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九尾02
清晨的冷风吹过皂荚树, 惊飞了一只站在树梢上的燕子。
这是一座森严的建筑,环绕着巨石堆砌出的高墙,缝隙中以铁浆浇筑, 在长空下泛着森寒的冷光,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呲出利齿的猛兽。
马蹄声疾驰而来, 带响一路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这座森寒的监狱如此奢侈,门外竟有一条以生铁浇筑成的长路, 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马上骑手戴着纯黑的面具, 高高举起手,露出攥在手心里的一块令牌。
……
尾是个普通的小吏, 从小在咸阳城长大, 为人却没有什么本事,家里又穷得连一副皮甲也买不起。
年纪到了之后进了军中服役,曾经跟随在昭王的旗纛下拼杀,远远望见过那位武安君的风华。
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 而是平安的回来,年纪大了之后, 就被安排到这地方做了一个小吏。
这座铁汁浇筑的石头堡垒很不简单。
这是尾来到这里第一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就建在咸阳城里,可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中, 这地方却寂静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死寂的地步。
如果有人可以拿到咸阳城的舆图, 会发现这块地方在舆图上是一片空白。
偶尔有人误闯进来,可方圆十里, 绝无屋舍, 更没有人家。
尾在军中的时候识过一点字,武安君还在的时候, 有人来教他们几句兵书,再后来模模糊糊开始思考更多东西。
他见识过为了攻伐一座城池而流血十里的战场,死人和活人都堆积在一起。
每天要消耗车载斗量的粮食。年轻时穷尽他全家之力也买不起的皮甲和兵器,在战场上车载斗量的折断和废弃。
因此逐渐懂得战争是一件昂贵的东西。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土地和城池,因此城池也是昂贵的东西。
武安君白起曾经为了取得韩国的上党郡,在长平之战中坑杀四十万赵国士卒,区区一个上党郡比四十万人加在一起更珍贵,更遑论秦国心脏之地,咸阳城。
能在这种昂贵的城池中划出这么大一片土地,仅仅用来修建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还要为此驱逐方圆十里的人烟。
隐藏在其中的东西,论及价值,恐怕也值得十几万人的性命。
尾是一个怕死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在武安君麾下拼杀过的士卒会怕死,但或许正因为骨血里这点怕死的胆怯,他才能从那片地狱一般的战场上活下来。
袍泽死了,昭王死了,武安君也死了。但尾还活着。
他还没活够,还想更长久的活下去,所以他从来不试图去窥伺那座石堡里的东西。
这样的小心谨慎为他带来了回报,他在这里安静的活过了文王的时代、庄王的时代、迎来了现在这位年幼的新王的时代。
然后,他看守的这座石头堡垒活了过来。
最初是铁门外那条尘封已久的铸铁长路突然被重新启用了。戴着生铁面具的骑士骑着重型钢铁机车来到这里,沉默的扫去灰尘,在长长的大道上洒上清水。
再然后有人住了进来。
尾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从来没见过,只是极其偶然的时刻,他用眼角余光凝视那座铸铁的石头堡垒,会觉得里面住着一头怪物。
正在其中缓慢而持续的呼吸。
对此他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继而就是这些举着令牌前来的骑手。
……
尾倚靠在门后,闭着眼睛听马蹄践踏在铸铁路面上的声音,他已经很老了,胡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胸口,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已经掉了牙的老头子。
但是尾的耳朵还没有老,他听得出来这些骑手每次前来的时候都带着东西,一些一模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他还会听到另外一些响动,从那座活过来的石头堡垒里传出来,那声音带他回到十几年前、也或者是几十年前。
他在战场上,是个无名小卒,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更远处有一个男人,他从来没看清楚过那个男人的脸,就好像凡人不被允许直视神的容颜。
武安君白起。
在他来到这片战场的第一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
底层的士卒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君侯乃是神明眷顾之人,可以登上那种神鬼一样诡异可怕的铁甲。
那是尾第一次亲眼见到铁浮图的模样。
时隔这么多年,在从战场上离开之后,他又一次用耳朵“看见”了铁浮图的样子。那座石头堡垒里有铁浮图。
