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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75、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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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老一出现,姬萦就从茅屋的破洞里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那面色仿若被晚霞染红,酡红一片,就连唇边那原本?雪白的?胡须,也好似被浓烈的?醉意沾染,周身散发?的?浓烈酒气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巨大酒窖。尽管他醉得东倒西歪,活脱脱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邋遢酒鬼,然而,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超乎寻常。

    那是一双无论如何都难以联想到衰老和困守的?眼睛,更无法将?其与孔会口中所描述的?“胆小?如鼠的?糟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儿。这位老者精神矍铄,眼神犹如锋利的?弯刀般明亮锐利,他那只?假腿隐匿在衣裤之下,只?能从略显不便的行走姿态中瞧出些许端倪。

    他拒绝了身边人只在屋外与姬萦两人对话的?建议,令人推开?了?茅草屋摇摇欲坠的?大门,拄着一根拐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老者进屋之后,并未立刻开?口讲话,而是用一种看似迷惘、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神,将?姬萦和徐夙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们是暮州人士?”孔老眯着眼睛,仿佛半醉半醒。

    姬萦现在的?身份是侍卫,于是她把说话的?权力让给了?身后的?徐夙隐。

    “正是。”徐夙隐不卑不亢,平静道。

    “你父亲是谁?”

    姬萦抢答道:“暮州鲁平县的?周员外!”

    “原来是个员外爷。”孔老沉默了?好一会儿,身子微微摇晃,仿佛睡着了?一般,接着突然间又问道,“你们的?人回?去报信,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半月。”徐夙隐答。

    “好。”孔老说,“我们求财不害命……只?要你家里愿意赎你,我们定会完好无损地送你下山。这段时间,两位就老实呆在这里吧。”

    孔老转身走出破茅草屋,对外边的?人说:“加派人手,五人一班,一天两倒,一定要看好这两人。”

    姬萦趴在墙上的?破洞,看见马哥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不送回?去了??”

    孔老根本?没有搭理他,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渐渐地走远了?。其他人也急忙跟了?上去。

    马哥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还对他痛骂不已,要他立即放人的?孔老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一路小?跑,追到孔老身旁,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孔老,咋又不放人了??是不是你也觉得这公子哥值不少赎金?”

    “赎——赎你的?头!”

    一直忍到马哥跟着自己走进了?自家那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的?自屋,孔老才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猛地拿起手中的?拐杖,猛敲马哥的?头。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酒醉的?模样,不但目光凌厉如刀,就连神色也严肃得如同寒冬的?冰霜。

    “你这呆货,把青州城的?官府放上山了?!”

    ……

    姬萦离开?墙上的?破洞,回?到徐夙隐身旁。

    她反复回?味着孔老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马哥最后那一个充满惊讶与疑惑的?问句,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有点不对劲。”

    徐夙隐更是笃定:“他识破我们了?。”

    “但是——为什么??”姬萦大为不解,她尤其看了?看自己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不应该啊!孔老来之前,他们都准备放我们下山了?!”

    姬萦将?偷听到的?那一句话转告给徐夙隐。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们站得极尽,声音也压得很低,姬萦尤其小?心,几乎可以说,贴在了?徐夙隐的?耳边说话。

    徐夙隐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却?掩饰不了?身体的?僵硬。

    他试图悄悄地拉开?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姬萦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他刚挪开?一分,她便立即前进一寸,仿佛生怕有那些狡猾多诈的?山民此刻正偷偷地贴在茅草屋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有戒心是好事,但徐夙隐因此难以保持平常之心。

    “你说呢?”

    姬萦还毫无所察,见他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徐夙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姬萦掏出的?那个破洞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说来,孔老在进屋后便立即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原本?是反对下山劫掠的?,因而一开?始打算释放我们,但是在见了?我们之后,发?现了?什么?,于是临时更改了?决定,将?我们扣留在山上,却?仍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迷惑我们。”他说。

    “没错,一定是这样。”姬萦拉过他的?肩膀,一脸警惕,“你可以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心隔墙有耳。”

    徐夙隐:“……”

    姬萦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到了?他的?面前,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姬萦催促之前,终于慢慢地靠近。

    “既然决定扣留我们……那就说明,他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并非过路商贾那么?简单。”

    姬萦连连点头,轻声附和着,呼吸的?热气轻轻拂过徐夙隐的?脸颊。

    她的?发?香,随着微不可查的?距离传递过来。是最朴素的?皂香味,叫他想起阳光下晒得微微发?热的?青草地,想起火堆中烧得正旺的?柴木,想起风中微不可查的?茉莉花香,想起一切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要听他的?分析。

    徐夙隐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重点是,他本?可以直接扣下我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是啊,姬萦思?考着。如果?他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扣下他们,反而要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欺骗他们?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撕破脸皮,留不下我们。”

    徐夙隐说。

    “孔老的?身份,绝非孔子后人那么?简单。”

    ……

    “孔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哥捂着被敲疼的?脑袋——这个动作一般他都是看孔会做,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他一脸的?迷糊,仍没掌握到事态的?严重。

    “那公子哥不是暮州的?巨富之子吗?”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老骂道,“那个侍卫模样的?小?年轻,分明是个女人!”

