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谢惜出城以后,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安静,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他?是世外之人?,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谢惜连忙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亲当年离开,是因为处境危险,认为将你留给父亲,才能更好保护你。你父亲同?样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留给你叔叔……就是你师父。”
她声?音里也有些哽咽了,继续解释道:“你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放不下你的,这次姨母来上京,也是得了叮嘱,要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闻,没有不喜欢你。”
照闻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谢惜点?头道:“真的。”
她问照闻道:“照闻愿不愿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亲呢?”
照闻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师伯吗?”
他?这句话顿了一下,谢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如果那边不好,可不可以回来。
但他?没有看?到过,所以也就没有说不好。
谢惜承诺道:“可以。姨母带照闻去找母亲,如果母亲对?照闻不好,或者照闻生活得不开心,就来告诉姨母,姨母带着照闻回来。”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钩,笑道:“说到做到。”
这回照闻也笑了,和她主动拉钩,还凑上来抱住了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着谢惜,让她无可遏制地落下泪来。
“好孩子,我们走罢。”
谢惜拍拍照闻的背,照闻看?见她眼?角泪痕,主动帮她擦掉,让她莫哭。谢惜点?着头说“好”,站起身?来,照闻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师伯!师伯!我姨母来接我啦!”
谢惜带着照闻和道长辞行,离开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备心,总觉得太子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也许路上还有后手。她一个人?就算了,但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所以有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难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时常觉得委屈了照闻。
但照闻却十分?贴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听话地安慰谢惜,吃饭睡觉从来都不忘招呼谢惜好好休息,听得谢惜心中?暖意横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后,即便连跳脱活泼的照闻,也难免露出些疲惫之色,晚上休息时,阖眼?就睡得香沉。
谢惜开始思?索,冒险带照闻去镇上找一处好的客栈,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规划和打?算,抱着照闻上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达落脚的小镇之前,驾马走了小路。
可这段小路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听到有十几?人?纵马迎面而来的声?音。
谢惜拧着眉,心想她带着一个孩子,绝不能和人?正面对?上,便抱着照闻下马,将马藏到一边,自己带着照闻去另一边藏起来。
照闻也知道一路危险,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静。
不多时,那一路人?声?音渐进。
谢惜挡在照闻身?前,手中?已经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条小路,做好可能要对?面遇上的最坏打?算。
然后她看?见了那队伍最先那人?。
谢惜笑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她回头拍了拍照闻的脸颊,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开遮掩身?形的杂草,站了起来。
照闻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谢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条小路上的来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们在这儿!”
她的家人?,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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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愉是专程来接谢惜的。
自打?她发现薛峰青放走了谢惜之后,便与他?吵了一架,日日对?他?没有好脸。诚然她理解他?想要护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还是不能原谅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谢惜已经上京,她不能再去搅局,只能全力配合,运作在东境军中?的旧部,尽量为她找到更多证据。
这一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谢愉日日打?听着上京的消息,最后干脆往上京来。
她不能离上京太近,便选了个便利又僻静的地方先暂时藏身?。待听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赶紧带人?去上京接谢惜。
诚然明面上虽然没有处置谢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斩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谢惜灭口。
今日也是巧,正让她半路上接到了谢惜。
薛峰青当日放走谢惜,也是在和谢惜商量之后,基于大局考虑所作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但如今看?到谢惜,还是放下一口气,又向她赔罪。
谢惜自然不会责怪他?。
三人?许久不见,只消三言两语,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寒暄。
谢愉仍旧记得此处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拉着谢惜要走,而后就看?见了藏在她身?后的小照闻。
她怔在当场。
当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虽然坐完了月子,却没怎么肯看?她的孩子,唯独记得他?长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觉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觉得此生与他?缘尽,想来再无相见的一日。所以见到谢惜之后,她也没有提过。
她以为谢惜是不知道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见了那孩子怯怯探头的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谢惜看?见她怔住,而后慢慢走过来,便蹲下身?子揽住照闻,道:“照闻,这就是母亲。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来接我们了。”
照闻到底心中?还是有忐忑的,拉着谢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谢愉。
谢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道:“照闻?”
