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055
沈顷不知那孽障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喝那一碗药,任由对方在黄昏假扮自己?
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顷垂眼,又提笔将那四个字重重描粗。
沈兰蘅昨夜仍未来找她。
可即便如此,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马车上的沉默,来到西疆后的避而不见……这一切都让郦酥衣觉得,对方似乎在暗暗预谋着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在预谋什么?
郦酥衣已没有太多精力去思索、去与之周旋。
她只是想,沈兰蘅莫要做出危害沈顷、危害西疆的事来。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在沈顷面前表露分毫。
却未曾想到,心细如沈顷,仍是瞧出了她的不开心。
一日,练完兵后,沈顷前来一匹红鬃马。
沈顷道,这匹马叫烈鹰,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烈鹰已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许多年。
马儿高大,也不知是不是在与她打招呼,一见了郦酥衣,烈鹰便打了个响鼻。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顷身后躲了一躲。
见状,沈顷牵紧了她的右手,温声道:“你成日在军帐中,难免无聊烦闷,恰巧今日我没有其他忙事,带你来看一看西疆这边的光景。”
西疆的光景?
她茫然四顾,这边除了军帐便是黄沙,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虽这般想,但惦念着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与沈顷独处,郦酥衣乖巧应了声,转眼之间,已被他抱上马。
对方将她抱在怀中,大手掐了掐她的腰际,不等郦酥衣脸热,男人的声音已从头顶处落了下来。
“坐稳了么。”
“嗯。”
她靠着沈顷结实的胸膛,点点头。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那人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那人身上。她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这并非是她对沈兰蘅心心念念。
她并不喜欢沈兰蘅,甚至说,她对沈兰蘅没有一丁点儿好感。每每见到那人,郦酥衣自心底里生起的若非恐惧,那便只剩下了厌恶。
她不知从何时,竟变得这般忧虑。
她害怕再与沈顷亲密下去、待她情难自已时,会被自己的夫君发现,那人曾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即便沈顷明面上不会责骂她。
但郦酥衣总觉得,自己如若是沈顷,如若自己的妻子成夜与另一个男人共赴云雨,她应当会怒不可遏。
她更害怕。
她怕自己与沈顷的亲昵,被沈兰蘅发觉。
——“你以后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胆敢与他再亲昵上一分……郦酥衣,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少女坐在马背上,双肩竟暗暗颤抖起来。
沈顷察觉出她的异样,低下头,问道: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不大敢表露心事,抿着唇,只摇摇头。
沈顷眸光微闪,仍关切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何止是不开心,自从那夜过后,她心中愈发烦郁。
“从前,每当我遇见不快之事时,总喜欢骑上烈鹰,于这疆场上驭马飞驰上一圈。”
沈顷微眯起眼,轻抬起下巴。
今日风沙不甚严重,光影烈烈,落于男人面庞之上,将他原本清俊的一张脸衬得愈发白皙。
同样在军中,同样镇守西疆。
沈顷却与郦酥衣所看到的那些将士大有不同。
他虽执刀剑,可身上却带着一种温润斯文的书卷气。他衣衫整洁,光洁的下巴上看不见半点胡茬。眉目微垂时,那一袭眼帘也随之轻垂下来,光影摇晃,翕动在他那如小扇一般的鸦睫上。
听了沈顷的话,郦酥衣不免问道:
“原来郎君也有烦闷之事吗?”
“自然。”
“我原以为,郎君乃天之骄子,应当不会困囿于心中烦闷。”
在郦酥衣看来,沈顷仿若有一种神力。他的情绪稳定、平和,执行力又很强。罔论遇见了何等棘手之事,他都能极轻松地迎刃而解。
闻声,沈顷便笑。
他声音很轻:“你猜”
他怎么会没有忧心之事呢?
他肩负得越多,便承担的越多;承担得越多,要考虑得也就越多。
国之事,家之事。军政之事,宅府之事。
还有……
她之事。
沈顷明显能感觉出来,这几日,自己的妻子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
她那双轻柔无害的眉睫之下,似乎在隐隐担忧着些什么。
沈顷将马驭慢了些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算是神仙来了,也要为人间之事而忧心。更何况,你我都只是凡人。”
凡人有爱,有恨,有憎,有恶,有欲。
自然也会有千般忧心,万般苦恼。
闻言,郦酥衣也扬起脸。
她看着两臂正环抱着自己的玉面郎君,眨了眨眼。
“夫君也是凡人吗?我原以为,夫君这般厉害,应当是上天派来的神仙呢。”
她的神色认真,声音却是娇俏。
也不知是这语气,或是这神色逗笑了他,沈顷唇角略微朝上扬了扬。那一双凤眸清明,眉目之间,却写着少许无奈。
“衣衣。”
他垂下眼,看着她,道,“如若我真是神明,便许愿你一生无忧无虞,不为他事忧虑烦心。”
听着身前之人的话,郦酥衣一颗心忽然一阵悸动。
不等她再开口,只闻对方极低声一叹:
“可惜我并非神明。”
可惜他并非神明,不能护她无忧,不能解她烦心。
如此思量着,男人将掌心鞭绳攥得愈发紧。
他道:“再往前走些便是一片梅树林,如今林子里的腊梅开得正艳,衣衣,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她点头,乖顺地应了句:“全听郎君主意。”
沈顷再度抬起下巴。
“驾!”
