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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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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谢惜始终无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她自幼便识得的好少年,他一直优秀、意气、朗朗夺目,他是她的好兄长,后?来又与她定下?婚约。在她的生?命里,这是注定要与她度过一生?的对象。

    他是她那些虚荣岁月里外显的一处骄傲,也是她私藏于心不肯对人轻言的笃定爱慕。

    但说来也是有些不可置信,原来这么多年,她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直白地说过喜欢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失去之后?,才觉得过去彷如?黄粱一梦,触手即碎,尽是些不可确信的恍惚感?。

    她想,这一见,这一句,总是不该吝啬告诉他的。

    而她也就只?能说到这句了。

    杨简和谢惜永远坚信彼此想要厮守的私心,但杨八郎和谢十一不可能永远只?顾自己。

    他们是家族的孩子,得血肉性命于家族,受生?养教育于家族,享安稳华奢于家族,所以?在家族需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去。

    再?矢志不渝的爱情,不到双方俱死的那一天,都只?是一句无法?证实?的空话,没有任何重量与可比性。

    所以?,性命偿清,是从头?开始的前提,也是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沟壑。

    逝者无法?复生?,失去无法?再?得,要如?何回?报,才能算作偿清呢?

    她只?说半句。

    他全都明白。

    杨简拥着她,仰首长长抒出一口气,扯了扯唇角,道:“你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轻轻拍一拍她,道:“你签了婚书的,不能不认。”

    谢惜始终没有抬头?,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漫出来,打湿了他肩头?冰冷的衣衫。

    她一只?手紧紧拥抱住他,试图驱散他昼夜兼程赶来而铺满了的一身寒意;而她另一只?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包袱,那里面的东西会将她的爱人?彻底送上死路。

    她的手开始发颤。

    那一纸洒金点?墨的薄薄婚书,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他们一生?的缘分,却?又在谢家败落时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毫无意外地碾碎成泥。

    她的那张婚书,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是不是因为她这样随意地丢掉了这个约定,所以?才叫她今日如?此怯他?

    她有些发闷地同?他道:“可我的那张已经丢了。”

    杨简居然笑?了,答她道:“在呢。你的那张,我后?来去想办法?找出来了;我的那张,原本要烧,被我抢回?来了。两张都在我那里,一张不少,你若是不认,我来日变成冤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初谢家被抄,府中所有文书都要被一一审核,负责的就是他大兄杨策。许是他们一时疏漏,没注意到那页夹在其他文书里的婚书。

    杨简去谢家旧宅没有找到,不肯死心,又偷了杨策的钥匙入库去翻,还真叫他翻了出来。

    至于他那张婚书就更简单——杨宏想逼他另立婚约,当面就要烧掉,他硬是从火盆里一把抢了出来。虽然烧坏了边角,但好在字都还在。

    而到了他手里,不管杨宏要怎么对他,他自然都不会再?交出来了。

    他将两张婚书放在一起,藏在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只?有无可奈何的怅惘,大约是因为知道再?没有成真的一日。

    哪曾想,居然还有今天,能拿来要挟她再?应自己一回?。

    杨简想:他这一生?为皇帝做鹰犬爪牙,恶事干了不少,但大抵不是发自本心,而对谢惜的一切,又素来算得诚恳。若是天命当真赏罚分明,凭这一份约定,总该允他死后?来生?得一回?完愿。

    谢惜听他轻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肯认我吗?”

    今非昔比。谢家败落,和杨简没有什么关系,可如?今杨家倒下?,却?是她一手造成。

    杨简道:“认。杨家多的是不肖子孙。我认定你了。”

    他三哥不听话,他六哥不听话,他有样学?样,做个不听话的子孙,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身骂名,也不介意被自家祖宗再?多骂几句。

    总之他就是想要和她一起。

    他尽力驱散方才一时不备而泄露的低落情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哄着怀里这在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仿佛是真的看?到了那么一日,就仿佛这一切都能轻松过去,而将来真有那么一日似的。

    杨简低下?头?,有些爱怜地轻轻蹭了蹭谢惜的发侧,轻声道:“别怕,阿惜,别怕。宋既明一路护着你上京,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把证据交给太子,太子是仁德圣明之人?,都会一一为你查清的。别怕。”

    谢惜低着头?,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微微退开一些,待用手指将脸上泪痕都抹去了,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你呢?”