谢惜还以为谢愉是听见了自己对?照闻的称呼,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心下也没多做在意,只是抱紧了照闻,鼓励他?伸出手去。
照闻听见谢愉唤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双手掌,回头看?了一眼?谢惜,而后扑过去抱住了谢愉,终于没有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谢愉的眼?泪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怀抱,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她爱慕了一生的杨三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只留下了他?们这唯一的骨肉。
他?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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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闻很黏谢愉。
从母子俩相见开始,那种血脉相连的神?奇氛围便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照闻扭头就丢下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过的最喜欢的小姨,而后日日夜夜都要和谢愉一起。
谢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纵容地把?照闻带在了身?边,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谢惜有意驱散悲意,时常笑着打?趣他?们。照闻嘴上哄着她,说最喜欢小姨,但人?还是缩在谢愉的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顺利回到了滨州之邻的徐州。
谢愉已经放弃了在滨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里,是为了方便和东境军联系,但如今尘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断了滨州的线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开辟生活之处。
她没有带走别人?,只是带走了秦家两兄弟。
秦家两个孩子,知道谢愉与自己父母关系匪浅,一向是叫谢愉“姑姑”。这回谢愉要走,他?们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谢愉离开。
谢愉在徐州开了个小酒楼维持生计,这几?日她出门在外,一直是两个孩子和她几?个部下一起,在酒楼中?接待生意的。
两兄弟很快接纳了照闻,听说他?是谢愉的儿子,也没有多问什么,没一会儿就一起跑到后院儿去玩儿了。
再之后,照闻入了户籍,跟了谢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闻。
照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从此后叫作甄照闻的生活。倒是谢惜有些奇怪怎么不改名,观察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愉每次招手叫照闻时,看?着照闻的眼?神?里,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爱意。
谢惜了悟——
照闻这个名字,八成是与杨三郎有关的。
既有关,她就不便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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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定下来之前,谢惜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闻某一天避开了别人?,悄悄地来找她,跟她说了一个地方。
谢惜记住了,想着距离不远,只给谢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这一程来回不过两日,很快谢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从前的滨州富裕广大,但却胜在平静宁和。谢惜自打?回来以后,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楼前头。
她除了算账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个孩子读书习武,看?看?谢愉做起生意雷厉风行但面对?几?个孩子无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锯嘴葫芦一样盯着谢愉,只做不说。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戏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里,谢愉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无可忍地盯了谢惜许多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谢惜怀里那只盘得正舒服的狸花猫抱起来,而后对?谢惜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惜正在门口躺椅上晒太阳抱猫,惬意得不行,这一下热源没了,她坐起身?拢了拢外套,问道:“走哪儿去?”
谢愉坐在她旁边,道:“你可别想着瞒我,我知道杨简没死?。”
谢惜沉默。
谢愉道:“家里的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多求别的。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来好好把?几?个孩子带大,那就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谢惜玩笑道:“我在这儿又不白住,不是还帮姐姐这么多忙吗?就因为今日偷懒晒了个太阳,你就要来赶我走?”
谢愉白她一眼?,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个什么结果,只是全了你现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来。”
她非常豁达地说:“横竖家在这里,岂能叫你没个去处?”
谢愉此言戳中?了谢惜多日里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绪。谢惜低着头,道:“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没指望还能和他?怎么样。这话听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抬头与谢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来。”
谢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断,就没这么长的一段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道:“去罢,和孩子打?个招呼再走。”
谢惜点?点?头。她自然不会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与人?道别,是她学会的一大课题。
好好道别,将来才能好好地相见。
谢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谢愉帮她备好了马匹和食水,孩子们叮嘱她一路小心。谢惜和这个温馨的小酒楼道别,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关向南,有一处城池,是当年朝廷出资兴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驻关的兵士家眷。谢愉一路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讶然地嚯了一声?。正纳罕这极北之地,怎么也能有这样繁华的城池,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繁记的铺子——
这祝含之是真的爱钱,为了赚钱,铺子都开到这地方来了。
既然有繁记的客栈,谢惜便想也没想住了进去。她估摸着凭祝含之那样挑剔的品味,店铺也一定不会差,事实果然如此。
谢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过驱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北关做苦役的人?都在哪里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虽普通,倒也算好,便问她打?听那些做什么。
谢惜笑道:“我有个小舅舅,在这边做个小吏,听说是管苦役的。我是来寻亲的,却不知怎么找,才来向小二哥打?听。”
小二打?消了顾虑,给她说了个位置,道:“姑娘来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来了,如今暖和起来,他?们才又搬出去了。不过姑娘顺着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们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难找。”
谢惜笑吟吟谢过了,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便牵着马出了城,顺着小二说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遥遥见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简陋,约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约没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荡荡的。
谢惜下了马,小步往那边走,探头打?量着。这地方没人?看?守,倒是方便进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再做打?听。
正要迈步,忽听背后有个防备的声?音喝道:“站住!谁啊?”
