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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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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一直盼着它们开花。

    每回从榻上苏醒, 都会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满怀期待之?后,眼底叠着重重失望而归。

    秦陌走上前, 轻抚了?抚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几?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该会有多么开?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离开?。

    他的死讯传回长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还在这儿,他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只是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实在是显得冷清起来。

    一缕清风穿过窗扉的罅隙掠了?进来,内屋前头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回过头,恍惚间, 彷佛看到了?她纤细的身影打帘出来,澄澈的目光忽而发亮, 语笑嫣嫣,冲着那?盛开?的山茶花飞奔而来。

    而后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缕轻烟。

    秦陌一时间心口大?恸, 面上的镇定, 几?乎要?维持不住。

    邹伯命人将清洗风尘的热水提入耳房, 只见秦陌坐在了?拔步床边,盯着床褥出神。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论是妆奁内他送的珠钗, 还是柜子里他给她新做的衣裙, 只拿了?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长枕。

    元吉上前低声唤了?他一句:“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

    “水已经?打好了?。”元吉躬着身子,等待着秦陌起身, 为他更衣。

    秦陌摆了?摆手,只道他自己来。

    元吉与邹伯对视了?一眼,默然带着打水的家仆齐齐退下。

    秦陌走进了?耳房,缓缓卸下外衫,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绑带,露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能活下来,皆是命硬。

    军医严词要?求他需再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返程归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虚虚实实的梦境,心脏便一阵紧抽,怕极了?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

    他的梦真真假假,有些场景与现实几?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却?也不敢拿她的安危当作?儿戏。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了?长安,第一眼没?看见她时,当真是心急如焚。

    结果,她安然无恙,只是离开?了?。

    独自一人处理伤口,总是更磕磕绊绊一些,秦陌从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漫漫长夜的卧室,越发显得人去楼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欢犯懒的那?张摇椅上,长久无声,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他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

    当秦陌在梦境中缓缓将眼睁开?,他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屋内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满身风尘,以头抢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帅,殉国?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个身形晃了?晃,一下从座上摔了?下来。

    秦陌刚想抬脚进门,眼前的画面忽而一转。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挂,整个长安都在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与丧布重合,将整个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苍凉之?中。

    秦陌听到了?人声,向右看去,只见李乾将放妻书交给了?兰殊。

    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通红起来,却?不肯离去,连尊卑礼仪一时也无暇看顾,直接将那?锦书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对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为我想这么多!”

    “他走前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一天不见到他,我一天都不会离开?!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来......”

    “子彦已经?尸骨无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还要?等一辈子吗?”李乾痛声道。

    兰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头,“便是留下来一辈子当寡妇,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来的每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再落,悉心照顾骤闻噩耗病倒的长公主,尽心尽责,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来年?的春天,燕子归巢。

    她在城门前,见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边。

    那?双外柔内刚的莹莹双眸,终于难以克制地?,洒落了?一地?的泪。

    他劫后余生,再看见她飞奔向自己,抱着他喜极而泣,目不转睛地?将他凝视着,红扑扑的眼眶里,只有一个他。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痴情下无动于衷。

    何况,他早就沦陷了?......

    将士归家,洗却?风尘,当她在耳房为他宽下冰凉的铠甲,却?见他身上遍布着绑带,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越发见不得她落泪,感觉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尽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却?似经?不起人哄,哭得愈发凶了?起来。

    他只好将她的腰身一揽,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从未主动亲过她,女儿家一下止了?哭声,愣愣看了?他一会,小脸通红起来。

    他搓了?搓她的脸颊,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倾脸。

    她却?一转面容,义正言辞道:“先洗漱,还要?给你换药。”

    他目光闪过了?一丝被拒的不悦,她不管不顾,拽着他往浴桶去。

    他并不盼着她为他负伤难过,却?又?贪恋她帮他缠纱布打蝴蝶结的感觉。

    她为他穿好外袍,迟疑了?会,脸颊犹如胭脂扫过,问道:“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他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大?半年?,她只得了?一次机会,得以在皇宫往前线传达的密函中,夹杂了?一封送给他的家书。

    只一封,却?整整一沓纸的厚度。

    女儿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一时间脸红更甚,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她知道自己啰嗦,他远在前线,本不适宜牵挂过多,也没?心思?儿女情长。

    可她一落笔,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写来写去,又?都是家长里短。

    她红着脸问:“是不是很多人笑话?”