“驾——”
又是一道道扬鞭之声。
烈鹰是一匹矫健且俊美的烈马。
扬鞭飞奔起来,果真如它的名字——敏捷迅猛,如风如鹰。
郦酥衣只觉得,耳畔有猎猎风声穿过。日影婆娑摇晃,扫落在她衣肩之上。
黄沙漠漠,于烈马蹄下扬尘。她就这般靠在沈顷怀中,看着眼前景象一分一分、变得格外开阔起来。
郦酥衣后知后觉——
沈顷瞧出了她的烦闷,对方是在宽慰她,在带着她纵马散心。
郦酥衣心中情绪微动。
但现下——
梅香与兰香拂动,树影与衣影簌簌。
男人温润的目光衬着和煦的暖阳,宠溺地落在她身上。
郦酥衣觉得,自己理应害羞的。
微风一吹,树枝一摆。
她一颗心也跟着眼前这梅花树影,止不住地摇曳起来。
便就在此时,迎面忽而扑来一阵黄沙,沈顷温声带了句“闭眼”,继而伸出手护于她眉目之间。郦酥衣就这般循着对方的话,乖顺闭上眼睛。她感觉着猎猎风声自两颊侧穿过,那道兰香清润温和,逸散至自己的鼻息。
郦酥衣轻嗅着那道兰香。
兰香、风声、马蹄声。
开阔无比的西疆,层层叠叠的高山。
她忽尔觉得胸中郁结在渐渐消散,一颗心竟也变得开阔爽快起来。
冷风侧耳,她不禁跟着沈顷一起喊。
“驾——”
衣袖猎猎,她于沈顷怀中,发髻散开,青丝翩跹。
“驾!!”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骑马。
可现下坐在沈顷怀中,坐在烈鹰的马背之上,郦酥衣才第一次感受到,这驰骋沙疆的乐趣。
怕她的脸被风沙吹刮到,沈顷一边驭马,一边用胳膊护住她的脸颊。他那双护腕上的甲片本是铮铮,待触碰她双颊时,又顿然化作柔情一片的水。
郦酥衣抿着唇,一颗心也跟着马蹄踏踏直跳,不知不觉间,少女面颊已染上一片淡淡的绯色。
不少时,眼前忽然多了一点娇艳的梅红。
那果真是一片梅树林。
一片开得正好的、娇艳欲滴的梅树林。
郦酥衣从未想到,会在西疆这等蛮荒之地看到这般鲜艳的梅花林。
马儿驶进些,那片梅林于眼前寸寸铺展开来,放眼凝望,入目的皆是一片艳红。
自京都前往西疆,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花林。见状,她心中不免有些兴奋,自沈顷怀中探出一颗小脑袋。
“西疆竟有这般好看的梅花林。”
算是稀奇了。
沈顷垂眼,见小姑娘一张脸颊冻得粉扑扑的,那杏眸微圆,亮晶晶的十分惹人爱。他唇角不禁也带了些笑,小心细致地扶着她下马。
“要去看看么?”
“去。”
驭马跑了这般远,她自然要前去看看的。
她像一只欢快的雀儿,又因被沈顷牵着,不得不乖顺地慢下步子。见状,沈顷索性便撒了手,任由她朝那片梅林跑去。
说也奇怪,适才与沈顷纵了那么一遭马,再嗅着眼前这沁人心脾的梅花香,她竟觉得身心皆是无比轻盈。
沈顷踩着她的步子,跟上前。
看着少女身段窈窕,正站在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下。
眼下正值晌午,金影灼灼,日光温暖得不似隆冬,更不似西疆的隆冬。
和煦的日影徐徐而落,穿过艳丽的梅花丛,于少女衣肩处投落一片斑驳的影。看着她清丽的面庞,男人忽然心思一动,伸出手去,折下那最艳丽的一枝梅花。
沈顷也学着她先前,将梅花别至她鬓角边。
扑面而来一阵花香,对方言语间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鲜花赠美人。”
冰冷冷的腕甲于鬓角旁拂了一拂,郦酥衣鸦睫轻抬,潋滟起一片含羞的水光。
她羞怯道:“郎君在取笑妾身。”
“为何是取笑?”
