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 艾薇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吊儿郎当的语气。

    这骚气满满的坐姿。

    这陌生的经过伪装的脸上，一双看似无辜, 实则却闪烁着狡黠弧光的眼睛。

    不是她那个不靠谱的冤种老爹还能是谁？

    他此时的五官长相与艾薇记忆中不太相像。

    印象中的老爹不太打理形象, 总是蓄着络腮胡和一头鸡窝发，一脸深沉沧桑的大叔样。

    不过即便如此，再邋遢也掩不去他强烈的个人气质。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个人魅力, 英朗从容，潇洒不羁。

    而他现在, 胡子没了，头发也打理得清爽干净。

    脸上似乎经过特殊的伪装, 将棱角分明的深邃五官伪装得平凡普通，丢进人堆里, 怕是拿着放大镜找都找不出来。

    要不是艾薇实在太过熟悉他那双眼睛和声线, 只怕也要被他这副其貌不扬的伪装给骗过去了。

    ……

    她在原地顿了两秒, 随即快速回神。

    她抬眸望着老爹。

    自从她回到三十年前至今, 她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跟老爹重逢的画面。

    她设想着如果将来他们父女重逢, 她该跟老爹说些什么，能说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 他此刻肯定什么都不知道。

    不认识她, 不记得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现在的他们俩纯粹就是陌生人。

    艾薇慢慢地眨了下眼, 心想：

    不认识正好。

    从来只有老爹耍得别人团团转。

    他估计怎么都想不到, 有朝一日会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吧？

    现在他在明, 她在暗。

    她倒要看看, 闻名迷雾之都黑市的顶级骗术大师，遇上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关门弟子, 究竟是谁更厉害点。

    嘿嘿。

    ……

    “老爹”的目光扫过这素昧平生的四个人。

    看似只是轻轻地随意一扫, 实则细细观察了每一个人。

    只消几秒的功夫, 他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三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是个哨兵，年轻小姑娘是向导，剩下的两个都是普通人。

    这样的组合，怎么会进迷雾之海？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误入迷宫的路人，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看什么都是一片傻傻的迷茫。

    啊，挺好的。

    他想，这样的人最好骗了。

    想到这里，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从上层洞口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他们面前。

    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他长得很高。

    比老毛还高出大半个头，大约跟郁鸣夜差不多了。

    全身上下看似精瘦，但从他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小臂的肌肉线条足以看出，他只是看起来瘦而已。

    他端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面孔，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看起来不像是职业的冒险者啊，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艾薇没回答。

    她往老毛和小方他们身后靠了靠，假装自己就是个平凡、普通、可怜、无助的小姑娘。

    老爹当年教会她的骗术的第一要点，就是学会让对方对自己降低防备。

    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一样。

    伪装成一个好心的、对这里很熟悉的路人，一脸和善亲切，乐于助人的样子。

    小圆没什么戒心，据实以告。

    “我们乘坐的星舰在降落之前意外遭到了袭击，我们这才掉进了迷雾之海里。”

    小圆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全说了。

    “老爹”听着，点头道：“难怪了。不过你们也算命大，寻常人估计连外层的机关都躲不过去。”

    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那条又深又黑，还会反转的甬道，以及那仿佛能吃人的黑雾触手，一个个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后怕表情。

    “老爹”一看他们这样，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他笑道：“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能遇到我也算是你们运气好，我这儿有地图，只要顺着地图所指的方向走，肯定能走出去的。”

    这话一说，安抚的效果极佳。

    小方和小圆这两个涉世不深的小年轻顿时觉得心定了不少。

    两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一大口气。

    艾薇在旁暗暗摇头。

    就他们俩这点心眼，要是没人罩着，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反转迷宫里，估计连骨头渣渣都剩不下来。

    她又瞄了老毛一眼。

    老毛看着显然稳重多了，他脸上并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依然用探究的视线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然而下一秒，老毛就悄悄瞥了一眼艾薇。

    仿佛想从艾薇那里，获得一点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的具体指示。

    艾薇：“。”

    老毛这出于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逃过“老爹”的眼睛。

    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最容易暴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特别是他们这种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下，好不容易遇到了选择的机会，肯定下意识会看向他们之中的主心骨。

    “老爹”果然顿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偏头看向艾薇。

    他本来还以为老毛才是他们四个人中的领头。

    但老毛那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他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或许他们之中的头头另有其人。