诚然石头堡垒封得严严实实,任何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不应该被泄露出来,但那只是凡人的范围,无法束缚那种神鬼一样的东西。
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绝对不会听错,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咸阳是一座价值千万万金的昂贵城市,这里与兵戈绝缘,咸阳城中,铁浮图止步。
但尾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咸阳宫中。
他没见过咸阳宫中那一片林立的铁甲的森林,但他知道那是秦王的宫殿。
秦王是这个国度和这座城池的主人,任何律法都不能限制他的行为,他当然可以突破禁令在咸阳城中使用铁浮图。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闪现在尾的脑海中,尾猝然睁大了眼,或许此时,秦王就在这座石头堡垒之中。
……
又一批囚犯被锁在蒙着黑布的铁笼子里运了进来。
李斯和嬴政站在一起对着这批新来的囚犯指指点点,他们头顶上灯光璀璨。
片刻之后他们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斯继续埋头去工作,嬴政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走进灯光不能照亮的阴影里,伸出手,抓住了林久的双手。
他还是个小孩子,手指比同龄的小孩更长一点,但是指骨纤细,皮肉单薄,因为体温冰冷,更显出一种纸一样的伶仃。
雪白、雪白的纸。
帝流浆点亮的灯火亮得像是一大团声嘶力竭的太阳,无量的光明落在嬴政脸上、肩上。
寻常人的五官没办法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光亮,很容易模糊成看不清楚的一团。
但嬴政有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随了他母亲当年倾倒过秦庄襄王的眉眼,因为年纪还很小,脸上总是容易流露出幼稚的痕迹。
此时那些光照在他脸上,奇异的勾勒出从眉弓到颧骨到下颌的结构,一瞬间他脸上所有幼态都被抹掉了,留下来的是一种堪称锋锐的端丽。
洁白肤色和深黑眉眼碰撞出来的端庄和美丽,会让人恍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后的模样,王朝最尊贵的位置,最尊贵的脸。
但此时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堪称……凶狠的神色,只会出现在街边游侠和深林猛虎脸上。
他用这种神色对林久说,“你看,在这个地方。”
机械轰鸣的巨大噪音被封死在铸铁的石堡里,往复回荡,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阵列着新的旧的铁浮屠。
头顶上悬垂着交错反复的铜丝和铁线,时不时传来囚犯的哀嚎和李斯痛苦的叹气。
如果说天工院是墨家机关术的天下,是机关和金属的缜密结合。
那这个地方要更古老也更蒙昧,在比秦庄襄王更古老的过去,铁浮图第一次出现在大地上,当时的人难以理解这种残暴的机械造物,而畏惧地将之视为鬼神。
在那种时候,登上铁浮图之前要举行祭祀的仪式,像对待神鬼一样宰杀猪羊,献上新鲜的血食。
阴阳家于是登上历史舞台,当时的诸侯信任他们,命令他们负责与寄宿在铁浮图之中的鬼神交流。
后来墨家登场,纯粹机械流派开始崛起,阴阳家逐渐没落,这座石堡也随之荒废,刻写在石墙上的阴阳星图业已蒙尘。
而嬴政重新启用这个地方,除了给李斯的理论找一个独立的实验室之外,或许还因为,武安君白起的那具铁浮图就从这里诞生。
如今已经少有人知了,武安君那具铁浮图是有名字的,被阴阳家那群人称之为“大司命”。
在此时这位神明被视为寿夭之神,司掌人世间的寿命和夭亡。
就像是一种隐晦的谶语,武安君登上这座铁浮屠,就真的在他的那个时代里决定了半个天下人的寿命和夭亡。
让人疑惑铁浮图中是否真的寄宿有阴阳家宣称过的鬼神,又是否已经随着这座石堡而重新活过来。
比之前凄惨一百倍的尖利哀嚎声骤然爆发出来,继而又是尖利的大笑声,近乎癫狂。
系统心有戚戚的哆嗦了一下。
李斯做出来的东西的确简洁高效,但实验过程也的确惨不忍睹。
其实系统觉得经过那惊悚一夜之后,嬴政现在如果开口索要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就算最顽固的老贵族也会诚惶诚恐满足他的要求。
毕竟他们应该不想在深夜看见在自己家院子里徘徊的女君。
所以不太理解嬴政为什么还执着于李斯这个计划……当时李斯搞出来这种东西是因为贫贱到了极致。
他手里既没有铁浮图也没有甲士,所以只好把铁板绑在鸡身上,用铜丝接驳神经,勉强模拟出驾驭铁浮图的效果。
但其实李斯本人并没有那么激进,铜丝和神经直接连接起来,等同于用刀片直接切割痛觉神经,那种痛苦是能要人命的。
在他的设想中,这种东西至多不过是可以在甲士操纵铁浮图的过程中,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使铁浮图的动作更精准。
那样以来,痛苦就变得可以承受了。
从这种角度来看李斯其实是个蛮圆滑的人,懂得妥协和后退。
但是嬴政不准。
他比李斯激进一百倍,几乎把咸阳的监狱搬空,还在从其他监狱中源源不断把人调到咸阳。
其中所有囚犯都被塞到李斯手里,被强制驱赶着植入铜丝,与神经接驳之后登上铁浮图。
