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听他这么一说, 艾薇仔细看了看。

    还真别说，看着是有点上供祭品的意思。

    郁鸣夜问：“他是谁？”

    艾薇沉默了下。

    要告诉他吗？

    她并非这个年代的人, 她来自于三十年后。

    她并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她一直以来都在向他否认自己就是“艾薇”。

    可郁鸣夜也一直十分执着地认定她就是“她”。

    分歧显而易见, 但谁也没有尝试去说服谁。

    就像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鸿沟里藏着很多难以轻易言说的秘密与过往。

    而他们自觉地站在鸿沟两端。

    不想，也不敢去轻易跨越它。

    艾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慢慢说道：“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这句话他对她说过很多次。

    如今她原话奉还。

    他有他的秘密，她也有她的。

    很公平。

    闻言, 郁鸣夜认真地看着她。

    目光里像是凝着一团遥远的幽光，不知在想什么。

    艾薇经常望着他这双乌黑清澈的眼睛。

    幽寂如寒夜, 清寒如晨霜。

    明明藏着很多往事，却依然如此干净纯粹。

    大多时候她都能清晰看到他眼底透出的情绪。

    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好懂了,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仔细想想, 应该并非前者。

    身边的同学常说, 郁鸣夜是个很难捉摸的人, 沉默、低调、内敛, 甚至还有点孤僻。

    但艾薇却觉得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像是被冰块包着的火。

    路过的人似乎只能看到烟。

    她却能透过冰层看到里面的火光。

    艾薇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心想：如果将来能有个契机, 让她能凿开那一层冰就好了。

    即使……是用她的秘密去交换。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 她内心微微一惊, 骤然回神。

    她在想什么啊？

    中了什么迷魂药啊, 哪有人会主动将自己的弱点和秘密交到别人手里的？

    这不是有病么？

    她揉揉额角, 心说不能再跟郁鸣夜单独待在一起了。

    她扫了一眼窗外, 说：“趁着早上还没什么人，你赶紧走吧。”

    郁鸣夜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换完了药,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领拉上来。

    衣服上血迹斑斑, 看上去触目惊心。

    艾薇看了看, 欲言又止道：“你这样出去，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怎么？你打算借衣服给我穿么？”郁鸣夜揶揄地垂眸看她，墨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听他这么一说，艾薇不受控制地想象了一下他们俩的体型差，郁鸣夜虽然不是健硕的体型，但宽肩窄腰的骨架在那摆着，再一想他穿着她的校服外套的画面——

    啧。

    她憋笑道：“也不是不行。”

    她甚至有点想看。

    郁鸣夜瞥了眼她期待的表情，无奈失笑：“……心领了。”

    其实不算什么事，他有信心不被任何人发现踪迹。

    艾薇听到客厅里传来了开门走动的声响。

    时莺和沅沅她们已经起床了。

    她回身推开窗户，催促郁鸣夜赶紧走：“快走吧，被她们发现就不好了。”

    窗外的晨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飘荡。

    郁鸣夜抬手扶住窗框，正要走，忽而偏头看着艾薇，认真问道：“昨晚……”

    他略微俯下身，贴近她的脸。

    目光在她的唇瓣上拂过，然后转而回到她的眼睛。

    “你对我的吻，有感觉吗？”

    艾薇：“……”

    离谱。

    临走前想起问这事？

    她无语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郁鸣夜认真笑道：“我只是想说，我挺有感觉的。”

    艾薇木着脸：“……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话没说完，郁鸣夜就将脸贴了过来。

    熟悉的清冽气息紧随而来。

    然而这次艾薇反应极快。

    有了前车之鉴，她早就防着他来这一手，立刻后撤。

    他想托住她后颈的手，也被她早有防备地挡下了。

    他进，她就退。

    奈何房间内空间太小，后面就是衣柜。

    艾薇一退，直接整个人贴到了柜门上，瞬间退无可退。

    郁鸣夜却并没有再做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抬手按着柜门，将她拦在自己身前。

    两人四目凝视。

    窗外的天光映照得他五官明晰英俊，薄唇带着柔软含笑的弧度。

    空气忽然冒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来。

    他轻声开口：“艾薇……”

    说时迟那时快。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完，艾薇飞快地抬手，拇指与食指一下掐住他的唇畔两侧，将他说到一半的话直接掐回肚子里。

    连带着将暧昧的氛围也瞬间掐得粉碎。

    郁鸣夜的下半张脸顿时被她掐得变形：“……”

