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纪云蘅将?长命锁拿起来,而后又看见那下面压着一封信。
上面写着“云蘅亲启”四个字。
这是柳今言留给纪云蘅的信。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留信?
无?非是将?要面临分别。
纪云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脏疾速坠落,仿佛站上了深渊的边缘,恐惧开始蚕食她?的心?智。
长命锁被爱护得很好,似乎还被抛光打磨过,表面比先前瞧着更为光亮了。
毫无?疑问,定然就?是那日柳今言从豆花店里?拿走的,这也必定是她?故意为之。
纪云蘅盯着那封信,一时萌生退意,不敢将?信拿出来看?。
许君赫站在?她?身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瞧见她?指尖用力?得泛白,微微颤抖着,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他对一旁站着的兰水偏了下?头,示意她?先出去。
门关?上之后,许君赫就?主动抬手,将?纪云蘅的手给捏住,指尖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掌中捏了捏,“先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
纪云蘅体弱,冬天里?只要出门,手就?是冰凉的,很难暖热。
但许君赫不同,少年人的身体里?火气旺,况且他已经适应了泠州的冷,所以手掌热乎乎的,灼热的温度带着力?道惊醒了惶惶不安的纪云蘅。
她?走到桌边将?盒子放上去,拿出里?面那封信,拆开来看?。
信纸展开,里?面是柳今言秀娟工整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她?在?信中写明,其实当初在?花船节上的那场初遇,是她?蓄意而为。早在?今年四月份,柳今言就?已经来了泠州,那时候她?就?看?见了纪云蘅。遇见纪云蘅的那日,是她?问出长命锁被何人买走的第三日。他们说西?城区有一家卖豆花的老板娘,总是在?闲暇时拿出长命锁擦了一遍又?一遍,去吃过豆花的人都知道她?曾经有一个女儿,年幼时被拐走之后,那老板娘就?一直行走在?寻女的路上。
柳今言走着去了西?城区的豆花店,她?远远就?看?见记忆中已经快要模糊的身影在?店铺中忙活,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亲切的梨涡,一如柳今言挂念了许多年的模样。风霜和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却仍然让柳今言一眼就?认出了她?。
其后她?看?见纪云蘅从豆花店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药包笑着与她?母亲道别。从那时起,一个计划就?在?柳今言的心?中慢慢成型。
柳今言其实早就?放弃了回家,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像是被折了翅膀的花蝴蝶,只会被圈养起来,再也没有想?过飞翔。但是她?知道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小姑娘像她?一样,被拐卖,被折磨,被当做权欲交换的工具。
花楼里?的花鲜艳无?比,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用鲜血灌注,在?那里?丧命的人,无?法?计量。柳今言没有那么大的志愿,也不曾想?过成为话本里?那些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的侠客,她?只是想?杀死那些将?她?拖入痛苦深渊的恶人。
一旦下?了这个决定,柳今言就?明白自己必然会奉献出生命,于是她?没有与楚晴相认。花船节那日,她?远远就?看?见了纪云蘅,于是故意让自己的钱袋被几个鬼鬼祟祟的小乞丐摸去,一路追到了她?的身边。纪云蘅果然如表面看?上去的一样,懵懵懂懂有些呆傻,却又?一双能够将?心?里?的善良显露无?遗的眼睛,她?拦住了柳今言。
自那之后,柳今言就?与纪云蘅成为了好朋友。
她?在?信中说了很多句抱歉,言两人的相遇始于算计是她?的错,请求纪云蘅能够原谅她?。
“郑大人的宅邸在?哪里??”纪云蘅抬头,眼中已满是泪,将?落未落,惊惶地抓着许君赫询问。
“郑褚归在?泠州没有宅邸,来到此?地之后就?站住在?程家名下?的一所宅院中。”许君赫抬手,用拇指在?她?左眼处抹了一下?,低声道:“我?带你去。”
纪云蘅将?信和长命锁一同揣入袖中,着急忙慌地跟着许君赫的脚步下?楼。
出了妙音坊,荀言和程渝二人在?门口候着,见他神色凝重,便赶忙上前等候命令。
“找匹马来。”许君赫先是对荀言下?令,其后又?对程渝道:“去官府调人,越多越好,直接带去北城区郑褚归暂居之地。”