那些凄惨的哀嚎声就来源于此,最残暴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活活痛死,也有人坚持下来。
在这种海量的实验样本下,李斯改进了很多粗糙的技术细节,同时收集到了一批可以在这种剧痛下短时间坚持的顽强囚犯。
但是依靠这些人去和雍都祭祀大典上的阴谋对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太靠谱。
李斯看起来也没什么信心,自从被嬴政塞到这座石堡里之后他都没再笑过了。
嬴政也没有要宽慰他的意思,他看起来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思维里,直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神闪闪发亮。
李斯没有试图劝阻他,看见这样的眼神之后也就没必要再劝阻了:
他已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并接受这件事将要带来的全部结果:
“你看,在这个地方。”
——就在这个地方。
要么死,要么得到全部。
“但我还是不懂这一切有什么必要?这不是给自己增加难度吗?”系统实在忍不住了。
“嗯。大概就是……”林久回应他。
她看起来对嬴政搞出来的这些事情并不太在意,神色一直淡薄,眼神里带着点浮于此世之上的抽离感。
“前世求仙失败,已经成为执念,今生重来一次,终于触碰到了神鬼一样不可思议的伟力。”
“所以必须要把这种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向任何人妥协,也不愿意跟任何人合作。”
系统哑然,林久说的轻描淡写,但它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那么的贪婪,简直要从每一个字音里长出来森然的利齿,闪烁着恨不得嚼碎整个世界的寒光。
“呃,呃……”系统说。
林久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系统忍了忍,但是没忍住,“道理我都懂,但是能不能看看李斯,他好像要碎了。”
李斯这几天说是生活在地狱也不为过,每天把囚犯送上铁浮图,再把血淋淋的肉块清理下来,浸泡在惨叫和哀嚎中,感觉随时会变异。
“他都不笑了!”系统一个人喊出了群情激奋的气势。
林久也语塞了,困惑的问系统,“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
系统郑重回复,“正常人都不能接受。”
林久很淡然,“那就碎吧,嬴政会把他拼起来继续干活的。”
系统也语塞了。
林久看着李斯,片刻之后移开视线,点开系统面板,开始浏览成就界面,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李斯。
系统跟着她一起看。
他也没觉得奇怪,不管嬴政和李斯怎么样,雍都【祭祀】副本开放在即,林久当然要赶在进入副本之前攒出来一件新衣服。
就是林久选出来的成就一如既往让人眼前一黑……
系统眼睁睁看着她接连选了三个:
【十三学得琵琶成】、【其形也翩若惊鸿】、【温泉水滑洗凝脂】。
是那种熟悉的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
【十三学得琵琶成】,出自《琵琶行》,单独摘出来的这一句倒没什么好解读的,也不是个什么典故,就只有字面上的含义。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我十三岁那年已经学成弹琵琶的技艺,在教坊乐师之中负有盛名。”
系统炯炯有神的思考了一会儿,这个成就按照它原本的规划,应该是……就是按字面意义走,十三岁学成琵琶,盛名传到嬴政耳中。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主要是有两个条件限定得比较死……系统问林久:“你今年是十三岁吗,但是秦朝好像没有琵琶……”
秦朝的确没有琵琶,不过这里就是个巨大的冶炼工坊,如果有图纸的话,搞个琵琶出来也很容易?系统默默揣度。
第二个,【其形也翩若惊鸿】,出自《洛神赋》,通篇都在描写洛神宓妃的美好容颜和飘逸姿态。
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她的形影宛若翩然一顾的鸿鸟,又矫美如同云影中的游龙。
按照正常路线走的话,这个成就是需要给嬴政献舞,而且要跳得好看,在嬴政心里留下一个【翩若惊鸿】的印象。
不会跳舞也没关系,有对应的系统道具可以辅助完成一场舞蹈,这个成就的难度在于如何接触到嬴政,以及如何让嬴政看完一场舞。
显然对于林久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最后一个【温泉水滑洗凝脂】,出自《长恨歌》,讲述了一个皇帝和宠妃的爱情故事。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时节她得到在华清池洗浴的恩赐,温泉水滑过凝脂一般美好的肌肤。
温泉倒是好挖,实在不行烧一池子热水也勉强能行,皇帝和宠妃的身份勉强也能对上,但是……
系统看了看林久,又去看嬴政,有点没办法想象这两个人一起泡在温泉里的样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选择这三个成就……系统不懂,而且不敢问。
第一步应该是做琵琶?
