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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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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的日子, 又过了三天。

    宝念依旧往返于面食店与福源坊之间,崔渐春也像从前一样端着《诗经》若无其事坐在窗台,太史筝则默默观察着褚芳华与柳愈庚的一举一动,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日子好似就要这样一直过下去。

    可当朝光洒落, 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抬起眼睛,望向头顶那同一个朝阳。

    谁都未曾放松过警惕。

    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扰不乱她们坚定的心。乘风破浪,才是她们要做的事……

    迎着暮色归家, 今日面食店的生意很好,大家早早将东西买完, 告别奔走。宝念特意绕去对面的安宁坊, 买了半斤平日自己不舍得买的羊脸肉,打算送去给坊长, 以感谢这么多天她给小宝的照顾。

    付钱时, 掏出自己沉甸甸的荷包,宝念一脸安心。

    她希望面食店, 能这样一直好下去。她希望柳愈庚, 能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娘子, 您拿好。好吃再来——”

    店家从摊位递出打包好的羊头肉,恭敬相送。宝念已经渐渐融入进汴京的风土, 她垂眸道了声:“多谢。”

    一路往福源坊去, 宝念拎着送给坊长的羊头肉,与自己今晚要炒的青菜, 穿梭在街坊们摆摊的小路上,微笑着与每一个照面的街坊问候。大家也都热情回应。

    越往巷子深处走, 光线就越黯淡。

    宝念想着先将青菜搁回家,洗把脸再往坊长家去。谁成想, 她才刚站在院子外,二三躲在暗处面露凶相的壮汉就跳了出来,“俏娘子,你可叫哥几个好等啊——”

    宝念闻之一惊,她下意识向后退去。

    壮汉们却步步紧逼,宝念察觉情况不对,如若此刻掏出钥匙退进院中,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落入更危险的境地。于是乎,宝念站定了身,瞄着不远处的巷口,鼓起勇气愤声质问:“你们是谁!”

    “俏娘子,脾气倒不小。你问我们是谁?连爷都不认得,你就别在汴京城混了。”为首的男人,长相粗鄙,个头还矮。活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瞧他说话间,狠狠拽起了宝念的手腕,“俏娘子给爷听好了,爷是这城东的霸王,外号钻地鼠。往后见着可别认错了。”

    男人的力气很大,手中成捆的青菜落了地,宝念开始挣扎起,“天…天子脚下,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若敢对我作恶,我这便喊人报官——”

    宝念这时候还没往别处去想,她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些个调戏妇女的地痞流氓。

    直到,那叫钻地鼠的男人,张口说了些轻薄的话,“嘿呦,报官?俏娘子胆子还挺大,俏娘子若想报官,爷这就领着你去报个够。可这么可人的娘子,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废物男人?啧啧,真没眼光。俏娘子,不若跟了爷去?爷可比他会疼人。跟着爷,那可是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

    宝念这才明了,今晚上遇上的这些人和事,都是柳愈庚的阴谋。

    她的胆怯瞬间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无尽的愤怒。

    钻地鼠见状转头一瞟,身后的小弟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甩在了宝念面前,钻地鼠说:“柳愈庚是你男人吧?他在爷这儿借了五十两,定的是三日之期归还八十两,这都第三日了,爷两个屁都没见到。他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写着。爷找不到他人,自然就得到这儿来找你,你俩夫妇一体。俏娘子说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不若你哄哄爷开心,你若哄爷开心,爷说不定就不收利息。”

    宝念看着眼前人丑恶的嘴脸,直犯恶心,她出言反驳,“柳愈庚那个混蛋欠钱,与我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不到柳愈庚,就到这儿来欺负我,算什么东西?你把手放开。”

    钻地鼠瞧这女人不识抬举,面色开始变得狰狞。他抬起了另一只手,恐吓道:“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别给脸不要脸。”