沈顷垂眸,“衣衣本就是美人,美人展颜,娇花失色。该羞的不是你,而是这满园的梅花。”
他的声音温缓,流淌过郦酥衣的耳畔。
闻言,郦酥衣心想,沈顷不愧是读过书的,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竟也能讲得这般漂亮。听了这席话,少女心中愈发羞赧。
那羞色自双颊滚烫至喉舌间,叫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她手指将衣袖攥皱,别开一张烫红的脸。
转身朝另一棵树走去时,二人的手指就这般轻微交触,又立马如被热水烫了一般、急匆匆撒开。
郦酥衣也不知自己在害羞什么。
自己明明已过门数月,乃对方明媒正娶的正妻。二人虽未有过床笫之欢,但好歹也曾拥抱、亲吻过。不过如今一个较为暧昧的眼神,郦酥衣不清楚,她有什么好害羞的。
少女颊上生绯。
她轻轻咬着双唇,粉嫩的唇瓣,竟比这梅花还要娇嫩欲滴。
沈顷心想,他再怎么清冷自持,可自己总归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对眼前的女孩儿有着念想的男人。
霎时间,他一贯清明的眸底,染上几分难以遏制的情动。
郦酥衣伸出手。
“郎君发上落了片梅花瓣。”
少女手指葱白如玉,那纤细的食指,于身前之人发顶上轻轻拂了一拂。
继而,郦酥衣视线落下,转至男人的肩头。
“郎君衣肩落了片梅花瓣。”
沈顷垂下眼睫,那一袭水帘轻动,幽深的眸底在日影的照耀下泛起层层涟漪。
第三声,郦酥衣继续道:
“郎君的唇上也落了片……花瓣。”
那一个“瓣”字还未咬出声。
郦酥衣只觉一道热烫的风,对方竭力克制的呼吸落下,待再回过神时,那温热之物已覆上她的双唇。
她浑身紧绷,梅花树下,嘤咛地咬出那一个“瓣”字。
他双手扶住她的双肩,也闭上眼。
料峭冷风,穿树而过。
微风、梅花、树影、日光……
她闭上眼,双脚慢慢往后,直到那人将她抵上那棵坚实的树干。
隔着厚实的衣裳,郦酥衣整个后背紧贴在树干上。
沈顷本就身高八尺,生得比她高大上许多。这使得男人亲吻她时,不得不倾弯下身子。
对方就这般将她抵在树干上,一袭眼帘垂下。他的呼吸很轻,双唇亦吻得分外轻柔,好似那力道再加重一分,便是唐突,便是不恭。
克制,清冷,自持。
偏偏又生出几分,难耐的燥火。
不过顷刻之间,她竟被沈顷吻得腿发软。
说也奇怪,他的吻与沈兰蘅比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的进攻性。可偏偏就是这种温柔的、心意相通的蚕食,让她自内而外地感到愈发难耐。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成了一团火,一团被对方握在掌心、随时随地都可以点燃的烈火。
少女双手揽上男人脖颈,呼吸逐渐变得细弱。
她句句轻唤:“郎……郎君……”
花影拂动,温香盈面。
她的手将对方的衣领一寸寸攥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欲缴械投降之际,沈顷终于缓缓松开她。
与她一般,男人的气息同样不甚平稳。
沈顷嘴角残存着她的唇脂,原本清冷禁欲的面庞上,也染了一层绮丽的绯色。
郦酥衣抬睫,瞧着他,干净的唇角蹭满了她娇嫩的唇脂。
相反的,她唇上却不剩多少颜色了。
沈顷指腹温热,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
他垂下眼帘,微哑着声音缓缓道:
“甜的。”
花瓣是甜的。
她倚在梅树上,不光是额头,后背上亦出了一层湿汗。
香汗淋漓,将她的衣衫溽湿。
郦酥衣稍稍找回呼吸,站稳了身子。
待再抬眸时,这一双美目中,已盈满了潋滟的水光。
她想起从前在沈府,沈顷不喜甜腻,罔论黄昏时要饮的药有何等之苦,他总是不爱放方糖。
她道:“郎君先前可不爱吃甜。”
不光是嘴唇边,就连他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落着纵横的唇印。
他呼吸亦不稳,眸光翕动着,望向她的锁骨,她的唇。
“现在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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