林久走向李斯。
画出图纸交给李斯,但是李斯现在好像很忙抽不出身,但是就算再忙,只要女君开口,肯定还是要照吩咐做的。
系统眼睁睁看着随着林久的靠近,李斯竭力没有看向林久的方向,但是眼角已经在猛烈地抽搐起来,整个人的脸色介于,“你不要过来啊”和“敢过来我就厥过去给你看”之间。
他看起来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两腿一蹬……但是在林久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顽强的站起来了。
“女君。”毕恭毕敬的行礼,就是脸色有点惨淡,而且有点过分毕恭毕敬,感觉不是在面对君主,更像是在面对蛇蝎和洪水猛兽。
没有尊敬,全是恐惧。
没事的,只是找你做个琵琶,系统在心里默默安慰他。
林久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应当从何说起。
首先,你应该画个图纸,因为李斯他也没见过琵琶。系统默默想。
然后他听见林久已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的腔调,慢腾腾对着李斯念,“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一秒钟,两秒钟。
李斯呆呆的看着林久。
林久又思考了一下,继续念,“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李斯仍然呆呆的看着林久。
系统也呆呆的看着林久。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无事发生。
林久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系统脑子里警报开始狂响。
他试图做点什么,“哈哈,你……”
林久伸出手。
她穿着云山神女的衣服,雪白泛着微光的大袖垂落,手指从其中探出,那种姿态容易叫人想起荷花的生长,亭亭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之上。
花瓣一样柔美的手指,轻柔地捧住了李斯的脸。
这一幕看起来唯美到了极致,雪白柔软的衣袖,雪白柔软的手指,纤纤细细如同花瓣,轻轻捧住年轻人的面孔……
唯一不太和谐的是李斯好像不是很能欣赏这样的唯美。
林久的手已经足够白了,李斯的脸现在看起来比林久的手还更白,白得发青,青得透紫。
他的瞳孔在震颤,那一夜的回忆在脑子里反复闪回,巨大巨大的阴影,昏暗的灯火,捧着先君牌位的嬴政,禁忌而隐秘的鬼神和禁忌而隐秘的女君。
那些手指温温软软的触碰着他脸上的皮肤,竟然和活人的温度一般无二,但是她怎么可能是活人,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披着人皮降临在这里,混迹在人群之中……
食人的鬼神……
那些手指是不是即将掀开他的天灵盖,人皮崩裂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怪物,是否有长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舐热腾腾的脑髓……
林久手指慢慢用力,戴着李斯的脑袋转了一个方向。
李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瞳孔都快像猫的瞳孔一样竖立起来了。
在被林久触碰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变成了石头,脖子已经不再支撑得起脑袋。
林久根本没怎么用力,他已经顺从的跟着转动了脖子,正对上……嬴政的身影。
温软的手指,捧着他的脸,一直没有放开。
林久没有李斯高,站在李斯身边,只到他的肩膀,想要捧住李斯的脸就要一直伸长手臂,这个姿势有点费力气,于是林久简单粗暴的捧着李斯的脸往下按了按。
就像是往土里按一块萝卜。
萝卜顺从地被按了下去。
李斯顺着林久的力道半蹲下来,摆出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就这这个别扭的姿势,他直视着嬴政,或者说是被迫直视嬴政,林久则在他耳边重复念了一遍,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李斯的瞳孔在颤动。
嬴政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转身看过来。
他正站在一具铁浮图之后,身影被巨大的阴影覆盖,眼睛的线条深刻而流利,转身那一瞬间,瞳光宛若在流动。
灯火照进他眼睛里,折射出一线细长的光,巨大的阴影深处他的眼睛是唯一能反射出光亮的宝石,细长细长的光,细长得就像是一根琴弦。
对上他视线的同时,脑子里忽起一声惊弦。
这孩子眼睛里像是有弦,细长而闪着刀剑那样的亮光,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割破一些东西,屠杀另一些东西。
十三——一个念头恍恍惚惚的从李斯脑袋里浮现出来,他今年是只有十三岁么——学得、琵琶成?