    事态愈演愈烈,宝念心下早已慌乱,可她却不能再这丑恶男人面前展露分毫。

    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怕了。可手无寸铁的宝念,面对起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又该如何脱困呢?难不成,她今日就要栽在此地?若真是如此,她倒不如一头撞死过去……

    老天爷啊,老天爷…

    你缘何总不愿予我光明——

    绝望蔓延,太史筝予她建立起的信心,全都逃不过一场宿命。

    可是倏忽,阴风四起,

    几声手摇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起。

    那声音从巷子的更深处,由远及近,声声撞在冰冷的墙壁后,又被反弹回来,于漆黑的夜里炸开。这个时辰,这样的声音实在诡异,对峙的人们回眸看去,只闻那铃音之中夹杂的叫卖声,更让人头皮发麻。

    “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浑厚的嗓音,带着中原的独特韵味。几个壮汉眯起眼睛,全是敌意,宝念却好似看到了希望,她刚想张口呼喊,钻地鼠却捂着她的嘴巴,命人跺开了门,准备将人拖拽进去。

    可那肩挑扁担,无雨天头戴斗笠的老翁却站在院子的门外,他们的面前,沉声相问:“恁们几个谁买东西啊?”

    钻地鼠瞧见这卖货翁,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是一通辱骂,“他奶奶的,大半夜哪来的死勘宅!滚滚滚,没看见爷在办正事?爷不买东西,趁爷心情好,赶紧滚——”

    钻地鼠耀武扬威地呵斥。

    可那老翁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他的出现叫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老翁压根没理会钻地鼠的话,瞧他缓缓卸下肩头的扁担,沉重的货箱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老翁垂了眸,看着脚边尘土飞扬,自顾自地说:“哦,是恁要买东西啊?那这位客官,是喜欢长的短的?利的钝的?是喜欢短柄的,还是长柄的嘞?”

    “老神经,听不懂人话?你找打——”

    院前的小弟,气焰嚣张。挥舞起拳头,便朝老翁出击而去。宝念心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情急之下,她咬伤了钻地鼠的手,忍下他扇来的一掌,高呼道:“老人家危险,快走。”

    怎料话音未落,宝念竟亲眼瞧见,老翁利落地躲开了来人的那一拳。

    一双鹰似的眼,在斗笠下一闪而过。

    跟着一掌重重打中那人的下颌,哀嚎声便瞬间响彻。所有人怔在了此刻,老翁却仍继续在货箱里,沉着地翻找着。当那像是兵器乒铃乓啷相撞在一起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翁直起身,兴奋了声:“可叫俺找到哩,客官想要的东西。”

    钻地鼠不知为何忽觉毛骨悚然,“上……上啊,一个老头你们都打不过?舍人养你们吃白饭的?”

    一旁的大块头,得令啐了口掌心,抬脚就要上前。老翁却一眼就瞄出他的弱点,淡然应战,几步攻进他的下盘,大块头的力气没使出去,便倒了地。

    “你你,你是什么人——”

    这次换恶人胆寒,钻地鼠撒开宝念,想要逃跑。

    老翁却又压低了斗笠,握着一把细长的匕首,默不作声向人靠近。当钻地鼠跑过他的身边,老翁便干脆利落地抓起他方才握紧宝念的那只手,倒按在门板上,低声说:“恁说说,是这只手不?”

    钻地鼠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想要挣扎,却被老翁那暴起青筋的手腕,压得动弹不得。

    这…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他是谁——

    思量间,刀起刀落,老翁的动作不带有丝毫的犹豫。

    他的手法精准迅速,狠绝却不够毒恶。鲜血顺着钻地鼠的掌心滑落,他被眼前人极强的压迫感震慑,压根不敢声张。宝念站在院门下头,倒吸了口凉气。

    老翁事毕松开他的手腕,从腰间掏出白布,若无其事擦拭起带血的匕首,“小子,给你个教训。无论你是做什么行当,欺辱妇孺老弱,都叫人不耻。没有道义,你迟早得在阴沟里翻船。今日我能偏你骨头三分,明日就能废了你。滚回家养伤吧,伤口不深,约摸着半个月就能好。好好用药,落不下病根。滚吧。”