    杨简回?望她,伸手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道:“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能和你同?行了。不过,来日你我都在上京,不怕不能相见,是不是?”

    谢惜听到这句话,又有些想哭,只?是咬了咬唇,硬生?生?又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杨简,道:“只?要证明你无辜,就会没事的,对吗?”

    她定定地重复问道:“你是无辜的,对吗?”

    杨简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我向你发誓。”

    他那时是个满脑子只?怀揣谢惜的少年郎,行次又不居长,尚不如?大兄杨策般足以?成为杨宏的左膀右臂。谢家的事,他自然是无辜的。

    他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做出肯定的回?应。

    可是他的无辜不重要,就像当年连谢惜这样的小姑娘也逃不脱无情的令旨一样。

    谢惜点?一点?头?,垂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回?到他怀抱中,重新拥抱住了他。

    他终于温暖了。

    她的情感?和理智在做反复的拉扯,纠结了许久,却?不过只?是纠结了一瞬,而后?她又放开了他。

    “快去罢。”

    她扯了扯他的披风,道:“上京既有了旨意,你莫要再?耽搁了。”

    杨简看?着谢惜,只?微微顿了一刻,便顺势拉住了她空余的手,道:“我先送你。”

    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俯身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牵着她往门口的马车边去。

    他从容而淡然,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马车边,是宋既明和他另一个部下?。

    宋既明的眼光沉沉,先是看?见垂首的谢惜,分明是哭过了的脸颊,然后?又看?见他们紧紧相连的双手。

    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只?是上京街头?一个无名之辈,看?见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一双惹眼的少年少女,牵着手穿过繁华的街市,脸上的笑?意璀璨得彷如?身处无忧之境。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侧身退开一步。

    杨简难得这回?不曾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这一回?让步与通融,而后?扶着谢惜上了马车。

    她回?过身来,在车门边望他,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杨简笑?了笑?,解了个小荷包下?来,塞到她手里,触及分明是个小圆盒的形状。

    他伸手抚了抚谢惜肩头?的发,笑?道:“一直带在身上没去,这回?刚好用上了,今天风大,擦擦脸,别吹坏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匆匆补了一句:“不许哭。”

    谢惜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不打算哭的,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杨简在关照她的情绪。

    她有些嗫嚅着道:“帕子还没给你呢。”

    他这回?倒是不催她了,很宽容地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呢。”

    谢惜鼻子泛酸,但是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只?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意来,轻声道:“阿兄,再?见。”

    杨简笑?着回?应她道:“阿惜,再?见。”

    手松开。

    杨简慢慢退开,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意也慢慢归于静寂。他走开几步,离马车远了些,抬手对宋既明一礼。

    宋既明平静地望着他,直身受了,却?不回?应。

    杨简也不介意他这一刻的无礼与傲慢,只?是为了防止马车里的谢惜听到,而放低了声音,同?他道:“劳宋都统一路费心,莫叫有心人?伤她。”

    宋既明心中不屑道: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又算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同?他说:他们尚有不解情缘,而你宋既明又算什么呢?

    宋既明觉得这些年他对杨简累积的种种恨意,此刻又向上攀升了一大截高度。

    他不想让谢惜感?动,所以?也压低声音,只?是口吻的冰冷与讥诮却?是掩饰不住的:“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你在外不归,回?去是罪加一等。”

    开心吗?倒也不算。杨家倒台,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都会因此大肆庆祝一番这来之不易的阶段胜利,但他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

    杨简不大在意道:“无所谓了。”

    杨家之罪,无谓什么罪加一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伸手请他先行:“你们在前,我送她出城,再?走。”

    他回?身,从那边等候的茂武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十分平静地跟在谢惜的马车之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既明亦骑上马,先绕路回?了端王府门前,接上了手脚带着镣铐的端王,将他押入四面都围得毫不透风的囚车,这才一路出城往上京去。

    杨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惜的马车上,但谢惜一次都没有从里面探头?出来,即便他的马蹄声,一直清晰地穿过所有杂乱,落在她的耳边。

    步出城门,杨简上前,伸手扶了扶马车的顶檐,而后?收回?手,纵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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