系统提示音在此时响起,“恭喜您打出成就,【十三学得琵琶成】,秦王嬴政十三岁那一年,李斯从他眼睛里听见了一声惊弦。”
怎么、这么轻易就打出来这个成就……琵琶在哪里?
不,不对,琵琶行、是诗人向观众讲述琵琶女的生平。
诗人对应林久,观众对应李斯,琵琶女对应……嬴政。
所有因素就位,大幕拉开,诗人向观众讲述琵琶女的生平。
所以林久一定要扶着李斯的脸,强迫他看向嬴政,原应如此,在戏剧上演的时候,观众应当直视主演的脸。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然后、然后……
林久没有丝毫停顿,接着慢吞吞的念,“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他的形貌,宛若翩然一顾的鸿鸟,又矫美如同云影中的游龙。
“恭喜您打出成就,【其形也翩若惊鸿】,洛神正在茫然地倾听诗人的赞美。”
“啊,嬴政听见了。”林久说。
而且没有听懂。
他并不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短暂的成为了洛神。
林久和他对视,在嬴政脸上看到一点犹豫的神色,继而嬴政的视线渐渐移到了李斯脸上。
林久于是也低头看向李斯。
李斯的大腿在激烈地颤抖。
他本是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又被高强度实验掏空了身体。
半蹲了这么久只是大腿颤抖,而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说女君的威严撑住了他的身体。
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恐惧,脑补是蹲不住就会死什么的……
然后还有更显眼的一点就是,林久疑惑的问系统,“李斯的脸是不是有点没血色了?他之前有这么白吗?”
系统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你再这么捧下去李斯脸上何止会没有血色,他都该长出来尸斑了!”
李斯本是书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书生了,聊斋志异里被女鬼掐住脖子的那种……对他来说这跟被女鬼掐住脖子好像也没差。
系统都要同情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犯法了你懂不懂,你这都快赶上虐杀了!李斯没惹你们任何人!”
“噢噢。”林久感觉也没怎么听懂,但还是放开了捧着李斯面孔的手,站得离李斯远了一点。
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现了,系统眼睁睁看着李斯坚强的抖着哆哆嗦嗦的大腿站了起来,又顶着一张白里发青,青里透紫的脸,毕恭毕敬的向林久行礼。
“女君。”
系统都要为他喝彩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行礼,这礼节还完美得挑不出来任何谬误……他的大腿甚至还在哆嗦。
“像这种人……”系统感慨道,“他就活该升官发财,跟嬴政锁死!”
都这样了,那等一下林久干出其他事,李斯应该也是能接受的吧。毕竟现在成就只打出来两个,还有第三个等着要完成。
【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个要怎么办,难道要让李斯看着嬴政泡温泉……这。
出乎系统意料的是,之后林久一直没有再做什么,似乎也不是很想完成第三个成就。
直到距离雍都祭祀的时间越来越近,有一天林久突然又来到李斯身边,对他说,“为我,屠一头猪。”
李斯猛地打了个冷战。
平心而论,女君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声音纯稚,如同珠玉,是容易让人沉迷的那种好听声音。
可是偏偏带着一丝不通人语的冷涩,像一块香肉里突兀的一根刺,扎在舌头上。
于是那种好听的音色突然也变得诡异起来了,让人止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躲藏在那张人皮底下,学人讲话。
李斯脸色变白了。
秦王要去雍都祭祀,当然不可能只是去一个人,除了庞大的仪仗之外,还要带上献祭给历代祖先的祭品,其中包括了数量庞大的活畜。
女君想要一头猪做祭品,实在是一桩小事,随便从中要一头猪过来杀了就是,甚至不需要通禀嬴政,李斯就能做主。
他只是想到了更深的,隐藏在这头猪背后的那些东西。
女君是看见那些献祭给鬼神的祭品,感到饥饿,还是只是单纯的馋……就像人闻见肉味会流出口水……
女君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对着这些腥热的血流口水,既然她对活着的猪感兴趣,那她的祭品中是否也包括活人。
她闻见流淌在皮肉底下腥热的人血,会不会也在偷偷的流口水。
没有得到答复,林久疑惑的看向李斯,这个时代的语言她掌握得并不很熟练,李斯没听懂也是有可能的,遂重复了一遍,“为我,屠一头猪。”
一模一样的语调和一模一样的冷涩,简直就像是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活人能说出完全相同的两句话吗?从措辞到语气到字与字之间的停顿……
李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兔子一样飞快撒腿跑了,“是,是,我就去办。”
女君是不是真的饿了,猪杀得不够快的话,她会不会开始吃人?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李斯就这么跑了,这,你吓他干嘛,你要猪干嘛?”