    老翁出言放逐,钻地鼠却愣在原地,不曾动弹。

    老翁瞥了他一眼,作势又拿起了匕首,“咋的,不走?还想再挨一刀?中,满足你。”

    老翁的举止,叫人闻风丧胆。

    平日里四处作恶的钻地鼠,第一遭受了这样的对待。恶有恶报,瞧他抱着手心,踹起地上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老翁见状回眸大骂:“一群乌合之众。老子上场杀敌的时候,你们毛还没长齐呢!”

    可等再转眸望向那头惊魂未定的宝念,老翁竟抬了抬斗笠,笑着问了声:“丫头,老朽是不是吓着你了?”

    “太史老爷!?”

    宝念瞧见斗笠下的人,顿时给吓了一跳。她惊讶着问:“怎么是您?您怎么在这儿……”

    “卖货?”

    太史正疆却比了个嘘的手势,瞧他警惕着扫视过四周,赶忙与宝念解释起,“是闺女叫老朽来保护你的,但这臭丫头又叮嘱老朽不要太明目张胆。老朽便想了个办法,装作个卖货翁,没事在你家这巷子里溜达。只是,你别说嘿,没想到这生意还真不错!我今日居然卖出去四个擀面杖呢——”

    太史正疆的到来,叫宝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凝眸无言,太史家的恩德,她已是不知该如何还清。

    老爹见宝念不言,收起匕首,回到货箱前,劝慰起宝念来,“丫头,别害怕,这些个混账最近都不敢再来了。你把心放肚子里。时候不早,老朽就不多留,我再到街上溜达一圈,没什么生意的话,老朽就回家了。你也早些休息。”

    宝念心绪杂乱,她怔怔应诶了一声。

    太史正疆这就背起扁担,又做起了卖货翁。可宝念回过神,赶忙又挽留了句:“太史老爷,您等等。”

    “怎么着丫头,你还有事?”太史正疆收回向前的脚步。

    宝念上了前,压了压心下的慌乱,决然与太史正疆沉声说:“麻烦太史老爷,请帮宝念给筝娘子带句话,就说柳愈庚动手了,我们也该启程。 ”

    太史正疆点点头,他没多问,只道:“成,你放心吧。话我一定带到,那老朽这就走了。”

    宝念垂了眸,“您路上慢行。”

    “莫送,回吧。”

    太史正疆抬手压低斗笠,抖了抖货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又用着他那洪亮的嗓音,吆喝起,“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宝念目送着太史正疆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海,这才转身紧闭家门而去。

    太史正疆却在行路时,与一身着公服的男子擦肩而过。

    从斗笠下投射出的寒意,迅速散去,太史正疆将意味深长的一眼落下,赶忙钻进了浓浓的汴京灯火里。

    咚咚咚——

    院门外,清脆地敲击声,挑拨起宝念紧张的神经。

    柳愈庚凝视着遗落在门口那捆的青菜,若有所思。他似是掐算好时间有备而来。宝念在门内,举起那把砍柴的刀,小心翼翼问了声:“谁!”

    柳愈庚默而无言,又咚咚咚敲了三声后,才不耐烦地应了句:“是我。”

    宝念垂下柴刀,他还有脸回来……

    宝念并不想给柳愈庚开门,可依太史筝所言,她现在不易在柳愈庚面前表现得太过决绝。她便抬起柴刀,挑开了门栓,换上一副惊恐模样,无助地看着门外的柳愈庚。

    柳愈庚亦是扮出急切道:“他们来过了?”