谢惜立定,回过头去,将风帽的毛边掖了掖,寻思?这人?来得正好,正方便她打?听。
结果这回头抬眼?一看?,正正愣在当场。
对?面那个,不是茂文又是谁?
茂文肩上还扛着好几?块木板,手里也拎着东西,看?清了她的脸后,脸上浮现了清晰的惊讶之色。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后,谢惜正要迈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跑了。
谢惜拧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他?大约是觉得,她把?杨简害到了这里,所以忙不迭地要去提醒杨简。
谢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她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杨简再走,若是没看?到,实在有点?亏。
她一边牵着马向那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
见一眼?就走,就一眼?。
谢惜经过这一片有些苍凉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来得晚,这时节,南方早已春意闹人?,此处却还有积雪未消,也不知道杨简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这边做活,吃了什么苦头。
想着想着,就走过一个拐角,遥遥看?见了一处大院子,也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
谢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还是这个方向,打?算回头再找找。
而后便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大步从那院子门口跑了出来。
杨简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旧单衣,连外袍都没穿,两边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谢惜看?着就觉得眼?热,下意识想要迈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说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该走的。
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是这一眼?,正和焦急地转过视线的杨简,正正地望到了一处。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间凝住了,整个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谢惜要扭头,立刻迈步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谢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没影了一样,喘着气道:“跑什么!”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传递到谢惜的皮肤上。
谢惜的眼?泪“啪”得就落下来,下意识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头小声?哭道:“怎么这么冷啊?怎么不穿外衣?”
她主动抓住了他?,杨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回握住谢惜的手,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微顿,怕凉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斗篷里。
谢惜因为他?冷淡的放手,眼?泪又无声?地掉了两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杨简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要帮她擦,抬手才发现手是脏的,然后又要去撸袖子,结果袖子放下来,还是脏的。
他?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了。
“别哭。”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道:“这边风大,要吹坏了,我手是脏的,没法给你擦。”
谢惜听到这句,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强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见杨简单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这么哭下去,他?还得一直这么冻着。
谢惜硬生生忍住了,从怀里抽了帕子把?脸擦了,然后把?风帽拢紧,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杨简。
她恶狠狠地道:“这个给你,我走了。”
杨简接住了,没仔细看?,就见她转身?快速要上马。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她的马鞍,拦住了她的动作,问道:“去哪?”
她的脸被风帽边缘的毛绒遮得严严实实,杨简此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打?算。
谢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吗?”
杨简执拗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惜低着头道:“茂文见了我就跑,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的……我只是想见你一眼?就走,没想要打?扰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杨简轻抒一口气,道:“还好我出来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赶紧回来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就是为了我来的,是不是?”
谢惜点?点?头,看?见他?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这么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吗?”