    他无声地投去一道探究的视线。

    小姑娘站在三人的后方，安安静静的，柔柔弱弱的，满脸写着无辜。

    完全符合他对她第一眼的判断。

    难道是他的直觉出错了？

    “老爹”的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或许，那个中年人看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看了看她？

    算了，还是先弄清楚这几个人的底细吧。

    “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郑乾，是个淘金商人。你们呢？”

    “淘金商人？”小方和小圆同时露出了一脸没什么见识的表情，问道，“淘金商人是什么啊？”

    淘金商人，顾名思义，就是在迷雾之海中淘金，并以此获利的人。

    众所周知，迷雾之海是个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地方。

    迷雾之海中存在很多超出人类常识的东西，如果能从中随随便便带回一两样东西，也能拍出惊人的天价。

    就比如将来标价数十亿星币的贝安纳斯核心，它的伴生植物，贝安纳斯彩虹菌，也经常能拍出高价。

    往往一株完整的彩虹菌就价值数千乃至上万星币。

    高风险往往意味着高回报。

    有利益，便有逐利者。

    黑市里的赏金猎人大多是冲着核心的赏金去的。

    而淘金商人则正相反，核心并非他们的主要目的，迷雾之海中其他的宝藏才是他们的目标。

    小方和小圆恍然大悟。

    两人紧接着也开始自我介绍。

    艾薇没什么表情地听着，满脑子都在回想他刚才说的话。

    他说他叫郑乾。

    挣钱。

    艾薇：“。”

    不用猜，十有八九是个假名字。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看来“郑司明”八成也是个假的。

    小??x?圆是个没心眼的，三言两语间，将自己的情况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小方相对好些，毕竟“纤夫”的职业并不光彩，也并不能直接摆在明面上，他说到最后，看了眼老毛，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就是跟着老毛哥在星际间跑商的。

    郑乾听着，心中“噢”了一声，对他和老毛的来历大约猜到了七八分。

    他面上不动声色，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非常自然地将视线落在了艾薇身上，亲切地问道：“你呢？小姑娘，你怎么称呼？”

    艾薇闻言，慢慢抬眸。

    真是个好问题。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被她刻意忽略了很久的事。

    在她记忆中的二十多年里，她一直有着一个清晰的认知。

    她记得自己的这个名字，是老爹给她起的。

    她本来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记忆。

    遇到老爹之后，才有了名字，有了家人，有了未来。

    曾经，她多次被人调侃怎么跟历史上那个女战犯同名同姓，老爹起名字也太随心所欲，太不着调了。

    一直以来，她也都以为是巧合。

    可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巧合。

    她就是“她”，所以她叫艾薇。

    艾薇平静地深吸一口气。

    老爹究竟隐瞒了多少秘密？

    她抬眸，望向郑乾平凡又老实的五官。

    她微微一笑，说：“这么巧，看来我们几千年前是同宗呢。”

    郑乾一愣，随即也热络笑道：“原来你也姓郑？”

    艾薇笑眯眯地点点头，淡定地说道：“嗯，我叫郑司明。”

    郑乾：“……”

    郑乾：“………………”

    郑乾……的表情裂了。

    艾薇微笑。

    老爹教过她，迷雾之海这地方，敢进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善茬，人均八百个心眼子。

    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必须遵守两条生存法则。

    生存法则第一条：别人长八百个心眼子，那你就得长八百零一个。

    永远比别人多想一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生存法则第二条：走别人的路，让别人迷路到怀疑人生。

    坚定信念，才能在这个秩序和规则都破碎的世界里笑到最后。

    此时此刻，郑乾的确是有点怀疑人生了。

    他眼中暗带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

    这名字……

    跟他用过的八百个假身份的其中一个完全一样。

    是巧合吗？

    空气凝固了两秒。

    老毛和小方也跟着愣住了。

    他们明明记得……她好像是叫艾薇吧？

    郑司明……？

    是啥？

    唯有认识艾薇全程还不到一个小时的小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咕哝一声：“噢，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艾薇：“……”

    别说八百个心眼子了，小圆和小方这俩人的心眼加起来估计是负的吧？

    郑乾回神，故作自然地笑道：“名字不错。”

    随后他再次将注意力移回到小方和小圆两个人身上。

    很显然，他也看明白了，比起艾薇和老毛，这俩才是最好糊弄，也最容易被套话的人。

    这两人安下心来，便忍不住拉着郑乾开始问东问西，问这地方究竟是什么情况。

    于是，郑乾化身迷宫导游，细致耐心地讲解起来。

    “……总而言之，这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没有地图瞎走，容易遇上危险。”