两人得了命令分头行动。妙音坊前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唯有许君赫和纪云蘅二人沉默地站在?边上。
许君赫的神色还算镇定,毕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
可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只见她?面色惨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光是站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纪云蘅总是很脆弱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挫折打倒一样。
像个美丽而洁白的瓷人,一摔就?碎。
许君赫一边想?着,一边站到她?身边,与她?的手臂相抵,让她?好倚着自己。
纪云蘅果然下?意识地往他身上依靠,像在?颠簸的河流里?飘荡不止,抓住了坚固的浮木之后就?赶紧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以此?汲取力?量。
很快荀言就?前来了马,许君赫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冲她?伸出手,“手给我?。”
纪云蘅没骑过马,想?学着他的样子踩着马镫爬上去,却不料手刚放进许君赫的掌心?中,一股巨大的力?道就?从手臂传来。她?整个人在?瞬间?被提起来,双脚腾空,而后许君赫弯腰下?来,另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身,掌控着她?的身体翻转了个方向,将?她?抱上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似乎做得毫不费力?,也不知是手臂的力?量太大,还是纪云蘅本身就?不重。
他将?纪云蘅的拉着放到缰绳边上,炙热的气息落在?她?耳边,“抓紧绳子,路上会很颠簸,当心?被甩下?去。”
纪云蘅来不及有其他反应,只觉得脊背贴上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随后她?下?意识抓紧了缰绳,下?一刻,就?听许君赫一声低喝,骏马便往前小跑起来。
天色已暮,街道上全是绽放的花灯,五光十色。
百姓们吃过晚饭,都来街头溜达赏灯,人来人往。
许君赫走中间?的车道,马蹄踏破鼎沸的人声,仿佛踩着云朵一般疾驰过市。
纪云蘅第一次坐上马背,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往脸上扑,耳朵边尽是喧嚣的风声,紧闭的眼睛一片湿润,她?并没有落泪,不过是太过惊惶和惧怕而湿了眼眶。
她?被迫低下?头,努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颠簸的马背好几次将?她?甩得维持不住姿势,好在?许君赫的双手始终牢固地圈在?她?的身侧,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寒风冷得彻骨,好像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泡在?雪里?,只有脊背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一点暖意。
快一点,再快一点。
纪云蘅在?心?中祈求,或许还来得及,赶得上。
程家名下?的房宅有很多,但为了招待刑部尚书,程家便动用了最为奢华的那一座宅子。
是一所三进宅院,十分气派。
柳今言等人在?用过午膳之后就?被请到了宅中,分散安置在?几个房间?中。
她?们用了很长时间?换上华美的服饰,画上精致的妆容,只为准备着晚上那一场宴席。
程子墨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当真说动了程家在?宅中举办宴席,宴请了泠州数个位职不同的官,在?小年夜欢度佳节。
朝堂之上严禁结党营私,而朝堂之下?,远离皇城千里?之外的泠州,谁又?能管得了这些老爷们寻欢作乐。
更何况牵头人还是尚书大人。
程子墨行动快,办事牢靠,颇得郑褚归的青眼,便让在?门口迎接各位大人。
柳今言跟随其他人一同进宅之后,与他有片刻的视线相对,两人同时停顿了一瞬。
正是这停顿的一瞬,让对面站着的迟羡仿佛察觉了什么。
他在?柳今言等人进了宅中后抬步走到程子墨身边来。他身量高,浑身上下?充斥着血腥的冰冷气息,光是站着不动就?足以让程子墨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沉默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与柳姑娘相识?”