杨简哪肯这时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墙根听够了,觉得这时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过来,把?外套帽子一股脑扔给杨简,而后道:“主子先走罢,我们和常哥说过了,让你今日先走。”
而后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时候,还不忘给谢惜招了招手。
杨简也不多废话,两下把?衣服套好,从谢惜手中?接过缰绳,要带她走。
他?手一时还是冷的,犹豫着没拉她,谢惜没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紧了手指。
他?一路牵着她回到住处,将马栓好,而后带着她进了一个很小的屋子,面对?家徒四壁的景象,难得有些拘谨,只扯了一块毛皮放在木板床边,让她先坐。
杨简关上门,在中?间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轻松道:“这房子小,他?们都去挤大通铺了,没人?要。我和茂文茂武,还有其他?几?个旧部下,一共七八个人?,不愿意和他?们挤,就一起住了这里。不过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练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走过来递给谢惜,道:“暖暖。”
谢惜看?见他?窘迫的生活,没有接,而是站起身?来,拥抱住了他?。
杨简沉默了。
他?没有作反应,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叹道:“阿惜,我衣裳是脏的。”
谢惜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杨简有些无奈,静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拥抱住了她,仿佛对?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湿润的:“阿惜,你一个冬天都没来,我有时候想,你要是一直不来,也好。”
他?刚来的那些时候,睡不好觉,只要一闭眼?,当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学了一生忠心为国的道理,自己却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国之罪。他?想说自己所做所为并没有错,可是家人?们冰冷的尸身?和血液缠着他?,仿佛看?不惯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狱去拽。
杨简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边同?他?说,坚持一下,谢姑娘不是答应了您要再相见吗?
他?便有些迟钝地想:是了,他?约定了要再见,如果谢惜来了,他?不能让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没来。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时候又想,她若不来,其实也好。
她不来,就不必看?到这样狼狈的一个杨简。
起码在她心里,杨简永远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他?现在这样,又如何能像当初一样,不负责任地再强求。
谢惜懂他?这话的含义,默默抱紧了他?。
杨简笑了笑,又道:“但你来了。我能见你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说好的帕子你也给我做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见过了,就走罢。”
谢惜听见这话,松开了手,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让我走,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简转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边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边道:“当初叫你来,实在是我太不负责任。如今的环境你也瞧见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们见过一回,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谢惜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在哪里过不好日子?”
杨简顿了顿,擦干手,转回身?道:“照闻都和你说了?你去看?过了?”
他?笑一笑,同?她道:“那正好,那些钱你都拿走,足够你将来生活了。若是以后见到合适的了……做嫁妆,也够。”
谢惜气得要命,来时那些低落的情绪此刻全都被杨简三言两语激散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那钱多,那我买你够不够?官奴买卖,这我可懂了。反正你也是在这里做苦役的,给谁做不是做?”
罪奴流放,要么是做苦工,要么发卖给人?做奴仆。杨简没想到她想到这里,居然想要买他?。
杨简无奈道:“阿惜,我的名字和身?份特别,即便你想买,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我就只能在这里,否则,他?们不会放心。”
哪怕只是为了如今难得活下来的那几?个旧部,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发生的那几?起要命的所谓“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如今他?们几?个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平安稳。
他?叹道:“阿惜,别异想天开了。”
他?看?着有些发昏的天色,走近了同?谢惜道:“过会儿他?们该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们工头家找那嫂子去,你今晚和她凑合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
谢惜抿着唇,不答应也不动。
杨简有些无奈,但没有由着她的性子,十分?强硬地拉着她走了出去,替她牵着马,一路去找常嫂子。
去时,那位工头常哥也回来了。杨简笑着给夫妻俩打?了招呼,说明情况,只说谢惜是熟人?家的妹妹,不能不管。
常嫂子面善,听了这话,便一口答应。那常哥约莫平日里也与杨简他?们相处得不错,此刻也没有为难,还借了杨简一匹马,让他?明日送她进了城再回来。
杨简应了,看?了一眼?谢惜,转头走了出去。
谢惜能对?杨简板着脸,但自然不能这样面对?善意待人?的常氏夫妇,于是一晚皆满口称谢地笑对?二人?,只是晚上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谢惜跟着常嫂子一起起身?,不多时,杨简便带了热水和食物,来接谢惜。
谢惜依旧不理杨简,杨简也不在乎,一路半拖半拽地,居然真把?她一路带回了城中?。
他?牵着她,直到住进了客栈,帮她检查了房间,才要离开。
他?看?着扁着嘴站在一边不看?他?的谢惜,眼?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一点?眷恋又坚决的神?色,道:“阿惜,我走了,不和我说再见吗?”