    夫妻二人皆在演戏,偏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两相对望,是黑与白的较量。

    “他们来过……”

    “柳二郎,真的是你,你是想怎样?你缘何要去找他们借那些银子,你叫我又如何还得清?难不成……难不成,这就是你急着非要归家的根本原因吗?你,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悲伤的泪,在宝念看到柳愈庚那刻,开始翻涌。事到如今,宝念已是对他放下奢望,她在替自己不值。

    伸手用袖口拭去眼角落下的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宝念自己都分不清。

    可在柳愈庚的眼中,却将一切视作她胆怯的证据。

    他私以为宝念上了套。

    柳愈庚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打算顺势而为,且看柳愈庚在回身小心关门后,来到宝念身边,一改那日势不两立的态度,装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温柔接去了宝念手中的柴刀。

    宝念攥着刀柄的手,丝毫不想松懈。

    但她为了不让柳愈庚察觉出她的恨意,只能强忍着愤怒,将手不甘地松去。

    柳愈庚拿过留有她掌心余温的柴刀,狠狠撇去一边,应声说:“对,宝念,是我骗了你。母亲其实无碍,我说要留下处理的事,便是这些事。可这一切都是我的苦衷,我初入官场,人情来往,御史台上下打点,皆需要用钱。我出身寒门,想要为自己寻条出路,有错吗?”

    “而我骗你,也只是不想你们娘俩知道太多,无辜受到牵连,便无奈扯了个谎,骗你们回家去避祸。我有错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哪知你我之间,竟连半分信任也无……”

    柳愈庚又将责任推卸。

    他说着下意识抬眼瞥了瞥宝念的神情,继续乘胜追击道:“不过你放心,欠债的问题,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今日他们的本事,你也见着了,想必他们亦是不会善罢甘休。我平日御史台的公务缠身,根本顾及不到你们娘俩,所以这京城实在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

    不是他的错,难不成全是她的错吗?

    他还真是诡计多端……

    宝念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柳愈庚说得恐怕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

    可尽管早已将他的虚伪看穿,宝念却还是要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宝念听出几分破绽,张口将了柳愈庚一军,“可那人说…你是三日前才借的钱啊?柳愈庚,你没说实话。你莫要再骗我……”

    柳愈庚微微一怔,宝念瞧得真切,他眼中有一丝狠厉闪过。

    辩解的话在心头百转,柳愈庚沉声说:“我…几时骗过你?这…不过是我手里欠的其中一笔账罢了,拆东墙补西墙,实非我愿。你竟还说……我骗你?宝念你可知,我在汴京的这些年,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繁华富丽,锦绣堂皇,都是属于他们的,我拼了命的努力,甚至熬不出一个结果来。你我夫妻多年,你扪心自问地想想,你可曾关心过我?你可问过,我都是怎么生活?”

    “你就只知道埋头围着你的锅台转,外头的什么,你都看不见。”

    笑话,她围着锅台转都是为了谁?

    柳愈庚的话半假半真,他总喜欢这样反问,甚至是质问。一张嘴满是指责。他只会维护自己,却从不推己及人,从未想过半分宝念的委屈。宝念多年一直在替他承担着照顾双亲的义务,为他照顾着那个,与他一样自私自利的柳家。可当被榨干一切之后,他们竟霸占了田地,赶走了她。

    瞧瞧,这种时候,惯会咄咄逼人的柳愈庚却沉默了……

    宝念忽而一笑,若搁从前听这些话,宝念定觉得是自己错了。可现在,她历经万难从泥潭走出,就不会再被他轻易坠下去。柳愈庚总说她只认钱,可如今看来,那个把钱看得最重的人——是他。

    自欺欺人。

    院中有把破败的椅子,宝念垂下双眸,缓缓坐在上头。晚风吹乱她鬓角的发,墙角那棵樱桃树,也于前日开花,零星落在她洗到褪色的衣裙。

    宝念假意说:“柳二郎,我若走了,你自己真的能搞定这些问题吗?”

