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亲情
    陈缘知沿着广场回到班级, 一眼看到坐在自己座位旁边的黄烨。
    陈缘知的脚步慢了下来。
    风日很好,湛蓝的天穹于头顶遥张,拉出一片明媚的亮色。黄烨坐在邻座, 她穿着一套深色套装裙,眉宇习惯性地微皱, 背脊很直, 眼神安静地看着前方布置好的舞台。
    陈缘知停下脚步的一瞬,黄烨便望了过来, 母女隔着一群人对视。
    陈缘知想,似乎高中三年以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母亲黄烨这样的打扮。
    黄烨鲜少穿裙子和高跟鞋,也很少化妆盘发。原因也简单, 不过是工作需要,而她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习惯了这样的装扮,日常的服饰也都是方便休闲为主。
    陈缘知穿过一排排说笑的学生和家长, 来到黄烨面前。
    无论平时如何遮掩躲避, 到了这样的场景, 孩子和家长的关系是否亲近,几乎一览无余。
    和父母关系好的孩子,面上都是笑容,挨着父母不停地说着这几天发生的趣事;关系不好的, 如陈缘知和黄烨,乍一见面甚至有些相对无言。
    陈缘知主动开口:“医院那边没问题吗?”
    “如果你忙的话,可以待会儿等我们班过完成人门就走,”陈缘知看着母亲, “到时候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了,我会去找同学合影, 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能做的。”
    黄烨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似乎昨晚没有休息好,闻言朝她略略点头:“今天上午没问题,我等典礼办完再走,中午之前赶回去就好了。”
    “对了,我听同事说,你们成人礼很多家长都买了花,”黄烨弯下腰的时候很随意地说了这句话,陈缘知微愣之际,她已经从脚边拿起一束花递给了她,“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想着素净大方些的样式就好。”
    白芍药拢着苞朵,含羞带怯的安谧柔美,她们密密匝匝簇拥彼此,粉白晶莹,花压着花,厚重馥郁的香气缱绻袭人。
    “……很漂亮。”陈缘知接过花束,抿了抿唇,抬眸看黄烨,“谢谢。”
    黄烨看着女儿,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什么也没有说。她从带来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信封口平整,微微泛黄。
    “你们老师说要写封信,我没时间写,倒是你爸爸听了之后,主动说他来写,”黄烨声音和缓,“这封信是他写给你的。”
    陈缘知原本打算接过信件放在一边,闻言手指微微一停。
    她一瞬间觉得茫然,脸上的表情像是音画不同步的劣质播放器,突然出现一片空白:“……他给我写的?”
    黄烨:“他说希望你看完。”
    陈缘知看着手里捏着的信封,她不知道父亲在这封信里写了什么,但她觉得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规训还是言语温和的反思,她都无法保持冷静地看完。
    人都说成长之后会变得坚强,有些人长大之后会蜕变得无坚不摧,自信从容。而对于这些人来说,有一把刀总是可以重伤他们,那就是父母和原生家庭。
    黄烨最后还是因为一通电话提前离开,成人门的红毯路是陈缘知一个人走的。
    门上悬挂着红纸包的粽子,寓意“考试高中”,每个走过的学生都会伸手触摸一下那个粽子。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慢慢前行的学生队伍中,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二十四声响炮喷出的鲜艳彩带从舞台上纷纷扬扬落下,催促着前行的脚步。
    年轻的少年们带着无尽的喜悦走过红毯的最后一道拱门,怀着满腔热血,迎接十八岁来自世界的祝福。
    陈缘知捧着花束迈过成人门,抬头的那一刻恰好有彩带落下,眼前晃过一片彩光,陈缘知感觉周遭静谧了一瞬,随即浩瀚人声喧闹地响彻耳边,阳光落进她眼底的清泉。
    看着人群中那些张扬的笑脸,陈缘知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慢放缓。
    “……陈缘知。”
    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很熟悉,微微冷峭,陈缘知愣住了,当她转头看去时,来人已经伸出手轻轻拍掉了她肩膀上沾着的彩带,那双清淡的眼也抬起,与她对视。
    “你在发什么呆?”
