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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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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1. 香气

    他没有看向我了。

    我即使不敢将视线明目张胆地挂在他身上,余光也总是警醒地分给他一些,似乎一旦感知到他的存在,我就成了初生的小兽,慌张又无措地戒备着天敌。

    罗曼诺夫微微侧过身,几缕暗金的发梢搭落在苍白的后颈上。管家单手背后,恭敬地弯下身子,听着他的吩咐。主仆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传过来,什么也听不真切。

    我稍稍放松下来。

    勤劳沉默的女仆的刚添过柴火,火星夹着掉落的木头碎屑在上空中炸裂,噼里啪啦,毫无节奏,不留心就会错过的声响,安静的消失在火焰中。空气里弥漫着温暖厚重的木头香气,更像一种古怪但似曾相识的香氛,催人困倦。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这味道来自于哪段记忆,细细思索了一会,总是快要抓住那份清明的尾巴,强迫自己专心,画面快速闪过,门后依然是徒劳的大片空白。

    也许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吧。这成功让我放弃了先前的思索,或者说,挣扎。

    我无法不用这样的理由叮嘱自己,即便这对改变现状没有任何好处。断断续续的记忆缺失,只要试着回忆,头痛就接踵而来。思绪恰似一片转动的蛛网上结满了细密的露珠,这些晶莹在一闪一灭,一闪一灭。节奏井然的闪动就像永恒的未知一样,万劫不变。

    我想我已经厌倦了在满空繁星下,除了静脉流动的血液,我呆滞地陷在鹿皮沙发里,盯着扶手上搭着着灰白毛毯上柔度的线条和复杂的花纹,迷住心神,成了个史前雪人。

    我似乎要将毛毯看出个洞,死死地盯着。绒毛是如此精致,如此细薄。毫无目的又心驰神往。

    “Ebanista。”少年沙哑的声线,冲破了一室静默。恰如其分的惊醒了我。

    注意力还无法及时收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错愕尖锐的“啊?”清亮迅速的反应和陡然失控的音量又成功使我呆住,小心翼翼地看向弗拉基米尔。

    “弗洛夏,那是Ebanista的毛毯,看够了吗?”他正襟危坐,深蓝的双眼直视这我,翻转着宝石光泽的法兰绒大衣没有留下一丝折痕。似乎无法容忍我举止轻慢的分神。

    每次被那双眼睛直视时,那片蓝色就愈发浓烈,让人触不到边界。似乎会被浓郁的纯净灼伤,或是被它的深邃溺毙。我下意识乱了呼吸的节奏,等窒息感要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回答的时候,我只能将目光上移,看着管家制服的银色纽扣。

    “啊,抱歉,只是有些眼熟。”我勉勉强强地编出理由。

    弗拉基米尔不说话了。从管家手里取过一叠简报和文件之类的纸张,看了起来。清脆的摩擦声更使我无措了。

    也许是受到了弗拉基米尔的授意,更可能是出于职业礼仪准则。管家朝我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平缓低沉的声音传来,“马尔金小姐,您卧室里的起居生活用品都来自这个品牌的私人订制。如果不符合您的取向,需要我让人给您更换吗?”

    “不,不用了。”我谨慎地拒绝。

    室内又充满了和谐但不恼人的平衡。

    香味不断侵袭我的大脑,我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可不是顺从本能的好时候,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我随时出神的坏习惯太强大了,把我拉回了卢布廖夫庄园,我的秘密花园。在一个午后,阳光罕见地浸润了雾气,将阴冷与潮湿驱赶。光线一束束一片片渗透,干燥的蓬松的,水汽蒸发了地柔软与惬意。那儿外围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可能正怒放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盛夏所有的卢布廖夫草地一样,温暖无害。

    不对,没有阳光蒸发泥土水分和花茎混杂那股奇异的植物芳香,这里不是我的卢布廖夫,我的花园。那股重的木头香气生硬的给我打开现实之门,任我掉落。我在这里,巴甫契特的领地上,困在森严的城堡,没有足够长的长发可以让我自救,逃出去。

    突然牵扯到长发公主,我忍不住笑出声,听着糯糯的笑声,我沉浸在回忆里。

    长发公主的故事是我和安德廖沙,也许他更喜欢我叫他哥哥,在长廊散步时,他讲给我的故事。忘记当时我为什么流眼泪,羞恼地躲着他的视线。他也有些慌了手脚,从上衣口袋抽出手绢,笨手笨脚地替我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我的鼻子。

    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见我止住了抽泣,安德廖沙靠在玻璃上,给我说起了那位生来不自由却充满勇气的长发公主。我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了,却由衷地羡慕她,喜欢她。

    随着那股子冲动而开朗的好心情,那日午后窗外的景色,留在了我的心里。玻璃墙下的草坪上经过精心的修整,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橙色的阳光下,盛开着色彩缤纷分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盏花。一排高大的桉树的一些树杈有时和紫茉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

    “故事讲完了,弗洛夏。“安德廖沙似乎有些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回答,在微醺的夕阳下,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给出了我以为完美的标准答案,“我很羡慕她,希望和她一样勇敢。”

    我依稀记得安德廖沙沉默了许久,看着我,轻轻的说,“不,不需要那样,你是完美的,你是你,独一无二的。”我看着他的脸庞,笑了起来。

    在每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两种同时的要求,一个是向着上帝一个是向着撒旦。恳求上帝或精神性,是一种上升的愿望;恳求撒旦或动物性,是一种下降的快乐。从这两种爱派生的快乐与这两种爱的本性相适应。

