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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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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他的眼神,似是想将她看透。

    郦酥衣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提醒道:

    “郎君,芸姑姑她们正在前院唤我们。”

    郦酥衣感觉,老夫人的目光中满带着不满,正朝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是了,长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沈兰蘅又当着众人的面,公然与自己的母亲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长襄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才致使沈顷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中一凛,赶忙走上前,扯了扯沈兰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乱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动作,男人步子微顿,转过头。

    星辰寥落,他幽暗的眸底好似散落着点点星子,被夜风一吹,又是一阵眸光轻动。

    他的眼神好似在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说错什么了么?

    郦酥衣抿了抿唇,小声:“郎君今夜应是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腹中定是饥饿了罢。母亲那边也是急着等您过去,与您一道品尝今日晚宴。”

    言罢,她又转过身,同一侧的僧人福了一福,问好道:“智圆大师。”

    僧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双手合十,礼貌应答。

    郦酥衣庆幸的是,对方并未将她先前上万恩山,曾找过他的事捅到众人面前。

    智圆大师被芸姑姑引着,走出院子,前去祠堂做法。

    其余的仆从散尽,偌大的庭院内,所剩的不过是沈家的几个主子。

    如郦酥衣所言,沈兰蘅今日果真未用晚膳。

    他欲大步流星,走至圆桌前,率先坐下。

    所幸有郦酥衣拽着,才未让他赶在老夫人之前入席。

    饭菜都是刚端上来的,香气扑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郦酥衣避开长襄夫人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小鸟依人地坐在沈兰蘅身侧,温声同他道:

    “明日便是母亲的生辰,郎君不妨带着妾身,一同敬母亲一杯。”

    少女声音轻盈温柔,落在耳畔,如若婉转莺啼。

    她这一声,沈兰蘅才反应过来——

    如今他要装作沈顷,出现在众人面前。

    模仿沈顷的言行与举止,不能出任何岔子。

    饭桌之下,郦酥衣轻轻拍了他一把。

    男人这才忍着杀意,神色恹恹地站起身,斟满了一杯热茶。

    他不会行敬茶礼。

    郦酥衣刻意稍快了他一些,神色恭顺,向座上的老夫人敬了茶。

    好一番折腾下,老夫人终于摆摆手,神色些许不虞道:“行了,都别干坐着了,动筷罢。”

    圆桌之侧,响起府内歌姬们的丝竹管弦之声。

    舞娘们身形窈窕,宽宽上前。

    沈兰蘅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冬日月圆,夜色乍起。暖醺醺的炉火内,一大家子人围团而坐。宴席两侧,皆是说着奉承话的下人,席间琴音、乐音袅袅,婀娜多姿的舞姬们穿着轻薄的衫子,面上皆挂着笑,将席间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月入酒,天上人间。

    男人一袭雪氅,正座席上。

    夜风拂过廊檐上的风铃,清脆的琳琅声,晃起沈兰蘅眸光轻轻荡漾。

    他眸色动了动,攥着手中的东西,随意在盘中夹了一筷子。

    还未将其放回碗里,他便见身侧少女迎上前,在他耳边甜声:“郎君怎知妾爱吃这个,多谢郎君。”

    正说着,她将沈兰蘅筷子上的东西弄到碗里。

    对方一怔神,只见身前少女挤眉弄眼,似是在提醒着他些什么。

    他平淡垂眸,望向她碗中。

    哦,沈顷不吃虾。

    夜风将他的面色拂得愈发冷白。

    郦酥衣含笑,给他夹菜。

    “郎君平日里最爱吃这个,今日厨子烧得味道也不错,您多吃些。”

    正说着,只见她手起筷落,不出一会儿,沈兰蘅面前便堆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

    什么烧茄子、炖萝卜、炒莲藕……

    沈兰蘅眼神愈发阴郁。

    平日里,沈顷就是这么对待这一副高大伟岸的身躯么?

    他不是兔子,不吃萝卜。

    他要吃肉。

    看着面前这一堆菜,男子愈发失了兴致。他寻了个借口,离席去外面透透气儿。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他着实憋闷。

    如若不是打不过,他真想把整个宅子一把火都给烧了。

    郦酥衣担忧他一人出事,也离席跟了过来。

    只一眼,便见那一抹雪色隐于假山之后。

    形单影只,身形寂寥。

    今夜月亮甚圆,清辉徐徐而落,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氅衣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沈兰蘅侧首,朝这边望了过来。

    少女亦是一袭雪氅,莹白月色施施而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可人。

    见着她,沈兰蘅眸光这才稍稍放缓。

    他仍是语气不善,问:“你追过来做什么?”