    陈缘知怔怔地看着她,喃道:“槿桦……”
    眼前的谢槿桦穿着校制礼服,一向修短的头发似乎在她们未见的这段时间里变得更长,已经及肩。她看着陈缘知,微微挑眉:“怎么?”
    陈缘知从刚刚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从谢槿桦的视角看,就是原本呆滞出神的陈缘知忽然看着她笑了,仿佛很开心似的。
    谢槿桦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你笑什么……”话还未说完,她的肩膀已经被陈缘知抱住。
    “陈缘知,你的花!”
    “槿桦,”陈缘知抱着她,“我很想你。”
    俩人在空地上站着,不时有学生和家长谈笑着路过。谢槿桦过了一段时间才抬手回抱她,动作有些僵硬,嘴上却有些嫌弃:“……有什么好想的?教室就在一层楼,一周光是上厕所就能碰见好几次。”
    陈缘知:“但是我总觉得,上一次和你像这样说话,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除开平时的一些交际,陈缘知的所有时间都投注在了学习上,她从来没有轻松过,哪怕进入元培班已经意味着她能稳上全国除了清华北大之外的所有大学。但她每每向前看时,总是期待着自己还能走多远,又能走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于是反倒对自己越发严格。
    高三的气氛总是压抑的,但她身边有朋友,也有许临濯,所以压力能得以疏解,但她始终不敢松懈,总是全力以赴。
    陈缘知:“你这学期的成绩怎么样?”
    谢槿桦眼里罕见地露出些笑意来:“这次一模在年级第51名了。如果顺利,期末考再进步一名,下学期就能来找你了。”
    陈缘知定定地看着她,心口慢慢变热。
    她语气郑重:“你一定可以的。”
    带着花回班级的路上,陈缘知特地绕了一圈,来到了全文班座位的后排。
    嬉笑打闹的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队伍的末尾,黑裙子下是两条纤细白皙的腿,手里捧着一束樱花色的玫瑰。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男孩,笑意盈盈,春风拂面的温柔,恍如昨昔。
    陈缘知站定,远远地喊她:“姜织絮!”
    姜织絮回头看来,眼底绽开惊喜的光,她跑过来抱住她:“缘知!”
    陈缘知:“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不远处的魏风原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频频朝这边看来,手里还拿着姜织絮刚刚塞给他的捧花。
    姜织絮笑着:“怎么会!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风原的话,就让他在那等着吧,等一会儿又没什么。”
    陈缘知捏她的脸:“真无情啊姜织絮。”
    姜织絮拿开她作恶多端的手,怒瞪着她,杀伤力却几乎没有:“你还好意思说!是谁去了元培班之后都不来找我了?”
    陈缘知忍不住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别生气了。”
    姜织絮:“我没生气啦,我怎么可能生气?你进元培班,我比谁都高兴!”
    她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如棉絮,就像她们第一次分别时那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的。你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因为你是小知呀。”
    鼻尖涌上一丝酸意,陈缘知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嗯。”
    一句话,却轻飘飘盖过那些如山般的压力和渴望,那些负重前行不敢抬头仰望天光的日子,只剩下最纯粹热烈的一颗心,缓慢却坚定不移地跳动着。
    姜织絮越发抱紧她的双肩,她的声音温暖:“小知,现在的你幸福吗?”
    陈缘知垂下眼睫,手掌下是姜织絮细瘦的肩胛骨,她微微闭上眼,轻声道:“嗯。”
    “小絮,我现在很幸福。”
    和姜织絮告别,陈缘知回到班里,她刚放下手里的花,眼前的日光突然黑了下来,随后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搂住了她的脖子。
    “Surprise!!”
    陈缘知回头一看,三个熟悉的人站在她面前,她眼里的惊愕变成一片明亮的光:“我正打算去找你们!”
    黎羽怜笑得灿烂,闻言更是一脸开心:“真的吗?”
    朱欢寅目带高傲,“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哄我们的?”