    男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情,“真没?有?”

    “没?有。”

    女儿家两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乐意起来,“那?你怎么一封都没?回过?”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两汪清泉的眼眸,“我没?有时间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脸一下垮了?下来。

    他牵过了?她的手,“生气了??”

    女儿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里想起他身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点着落向了?别处,勉力摇了?摇头。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乐才没?空,她需要?通情达理。

    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出一点儿也不遗憾的话,她也实在做不出。

    毕竟她为了?给他写信,每天都坐在书案前好几?个时辰,只为了?模仿他的字迹。

    她想象过无数遍他拆开?信封后目露惊色的样子。

    却?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见她神色勉强,搂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现在看?”

    她没?有耍脾气地?推开?他,也还是没?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没?写什么大?事,不看也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是口是心非的嗔声。

    偏偏他一副听令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必看的话,那?要?不要?还给你,都还没?有拆?”

    话音甫落,男人彷佛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女儿家着落在腿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攥起。

    芙蓉面上却?笑意牵强:“也好。”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离开?他的怀抱,询问他把信收在了?哪里。

    “就在书案上。”

    她走过去,整个书桌都翻了?一遍,却?不见有信件的踪迹,“哪有?”

    “我记得顺手放那?儿了?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案几?。

    只听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略有无辜地?走了?过来,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荡荡的白?纸上方。

    她低头朝着桌面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从后面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爱拿来书写的鼠须栗尾笔,“这不是吗?”

    他运笔在信纸上一写,开?头便是,子彦,展信悦。

    女儿家的美眸蓦然睁大?,脸颊随着他手尖的一笔一划,再次腾起了?两片厚厚的红云。

    “要?不要?念给你听一下,看看是不是这封?”

    “......你闭嘴。”

    她将他手上默写的书信一缴,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唇角衔起了?一丝欢愉的笑意。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内容,他定然是看了?许多遍的。

    男人缓缓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一抬头,他将她转了?过来,抱在了?怀中。

    她望着他高高凸起的喉结,渐渐下沉,一股危险靠近,下意识推了?一下他,却?见他眉宇微蹙。

    “压到你伤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声,俯首吻了?下来。

    她怕再次压到他的伤口,两只柔荑蜷在了?身后,再也不敢动弹。

    从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捧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闭上眼,他一点一点,索取更甚。

    当那?握了?大?半年?刀剑的手掌温柔地?解开?了?她前襟的系带,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娇又?蛮地?将葱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进他的指缝。

    那?动人的触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缠,落在掌心后,却?如风般从指尖缝隙烟消云散。

    男人面容一惊,只见眼前的女儿家不知何时远离了?他的怀抱,在黑夜中,渐行渐远。

    “崔兰殊!”

    秦陌蓦地?醒了?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地?像一根生锈的弦。

    四顾环望,同样的屋子,同样的烛火,孤寂无人。

    秦陌张了?张嘴,有些喘不过气,眼皮颤动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过,浑身的肌肉紧绷,看似威武,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邹伯专门叫厨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着给主屋端去。

    还没?转过长廊,只见秦陌突然离开?屋门,直接奔着前大?门跑了?出去,全?然没?在意灌袖的冷风。

    邹伯端着描漆盘追在后头:“世子爷,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闻,风似的卷过,冲出府门,骋马朝着城南方向的那?间三进三出小院奔去。

    他还是,还是想见她。

    当他翻身下马,敲响崔启崔弘的小院,透过门缝看见里头走来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脏疯狂跳了?起来,转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失望在眼底涌过。

    兰姈见他的目光不由朝着门内探寻而去,如实相告道:“殊儿并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兰姈摇了?摇头,“她只说?她想出去看看,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兰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踪,她一个姑娘出门,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说?了?一长串关于自由与放养的言论,在她还没?缓过神时,便说?走就走了?。

    只留下会给她寄书信报平安的承诺。

    秦陌迟迟站在了?门前未走,兰姈不由问道:“世子爷寻她有什么事?”

