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6
只见屏风掩饰的内室中, 陈贵人的尸身被放置于床上。她身上穿戴整齐,一身皇室后妃品级的藏蓝色翟衣,双手交握置于胸前。
犹然闭着双眼, 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大梦未醒。
而趴伏在床沿的那道人影……不!倘若有外人见了绝不会称他为“人”!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披着明黄色的袍子,正伏在床边低低地哀泣。
温少雍这时才发觉,原来先前他听到的幽咽哭声,都是眼前这不成人样的人发出来的。
“这是……皇上?”
华旻答道:“是的。陈贵人去了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像是……疯了……”
“疯了?!”温少雍只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一两个月前他还见过皇帝, 那时皇帝除了瘦削和沉默, 并没有任何异样。
华滟叹道:“你知道陈贵人是因何而死吗?”
温少雍谨慎地走上前去,目视那具尸体,见她唇色发乌, 双手指甲颜色发青, 再看脸颊手背上有明显的浮肿,他道:“我望之……似是丹石之毒?”
华滟点头:“没错, 皇兄即位后常年服食丹药,陈贵人得幸后时有金石之药赏赐下来,她不敢不吃。只是陈贵人因生育上过于损伤元气,她早就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才到太原时就把三皇子托付给我,求我在她身故后照看。可惜, 我也没想到, 她走得这样快……”
“那皇上……”
华滟道:“自陈贵人托孤之后, 我就常命旻儿过来行走, 照看昇儿。今天清晨,旻儿惯常来给皇兄请安, 没多久却让内侍去寻我过来,我来时见陈贵人已不能起身了,心知她大限就在这一两日,本想着这些时日她已不再近身服侍皇兄,便想将她挪到我那儿去照料,哪知皇兄今天忽然想起她来,要陈贵人服侍他笔墨作画。等皇兄人到了,陈贵人也差不多咽气……”
“皇兄亲眼见了陈贵人的尸身……便疯了……”最后这一句,华滟艰难地说了出口。
那跪伏在床沿泣涕的人影仿若有所感应,渐渐停下了那不似人声的哀泣。
温少雍看着他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不成人形的鬼魂一般枯瘦的人,竟是大夏的皇帝。
他年幼时,常听阿娘讲古,知道自己的父祖均是为君王守国门的大将。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老将,也是他的授业之师。
更不用说父亲温周屡屡战胜还城,他在城门上遥望血红大纛猎猎迎风舒展时,就已在心里埋下了以身报国的种子。
然而世事陡变。
温少雍圆睁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道枯瘦的人形,见他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一歪,体力不支向旁边倒去。
华滟惊呼一声,急步上前去扶他。
然她自己本也是病弱之身,哪有气力再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呢?她走了两步,脚下踉踉跄跄不稳,华旻忙从后面撑了一下,她们才没倒下去。
这样一来,原本被皇帝身躯遮挡住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幅散开的卷轴。
温少雍弯腰,把那卷轴从皇帝的衣襟下面抽出来,展开。
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了。
这卷轴的轴心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绯衣女子在竹林里小憩。只见她背对观者坐在一块石头上,依靠着一簇竹子,微微侧首,只露出一小边侧脸,看不真切她的眉目。
然笼罩在这绯衣女子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哀婉与思念,却能逸出画卷,直击人心。
这幅画笔法飘逸,流畅至极,线条优美,任谁来看了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幅佳画。
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首小诗,字迹笔法是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书法“金错刀”,一字字写来,情如潮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
华滟细细看去,正是青莲居士的《白头吟》。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华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再看画卷,她突然想起所绘之景正是皇家园林“青陵台”之幽篁里之盛景。
在皇帝还未封太子,只是皇长子时,正是于青陵台避暑时结识了他的结发妻子、后来的太子妃贺仙蕙。
原来,今天皇帝要陈贵人服侍笔墨,是为笔下所绘的这幅怀念已故妻子的画吗?
“啊!啊啊啊……”皇帝发出短促的叫声,指着画卷的手颤抖不已。
华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他是想要画,于是将画轴卷好,塞进他怀里。
皇帝顿时停止了嚎叫,看也不看身侧的人一眼,低着头珍惜地抚摸着怀里的画,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他抱着的不是画,而是他的心爱之人。
华滟无言地望着皇帝。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打破了她对皇帝最后的期望和幻想,他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稳重成熟的兄长,而是一个沉湎于过去伤痛无法自拔,一蹶不振的失败者。
温少雍轻声问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华滟吃力地把皇帝安置在圈椅上,好在他只要抱着那画轴便可以安静坐着,无须专人来看守,华滟垂眸看着这心智宛如儿童的兄长,苦笑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坚毅:“趁着今日之事并无其他人知晓,我们可以以为陈贵人发丧的名义,回京!”
回京?
温少雍震了一下。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形势大好,在虎贲军的镇压下,鞑靼大军的攻势已被逼退至长城之外,关内城池已尽数复归。若他们以皇帝御驾的名义启程返京,那么这一路上也不必像来时那样担忧行程安全,起码在大夏境内,有温大将军和虎贲军在,还真无人胆敢扰乱御驾。
而一旦顺利归京,皇帝的“病”,自然也不成问题。
前朝国祚三百年,余荫不止有瑰丽的皇城与满库的珠宝,似皇帝这种还能行走,偶尔还能回应一两句的病,已然算好的了。本朝太.祖起兵入上京时,当时帝座上的天子甚至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有他、华滟、华旻,还有方才看情况御前总管奇墨公公也是知情人,固然足以将回程的旨意下发下去,可也不足以取信于众大臣和太原守备许子攸。
要么,只能先斩后奏。
御驾先行出城,而后再通知其余人。
这样一来,羽林军就至关重要!
