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善意
汴京外城西, 有座皇家林园,名为琼林苑。
放榜第二日,官家便会在此赐宴于新榜进士, 是为琼林宴。
这几日的汴京热闹, 百姓皆打西边去,就为能赶在琼林宴前瞧上一眼这瞩目的状元郎。
可筝昨日便已得见这新科状元的风采, 自是不再去凑这样的热闹,因为在筝看来, 他啊——
与崔植筠可差远了。
冬日的棉帘已经换作轻透的竹帘。筝坐在去往面食店的马车上,漫无目的地向外望。
不经意间, 有辆熟悉的马车自眼前奔驰而过, 筝一眼便认出,“诶?这不是咱家的马车吗?”
崔植筠沉默坐在一旁, 仿若这周遭的热闹全都与他无关。他唯独只在太史筝言语时, 才会愿意张口,吐出他那金贵的玉言。
崔植筠淡然抬看向那处, 回应说:“是二房的马车。”
“二房的?这个方向?这个时候?是出去做什么?”筝惑然, 崔植筠望她好奇模样, 哑然一笑,道是:“兴许是有什么事吧。”
筝点点头, 重新坐回崔植筠身侧。瞧她望着眼前人的眉眼, 无心念了句:“希望别真是有什么事才好呢。"
保和坊外,马夫轻轻勒起缰绳。
筝待到车身停稳, 拎着早前准备好的菜篮子,眉眼含笑与崔植筠嘱咐:“你到太学忙完, 可务必要记得来接我。”
这事崔植筠岂能忘记?
他就是忘记归家的路,也断不会忘记来接太史筝。
但瞧崔植筠正身直立, 笑着应了声:“为夫知晓,夫人吩咐,自是不敢相忘。”
筝发觉崔植筠最近在她这儿是愈发乖顺,只是除却在帐下腻歪的时候,他那“如狼似虎”的状态,简直与现在两个样。
筝摇摇头,不敢乱想。
可她却在下车前,猛然凑去崔植筠面前,似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倒是把崔植筠给吓了一跳。
崔植筠蓦然与之对望,嘴角处是再也压不住的笑,甜蜜透过唇峰,乐在心上。
筝要转身离去。
崔植筠却一把将人抓住,深浅地呼吸落在耳畔,引得筝的心里发痒。筝没想法设法地逃,她趁势坦然虚坐在他的腿上,沉声相告:“崔二郎,我该下车了。”
今朝换作崔植筠嗅着太史筝身上清淡的胭脂香,故意将头抵在太史筝肩头说:“今晚带你去州桥逛夜市好吗?”
新婚浓情未过,他被眼前人放肆招惹,变得难舍难分。筝却轻轻捧起崔植筠赖在她身侧的脑袋,用着温柔的嗓音,张口说:“只要你现在放我走,今晚你带我去哪都行。所以崔二郎,我现在能走了吗?”
“用我帮你拎东西吗?”崔植筠摸着太史筝纤细的腰身,不肯放人。他在等眼前人求助于他。
谁成想,话音落下。
车夫忽而在外高声相问:“少夫人,保和坊到了,您不下车吗?这儿可不能长久停驻车马,您稍微快些,不若我就换个地——”
筝闻言松去崔植筠的脸颊,笑个不停,她转眸赶忙趁势吆喝了声:“诶,我这就下。”
面食店的生意,依旧是不温不火。可店中忙活的女郎们,却是说说笑笑,热情高涨。
因为她们总算是在这一方小小的铺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感。这种不再依附任何人的感觉。
真叫人踏实。
筝到时,宝念正与另一个新来的妇人,坐在店门口剥葱闲谈,为下午的生意做准备。小宝就乖乖躺在宝念用自己赚钱买下的摇床里,不哭不闹。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安宁祥和。
“老板娘来了。”
其中一个妇人在瞧见太史筝后,欣然呼唤。宝念抬起头,“筝娘子,今儿怎么想着过来?”
筝挽着有些重量的菜篮子,笑着与二人挥手。
宝念赶忙搁下剥好的青葱,将指尖沾染的尘土,轻轻抿在襜裳,抬脚走去将筝手中的菜篮,接进了自己手里。
筝也没推让,她将菜篮传递。
宝念随手一拎,诧异了句:“天呐,这么重?你这是怎么提过来的?咱们前日不是才叫人送了菜过来?筝娘子怎么还亲自来添些菜?”