    柳愈庚立在不远处,与宝念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他身上的公服,看上去已经穿了很久,头顶的幞头也染上尘埃。柳愈庚并不愿将这身公服脱去,换上那他早就穿腻了的布衣。

    听见眼前人松口,柳愈庚心下暗喜,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自然,你在这儿只会变成他们威胁我的筹码,我整日只剩对你的忧憧,又如何跟他们对抗?宝念,你且放心回家避避,我又不是叫你一直呆在兴仁府,待我将此事解决,我再把你们娘俩从兴仁府接回来。到时候一切安安稳稳。我好好做官,想必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柳愈庚继续编织着谎言,描画着美好的未来。

    此事,若不出意外,按着他们计划好的方向发展,这日子大抵也会越来越“好”。

    可他心知这些美好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宝念抬起头,她的眉目早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黯淡,可透过树下照来的月光,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曾也是个爱笑的女郎。目不斜视地盯着柳愈庚看,柳愈庚读不出她眼中暗藏的意味。

    宝念却像是在与他最后道别,他们从现在起恩断义绝。

    她说:“好,柳二郎,即使如此,我听你的。等安排妥了,我就带小宝回兴仁府去。”

    目的达成,柳愈庚神色渐渐变换。

    长袖之中握紧的拳头,代表着他的野心。宝念被他当做障碍般一脚踢开,他却一脸平静地答:“这便对了,我怎会害你。我一定将此事尽快解决,不叫你为我担心。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到御史台轮值,就不多留。”

    宝念闻言没起身,她安然坐在原地,瞧柳愈庚推开吱呀的门板。她以为他要离去,谁成想,他却门前站定,掏出几分虚伪的良善,轻轻地最后一次唤起她的名。

    “宝念,归家路远,善自珍重。”

    柳愈庚的话里满是决绝。他想,他们应是不会再见了。

    宝念没有动容,她一点点将那个令人作呕的面容,关闭在眼眸之中,直至眼前一片漆黑。滚烫的泪,再也没有为他落下来。她想,他们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之时,她要骂个痛快。

    金梁桥下月儿明,扁担搭在货箱上,摘下斗笠的老翁,百无聊赖坐在靠近河边的石凳上。身后走来牵狗的女郎,在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后,兴奋地跑上前去。

    “措措,快叫外祖——”

    太史正疆一转头,瞧见自家的臭丫头站在原地傻笑,白了一眼道:“叫外祖?太史筝,我瞧你什么时候能给爹生个真外孙,叫爹高兴高兴。就说咱家女婿那端端正正的模样,我这外孙指定差不了。”

    筝闻言绕过老爹身旁,自觉坐在了石凳上,反驳说:“爹,你可真贪心。才刚有了亲孙子,这就开始想外孙了?”

    太史正疆哼了一声,瞧他对儿子一家还是不甚满意。

    筝怕说着说着引火上身,赶忙把话题岔了去,“行了,爹,咱俩不说题外话。你叫人去伯府通知我来这儿见你,是有何事?是福源坊那边出什么事了?还有,我都没问,你今儿这是什么打扮?厨子不当了,你这是又……”

    “做卖货翁了?”

    太史正疆却一脸严肃,转眸翻腾起木箱,默而不答。叫筝不知所以。

    且看半晌之后,太史正疆从货箱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塞进闺女怀中。筝茫茫然看向被油纸包填满的怀抱,鼻中嗅着焦香味,开口问:“好香啊,爹,这都是些啥?”

    “打开瞧瞧。”太史正疆端着水囊示意。

    筝满心欢喜地打开油纸包,只听一声声惊叹,连连发出,“白炸鸡!糖饼,广寒糕!”话音落下,太史正疆又打开水囊在闺女鼻子前头晃了晃,筝又复说:“还有橙汤!”