林久说,“我什么时候吓他了,要猪是为了完成第三个成就啊。”
猪和【温泉水滑洗凝脂】?有什么关联吗?系统思考片刻,决定放弃思考。
于是事情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马蹄声疾驰而来,在铸铁的长路上带响一路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
尾听见这熟悉的响动,匆忙走出来,下一刻不可自抑的瞪大眼睛,露出迷茫的神色。
马上骑手如往常一般戴着纯黑的面具,高举起手中的令牌。
在他身后是一队骑着重型机车的骑手,同样戴着纯黑的面具,押运来了一头被五花大绑着塞在铁笼子里的……大肥猪。
尾呆呆的盯着那头肥猪看,他已经老了,但眼神还很好,可以清晰的看见肥猪身上的肉不停的摇晃、荡漾。
不远处传来一片哗然,看守石堡的小吏纷纷对这头肥猪表露了惊叹,谁也没见过养得这么肥美健壮的猪。
尾也不例外,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人,但在过往大半辈子里,他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肥猪,不,也并不是没见过。
几十年前的战场上,武安君在齐国都城祭祀秦国先君时,宰杀的猪也有这般的肥美。
尾还记得当时有人说,这些都是从小吃稻米长大的,特意养来以做祭祀的猪。
可是祭祀用的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尾心有所感,骤然回头,在他目之所至,铁汁浇筑的石堡正缓缓打开闭锁已久的大门。
吱呀声中,通往石堡的铁门也被打开了。
戴着纯黑面具的骑手当先策马而去,后面骑着重型机车的骑手追随在他身后,装着肥猪的铁笼子驶过去时,尾忽然觉得遍体冰凉。
就像是死神在他后颈上幽幽吐了一口气,这种濒死的感觉并不陌生,曾经在齐与秦的战场上,在武安君麾下,尾曾与这种感觉朝夕相处。
杀气……最后那个骑手从他身边经过时,眼睛从面具的眼缝里冷冷瞥了他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就带来如此浓重的杀气,这些人一定上过战场见过血,甚至可能是传说中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声,看门的小吏们对着不远处的石堡窃窃私语,忽然一道干哑的嗓音响起,“……闭嘴!”
声音消失了,所有人都以诧异的视线看向尾,这个素日沉默寡言到有点窝囊气的老吏。
尾没有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奇异的是竟然没有人反驳他,或许是因为他语气里深深的恐惧,也似乎是因为石堡敞开的大门里,露出的那一片深邃的黑暗。
一群戴着面具的人,正从石堡中走出来。
尾最后看了一眼石堡的方向,近乎是以逃窜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他听过那样的乡野俚俗的故事,是说一个地方封闭久了,就会浸染透死国的气息,变成死国的地界。
而今这座死国一样的石堡敞开了大门……如果那头肥猪是祭品,那秦王是想祭祀什么东西?他在那扇门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
“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杀猪?”系统用一种虚幻的语气说,“你想吃杀猪菜吗?”
林久说,“没吃过,好吃吗?”
系统说,“其实我也没吃过,不对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讨论杀猪菜,你有没有感觉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
气氛确实挺奇怪的,李斯脸色凝重就不说了,他在林久面前基本也就这一个表情,只分为凝重和更凝重,以及死一般的凝重。
但是嬴政的脸色也很严肃,这就有点不对劲……嬴政他人出现在这里就很不对劲,林久只是跟李斯说要杀一头猪啊,不至于吧?