    站在这两个人中间的那个女孩五官秾艳,一头长卷发散落在肩,明媚如骄阳,看着陈缘知的眼睛微微弯起,带着她所熟悉的打趣口吻:“肯定是哄我们的,她看到我们一点也不惊喜。”
    陈缘知站了起来,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少挑拨离间了,洛霓!”
    洛霓哈哈大笑,低下头看她,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才像是惊喜的样子嘛!”
    陈缘知按着她的肩膀:“你怎么会过来?你们国际部也放假了吗?”
    洛霓伸手揉她的脸,直笑她:“今天是周六啊,我的姐姐!”
    “不过我确实特地申请了出校来找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陈缘知:“我可真是太感动了。”
    “你俩互诉衷肠的事先往后稍稍!”朱欢寅看不下去了,把这俩黏在一起的家伙扯开,一脸凶相地看着陈缘知,语气咄咄逼人,“我和羽怜还有事要盘问这个家伙呢!”
    洛霓好奇了:“啥事?”
    朱欢寅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事?就是她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的事呗!”
    黎羽怜也在旁附和:“对对对!这事刚传出来的时候,我在网上怎么问她她都说见面再详细解释,结果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详情!”
    陈缘知看向洛霓,这家伙竟是装作一副也才刚刚知道的模样,惊呼道:“什么?!陈缘知背着我们谈恋爱了?!”
    陈缘知捂住眼睛,早就知道的人这会儿瞎凑什么热闹啊!!
    黎羽怜完全没看出来,还一脸悲伤地看向洛霓:“是吧,她连谈恋爱的事都不告诉我们!要不是听年级里那个绯闻传的轰轰烈烈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发觉不了呢!”
    朱欢寅:“什么绯闻,就是事实好吧。”
    黎羽怜肃然:“对!”
    “今天一定要好好盘问她,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
    “就是就是!”
    陈缘知被三个人逼至角落,只得无奈投降:“好好好,你们想听什么?”
    随着陈缘知的叙述,三个女孩一会儿惊呼一会儿狂笑,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好奇着四个人聊什么,能笑得这么开心。
    成人礼接近尾声,嘈杂的人群里,人们捧着花束,亲密地合影拥抱,仿佛在告别着青春前最后一场盛大的仪式,而此刻她们四个人穿着相同的白衣黑裙,笑得眯起眼睛,她们拥有这一片天地,此时此刻,她们足够自由,也完全热烈。
    一番笑闹后,黎羽怜又扒着洛霓开始问起来:“对了,霓霓你和戴胥现在怎么样?”
    洛霓:“挺好的,他这学期进了物创班,成绩完全不用我担心。”
    朱欢寅:“我听我跟戴胥同班的朋友说过,说戴胥高二刚从历史转物理去了他们班,结果月考就考了他们班第一,简直不给人活路。”
    洛霓爆笑:“哈哈哈哈哈!那是因为他一直有在自学物理啦!”
    “缘知你呢?元培班里的大神肯定更多,你在那个班呆着,觉得怎么样?”
    陈缘知微微颌首:“还可以,大家都挺友善的,我就跟着老师的节奏,按部就班而已,学得马马虎虎。”
    黎羽怜:“我才不信你呢,你这家伙就会逞强,实际上暗暗给自己一堆压力。”
    朱欢寅附和:“没错。”
    陈缘知哭笑不得:“这次是真的,不骗你们。”
    洛霓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朝她眨眼:“反正我觉得缘知的实力还没完全发挥出来,她要是真的发力,我们年级历史类的第一准是她的!”
    陈缘知:“这可不好说,我觉得我现在的排名就很不错了,能保持住我已经很感恩了。”
    黎羽怜:“那怎么行!”
    朱欢寅:“陈缘知,拿出你之前熬夜刷题的魄力来!”
    洛霓:“你这话说得好没志气,我现在勒令你重新说一遍。”
    陈缘知从善如流:“好吧,我肯定能考历史总分全班第一。这样行不行?”
    洛霓弯起眼睛笑了,明媚鲜妍:“这样才对!”