程子墨在?这一刻差点把腿吓软,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迟大人说笑,这些游阳舞姬自打入了泠州之后就?备受瞩目,更何况这柳姑娘上回还在?抱月斋大闹了一场,我?自然是认得她?的。”
迟羡听后却没有回应,只是偏头,凉薄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没有审视的意味,却让程子墨头皮发麻。
然而程子墨知道,这种关?头越是回避,就?越是会引人怀疑,他只得做出笑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让迟羡看?。
好在?迟羡也没有看?多久,淡声开口:“今日人多混杂,劳烦你多盯着点,以免不明人士混进来。”
程子墨忙颔首应道:“这是自然。”
不过应这话的时候还很是心?虚。
因为计划中有了一丝变数。
程子墨的计划本就?是让邵生去偷那份文书,毕竟邵生是个局外人,即便计划失败了,他生或死都牵扯不到程家。
可原定计划中将?邵生带入宴席的杜岩却在?今夜没有来参加,面对程子墨的邀约时,他只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便推拒了。如此?一来,程子墨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让邵生扮作家中小厮混入宴席中,伺机而动。
只不过迟羡先前是见过邵生的,所以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程子墨将?邵生暂时安排在?后厨,这会儿估计坐在?灶台前烧火呢。
随着太阳逐渐下?落,一挂鞭在?门口点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得老远,屋中的众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程子墨匆匆赶去宴席,屋内觥筹交错,欢笑声远远传来,他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邵生低着头,与几个小厮一起,匆匆来到门外守着。
程子墨进去时与他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很轻的眼神,随后他推门而入,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屋子宽敞明亮,十来盏灯点着,照在?金碧辉煌的琳琅装饰上,处处都是奢靡。
统共摆了有七张桌子,桌桌满座,当间?是一块圆形的空地。
郑褚归来了泠州之后被程家接待得极好,瞧着程子墨也十分顺眼,见他进来落座还特地唤到跟前,笑着夸赞了几句。
他这次来此?身边带了几个年轻的门生,程子墨左右逢源,与几个年轻人往来得也不错,因此?很快几人就?打成一片,推杯换盏。
迟羡仍旧没有入座,只站在?郑褚归的侧后方,一如既往像一座冰山。
喝了半个钟头左右,屋内的气氛热烈起来,郑褚归隐隐有了醉意,将?酒杯一放,装模作样道:“这光喝酒,确实少了点趣味儿。”
程子墨当下?心?领神会,拍了拍手道:“将?美人请进来。”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门被小厮推开,身着艳丽衣裙,妆容精致的姑娘们便鱼贯而入,一同走到当间?的空地中。
她?们身上不知抹了什么香膏,进了房间?之后那些香腻的气味儿融入了酒香之中,令人闻之便醉。
柳今言站在?舞姬们的最中央,她?容貌最为出众,姿态婀娜,自然是最耀眼瞩目的那一个。
早已习惯了那些目光的柳今言举手投足都颇为从容,走动时裙摆像盛开的莲花,徐徐来到郑褚归面前,带着身后的舞姬一同行礼。
郑褚归即便是上了年纪,女儿都比柳今言大上不少,但仍毫不遮掩眼中的色欲,视线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笑眯眯道:“不必多礼,今儿你们倘若能展现出游阳名动天下?的风采,都大大有赏。”
声色犬马,不过是官场和欢场的常态,更何况游阳的舞姬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面对此?等场面倒没有任何人怯场。
听到郑褚归许赏之后,姑娘们掩着唇低笑起来,轻灵的笑声顿时遍布房中每个角落,让喝了酒的男人们更醉一分。
屋中的男人都心?猿意马,柳今言将?他们的丑态看?在?眼中,面上仍挂着勾人的笑,不经意的一个抬眸,忽而与站在?后方的迟羡对上视线。
这个人仿佛天生没有任何情感似的,即便是欢场中,他仍旧保持淡无?波澜的模样,那双眼眸没有任何重量,看?人与看?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
可若是细瞧,总能分辨出一二不同。
柳今言与他对视了片刻,执拗地想?从他的眼眸里?看?出其他东西?,可惜乐声响起,容不得她?细看?。
她?的手腕和脚腕都串了银铃铛,随着琴音起舞,铃铛脆生生的响着,动人心?弦。
柳今言练了多年的舞,曼妙的舞姿配上仙气飘飘的衣裙,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众人继续把酒言欢,眼睛黏在?舞姬们的身上,气氛的高涨好像让每个人都微醺上头,说话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空中弥漫的香气勾起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好像宴席到了这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郑褚归又?陆续喝了几杯酒,虽表面上在?与旁人说话,眼睛却是频频黏在?柳今言的身上,越发沉迷。
程子墨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张老脸染上红色,显然是隐隐有了醉意,便开口对柳今言道:“郑大人的酒杯空了,柳姑娘何不上来给大人敬一杯?”
柳今言笑着回:“大人愿意喝奴家敬的酒吗?”