    人类的沉醉。

    是什么味道呢?我被熟悉的气味指引,目光停留在熊熊燃烧的壁炉上。

    仔细了听,捱过一阵屏住呼吸的安静,火苗旺盛的跳跃,摞起来的原木一动不动任粗糙的树皮被吞噬,折断的噼啪声,一点点扩大的黑色炭灰不甘心地叹息,屡屡薄纱的烟悄无踪迹。

    是蔷薇木。卡斯希曼医生的诊室里,停留在墙角,失去了报时功能,恰好从大多数角度都很难看清准确时间的昂文德帝老式落地座钟,精雕细琢的花纹刻在古朴的蔷薇木料上,时光投下阴影,将年少的安德廖沙困在里面。

    原来是蔷薇木在燃烧的味道。

    我迷乱的大脑应该放松下来,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吗?可我却分明感到紧绷。

    弗拉基米尔注视着我,当我偏过头,就猛地闯了进去。

    也不知道他看着我多久,他的手指轻抚过黑色简报的书脊,不紧不慢地歪歪头,颇为懒散地撑住下颌,下巴微微抬高,更显得他高高在上俯视我,虽然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冷漠,也不疯狂,也不开心,也不愤怒。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对他笑笑,他不是我压力的源头,我弯弯嘴角,挤出一个看上去自然而然得礼貌的笑容。

    “不是这个,五分钟之前,你笑了,笑出了声。”弗拉基米尔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明了,他不想显得太具有攻击性,于是采取了放松的姿势,他清楚我的抗拒,我的恐慌。

    那座钟还摆在那儿,童年的安德廖沙尝试过央求父亲将那座钟搬走,但没有成功。恐惧能瞬间击退童稚的娇弱,小孩子脑容量太小,装进了害怕就装不进其他东西了。

    “我······我笑了吗?哦,是的。”是长发公主逗我笑的。

    但那座钟还留在那个房间,我在大脑里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那座钟还在那······

    那座钟还在那···

    它还在那···

    “所以——”弗拉基米尔的好耐心没有坚持多久,语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来,他没有生气,很奇怪我就是知道,当他感到愤怒时,那片蓝色会是夜幕降临的暗海,漩涡挤着浪头,扑出一波又一波破碎的白色泡沫,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成年的安德廖沙虽然还拥有儿时的记忆,也许当时的恐惧是沉甸甸,难以克服的梦魇,但现在的他可以当做一段玩笑话,轻飘飘地没有任何重量。就像马尔金先生对小安德廖沙说的,要直面自己的恐惧,才能成为梦寐以求的男子汉。

    “是一个无聊的念头。”它确实是,我直视弗拉基米尔,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膀“一篇童话。”

    我的紧绷一点点得到松解。我想,我也许找到了答案。

    一直以来,我束手束脚地困在被规则框起的狭小四边体中,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迈出想要重新开始的步伐,每一次眺望,都会重重撞在墙壁上,然后,低着头蜷起身子让疼痛袭来,接着肆虐,最后缓慢散去。

    我并非是不勇敢的,我不会特意贬低自己,我想要看见每一个白日晴空,告别繁星暗夜,我是如此渴求,如此祈求。

    但我也是懦弱的,我留在监牢之中,自私的将自己的希望与期待托付给其他人,总是等啊等啊,等待着有人砸破那面墙壁,救我出去。

    在巴甫契特,四边形牢房越发狭窄,我一度将它归结为这里繁杂的礼仪和规矩,如果不是上述原因,那么也是我的疾病带来的压力,让妄想与折磨愈发强大,我已经足够努力了,所以,真不是我的错,一直以来,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样,才能原谅伤痕累累的过去,和今天的自己。

    我用享受和恐惧培养着我的歇斯底里。

    弗拉基米尔不再紧逼,他放松了肩膀,重新向后靠去,看着我轻轻点点头,似乎期待我所说的无聊的童话故事,又或者其他什么,他看上去悠闲极了,不介意花一点时间,等待着我。

    其实,我一直都被疾病放逐到深渊之中,遍地荆棘,没有光也分不出昏暗,但因为懂得了快乐,所以那儿只剩下痛苦,可那里原本是没有围墙的,将我困起来,其实是自己。与其游荡在漫无边际的绝望里,还不如建造起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狭小的,转个身也困难,还需要时不时的疼痛来分清现实与虚幻,然后告诉自己,要去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四月的春天,和一月的洁白的雪花。

    这样去相信,仿佛就能坚持下去,独自在牢笼的牢笼之中默默勇敢。即使只捂住自己的双耳,便听不到铃铛声。

    我长舒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应该走出去了,墙之外的苦难依然堆积如山,我明白,所以,我该去看看,这么多年了,总会有一些好的坏的变化。

    果然,此时的巴甫契特一贯阳光灿烂,好像喝醉了的太阳直挺挺地躺在被毁灭养肥的美丽的花毯上。空气中充满生命的无边的低语———无限小之物的生命——这声音被有规律地打断,就好像是在一曲低声演奏的交响乐的嗡嗡声中有一阵阵香槟酒瓶塞的爆炸声。

    “弗拉基米尔,先不说童话。”我转回目光,轻声说:“我不喜欢金布罗女士的新娘课程,你能帮帮我吗?”

    “呵——”一丝轻笑溢出他的嘴角,像是被我看到的阳光传染给他,弗拉基米尔深蓝的双眸淡化暗色,墨色模糊,一层轻薄的金黄有些透明的覆盖。

    第一次,我从他那里感到温暖。

    “弗洛夏······伊芙···我在等,不是被动的感受到,而是你说出来,我们共享的情感。我们的喜悦与痛苦,厌恶与热爱,我一直等你告诉我。”

    “在每一个人身上···”“果然,此时的····”部分出自——《巴黎的忧郁》『法』夏尔·波德莱尔

    wb:雾家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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