谢惜心道:谁要和你再见。
杨简没等到回应,有些失望,但是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关上了房门,一个人?趁城门未关赶了出去。
他?不能逗留。
他?在北关的处境尴尬,常哥好心放他?出来,他?若不能及时回去,便是要对?方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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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惜就住在了客栈里,没有再回去,但却拿了纸笔,给谢愉去了一封信。
剩下的日子里,她上街到处闲逛打?听,精挑细选地看?中?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背街还有个不大的小院,十分?合她心意。
原主人?要回乡,正急于出手,只给谢惜开了个低价。
很快,薛峰青便带着几?个人?来了。
谢惜迎接了他?,拉着他?去找那店铺的主人?,让薛峰青付钱。
铺子定下,薛峰青与谢惜暂时还是回到客栈去住,他?有些无奈地和她闲聊道:“姑娘不信你是为了买铺子,怕你是遇到了事,接到信后,就忙着打?发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取钱,又怕一时转不成现银,让我多带了好几?张大额银票。结果你真是为了买铺子。”
谢惜笑着将他?送来的银票都收了,而后道:“我没事骗她干什么,真是为了买铺子。我都想好了,这地方倒也繁华热闹,我做个小本生意,度日是不难的。”
薛峰青知她没事,便放下心来,点?头道:“成。那我回去帮你准备准备,剩下的东西也尽快帮你转成银票,都留给你傍身?用。”
谢惜点?头。
薛峰青又道:“姑娘想到你也许是要留在这边,怕你一个人?不方便,叫我带了两个人?来。都是从前谢家的老人?了,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这些年也接触过做生意的事,都是能干的。你留着,自己人?,总是放心的,也让你姐姐放心。”
谢惜要做生意,自然也是缺人?的,谢愉送了可信的人?来,她就欣然接受了。
薛峰青一直帮谢惜处理铺面的事,等小店开业两天,他?确认没事,这才决定动身?返程。
谢惜一路送他?离开,道:“还请薛大哥转告姐姐一句:我也不是一直要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累了,天气冷了,我还是要暂时关店,回去找她的。”
薛峰青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回去转告姑娘,十一姑娘放心。”
待送走了薛峰青,谢惜一路回到自己的铺子,安安静静地打?理起生意。
她开的这铺子,杂七杂八,都卖的是些姑娘家用的东西,还兼之刺绣摆件和普通的绣活。北地到底不比上京气质精细,她卖的东西别致,又有绣活兜底,并不亏本。
亏本也不怕,她如今资产颇丰,一辈子坐吃山空,照样能活得下去。
谢惜没再去找过杨简,倒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丹宁。丹宁也没想到她在这里,两个人?惊讶地相对?片刻,谢惜请丹宁回了自己的铺子。
丹宁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她如今过得好,难免哭了一场,而后方与她寒暄了近况。
茂武不愿意她带着孩子在外头跟着他?们吃苦,托常嫂子帮忙,在这边给她找了个杂居的小院。茂武茂文在外边没有花钱的地方,就把?所有月钱给她,倒也够她的房费和生活。
丹宁自己再出去接接碎活,日子也便过了下来。
谢惜既然见到了她,自然不能让她再这么过了,便主动让她退了住处,带着孩子搬到自己的铺子里来。
丹宁一开始还有些踟蹰,但谢惜提到了孩子,又说自己这里只有两个亲信,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丹宁便也答应了。
如此,谢惜的日常,除了轻松地做些杂活以外,倒也有了可以说话的友人?。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她托人?买了一株海棠,就栽在院子后门边。树挪死?人?挪活,她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枝,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养活。
但终归还是值得尝试。
她一日看?多回,再愁眉苦脸地回来,看?得丹宁都有些发笑。
后来她终于失了兴致,不再多看?,只觉得听天由命,不管了。
说来好笑,偏就是这么不管了,那海棠仿佛得了自由一般,居然还真的冒出了新芽。
某日谢惜抱着猫坐在前头店里,突然听见丹宁在后头叫她,欣喜道:“姑娘快来看?看?,海棠开花了。”
这时节已经晚了,但北地寒冷,居然拖到了现在。谢惜心里也难免惊喜,忙不迭起身?往后院走去。
丹宁走到廊下,笑着拍了拍她,转身?进屋,将这一院春色留给了她。
门边的海棠伸着细腻娇红的花枝,无声?地宣告着又一春的静临。
杨简就站在那海棠树下,眼?神?温柔地望向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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