郑褚归道:“今日既然一同在?此?欢度佳节,便没有官民之分。”
柳今言上前,裙摆如彻底绽开的花,一连十个优美的旋身就?来到了郑褚归的桌前,而后用指头将?酒壶给勾起来,对郑褚归道:“那奴家便给大人露一手,当作上次失礼的赔罪。”
她?不等人回答,就?将?酒壶高高抛起,随着几人的一声惊呼,她?一个飞快地下?腰,长发从郑褚归的脸侧扫过,一条腿猛地抬起,卷在?一起的裙摆遮住了裙下?风光,只露出白嫩的脚踝和叮当作响的银铃。
柳今言约莫是想?用一个十分漂亮的舞姿将?酒倒入杯中,众人都在?欣赏之时,却不料她?脚下?突然一撇,像是在?抬腿时没能稳住下?盘,整个人往前一摔,越过半张桌子摔在?郑褚归的面前。
郑褚归下?意识伸手接,人是接住了,但酒壶却没接住,掉落在?他的身上,酒液洒了一身。
众人发出低呼声,柳今言也吓得脸色苍白,匆忙起身跪在?地上,“是奴家学艺不精,还望大人饶命!”
乐声停,其他舞姬见状也跟着跪下?请罪。
郑褚归却一边笑着摆了摆衣衫,一边道:“不怪你,不必害怕。”
程子墨见他俨然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就?心?知这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迟羡站出来,低声道:“属下?去给大人取件衣裳来。”
程子墨赶忙起身道:“不必劳烦迟大人,这宅中能使唤的人多得是呢!”
说着他便快迟羡一步起身,走到门外后对门口随手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去后院寻郑大人的寝屋,给他件干净的外衣和中衣来。”
邵生便正在?他所指的人当中,他与另一个小厮前往后院。
走到半途中,忽而响起了浑厚的钟声,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一样。
邵生便停了停脚步,拉了一下?身边的小厮,说道:“你听见了吗?放饭了。”
时间?与计划里?的一致,这钟声就?是放饭时辰的报响。
“那咱们赶快去拿了衣裳送过去,尽快吃饭去。”那小厮道。
邵生便提议道:“等咱们走这一趟再去,约莫也没什么新鲜的热饭了,不如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帮我?领一份饭,我?去取了大人的衣裳送过去,如此?既能交差,我?们也能吃上热饭。”
那小厮犹豫着,像是在?考量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邵生再接再厉劝道:“今日过节呢,咱们吃不上好的,好歹也要吃点热乎的饭。”
那小厮一听,果然被说动了,点头道:“那我?帮你抢饭,你尽快将?衣裳送过去交差。”
邵生点了点头,随后不再多言,快步往后院去。
这宅中的地图他早就?熟记于心?,直到郑褚归的寝房与书房隔了多远,走哪条路最近。
放饭之后,后院的下?人纷纷都往前院赶去,这正是看?守最松泛的一个时间?段。也是程子墨和柳今言能给他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邵生埋低了头,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耽搁。
郑褚归的书房是重地,平日里?都有侍卫在?外看?守着,但因为今日是小年,因此?在?放饭的这段时间?里?,侍卫也是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只是书房的门会被上锁。
而程子墨早就?给了他钥匙。
邵生从僻静的窄路行过,观察书房外没有站着人时,便飞快地上前去,动作利索地将?门锁打开。
四下?寂静无?声,开锁的声音就?显得尤其突兀,邵生的心?脏狂跳,紧张得指尖都颤抖起来。好在?途中没有变故,他顺利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锁,飞快地钻进去,将?门悄悄关?上。
房中无?比黑暗,邵生也不敢点灯,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吹出小火苗,凭借着一点微光开始迅速在?房中翻找。
他只有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加快。
程子墨指使走了邵生之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听见放饭的钟声响起,随后抬头往天上看?,在?灯火之下?看?见了星星点点往下?飘落的雪花。
泠州在?腊月底的时候会有一场大雪,每年都是如此?,这一场雪可能会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年后。
程子墨呵出一口热气,将?两手搓了搓,对门口站着的其他下?人道:“都去吃饭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下?人应了一声便陆续离开,程子墨也重新进了屋中。
一众舞姬已经从地上起身,乐声继续,柳今言站在?其中翩翩起舞。
程子墨从侧方走过去落座,就?见柳今言又?幽幽转来,提起酒壶给郑褚归满上了一杯,随后在?边上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
她?一手拿着一个酒杯,一个送到自己嘴边,一个送到郑褚归的嘴边,呵气如兰,“奴家给大人赔罪。”
程子墨捻了颗花生米,笑着看?柳今言。
郑褚归抬手,覆在?柳今言白嫩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将?酒喂给自己,倒是十分纵容的模样。
柳今言将?酒一饮而尽,与其他舞姬将?乐曲舞完,随后郑褚归就?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得了宠的美人这时候倒是拿乔了,不愿过去,娇声道:“大人,还有两支舞呢,我?们为了今日给大人们助兴,练了许久,若是不看?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说话像撒娇一样,郑褚归满心?喜欢,点头道:“那便接着跳。”
片刻后琴音继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屋中弥漫着别样的芳香,所有人在?欣赏美人舞姿时喝着酒,沉溺其中。
程子墨喝得不多,举杯频繁,但是每次都只喝一小口,装出了微醺的模样。
一曲接着一曲,时间?飞快流逝。郑褚归本看?得迷醉出神,感觉到原本被撒了酒的衣衫浸湿了里?衣,贴在?肉上泛着凉意,十分不舒坦。
他转头对程子墨道:“去取衣裳的人还没来吗?”