    艾薇抬眸，肃然看着郁鸣夜。

    她冷着嗓音说道：“郁鸣夜，我劝你最好不要把我当情窦初开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我对情情爱爱没有兴趣。我跟你在开荒本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说得很清楚了，我讨厌哨兵，更不打算跟任何哨兵结合。你如果只是想要一个能为你定期疏导的搭档，可以，没问题，我既然答应了会帮你，就不会出尔反尔。”

    郁鸣夜垂下眼睛，无声地听着。

    艾薇松开手，认真说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跟你坦白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打算将自己的真实来历告诉他。

    “我——”

    房门外，沅沅似乎听到了她房里的响动，走到门口问道：“艾薇？你醒了？你在跟谁说话么？”

    艾薇回神，推了郁鸣夜一把，压低声音说：“你赶紧走吧。”

    郁鸣夜沉默地抿了抿嘴，被她推到窗边的同时，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不行，你刚才想说什么？我想听你说完。”

    直觉告诉他，她刚才想说的话肯定很重要。

    说着，他忽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单手按在窗框上，他直接抱住她纵身一跃，借着旁边窗台与墙壁的凸起，直接借力一口气跃上了楼顶。

    清晨楼顶的风很大。

    郁鸣夜松开抱住她腰的手，顺便将她吹乱的发丝勾到耳后，他说：“你继续说。”

    艾薇：“……”

    有些话说出来需要一鼓作气，骤然被打断了一下，她突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然而郁鸣夜这一刻仿佛有无限的耐心，引导性地问道：“你刚才说想要跟我坦白什么？”

    艾薇叹了一口气。

    她抬眸看着郁鸣夜认真地脸。

    他对她的态度，和对其他人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对其他人，很多时候他连多说半句话的耐心都没有。

    而她，他永远是平静温和的，耐心隐忍的，仿佛怕她消失一般小心翼翼。

    艾薇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对她另眼相待，完全是因为“艾薇”救过他，帮过他，或许，还跟他经历过很多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的时刻。

    他们不是恋人，不是敌人，但“她”一定是对他来说非常特殊的存在。

    或许，他之所以如此笃定她就是??x?“她”，只是误会了她还是“艾薇”本人，只不过失去了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那些记忆而已。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艾薇有完整的二十八年的记忆，她来自于三十年后的世界。

    她不是“艾薇”。

    她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她并不应该得到他的特殊对待。

    艾薇抿嘴，半晌，她慢慢抬起手。

    掌心一点蓝光氤氲，眨眼间，凝聚成一只亮蓝色的蝴蝶。

    蝴蝶舒展开翅膀，安静乖巧地停在她的掌心里。

    艾薇将手掌举到郁鸣夜的面前，慢慢说道：“看到了吗？这是我的精神体。”

    郁鸣夜没有说话，望着蝴蝶半晌，然后静静看向她。

    艾薇看着他说：“你应该知道你记忆里的那个‘艾薇’的精神体是什么样的吧？”

    梦境中，“艾薇”曾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放出过“她”的精神体。

    最初是有点像是白鸽，长大后更像是鹰。

    通体雪白，唯有翅羽末端带一点乌黑。

    后来经过系统确认为一种叫作白夜鹰的大型鸟类（注），这种鸟虽然大部分时候性情温和，不属于猛禽，偶尔攻击力惊人，即使面对豺狼鬣狗也有一战之力。

    艾薇在梦中看到“她”的精神体的时候，大致上就能理解“她”是什么样的性情。

    从幼年期的神似白鸽，到成长后成了能与鬣狗一战的鹰，多少也能看出“艾薇”在心境上的巨大变化。

    然而——

    艾薇掌心向上微微一抬，蝴蝶振翅而起。

    她平静地第一百零一次重申道：“我不是’她‘。”

    白鸟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变成蝴蝶。

    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真的不是。从我们在黑塔第一次见面那天起，’她‘就已经消失了。我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在另一个时空长大，不会什么科研，不懂什么基因实验，我只会拿枪战斗，在沦陷区里搏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为什么。”郁鸣夜平静地打断她。

    艾薇一怔：“……你说什么？”

    郁鸣夜没有看她，只是重复道：“我说我知道为什么。”

    艾薇瞬间惊异地望着他的侧脸。

    她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有些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种连科学都解释不了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

    郁鸣夜抬眸望向远处的天边，慢慢地说：“有些事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说了也没用。因为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艾薇：“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郁鸣夜：“你就是’她‘。”

    艾薇：“……”

    郁鸣夜：“你信了吗？”

    艾薇：“不信。”

    郁鸣夜平静地笑笑：“你看吧。”