    “什么??!”马哥大惊失色,“那不是个少年郎吗?怎么?会是女人?!”

    “有女生男相,也有男生女相,还有雌雄莫辨之人,但唯有骨量,是做不得假的?!那侍卫虽然束了?胸,贴了?喉结,但骨量分明是个高?瘦的?女人!”

    “啊?青州官府派了?个女人来?”

    “你真是糊涂啊,马二!直到现在你都还不明白,普通的?女人,敢女扮男装深入十万大山吗?那只?可能是天京城下杀了?朱邪第?一勇士的?女冠明萦啊!”孔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至于她身边的?男子,气度非凡,临危不乱,除了?徐籍的?长?子徐夙隐还能有谁?”

    “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灭口!”

    孔老本?以为马二已经明白利害了?,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自己还是在对牛弹琴。

    “站住!”

    马二刹停了?脚步。

    “贞芪柯年十二便能与熊搏斗,年十四便弑父上位,成为了?朱邪第?一勇士,年二十便统一了?朱邪部,令四方丧胆。我问你,你觉得你和贞芪柯,孰优孰劣?”

    马二一窘,弱弱道:“那当然是贞芪柯,我哪能比?”

    孔老的?拐杖立马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没好气地说道:“那你还敢提什么?灭口!我看灭的?是你的?口!”

    “可是,可是,我打不过那女的?,男的?我总打得过吧!”

    “你光对付那男的?有什么?用,你留不住女的?,一切都是白搭!”孔老怒声说道,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你难道忘了?,她手里还扣着我们的?家人!”

    “那用男的?来威胁女的?呢?那女冠不会对徐籍的?儿子见死不救吧?”

    “若来的?是徐籍的?幼子便也罢了?,偏偏是传闻与父不和的?庶长?子——”孔老冷声道:“你敢赌吗?赌她会为了?这么?个庶长?子,放弃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

    马二终于哑巴了?。

    孔老在除了?几个空酒坛外一穷二白的?家里来回?踱步,那根透露着烦躁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孔老……现在怎么?办?是我做错了?事,枉费你一番好意,一直劝我们不要下山劫道……你说怎么?弥补,我都去做……”马二低声说道,头垂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孔老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眉头紧皱,半晌都没有说话。

    “孔老?”

    “你督促你的?人,一定要看好那两人,对外——还是说为了?赎金。”孔老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声张。若被那二人知晓,难保会出什么?纰漏。”

    “孔老放心,我一定看好那两人!”马二立马保证道,“今夜起,我就睡在他们屋外了?,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十万大山!”

    “不,别?太明显了?。”孔老说,“徐夙隐的?智谋不能小?觑,我也没有把握能瞒住这两人多久。”

    孔老沉默片刻,看向挂在墙上的?青州城地图,叹了?口气道:

    “虽然你阴差阳错引来了?青州最难缠的?敌人,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成功的?调虎离山呢?看来,袭击青州狱的?计划,要提前了?。”

    ……

    入夜,万籁俱寂,山民们送来了?今日的?夕食:两个干巴巴、毫无光泽的?馍馍,两个破碗装的?清水。

    姬萦看着眼前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食物,眉头微微蹙起,对徐夙隐低声道:“他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下毒,自然有好处。既然已经知道明着来打不赢她,那么?阴着来,总有几分希望。

    姬萦和徐夙隐商量之后,决定保险起见,饿一晚肚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那么?需得速战速决才行。”姬萦说。

    “你想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擒贼先擒王。”

    姬萦趴到挖出来的?小?洞面前,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们是不是往吃的?里面下药了?,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你们这些黑心眼的?——”

    “叫什么?叫啊!谁往吃的?里面下东西了?,别?冤枉人!”白日里那个和姬萦聊天的?胖子立即走了?过来。

    “那我肚子怎么?这么?疼!你去给我叫个大夫来!”

    “你以为我是傻的?,我走了?,你不就好逃了?吗?七尺男儿一个,找个角落里拉出来就不疼了?!”

    “哎哟,疼死人了?啊,我死了?公子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的?赎金也别?想要了?……”

    姬萦不断吵闹,又引来了?另外一名看守。

    总共有两名看守在小?洞外不耐烦地安抚姬萦。

    姬萦叫唤不停,声音凄惨,只?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你烦不烦啊,吵死了?!怪不得你爹娘要把你卖了?,小?心我——”

    胖子话音未落,两眼突然翻白,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跌了?下去,旁边的?那名山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一样的?待遇。

    两个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姬萦痛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小?洞里往外看去:“都收拾好了?吗?”

    沉默寡言的?水叔背着长?弓,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朝她身后望去。

    “放心吧,你家公子好的?很!”

    姬萦说。

    “我们的?时间紧迫,按原计划,行动!”