程子墨身子一僵,马上赔笑道:“这些下?人也不知怎么办的差事,我?这就?去看?看?。”
谁知郑褚归却道:“你不必去,让迟羡去。”
迟羡应声而动,虚行一礼,“属下?领命。”
程子墨手脚发麻,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比计划中的要更少,而且他也没料到郑褚归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拦,派遣了迟羡前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郑褚归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局。
程子墨不敢抬头去看?郑褚归,怕他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只道:“哪里?能劳烦迟大人……”
郑褚归在?此?时打断他的话:“让他去。”
程子墨心?中开始慌乱,强作镇定,悄悄用眼睛观察着郑褚归的神色。先前他们在?计划的时候早就?打算得很仔细,若是计划败露该如何应对,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让程子墨提心?吊胆,心?跳如雷。
倘若真要是让迟羡去,那么邵生没去寝房取衣裳的事情就?会败露。若是他运气不好正与迟羡撞上,怕是也没命活了。
迟羡杀人向来只有一刀,顺着最脆弱的咽喉割过去,快到人反应不过来,瞬间?毙命。
程子墨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紧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声。
再一抬头,就?见柳今言竟然不知何时打碎了一个酒壶,满地的碎片。
她?双腿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上去,将?身子伏低贴在?地面上,扬声道:“大人,民女今日有一要事要禀报。”
堂中在?瞬间?寂静下?来,乐声止,人也不再说话,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瞠目结舌。
郑褚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一二,当即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要揭发官官相护之下?的丑事,许多年前泠州当地官员就?伙同民间?组织拐骗幼女,再以高昂的价格买去游阳,这种交易持续多年,游阳的大部分舞姬都是从寻常人家中被拐骗而来。”柳今言掷地有声,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铿锵有力?,“大人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今日民女拼死也要将?真相揭露给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主持公道,解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子。”
众人吓得噤声,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姬跪了一地,吓得浑身颤抖着。
郑褚归更是脸色黝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沉醉之态,冷冷地盯着柳今言,“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柳今言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污蔑。”
“口说无?凭,你证据何在??”郑褚归道。
柳今言说:“民女尚无?证据。”
郑褚归猛地一拍桌,发出“砰”的巨响,“那你空口白牙的,凭何让本官相信你?!”
柳今言沉默片刻,在?此?时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连续跳了许久,雪白的脖子上出了细汗,丝丝缕缕的发黏在?脸颊和腮边,依旧美丽。
只是双膝跪在?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相当刺目。
她?神色平静,抬眸望着郑褚归,语气不复方才的激烈,慢慢趋于平缓,“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你便是这组织的推手之一。”
“放肆!”郑褚归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官,我?看?你是找死!”
“郑褚归,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一张口就?定论我?是污蔑?”柳今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锋利的刃,带着浓烈的恨意直往他身上刺,“你以为权柄能够遮天,却不知罪恶之下?总有人愿意站出来,将?一切公诸于世。”
“你作恶多端,以权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拆散了那么多家庭,当真以为能够一辈子高枕无?忧吗?!”
柳今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凶狠,像是再下?某种诅咒一般,死死地瞪着郑褚归,“你的报应便是今日!”
郑褚归大怒,拔声高喊:“来人!将?她?拖下?去!”