    秦陌下意识垂下眼眸,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了?句:“她拿错了?我一样东西。”

    “我能进去找找吗?”秦陌道。

    兰姈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将门彻底打开?,抬手引他进了?门。

    秦陌走进屋,才发现卢梓暮也在。

    她带着孩子刚从境外回来,听闻兰殊与秦陌和离的消息,惊骇之?下,也是想着来找兰殊,却?发现她不在家。

    她和兰姈都是新晋的母亲,见兰姈生了?个女儿,心里不知有多羡慕,与她顺势坐在了?大?厅内,分享了?一些育儿的体几?话。

    这会儿看到秦陌走进了?院子,卢梓暮将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动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和阿殊和离?”

    卢梓暮并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听闻秦陌出征之?前,主动同兰殊一别两宽了?。

    要?说?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帅活着的消息已经?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却?还是没?有回来。

    那?定是她真的伤了?心,真的同他离了?。

    卢梓暮明?明?记得他说?过会对阿殊好的,这会一下让阿殊成了?高门弃妇,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生气。

    秦陌却?没?有回答她,只跟在兰姈身后,走向了?兰殊的屋子。

    他并没?有走失任何东西,秦府里的东西,她根本就没?带几?件,屋内几?乎没?有变什么样子。

    可她不在,什么都变得空落落的。

    他只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开?门,却?发现这间小屋也没?有多少他熟悉的东西。

    兰姈点燃了?烛火,问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从崔府搬过来的旧物。殊儿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不多,您的东西,我也不知她会放在哪。”

    自崔启去年?秋闱考上了?举人,足以自立门户,他们便从崔府彻底搬出,连带着所有兰殊少时的旧物,一同搬了?过来。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两步,卢梓暮尾随他们而来,见状拦在了?他前面,鼓着腮帮子道:“要?不世子爷还是说?一下你丢了?什么,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你不好乱翻她的东西。”

    秦陌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两分,随口道:“一枚发簪。”

    卢梓暮扭头朝着梳妆台去,一壁拉开?了?柜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发簪,买过不就好了?,还特意过来找?和离也不至于分那?么清吧?”

    秦陌没?有分辨,默然上前望着她从柜子里寻出来的一件件首饰,发现兰殊以前的首饰都十分繁丽,与她现在素雅的风格一点儿都不相同。

    首饰盒翻了?一遍没?寻着,卢梓暮想了?想,又?打开?了?兰殊惯来喜欢收纳各种不知放何处的杂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弹弓,冒出了?一股调皮劲,令秦陌眼里浮出了?一缕惊色。

    接下来还有更多男孩子幼时喜欢过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当年?在男孩里头盛行的十八铜人泥偶,她竟还全?都集齐了?。

    秦陌的心角犹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卢梓暮找来找去找不着,从皮箱深处捞去,缓缓拿出了?一副狗面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缩。

    “咦,这副面具竟然还在?”

    卢梓暮自言自语了?声,刚将它握在了?手里,转眼,一只修长的大?手伸来,径直把它抢了?过去。

    “你干什么?”

    卢梓暮斥道,抬起头,只见男人的目光紧紧盯向了?眼前的面具,眼神颤抖,双唇一下变得苍白?无色。

    卢梓暮望着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张面具,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微变。

    她一改刚刚直冲的模样,干咳了?声,缓缓站了?起来,张了?张嘴,犹疑地?探问道:“世子爷,见过这副面具?”

    秦陌的眼睫颤了?一下,动了?动唇,“见过。”

    卢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何时见过?”

    秦陌看向了?她,“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一瞬间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绘的面具哐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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