    小圆眨巴眼，天真地说：“那，郑大哥，你有地图吗？”

    总算是说到重点了。

    “这个嘛——”郑乾故作犹疑地拖长了尾音，犹豫地摸摸下巴，“有是有。不过，你们也知道，地图这东西，是我出生入死，冒了无数的风险，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们直接拿走，这……不合适吧？”

    他说得迂回又婉转，搭配着他为难的表情，简直将他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艾薇悄然换了个姿势，静静深呼吸：“……”

    行吧，你接着演。

    而那两个缺心眼的也果然上钩了。

    两人认真地思索片刻，赞同道：“郑大哥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我们拿东西跟你换吧？”

    郑乾挑挑眉，故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也行吧。你们能拿什么换？”

    小圆摸摸口袋。

    他现在全身上下，除了一件工作服和一只没了信号的光脑，什么都没有。

    小方也摸摸口袋。

    基本也是空空如也，最后还是在口袋夹缝里摸出了几百块现金。

    见状，郑乾一本正经地说：“在迷雾之海里，钱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更何况只是几百块。

    小方和小圆不约而同耷拉下来。

    这可怎么办？

    那什么东西才有用？

    “那这个呢？”艾薇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扭头朝她看去。

    食物和水源，才是生存与否的关键。

    在沦陷区是如此，想来，在迷雾之海也是如此。

    由于成本很高，市面上一直没怎么流通，即便有，售价也非常高昂。

    几乎没什么犹豫，他痛快点头道：“行，成交。”

    郑乾给了他们一张实体的地图，画在一张羊皮纸上。

    “我在地图上标出了好几个地点，蓝色线条表示是安全的线路，红色表示危险。你们注意一下，千万别走错了。”

    小方和小圆接过图，扭头朝郑乾感激道：“郑大哥！真的谢谢你了！”

    郑乾朝他们点点头，温和地含笑道：“不客气。”

    老毛将地图展开来。

    艾薇偏头扫了一眼，这张地图跟她之前看到的地图大致吻合。

    只不过……

    她明明记得，老爹之前跟她说过。

    反转迷宫并不单纯只是一个平面。

    它是一个巨大的魔方，由二十七块迷宫拼接而成。

    每隔一段时间，外层的迷宫就会近乎无规则地变换角度。

    二十七座迷宫之中，只有一处藏着唯一的核心。

    艾薇扫了一眼就知道，郑乾给的地图只有一个平面。

    也就是说，只有二十七分之一。

    看似倾囊相授，实际上，他对他们保留了很多重要情报。

    艾薇合起地图，交给老毛。

    一手交图，一手交货。

    图货两清。

    老毛不动声色地看看艾薇。

    而艾薇朝郑乾意味深长地递去一眼。

    郑乾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毛毛的。

    心中再次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眼光特别毒辣的人，不管是任何人，看一眼基本就能判断出个三六九。

    可是他却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屡屡受挫。

    他看不穿她。

    她明明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可是那神情举止，给他一种她非常不简单的感觉。

    特别是她看他的眼神，总给他一种自己被她看透了的错觉。

    还有那个名字。

    巧得太离奇了。

    老毛清了清嗓子，说：“行吧，既然已经拿到了地图，那我们赶紧出发吧。这地方，待久了不安全。”

    小圆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没动的郑乾，问道：“郑大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是淘金商人啊，你忘了？哪里危险就代表哪里有宝藏。”郑乾双手插兜，语气轻松地笑道，“我的目的是淘金，而你们的目的是在这里活下去，咱们道不同就不一起走了。对了，这里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其他人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小心点。”

    小方和小圆感动又不舍地看着他，真情实感道：“郑大哥！你也保重！！”

    艾薇糟心地看他们一眼。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真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她扭头就走。

    四个人先后一路沿着墙壁上凸出的一条半米宽的楼梯一路向下。

    郑乾靠在洞口，目送着他们离去。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艾薇的身上，若有所思。

    给他们的图是对的。

    90%以上是对的。

    他没告诉他们的一点是，蓝色线条的尽头，只不过代表着其他迷宫的入口。

    也就是说，光有这张图没有用。

    如果真的顺着这张图画的路线走到尽头，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更多未知的危险。

    艾薇的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再次从他面前闪过。

    “郑司明……”他嘟囔一声。

    他在原地犹豫片刻。

    过了一会儿，直到四人的背影快要走到另一个洞口，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等等！！”

    作者有话说：

    艾薇和老爹加起来，大约是八万个心眼子=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