    他明明向往热闹喧嚣,不喜欢黑夜与孤寂。

    可如今,听着席间随风传来的丝竹管弦,竟还有几分不自在了。

    他的胸口处憋得紧,心头处闷闷的,那感觉无法言喻。

    郦酥衣小心看了他一眼。

    月色落下,男子眼底神色不虞。

    心想着,一会儿不可再出分毫的乱子,郦酥衣屏息凝神,同他交付道:

    “郎君,方才席间正坐着的,是您的母亲长襄夫人。她的旁边是您的兄长,也是沈府的大公子沈冀。沈冀旁边的是他那两位妻妾,您的大嫂与戴夫人……”

    她声音缓缓,咬字清晰。

    为了让沈兰蘅得以消化,郦酥衣故意说得很慢。

    谁料,还不等她将这些话全部说完,正侧对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转过身,一双眼就这般死死盯着她的脸。

    那目光……

    不辨悲喜。

    郦酥衣自知已摸透了沈兰蘅的性子,知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不开心。

    但现如今,凝望着他那样一双幽深而晦暗的凤眸,一时间,她竟无从去探寻到对方真正的情绪。

    那一袭浓密的眼帘如小扇般垂搭下来,似水的月色,更衬得他面上冷白如纸。

    此番此景,配上沈兰蘅身后那森森假山,莫名看得郦酥衣心头一阵发怵。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颤着声道:

    “郎君,怎、怎么了?”

    似乎怕外人发觉,她的声音很轻。

    那一句“郎君”,更是唤得如同掺了蜜儿般又柔又甜,竟听得人一阵心旌荡漾。

    沈兰蘅坚实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一双浓睫翕然动了动。

    浓墨似的眸底,撒下一片极淡的影。

    他伸出手,捏住郦酥衣的下巴。

    她的身子被迫地,被对方带着往前走了走。

    “你今日,似是与以往都不同。”

    暗影里,男人眸光轻微闪烁。

    他低下头,问道:

    “郦酥衣,你今日这样帮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沈顷?”

    后两个字,他分明没有刻意,却咬得极重。

    从此之中,郦酥衣竟隐隐听出几分恨意。

    那道暗沉的目光,此刻正带着明显的探寻之意,阴沉沉、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无从躲避,也无处躲避。

    假山之后,她只得软着声息,低声:“自然……是为了郎君。”

    此话一出,她的下巴立马被人抬了抬。

    月色清莹,于她面上落下一片白。

    那道明白色,竟让她的眼睛闪了闪。清澈的、透亮的白,仿若要将她面上的、心上的情绪都映照得一干二净。

    让她所有的心绪,都无从遮掩。

    沈兰蘅捏得并不重,那一双眸光却是锐利,静静打量着她。

    他打量得越久,郦酥衣就越发心虚。

    周遭残存着簌簌的风声,穿过甬道,穿过沈府的院墙。

    忽然,一道颇为怪异的嘤咛声,就此飘至沈兰蘅的耳畔。

    他步子微顿。

    这声音,正是从院墙另一头传来。

    不高不低的院墙,遮掩着一双男女。

    男人声音低沉;女子娇弱吐息,声音潺潺若溪水。

    二人浑不觉院墙另一端,此时已然多了位外人。

    “这是哥哥前几日上街,专门给妹儿你买的木簪子。这簪子上的红豆好看,衬你皮肤白净。快来,让哥哥给你戴上。”

    就在前几日,沈兰蘅刚在书中看到过。

    红豆,乃相思意。

    赠与红豆,则倾述相思。

    可惜他白日一直被关在这具身体里面,买不得什么红豆簪子。

    “兰蘅哥哥……”

    女子的娇声,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越过院墙。

    “兰蘅哥哥,你……你莫这般,当心叫别人看见了。”

    “好妹儿,你慌什么。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的,让哥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

    “你瞧瞧,你兰蘅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就在前些日子,我去给世子爷整理书卷时,刚好听见世子夫人与咱们二爷商讨着,要在今日、趁着老夫人生辰,将智圆大师请过来呢。”

    本欲就此离开,谁料,就在他欲迈步之际,耳边突然闯入那一声:

    “是夫人与世子爷请来的是智圆大师……”

    “乖妹妹,莫生气嘛。这地方如此偏僻,怎会来人?如今大家伙儿都围在前堂,张罗着老夫人明日的生辰宴呢。”

    闻言,那女子果然道:

    “当真?”

    “智圆大师?你莫唬我。往年都未请那和尚,今年怎么突然将他请过来了?”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猜得透。我可是真真儿地听着夫人与世子爷说的呢。兴许是今年咱们世子夫人刚进府,怕这府里头有什么邪秽之物……好了,我的乖妹妹,这会儿四下无人,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嘛……”

    沈兰蘅本是无心踏足此地。

    看见这等婢女与家侍偷情一事,也懒得去掺和。

    男人步子一下顿住。

    他说什么?

    是谁将那和尚请来的?