石堡的大门敞开了,所有人都走出来了,包括那些被选中的奴隶,出于保密的需求,李斯灵机一动给这群人戴上了面具。
系统很想吐槽都需要保密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群人带出来?就为了围观杀猪吗?你们的杀猪仪式是不是有点过于正经了?
是的,非常正经。
选出来执行杀猪的屠夫甚至在五花大绑的肥猪面前跳了一段祭祀的舞蹈,然后祝祷天地四方。
系统没太听懂他的祝词,依稀听见他说了一段祖上的历史。
似乎有个当过巫师的祖先,家族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商王朝,在主持祭祀典礼上有丰富的仪式。
当然杀猪也很在行,魁梧的男人戴着狰狞的面具,一刀下去猪都没来及哼哼一声就断了气。
腥热的猪血流出来的时候,系统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好像是在祭祀你,用祭祀神灵的仪式?”
所以嬴政特意找来了一个巫师的后代,而不是直接把秦国的祭祀拉过来。
春秋战国之后,诸国已经不再流行血腥的祭祀方式,但是毕竟野蛮的时代还没走远,巫师的后人稍微找一找还是能找出来的。
这次反应这么及时,说不定嬴政早就准备好了这种人,一旦林久提出需求,立马就能拉出来复刻一套夏商时代的祭祀流程。
这次林久只是要了一头猪,甚至有点对不起嬴政的精心准备。
如果有需要,这个戴面具的屠夫随时可以放过这头猪,转头找几个人出来砍了献给女君。
所以李斯把那些戴面具的奴隶带出来,其实是为了……
系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尽管祭品只是一头猪,但这其中花费的心思,细究起来已经不在雍都那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之下了,甚至隐隐还有点超过的意思。
换言之,如果有需要,嬴政真的会为了林久要的这头猪把秦国的太常叫过来。
说不定还会传旨雍都,把正在准备祭祀大典的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也都一并叫过来。
舟车劳顿,兴师动众,就为了给女君杀一头猪……
系统稍微脑补一下就觉得坐立不安了,“所以这头猪到底要用来干嘛啊?”
这时候猪血也差不多放光了,林久指了指那头猪,“切、割。”
屠夫立刻就领会了她的心意,也不知道事先被叮嘱了什么,毫无迟滞的开始用刀分割猪肉。
新鲜的血腥气浓得吹不散,新鲜的猪肉在被切割时,神经还在微微弹跳。
血、肉、肠、脂,分门别类的被放置在精美的漆盘里。
林久走过去,李斯哆嗦了一下,满脸写着你不要过来啊——万幸林久与他擦肩而过,选了一盘雪白的脂肪,端起来。
屠夫高高举起手臂,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这一瞬间四周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的声音。
林久捧着那盘脂肪,目标明确的走向嬴政。
嬴政手臂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李斯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出于杀猪的考虑,石堡门前支起来了一个青铜的大鼎,里面烧着热水,现在火已经熄灭了,水也不再滚烫。
林久拽着嬴政的衣袖走到大鼎前,把那块雪白的脂肪丢进鼎里,先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水温,然后抓住嬴政的手,一把按进水里。
水花四溅。
系统提示音响起,“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温泉水滑洗凝脂】,秦王嬴政十三岁这年,在祭祀历代先君之前,祭祀你。”
【温泉水滑洗凝脂】,温热的水滑洗过凝脂——凝固的脂肪。
系统往水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恍惚着不确定道,“这是,这不会是,猪板油……吧?”
两个人一起在温泉水里洗…一块猪板油。试问这世上还有比猪板油更符合“凝脂”两个字的东西吗?
美女的肌肤再细腻,难道还能细腻过一块货真价实的猪板油吗?
可能会被模仿,但是绝不可能被超越,这就已经是符合概念的极限了!
林久肯定他的猜想,“是的,可以炼出来猪油渣那种,和小白菜一起爆炒,香喷喷,好吃。”
系统缓了缓,感觉有点缓不过来,“你……你……”
林久说,“三个成就,做完了。我办事,你放心。”
这一刻系统想到很多东西,想到李斯,想到嬴政,想到这个巨大的杀猪的阵仗,再想到近在咫尺的酆都副本。
“求求你了,这次兑换一个常规点的衣服吧。”系统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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