与此?同时,柳今言猛地起身,被刺破的双膝好像并没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身形快得惊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短刃,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扑向郑褚归,刀刃直指他的咽喉。
郑褚归在?瞬间?吓出了冷汗,惊慌地往后仰身想?要躲闪。
眼看?着刀刃快要刺到他的面前,迟羡却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郑褚归的面前,腰间?的长刀在?刹那间?抽出。
只见鲜血飞溅,柳今言的肩膀被刺中,衣裙划烂,鲜血奔涌而出。
程子墨在?这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迟羡。
柳今言吃了一刀,却仍没有放弃,将?手中的短刃换了只手,再次纵身扑上来。
“不要!”程子墨嘶声大喊。
下?一刻,迟羡冷漠的刀刃就?从柳今言的脖子划过。
雪嫩的脖颈看?起来极是脆弱,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血液就?疯狂喷涌而出,将?郑褚归喷了满身。
柳今言捂上脖子,再没有了第三次扑上来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
惊叫声在?屋中响起,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柳今言的血流得很多,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地上堆积,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的长发,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绚烂的红色,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样,如此?明媚美丽。然而这样极致的美丽过后,很快就?会迎来衰竭枯萎。
她?死死地瞪着郑褚归,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分明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低声喃喃:“你不得……好死……”
屋中顿时兵荒马乱,乱成一团,郑褚归也失了神,再也不惦记取衣裳的下?人为何还没回来,大怒着质问柳今言身上的刀究竟是如何带进来的,为何没有搜查,不由分说地喊人捉拿程子墨。
柳今言的耳朵却像是瞬间?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了安静。
她?将?视线收回,惶惶落在?一盏灯上。
是明亮,温暖的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仿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在?想?,纪云蘅此?时是不是在?看?她?的信呢?
柳今言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话她?甚至不敢当面对纪云蘅说。
因为她?怕一旦说出口,她?就?会产生眷恋,退缩,被那些她?不舍的东西?牵绊住,从而不敢做出这些事。
长命锁是她?偷偷拿走的,当时看?见母亲认下?了纪云蘅身边的婢女,说不伤心?自然是假的。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把别人认错成钰钰,只不过母亲这么做,是在?心?里?打算放弃寻找她?了。柳今言被困在?游阳太久了,她?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身边也没有朋友,来来往往都是那些被贱卖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被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变成软骨头的女孩们。
她?们死了,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填补上那些空位。
柳今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奈何纸短情长,写不下?她?午夜梦回时,想?要回家,想?要再见娘亲一面的期盼;也写不下?那些没能与母亲道别,没能对纪云蘅说抱歉的愧疚。时至此?刻,柳今言的很多想?法?都消散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亲手杀了郑褚归,也没有机会再看?到邵生是否偷到了文书,能不能将?郑褚归扳倒,彻底捣毁那些拐卖组织,释放将?要被活埋的那些女孩。
她?是不是也成为了英雄,而后被人铭记。
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这是必然的结局,她?想?要手刃郑褚归,不管计划有没有成功。于是柳今言在?信中央求纪云蘅能够隐瞒这些事,不要告诉母亲。
然后将?她?的身体烧为灰烬,让人送回南庆,埋在?她?家门前那棵树下?,如此?一来,就?算生前她?没能回家,死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想?起多年前,她?还叫柳钰的时候。
那个午后她?娘亲外出就?诊,她?坐在?树下?乘凉。那个看?起来慈祥的陌生妇人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块糖糕吃。她?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很快就?吃完了,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妇人,在?她?手中寻找。
妇人笑着说:“还想?吃?那你跟我?去那边拿,我?还有很多,给你几块,等你娘回来了,也给你娘尝尝。”
年幼的她?高兴地点头,说:“好呀。”
柳今言的目光开始涣散,气息变得微弱,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娘……”她?蠕动着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娘,我?想?回家。”
邵生的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没由来地慌乱。
在?昏暗的环境里?只靠着火折子照明,找起来十分不易。他将?书房翻得一团乱,细细密密地搜寻每一寸,不敢放过任何地方。
寒冬腊月里?,他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心?里?越来越绝望时,忽而从书柜之上翻出了暗格,巴掌大的抽屉给翻出来,里?面正放着官印和几张纸。
邵生的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赶紧将?里?面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所写正是活埋幼女七十三的方案,在?左下?角已经写了批准,所批日期正是今日,还盖上了朱红的官印。
他几乎要呐喊出声,激动得浑身颤抖,哆嗦着手将?文书收进怀中。
找到了东西?之后,邵生也管不上其他,立即吹灭了火折子匆匆往外走。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悄悄推门而出。
却不料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刹那,他余光猛然瞥见了墙边有一抹黑色的人影。
邵生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猛地转头,却发现这并不是看?错,因为那墙边不知何时,竟真的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大,一袭黑衣几乎融在?夜色里?,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正缓缓将?刀刃顶出鞘几寸,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邵生。
正是迟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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