    眼瞧闺女馋得两眼放光,老爹颇有成就感地扬声道:“吃吧,吃吧。你这一顿,把爹三天卖货的钱,花了个精光。真是世路艰难哟——不过也是爹自己心甘情愿,趁热别凉了。”

    太史正疆微微一笑,他是从苦日子一路打拼苦熬过来的。

    自娶妻那日起,他便立誓,绝不叫自己的妻儿过上跟自己儿时般,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做到了,他没食言,可她却没等到。所以,太史正疆便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双儿女。

    筝感念着老爹的好,拿起一块白炸鸡,眯眼笑说:“还是爹对我最好~”

    闺女这边吃得起劲,太史正疆那边打开水囊,随时待命。

    他凝眸于车水马龙的金梁桥,这才张口说起,“闺女,爹刚从福源坊回来,那丫头叫爹给你带句话,她说什么,柳愈庚动手了,你们也该启程?”

    筝闻言看向老爹,白炸鸡的香气,吸引了措措的主意。只瞧小狗立起身子,急切地扒拉着太史筝的裙角,筝却愣然望向老爹。太史正疆转眸瞧见,便一字一句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与太史筝听。

    而后语毕,一根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落地,措措终于放过了筝的裙摆,欢快地啃食起来。筝回了头,盯着地上小狗啃骨头,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才跟太史正疆说了句:“爹,今日多亏有你。我替宝念谢谢你,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太史正疆听闻,想也没想。他道:“啥事尽管说,跟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忠义。只要是能帮到那可怜的娘俩,爹都愿意。”

    筝闻言会心一笑,她总算知道这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是随了谁。

    “好,既然是为了忠义。那爹咱们明天就把卖货的生意放一放,改行做几天马夫可好?”筝言语玩笑,太史正疆却不明白闺女的意思,“啥意思?你是真打算叫你爹我干遍市井百业啊?”

    筝哈哈大笑,她转手拿起一块广寒糕,“我的意思是啊,叫爹你扮做马夫,载着宝念回趟兴仁府。爹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盖世无双,只有爹在我才放心。”

    太史正疆:“我?”

    筝点点头,环顾四周与太史正疆说起自己的计划,“爹,你到时候领着圆子,你们扮做父女俩,带着宝念,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闺女的嘱咐,太史正疆听得用心。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说:“成,爹记住了。这事爹一定给你办妥当。可我们几个去兴仁府,那你呢?”

    筝伸手要过太史正疆手里的水囊,“我?我得呆在伯府,圆子消失几日别人不会起疑,我就跟别人说,她被你叫回家去。可我若消失几日,那就出大问题了。再说了,我留在京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这件事,才是整件事的核心,此事最后能不能落定,可全看我了。”

    筝说得头头是道,太史正疆虽没听明白,却也没多问。这事他听闺女安排便好,太史正疆应了声好,可等他俯身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他问:“女婿呢?”

    筝说:“二郎,太学今晚有事,回来晚些。”

    老爹没在意,他又问:“圆子呢?”

    筝愣了一下,“圆子?”

    老爹被她的疑问唤起,他转眸看向闺女。筝却反问他,“我刚来的时候,圆子没跟着吗?”

    老爹一头雾水,“除了你跟狗,没别人……”

    筝见状开始回想出门时的场景。

    二人是一块出门的,然后圆子半路说忘记拿东西,叫她在原地等着。谁知,措措就非要扯着绳子往外走,她便被狗遛着出了门,然后就到了这儿……所以,这会儿圆子还在府里。

    坏了!筝拽起措措刚准备起身,浮元子声音却在背后响起,“娘子,我在伯府找了一圈,你怎么不等我啊!”

    父女二人循声回眸。

    浮元子噘嘴来到二人面前,大馋丫头下意识揽了揽怀中的东西,却被小馋丫头一眼识破,瞧她瞪大眼睛,愤声质问:”娘子,老爷,你们好不像话!你们怎么能在这儿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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