    陈缘知看着朋友们,心尖淌过滚沸的水,烘得发烫灼热。
    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日头逐渐猛烈,成人礼的尾声将至,陈缘知终于和所有朋友们合影留念,得到了一小会儿独处的时间。
    广场的旁边是一片湖泊,沿途小路杨柳垂青,长椅上栖息着蝴蝶。湖边树影浓密,鲜少有人路过,陈缘知来到一处空着的长椅坐下,抬起手拆开了她握着走了一路的信。
    白纸上字迹陌生又熟悉,勾顿游龙,字字清晰:
    “亲爱的女儿:”
    “展信开颜。距离你来到这个世界已过去了十八年,可爸爸总觉得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好像我一回头,你还会跑过来拉我的手,亲密无间地喊我爸爸,让我背着你。”
    “你刚和这个世界见面的那一天,对于爸爸妈妈来说永生难忘。你是早产儿,刚出生时的你不足4斤,还因为误吸入羊水要被隔离治疗。”
    “我还没来得及抱过你,便看着你被医生护士包裹着匆匆推入监护室,那时我就隔着一面玻璃在外面看着你,你躺在病床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而我也近乎肝肠寸断。”
    “你小时候总是哭闹,总是生病,爸爸妈妈经常大晚上带你去医院,挂号,打点滴,吃药,看着你因为生病而痛苦地掉眼泪,看着尖锐的针头刺进你的手背时,我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后来你真的平安无事地长大了,开始上学,我又变得贪心了。”
    “我知道,我的女儿很聪敏,比很多人都聪敏。你从小就喜欢看书,识字说话的速度也很快,你随手画的画被妈妈挂在家里的墙上,爸爸做艺术工作的同事看到你的画,和我说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定要好好培养。而那时的你甚至才刚刚满六岁。”
    “每一个教过你的班主任都和我说,你女儿很聪明,就是不够努力。”
    “我当然知道她可能对每个家长都是这么说的,但我心里对你的期望,还是越来越高。我开始不满你的懒惰和贪玩,开始变得严厉,我开始打你,在你不听话和成绩变差的时候。”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成为你眼里那个令人讨厌的父亲的吧。”
    “我觉得我做的是对的,父母管教孩子天经地义,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你能成才。”
    “可是当我发现你开始远离我,在我面前总是沉默寡言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我忍不住质问自己,我做的真的是对的吗?我用和睦的家庭关系与和你宝贵的父女亲情做交换,只为了让你成为我希望你成为的优秀的女儿,我真的是个好父亲吗?”
    “可是我的反省还是来得太晚了。你初中时离家出走的那一次,我和你妈妈吵了一整个晚上,她每晚都出去找你,甚至为了你找了在警察局的同事,向附近的酒店要了未成年入住的名单,一间房一间房地打电话。”
    “你妈妈平时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在你走之后哭了,她和我说,如果找不到你,她就要和我离婚。”
    “我终于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但你已经不愿意再多看我这个爸爸一眼了。”
    “但是爸爸还是想告诉你,爸爸妈妈很爱你。你是在爸爸妈妈的爱和期待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爸爸妈妈所有的疾言厉色都是希望你能度过幸福的一生,希望你竭尽全力地奔跑,希望你不要留下遗憾。”
    “虽然爸爸做错了很多事,让你伤心,但请你原谅。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
    “最后,祝你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享尽青春的欢乐,祝你六月旗开得胜,金榜题名,祝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爸爸会在原地看着你离开,看你翱翔,看你飞远。你是自由的,而我们永远爱你。”
    “你的爸爸,陈文武。”
    一封信阅毕,仿佛回应一般,陈缘知眼里盘旋已久的眼泪骤然落下,重重地砸在信纸上。
    她摘下眼镜,手心捂住眼睛,眼泪逐渐不受控制地涌出,一滴滴地落下,肩膀也慢慢地颤抖起来。
    背后的广场上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传来,而湖边静谧无声。
    陈缘知的头顶上方,青绿的柳树干被折断了某根枝条,留了一处泛白的伤痕。
    但那处缺口附近,已经长出了一枝细瘦的嫩芽。
    仿佛舔舐已久的伤口,终将会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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