筝摇摇头,跟着宝念进了店。
她说:“这不是给店里添的菜,这篮子菜是我爹一大亲自送去伯府,叫我拿来给你的。”
“给我的?”宝念疑惑。
筝嗯了一声,答曰:“这不,我爹昨儿无事来店里溜达,正巧听闻你说柳师兄高中,今朝琼林宴后,柳师兄受封归家,你要为师兄烧饭庆功。他本想予你些钱财,以作恭贺。可想着你定是不会要,这犟老头便一早跑去早市给你采买了些菜。”
“太史老爷……”
宝念茫然掀开菜篮上蒙着的笼布,怎料里面不止有时令的新鲜瓜果,竟还有用油纸裹好,新鲜宰杀好的鸡鸭牛羊。
太史正疆的善意,叫宝念心里暖和。
可自己已经凭白受了他们父女俩这么多恩惠,怎能再去索求?她便连忙婉言谢绝,“太史老爷怎么给我这么些贵重的东西?这叫我如何能收……”
“筝娘子,你回去告诉太史老爷,他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些东西,我实在不能收。东西还是你们拿去吃,我如今有了筝娘子发给我的工钱,已是感激不尽。这些东西,我自己买便好。”
拿回去?那可不行。
筝将东西往前推了推,故作为难道:“这可是我爹一大早去集市买的,你不收怎么行?你不收我也不好交代啊!我爹那臭脾气,若是知道你没收,是会骂我的。而且我已经大老远给你拎过来,岂有让我再拎回去的道理?”
“再说我发给你的,是你自己赚的工钱,是你应得的。然这菜篮是我爹的心意,不可相提并论。而且这些东西,你今日不是正巧能用上?如此也省得花钱,这省下来的钱呐,就留给我们小宝存着娶媳妇。”
“好了宝念,你就莫再推脱,你若再推脱,我可生气了。”筝努力劝说。
妇人在旁也笑着搭腔,“就是啊,宝念。这都是东家的一片心意,你只管收着,若想报答,明日多卖两屉馒头便是。只是别过了今天,你做了官家娘子,高飞远走了,就忘了我们。老板娘说,我说得对否?”
筝跟着附和:“对,也不对。两屉可不行,我啊——要多卖三屉。”
此话一出,店内人哄然大笑。
都道老板娘财迷。
宝念却忙说:“怎能怎能。我的根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宝念自知再去推脱便是无礼,她望着太史筝感动地难以言表。
她自远方来,历经很多磨难,受过很多冷眼相待,却在太史筝和崔植筠他们那些人这儿找回到了温暖和良善,所以这世间善恶有道,自分两旁。
何须气馁,何须自我怀疑。
坚定地走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宝念望着一篮子将要溢出来的善意,湿润了眼眶,再三言谢说:“那我便替我家小宝谢谢筝娘子,谢谢太史老爷了。那我现在就去干活,应是多卖六屉才好。”
众人淳朴的表达,都只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们从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那种虚无困顿的日子,叫人压抑且不安。
现在她们已在慢慢远离那样的情绪,能够像现在这样轻声笑语,便是最好的证明。
宝念回头就要去抱剥好的葱,筝却伸手将人拦下。
筝说:“好啦,我知你勤勉能干,只是何故急于今日一时?烧菜做饭,应是忙碌得紧。你啊,现在就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拎着菜篮子,给我归家去。今日这店,我来照顾。”
宝念闻言却不肯放松,她应声说:“那怎能行,这时候还早,我黄昏快些赶回去也来得及。这样不好,我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完。”
说话间,筝忽而轻轻抱起半睡半醒的小宝,不等宝念反应,便将孩子塞进她怀中道:“嫂嫂,大家都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且自省试开始,你与柳师兄已是许久未见。归家去吧,这里一切有我们,你就别再操心。”
宝念无言望向店中众人,妇人们也赞同了太史筝的做法,纷纷附和。
“去吧,宝念。去好好准备招待你家的进士老爷,我可真羡慕你熬出头了。我家那不争气的,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出息。”
“去吧去吧,路过回家再买些好酒,今晚上多饮几杯,一块热热炕头,说不定又再生个小丫头——”
几人插科打诨,哄笑又起。
宝念看着羞红着脸,拎起菜篮,满心欢喜地与众人作别,“既是如此,便多谢大家,那我这就归家去。改日再请大家吃饭。”
琼林宴后,官家分封官位。
柳愈庚被齐鲤元点进了御史台的台院,封了个从六品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的侍御史。别瞧这官职不大,却是三院诸御史中,职权与地位最高的存在。若是做得好了,将来必是官运亨通,一举跃进中书门下也未可知。只是,侍御史这位子,稍有不慎便容易开罪权贵重臣,若无根基,亦是难以立足。
一切也但凭造化。
可至于柳愈庚缘何会被安排这样的职位?那都是宰执那几个老家伙定的,齐鲤元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如此,一朝登天。
柳愈庚从无人问津,到宴会散尽后的声声恭贺。
他觉得自己这多年的壮志未酬,终是得到了纾解。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他柳愈庚将来必是要大展宏图,位极人臣。可名利局中,素来是利益牵绊,趋炎附势,真假难辨。
那些口口声声恭贺他的人,却都在匆匆拜见后,将之抛却,各自抱成了团。
柳愈庚最终还是孤身一人走出了琼林苑,无数匹名贵的骏马从身边奔驰,无数辆各家门第的马车从眼前划过。他们这些新榜进士,早已在昨日放榜后,分出了高低。而他呢?却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无。
这便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柳愈庚自负敏感,他攥紧了拳,避开人来人往的大道,独从小路往顺天门行去。可未出三步,便被一小厮拦住。柳愈庚抬眼,那小厮赶忙恭敬抱拳,与其通禀了声:
“柳官人,我家夫人请您到玉霄观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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