温少雍豁然明白过来。
华滟冲他点点头:“你悄悄地出城,去见萧英叡,我会给你一封手信,他见了便明白了……”又转头对华旻道,“旻儿,你要看好昇儿,把他带在身边,不要教他离开你的视线。等会儿你照常回去,去见你姑祖母,宗室中她最为年长,此事还需她配合,我让濯冰也跟你去,你要万万小心……”
温少雍和华旻均点头应下。
正当三人商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奇墨故意掐尖拔高的声音:“曹大人!您怎么来了!什么?是有奇珍异宝要进贡给陛下呀!哎呦喂!那您也不能直接进去,长公主还在里面呢!您等等、您等等!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曹大人!曹大人!!”
“嘭”一响,木质的门扇被猛地推开,碰撞到墙面后反弹,又被一脚重重踹了开去。
一名身穿红袍,体型肥壮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口里高声说着:“皇上!臣曹乾有要事要禀告给皇上!”
真是曹威之父曹乾。
与曹威一样,他同样有着一把极动听的嗓子,只是他开口说出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那样动人。
他的身后,两列佩甲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腰上挂着弯刀,齐刷刷涌进别苑,那些阻拦不及的宫女内侍们被毫不留情地撞开、踢走,一时间,整座别苑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奇墨脸色僵硬,仍然脸上赔着笑,从一边挤进了屋子,点头哈腰地挡在曹威面前:“曹大人,何必心急呢,奴这就给您通报、给您通报,还望您在此稍待。”
曹乾身长八尺,又生得肥硕,奇墨站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屑地乜了奇墨一眼,也许是这一路闯进来的畅通让他身心舒畅,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姐夫许子攸的嘱托,总之,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傲慢道:“如此,那你通报吧!”
奇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次谄媚地冲他躬身行礼,倒退着往后走。
曹乾环视四周,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踩着肥壮的步伐走到窗下美人榻处,一屁股走下去,美人榻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
他冷笑一声:“皇上的住所,不过如此嘛!喂!你来,你说说皇宫里面,也是如此寒酸吗?”他随手指了一个被驱逐跪在庭前的宫女,唤她上前说话,立时就有守卫摘下胯上的弯刀,用刀柄顶着宫女的后腰逼她往前走。
“大人问你话!说!”
宫女内侍们的年纪本就不大,能跟随御驾逃出上京的,自然是些腿脚灵便之人,这个不幸被曹乾选中的小宫女更是年幼,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方才目睹了皇帝别苑内异常紧张的氛围,又被曹乾所带来的守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身上暗伤难忍,再被这样一吓,骤然哭了起来。
曹乾啧了一声,坐起的身体无趣地躺下去,挥了挥手:“没意思。”
守卫冲他行了一礼,锵然抽出弯刀,抵在那宫女的脖子上,眼看就要刀起头落,屋内遽然传来一道略带疲惫的女声:“曹大人,是要在这儿杀人吗?”
曹乾闻言回头,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一树玉兰开到盛时,花如凝脂,粉照清辉,有一两枝从窗外探进屋来,而扶着屏风站立在窗下的女子,也如枝头盛极的花儿般,丹霞生浅晕,几点疏笔,淡淡妆成。只是那样的美丽,却有浓浓的疲倦,好似下一瞬就要坠落枝头。
曹乾一时间看她看呆了,竟忘了动作。
华滟扶着屏风的手指慢慢蜷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而口齿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曹大人,是想在御前杀人吗?”
“哪里哪里,在下怎会做出这等无礼之事呢?”曹乾终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随意地一扬手,那守卫就收刀入鞘,拎着小宫女退开了。
他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着装,随后疾步走到华滟面前,夸张地躬身作揖道:“未闻长公主殿下在此,在下曹乾,冒犯了,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华滟轻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曹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爽利性子,不曾失礼。只是——”她话锋一转,“不知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曹乾大笑几声,道:“这不是在下得了一株品质极好的血珊瑚,想献给皇上吗?哎呀,长公主殿下方才是在面见皇上吗?在下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作势踮脚探头要往屏风里看:“皇上!微臣曹乾,特来献宝!”
华滟不为所动,牢牢地站在原地,冷淡道:“是吗?既然是极品血珊瑚,不如曹大人自己留着?我皇兄并不爱这些奇珍异宝。”
曹乾呵呵两声,故作为难道:“在下特来献宝,怎好自己留用?再说了,这血珊瑚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在下来之前,姐夫特特嘱托我说,咱们太原府招待不周,这俩月委屈皇上和长公主殿下了,这株血珊瑚便是咱们给皇上的赔礼。”
见华滟屹然不动,他眯起眼睛,一张肥硕的脸上挂着油腻的笑,一边嘴上说着些什么纳忠效信、尽忠竭节之类的话,一边伸出手去放在华滟的肩上捏了捏,轻佻地笑。
“长公主殿下平素爱用什么香?嗯,这香气馥郁清芬,很是称你……”
华滟强忍着恶心。
她看到站在墙根处的奇墨作势要扑上来,她几不可闻地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不能让曹乾和曹乾背后的许子攸发现皇帝已经痴傻的事。
一股浓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臭越飘越近了。
她闭上了眼。
“噔、噔、噔——”屏风后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随即,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曹卿这是在做什么呢?”
华滟猛然睁大了眼睛。
曹乾往后连退了几步,望着屏风后飘过的一片明黄衣角,急急拜下去:“臣,曹乾!参见陛下!”
那道她无比熟悉的,金声玉振般的声音又道:“免礼。”
太阳西斜,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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