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杨简上一回在祠堂里挨打,还是谢家被灭那一年,他偷偷跑出门去,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似乎所有的祠堂都是一片昏暗,明媚的?天光永远照不进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牌位上列祖列宗的?名字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他们真的在俯视着自己的后辈子孙,却也只剩下些旁观的?漠然。
杨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回会气得杨宏把他送到祠堂动家法的?,但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挺平静的?。
甚至于,在?今日跪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今日还没用早饭。
太早了,恐怕城东的?糕饼铺子都没开门,只是他今日是送不了周鸣玉了。
不过还好,他们已经见过,他也提前叮嘱过她,之后几日,恐难见她。
所以今日打成什么样子,都不必叫她知道了。
杨简习武多?年,没少挨过打,在?外面办任务时,也多?次遇到过危险。只他到底身?体?灵敏,从?来都知道如何?卸力防御,并不曾真的?重伤过何?处。
但在?杨宏的?棍子底下是不能躲的?。
他老老实?实?地趴下,看着杨宏在?牌位前下跪叩首,上三炷香,而?后回身?命人进来,提棍便往他身?上招呼。
杨简许久没吃过这么严实?的?打了。
杨宏有意?教?训他,不许人放水,虽避开了腰背这样的?关键处,只这一下又一下地打实?在?臀腿处,也不好受。
春日里衣衫轻薄,挡不了半分。
杨简闷着脸一声不吭,后面慢慢闻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有汗无可奈何?地从?额头上冒出来,慢慢地淌了满脸。
他耳边有节奏的?棍棒声变得麻木且模糊,还有遥遥的?,从?祠堂之外传来的?,母亲与?杨籍的?喊声。
他有些忍不住这样的?痛意?了,又将头向手?臂里埋了埋。
一百棍。
杨宏看见他动作,扬手?让侍从?停手?,问道:“杨简,你可知错?”
杨简轻轻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无奈。挨打最怕的?就是这样,一次打完一次痛,中间停上这么一回,后面可就难忍了。
但他口中道:“我没错。”
杨宏于是不再多?说了,下一刻,棍子便继续落在?了他的?身?上。
杨宏没再多?问一遍,有心给杨简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吃吃苦头。
两百棍结束,侍从?收了长棍站在?一旁。杨宏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杨简,心里微跳了一下,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心里如何?不知,杨简到底养尊处优,这实?打实?的?两百棍,未必能承担得了。
但他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开口问过一句。
他就是静静地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杨简的?手?臂动了动,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起来。
杨宏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杨简低着头,重重地呼吸几下,缓过气来,方抬起手?臂,支着地面,挣扎几回,十分缓慢地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脚下一个没站住,一旁的?侍从?见了,立刻扶住了杨简。
杨宏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袖边,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看着这个从?小就优秀得胜过旁人许多?的?孩子,如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可他居然抬首轻轻对他这个父亲笑了起来,扬起了手?对他轻轻一拱。
“多?谢父亲教?导,儿退了。”
杨简挥手?扬开那个扶住他的?侍从?,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走了出去。
温暖的?日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没忍住,抬头瞧了一瞧。
听风听雨过清明,怎么今年的?清明前,还给他这么好的?太阳。
这可真是老天待他不薄,不至于叫他像上回挨完打似的?,出了祠堂,只见得一片凄风苦雨。
人人都在?哭,人人都在?泣,唯一会笑得盈盈的?那个小姑娘,却不在?他身?边。
他又想到她了。
他的?念头变了。
于是他足下的?步伐忽然快起来。
他身?形歪斜得厉害,杨籍看到家法结束,立刻拨开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接住杨简。
杨籍一贯温和含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别的?神色。
杨宏站在?祠堂冰冷的?阴影里,看见这个最亲父母的?孩子,用一种疏远的?、不解的?、带着三份恨意?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
杨籍迅速低下头,将杨简的?手?臂挎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外走。
杨夫人哭着过来,口中直喊我儿,声音颤得厉害。
杨简轻轻地捶了杨籍一下,声音有气无力地埋怨道:“知道我要挨打,还告诉母亲干什么?”
杨夫人走到近前,听到这句,更是哭得厉害。
她看着他伤处,眼泪汹涌:“你还怪你阿兄做什么?我若早来些,也不至于叫你吃这个苦。”
杨简安慰似的?蹭了蹭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想要跟她说些不要紧的?话,杨夫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扭头招呼着下人道:“干等着做什么?去拿担架,把他抬到院子里去。”
杨简却道:“我不要。”
杨夫人一时没听到,杨简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语气里又多?了些倔强,道:“我不要!”