    艾薇看到他的笑容有些无可奈何的寂寥。

    就仿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所以只能始终小心翼翼。

    艾薇捏了捏指尖。

    这是她思考时的下意识常做的动作，手边有东西就习惯性地指尖叩击，没有东西就捏捏手指。

    然而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她才反应过来。

    她在梦里，好像的确常见“艾薇”这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艾薇怔愣地看向自己的指尖。

    她的蝴蝶静静飞过来，停在了她的指尖，然后扇动翅膀，悄无声息的隐去。

    艾薇强自定了定神。

    不。

    这种虚无缥缈的巧合，并不能说明什么——

    想到这里的同时，她对上郁鸣夜的眼睛。

    那么他呢？

    也不能说明什么吗？

    她真的一点也不相信吗？

    艾薇没有答案。

    她无法相信他说的那些话，但同时她也相信他这个人。

    这两件本该相悖的事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时候，郁鸣夜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所以……”他看着她说，“我对你说的一切，做的一切，你都不相信。你觉得我是为了你的向导素故意欺骗你？”

    艾薇一噎：“不是的……”

    她心虚地观察郁鸣夜的表情。

    她以为他生气了。

    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很平静。

    自嘲般地笑完，郁鸣夜靠在天台栏杆上，抬头望天。

    艾薇试探问：“……生气了？”

    郁鸣夜：“……没有。”

    他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说：“可能是报应吧。‘她’……以前明明诚心诚意想帮我，我却从没领过情。‘她’为了能帮我做疏导，为了提高我们俩的匹配率，一直在努力讨好我，我却一直觉得‘她’不怀好意。为了帮我逃离白塔，想过很多方法，悄悄做过很多尝试。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觉得‘她’跟白塔是一边的。”

    每一个“她”字从他口中吐出，都如同一根羽毛轻轻地搔过艾薇的心上。

    她莫名就是知道，比起“她”字，他更想说的是“你”。

    郁鸣夜轻声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

    艾薇默默说：“……也不是所有的都不信。”

    “哦？”他偏头看她，好笑地问道，“那你信了哪些？”

    艾薇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那就都别信吧。”郁鸣夜抬手，食指关节抵着她的下颚骨，拇指指腹轻轻蹭过她的唇瓣。

    “信你眼睛看到的，信你的直觉和判断。”

    说着，他低下头。

    薄唇覆上艾薇双唇之前，他轻声吐出最后一句：“信你的心。”

    他不喜欢看着她强硬地非要跟过去的自己割裂的态度。

    既然如此，与其逼着她接受这个事实，不如暂时放下。

    他跟她一起朝前走，朝前看。

    艾薇：“！”

    她意识到他又想做什么，飞快抬手想要用手掌隔开他的唇。

    结果他却像是早有预料，直接握住她的手腕，低头直接亲了下来。

    这是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的亲吻。

    不带任何欲念，干净得如同一个誓约之吻。

    他唇间有着与他精神图景里的雪原如出一辙的寒冽气息。

    有点凉，她却不讨厌。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忽然某个模糊的画面忽然涌进她的脑海里。

    仿佛梦境重现……

    ……

    周围寂然无声。

    圆形墙壁上全部都是书架，无限向上延伸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

    举目望去，这里仿佛一座高塔内部，一眼望不到顶。

    最中央的地面上摆着一张堆满了资料的书桌，书桌四周的地面一片漆黑空荡荡，仿佛一座牢笼。

    这个场景没有任何的注解，她却一瞬间意识到，这是“艾薇”的精神图景。

    下一秒，梦境里多出了两个人。

    书桌不见了，地面上鲜血逐渐从躺着的那人身上蔓延开。

    另一人跪在那人面前，沾着鲜血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人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生命力在飞快地从那人身上流逝。

    她却只是轻声的笑。

    “我尽力了，能做的我都做了。郁鸣夜……我太累了，剩下的那些事，你帮我好不好？”

    “别死……‘艾薇’，你别死……”

    郁鸣夜双目通红，低头抱紧了‘她’。

    “……给我一个晚安吻吧。这样我就能做一场美梦了。”

    “别睡，‘艾薇’。”

    艾薇看到郁鸣夜缓缓闭眼，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

    眼前的一切一闪而逝，却深深印在艾薇的记忆里。

    艾薇心头“咯噔”一声。

    一时间，喉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突然又堵又闷，酸涩不已。

    天台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郁鸣夜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再抬眸时，却发现她的眼睛里不知何时盛了一汪泪水。

    风一吹，便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一！点！都！不！虐！

    注：白夜鹰，我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