听就是个醉鬼。
面前的听雨堂烛光大亮,陆迢脚步稍顿,在门边停下。
里面另一道女声还清醒着,有意放低,细听却仍能听清。
她问的是——“是什么?”
秦霁紧紧盯着司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是——辛——”
窗边忽而灌入一阵凉风,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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