杨籍急得眼眶微红,劝道:“八郎,听话。”
杨夫人气得拍他,临拍到时又心疼得收回手?,无措地绞着他的?衣服:“听话!”
杨简依旧摇头。
他头脑一片昏沉,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是难以坚持。他几乎是有些恳求地同杨夫人道:“母亲,把我送到惜春里去罢,母亲。”
杨夫人愣了愣,方反应过来,杨简十五岁那年伤好,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别院,就在?惜春里。
自那之后,他就不常在?杨家住了。
杨简没等到杨夫人答应,又道:“求你了,母亲。”
他再也坚持不住,脑中失去意?识,彻底地昏了过去,若不是杨籍架着,立时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人乱作一团,去扶着杨简上担架。
杨夫人冷眼看了远远的?杨宏一眼,回身?扶着杨简的?担架出去,吩咐道:“送他去惜春里。”
晴日里阳光明媚,突然落下一道惊雷。
周鸣玉坐在?窗边绣架前做活儿,听到这么一声,下意?识手?中一颤,险些戳坏了绣布。
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将针线暂时收在?旁边。
她起身?站在?窗边,扶在?窗棂上向外抬头看了一眼,果?真见早上还朗朗的?晴日,此刻已经迅速地凝结起灰蒙蒙的?乌云。
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她便关了窗户,又开门站在?楼梯口,叫住下面一个凑巧经过的?绣娘道:“快下雨了,叫姐妹们把晾着的?绣布和衣裳都收了罢,莫要淋坏了。”
那绣娘应声道:“正要去呢,你回去歇着罢,我们来做。”
周鸣玉道了句“好”,这才又慢慢地挪回房间。
只是这回重新坐下,又不似方才心平气和了,总觉得有些心慌,又不知是为了什么,干脆转身?去把放在?一旁的?食盒抱过来,捏着里面的?栗子酥吃了。
每日一盒点心,风雨无阻。她习惯了这样的?馈赠,如今早饭都少吃了些,只等着上午拿这些点心填肚子打发时间。
但今日的?栗子酥,仿佛又比平日要更甜腻些,不知是不是老板换了配方的?缘故。
总之,一切都与?平时差些。
周鸣玉就着茶把最后一口点心吃了,走到一边把手?洗了,又回到绣架前,准备做工。
这一次,她又被人打断了。
绣文才敲了她的?房门,她只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由来温温柔柔的?丹宁此刻眼圈通红,直接推开门冲了进来,对着周鸣玉便扑过来跪了下来,哭道:“姑娘同我去一趟罢!公子被家主?请了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骨头都要露出来了!公子烧得厉害,一直醒不过来。姑娘开恩,随我去见见公子罢!”
周鸣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丹宁哭着说完了,脑海中才将这一个又一个的?字组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简被打得要死了。
应当是这样的?。
她心中异常冷静却又迟缓地冒出这个念头。
周鸣玉一时有些麻木地僵硬住了,也没扶丹宁起来,只是几乎有些漠然地转过去扶住了绣架。
丹宁以为是她无动于衷,又道:“公子昏迷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去别院,分明是不肯留在?杨家,想要出来见姑娘的?。求姑娘开恩,只今日去看他一回,来日要做什么,丹宁万死不辞!”
她说着又要磕头,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了,把她拉住。
“姑娘何?必如此,我随你去就是了。”
丹宁立刻顾不上哭了,忙把眼泪一抹,起来扶住周鸣玉:“多?谢姑娘,我扶姑娘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外面的?车夫不比往日平和慢性,一直扬着马鞭叫行人退避。丹宁急得不行,一直在?窗口向外看走到了哪里。
周鸣玉一直到此时,才有了些实?感,问道:“他昨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挨了家法?”
她可是清清楚楚,杨家有什么家法,无非就是棍子罢了。
杨家的?孩子,除了杨符,谁没挨过两棍子。杨籍少些,杨简多?些,但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带过,少则一棍,多?则三棍。
什么皮开肉绽,周鸣玉听都没听过。
丹宁垂着泪摇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什么都没说,杨家的?人也什么都不说。是他的?暗卫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事的?。”
马车终于停在?了惜春里的?别院,周鸣玉下了马车,尽力快步往院中房间走去。脚步迈进屋檐下的?那一刻,天上电闪雷鸣,终于落了一场大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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