    圆镜正系在腰际,打着穗子,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夜风一吹,如水似的镜面轻微摇摆着,于地上摇曳出另一片愈发冷白的月光。

    院墙另一头,于夜风的吹拂下,男人的面色也在这一瞬之间,变得冷白无比。

    他忽然回想起来——

    就在刚刚,就在适才。

    长襄和尚唤了他,去系那一枚用来除邪祟的圆镜。

    偌大的庭院中,苏墨寅只身站着。

    长风抚过苏墨寅的衣衫与发尾,就在他走上前的那一刻,少女的面色忽尔变得分外紧张。

    苏墨寅秀眉微颦,轻咬着下嘴唇。

    那双乌眸却目不转睛,直直盯着正站在老和尚身侧的他。

    那时,郦酥衣仅是朝苏墨寅瞟了一眼,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直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当时的苏墨寅为何会有那般反应。

    原来苏墨寅早就知道了。

    原来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将那和尚请来的。

    竟然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

    男人右手紧攥着圆镜,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紧。

    原本那一双精细而清平的凤眸,忽尔翻涌起汹涌不止的冷潮。

    难怪。

    难怪待他戴上圆镜之后,对方面上竟浮现出那样的错愕。难怪苏墨寅当时目光呆滞,神色更是出奇的古怪。

    郦酥衣深吸一口气,闭上眸。

    他气息不稳,连带着呼吸也跟着颤抖。

    ——原来苏墨寅一直都在骗他。

    ——原来苏墨寅一直想做的,竟是杀了他!

    男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下一刻,已然迈开腿,沉着眸色朝兰香院大步迈去。

    他步履极快,走得极急。

    冰冷的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扑打得他颊上生疼!

    他循着记忆,循着路。

    循着这冰冷刺骨的寒风。

    “扑通”一声,兰香院的院门被人从外粗暴地推开。

    他的力道极重,丝毫不带克制,一下将院门推得“咣当”一声响。院中女使微惊,见了如此怒气冲冲的沈世子,更是将身形低下。

    “世子爷……”

    郦酥衣并未理会院中之人。

    今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他大步流星,衣袖翻飞,穿过前院,一把推开内卧的房门。

    这一袭月华倾泻入户时,苏墨寅正坐在妆台前,一根根拔下头上的簪钗。

    听见这一声响动,苏墨寅的双肩下意识颤了颤,一手执着方摘下来的金簪,转眼朝门边望了过来。

    只一眼。

    苏墨寅便瞧见那人一袭雪衣,正逆着光影站在门口。

    月色倾洒,他身形颀长高大,因是逆着光,让人并看不大清其面上的神色。

    少女心下微惊,自妆台前站起身,道:“郎君怎么来了?”

    郎君?

    郦酥衣眸光微敛,冷笑。

    好一个郎君。

    真是好生一口一个郎君!

    他隐忍着情绪,大步走上前。

    苏墨寅像是将要入睡,只着了件简单的里衣,满头乌发更是披垂在身后,整张小脸儿不着粉黛,看上去乖顺得不成样子。

    苏墨寅那眼眸乌黑,眸色轻缓温柔,一张小脸儿瓷白,当真是干净而无害。

    苏墨寅方站起身,便见对方快步走至自己面前,一伸手,直将苏墨寅抵在妆台之上。

    兰香拂面,他的气息也一道拂面而来。

    少女这才看清楚,对方面上的愠怒之意。

    见状,苏墨寅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还未来得及唤出声,男人的手掌已牵制住苏墨寅细长的颈,一股脑吻了下来。

    苏墨寅的脖子被扼得生痛!

    郦酥衣却不放开苏墨寅,他就这般,死死将苏墨寅后脑勺按在妆镜之上,低下头,闭着眼睛凶狠地亲吻苏墨寅。

    气息流转在苏墨寅的唇齿边,身前男人情绪放肆,凶恶地如一头野狼。

    金簪落地,脂粉落地。

    妆台边的骨梳玉匣,也尽数落地。

    叮铃咣当,碎成一片。

    苏墨寅的呼吸亦碎在男人的口齿里,软绵绵的,捞不起来。

    郦酥衣扼着苏墨寅,就在苏墨寅将要背过气的前一瞬,终于,将唇齿辗转于苏墨寅的耳边。

    “苏墨寅。”

    他气息扑在妆镜上,弥漫起一层蒙蒙的雾。

    他闭着眼,气息不平地问苏墨寅:

    “她说,她为何要这般对你。”

    少女的发丝铺散在镜面上,因是被扼着,苏墨寅一张小脸红得彻底。

    苏墨寅张了张唇,说不出来话。

    再抬眼时,郦酥衣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痛。

    他声息一顿,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你早该料到,她果然不能轻信……”

    雪色衣袖一展,下一刻,对方竟拦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步履稳健,欲行至床榻边。

    郦酥衣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恶所吓到,见状,忙不迭反抗他。

    一句话方出声,竟下意识地变成一句:

    “沈……沈顷……”

    闻言,沈兰蘅脚下微顿。

    他轻“呵”了声。

    “郦酥衣,究竟我没有本事了,还是你长了本事了。”

    男人大手掀开床帐,眼底情绪愈浓。

    “你确定要在我的床上,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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