    ……

    半天前。

    姬萦和徐夙隐被马二带上山,水叔如同鬼魂般潜行在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经过一处,水叔都会利用周围的?环境,或是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痕迹,或是在石头旁摆放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留下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标记。

    现在姬萦让他带着徐夙隐下山,而她亲自去会一会孔老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寻找孔老,比姬萦原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商队所携带的?那些珍贵美酒已经被山民们兴高?采烈地拉上山,而姬萦只?需沿着酒香,寻找门前门后堆积了?最多酒坛的?那间茅草屋就行。

    当姬萦踏入那间茅草屋时,里屋传来的?打鼾声如雷霆阵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一束微明的?月光,从四四方方的?小?破窗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是一道银色的?轻纱。堂屋里除了?一张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木桌外,便是三把同样历经了?无数风雨、充满了?年岁痕迹的?凳子。

    她摸着黑,正要往里屋去,视线忽然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吸引。

    晦暗的?月光正好投射在那张宽幅地图上,姬萦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地图,心中突然翻起惊涛骇浪!

    这竟然是军用级别?的?青州城城防图!

    青州城防图,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到的??远了?不说,就是姬萦这个名义上的?四品州官,也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青州城防图!

    孔老深居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图?

    难道是青州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姬萦刚这么?想,就发?现这张青州城防图,与她记忆中的?青州有些微不同。

    这种吊诡的?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的?目光从大到巍峨高?耸的?城墙,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

    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

    夜色静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整个茅草屋笼罩在其中,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姬萦身后的?孔老,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空酒坛,脸上带着决然的?狠厉,用力朝着姬萦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哐当!

    那空酒坛在地上瞬间碎成了?数块,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声响。姬萦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敏捷的?身手,迅速旋踵,惊险地躲过了?背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身后偷袭之人交起手来!

    月光照亮了?孔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姬萦越是交手,越是心惊——孔老的?身手,绝非文人所有。

    近身肉搏,比的?就是一个力气。

    姬萦试出孔老实力后,不再藏锋,一个利落的?锁喉,让孔老僵住了?身形。

    “你究竟是谁?”姬萦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孔老,厉声问道。

    “山里一个等死的?老头儿罢了?。”孔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若山里等死的?老头都如你一般,那就太可怕了?。”姬萦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要我一叫喊,你的?同伴就要遭殃了?。”孔老威胁道。

    “不巧,他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姬萦毫不畏惧,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不认识下山的?路,必会迷失方向。”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姬萦笑眯眯道,“等到天明,青隽军就会包围这里。失去你带领的?十万大山山民,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孔老神色平静,即便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也看不出丝毫慌,“如此方才谈得上百无一失。”

    “因为我觉得你比这十万大山里的?所有山民加起来都有价值。”

    姬萦缓缓松开?了?钳制在孔老脖子上的?手。

    “因为我敬你,霸王将?军的?过去。”

    “……老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张城防图,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你能在大山里弄到青州城防,但后来我才发?现,这张图上有一个比它?本?身更有价值的?信息。”

    “……”

    “那就是这张图,画的?是至少三十年前的?青州城防。”

    安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映着青州城防图泛黄的?四个边角。

    “沈将?军,你有半夜的?功夫,说服我释放孔会,从十万大山撤军。”姬萦说。

    “……”

    月夜无声,茅草屋里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百年,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在悄悄地移动着。

    终于,孔老——曾经的?霸王将?军沈胜,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点上灯罢。”

    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在茅草屋中缓缓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姬萦从容地坐在温润油亮的?方木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沈胜从地上找了?一坛还没喝完的?酒,然后用土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倒完之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迟疑地看向姬萦:

    “你喝吗?”

    “能和霸王将?军共饮美酒,是小?冠的?荣幸。”

    沈胜沉默地为她也倒了?一碗。

    “从哪里说起呢?几十年前的?事,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沈胜握着酒碗边缘,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摇曳躲闪的?光源,在沈胜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加重了?他脸上的?惘然。

    “我听说,你现在就住在曾经的?沈府。”他缓缓地说道。

    “没错,宰相将?沈府赐给了?我。不过你放心,我并未改动什么?,你大婚时候的?东院,也纹丝未动。”

    “改也就改了?,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死物吗?”

    沈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落寞,烛光幽幽,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这烛光在颤抖。

    “我还记得,那天的?红灯笼,从南大街,一直蔓延到沈府……我骑在马上,还想,好像是一片梅花海……”

    “那天晚上,我招待完宾客,已经半醉。待我回?到婚房,我以为,她会坐在床上等我,等我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罩头,我会见到最美丽的?她……等着我的?,却?是我的?下属,乌琪。”

    “四十四年前,我被任命为定远将?军,跟随征夷大军一起出征。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懂藏拙,立下赫赫功劳,有了?霸王将?军之名。彼时朝中有两派争吵不休,一派主?战,认为应当把三蛮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一派主?和,被称为绥靖派,认为应将?三蛮的?主?力迁至关内与汉人为邻,教化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便是主?和派的?一员,在我的?影响下,当时的?征夷大将?军也导向了?主?和一派。”

    “最终,世祖决定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迁移三蛮,鼓励他们与汉人通婚,汉化。”

    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么?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冲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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