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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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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乍现,天地一片净白。

    沈顷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边醒来的。

    睁开眼时,他正跪在榻边,双膝被冷冰冰的地面冻得僵硬,稍一挪动,便是酸软生疼。

    他一双腿跪得麻木。

    而身前,那一方小榻之上,自己的妻子正平躺在那里,面容安和,呼吸均匀而绵长。

    不光是膝盖疼、双腿疼,男人的太阳穴轻轻跳动着,他还觉得有几分头疼。

    昨夜发生了何事?

    此地明显不是军营中,这是哪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清醒过来,沈顷第一反应是,沈兰蘅昨夜又生了什么事端。

    他低下头,虎口处的纱布终于有一日未被拆开,那蝴蝶结尾端正勾着丝,原本雪白的纱布此时亦正泛着黄。

    他甫一挪动僵硬的手臂,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昨夜一场大雪,今日辰时的阳光甚是温暖和煦,金灿灿一层,温柔地倾洒进来,落至人后背上。

    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

    看着身前的药碗,她摇摇头,一双眼中写满了疑惑。

    似是在问他:这是何处?

    “在通阳城,”沈顷答,继而补充,“一位郎中家中。”

    是沈兰蘅,带她出了西疆,来到此处。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小腹望去。

    如此微小的一个眼神,落入沈顷眼中,又被他无限放大。

    男人将勺子搅了搅,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多少情绪。

    “适才郎中进来过了,探了探你的脉象,衣衣的身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但平日还需得好生注意调养。”

    言至此处,沈顷稍稍顿了一下。微风拂过翕动的眼帘,他轻声,继续道:

    “孩子,也还在。”

    郦酥衣心中一惊。

    暖风醺醺,二人如此四目相对。

    郦酥衣本就生得瘦,再加之冬日身上衣衫厚实,一月有余的身孕,仍叫她从外看上去小腹平平。

    而听对方说这话时,他虽声音平淡,但郦酥衣能听出来,男人平稳语气之下,所蕴藏的情绪。

    她未言语,沈顷也没有多问。

    他一句话都未多说,迎上前,将药勺伸过来。

    “乖。”

    男人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缓声,“这药有安胎安神之效,对你与孩子都好。”

    他的话语似是有什么魔力,郦酥衣瞧着他,竟张了张嘴。

    药汤里虽放了方糖,却仍是苦涩。

    她抿了抿唇,热汤入喉,直淌入一颗肺腑。

    沈顷坐在床边,伸出手,垂眼瞧着她。

    看着少女乖巧配合,将那碗汤药一口一口喝完。

    一碗药见了底。

    她面色仍未缓和,整个人后背靠在床栏上。

    沈顷伸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

    郦酥衣整个人靠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靠在对方怀里。

    沈顷怀中总带着兰香,嗅着那香气,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她直视着沈顷。

    “郎君。”

    “嗯。”

    她覆在被褥下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挪动至小腹处。

    “郎君,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未想到她会这般问,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微风穿过他雪色的袖摆,沈顷微抬下颌,眼神之中似乎有错愕。

    留下这个孩子?

    严格来说,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那邪祟、那孽障的。

    可换言之,自己与那人用的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

    二人阴阳共合、行床笫之事时,用的更是同一具身子。

    这个孩子不止是她的,更是他们的。

    一想到“阴阳共合”,沈顷心中一阵苦涩。

    他抬手,捻了捻妻子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日影愈浓,自窗牖间泄入,叫人视线一寸寸,愈发明朗。

    郦酥衣的手指被人轻轻捏了捏,转眼间,她听见自己的夫君陈恳道:

    “衣衣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留下这个孩子?衣衣是在担心我心存芥蒂、或是因此生气动怒么?”

    男人的手指辗转到了她的脸上。

    对方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落下时,变得愈加柔缓。

    “衣衣不必担心我,那是你的骨血,更是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他的声音在郦酥衣耳畔慢慢划过。

    “如若你因我而舍弃他,我会愈发自责。”

    他说的是实话。

    沈顷亦能看出来,对于腹中孩儿,妻子眼中同样写着不舍。

    郦酥衣回想起前夜。

    不光是前夜,还有先前每一个无比纠结的夜晚。

    自从命玉霜搜集了那些草药后,郦酥衣便在心中一遍遍幻想着,自己心狠一些、再心狠一些。

    心狠地将堕胎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她一面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另一面,又憎恶着他的父亲。

    他那顽劣、自私、不学无术、做事冲动且极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想到要生下来他的孩子,郦酥衣便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沈顷并未苛责她,更未干预她应该做什么。

    那一袭雪衣落拓,来来回回,皆是对她的悉心照料。

    长襄夫人留下了一副方子。

    沈顷聪慧,对药学也涉猎一二。

    他对照着方子,仔细地抓着药。便就在温药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从经了水牢那一夜,沈兰蘅竟会在白日提前“醒”来。

    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身前已是那一碗熬到滚烫的热汤。

    沈兰蘅心下微惊,赶忙将药倒回碗中。

    推门而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影倾泻,照在榻上女子面容之上。

    她面色依旧难看得紧,凝望而去,面上看不见多少生气。

    嗅见兰香,少女侧首。

    “郎君。”

    沈兰蘅轻“嗯”了声,端着药碗,走上前去。

    他将药碗端得极稳。

    走至床榻边,对上那一双温柔的杏花眸。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叫人心疼。

    “郎君,好苦。”

    只咬了一下勺子,少女登即蹙眉。

    “比早晨的苦。”

    “我……忘记加上方糖了,”男人回过神,匆匆起身,“这便去加。”

    片刻后,沈兰蘅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再度走进屋。

    推门进屋时,明白的日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脚上踩了些雪,缓步走进来。

    他看着,身前少女垂下眼。

    这一回,他生生多加了好几块方糖,汤药下肚,比早晨的要甜腻上许多。但郦酥衣本就嗜甜,有方糖为伴,这碗药很快便下了肚。

    不知是不是错觉。

    喝了这一碗药,他觉得郦酥衣的唇色依稀红润了些。

    不等他将药碗放下,身前忽然传来一声。

    “郎君,手上的纱布拆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沈兰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她说的是:郎君,昨夜沈兰蘅可有犯病,将你手上纱布拆了?

    沈兰蘅低下头,闷声:“他未拆。”

    郦酥衣莞尔。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胳膊递过来。

    男人一双手生得很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长得十分修长干净。

    她靠着枕头,将自己与对方那一双手比了比,继而又用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沈顷”的手掌。

    虎口处被纱布覆着,依稀有老茧露出来。她用指腹摸了摸,有些厚实。

    这是一个将军的手。

    是一个将军用来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如此心想着,郦酥衣心中觉得万分荣耀。

    她心中热血沸腾,扬首道:

    “先前便听闻郎君剑术无双,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如今天色正好,郎君可否为妾身舞上一剑,让妾身也长长见识?”

    他的手虽受伤了,受伤的且是右手。

    但郦酥衣也曾听外人说起过——沈顷的左手,亦可御剑。

    沈兰蘅心中微凛,低下头。

    只见少女面容瓷白,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期待而又崇拜地凝望向他。

    他从未见过郦酥衣这样的眼神。

    自然也无法去拒绝,这样的眼神。

    短暂的犹豫片刻,男人站起身,叩了叩腰际的长剑,点头同她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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