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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乾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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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烬自雨幕中缓缓抬起头。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暴露在幽然烛火之下。

    身后是无边夜色,身前是泼天雨幕,他黑色碎发落在眉间,更显冷戾俊美。

    裴烬并未看向出声的人,眼睛只?盯着温寒烟。

    “让你等我回来,怎么你却一分一秒都安分不下来。”

    他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长袖一扫,昆吾刀嗡嗡作响斩碎水镜,于雨夜里盘旋一圈,呼啸落在他掌心。

    裴烬低头看?她,他身上染着浓重的血气,身后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语气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带着点懒洋洋的戏谑。

    “阿烟,我可以?把你出现?在这里,理解为迫不及待想见我么?”

    雨声淅淅沥沥落入耳畔,连带着空气中的湿意?也氤氲开来,整片空间里唯一的热度,仿佛便是来自于覆在眼前的这只?手。

    裴烬通身气势全?开,魔气冲天杀意?凛然?。

    漫天雨幕落在他身前时,被一抹沉浮的魔气自发隔绝开来,纤尘不染,以?至于掌心依旧是温热而干燥的。

    “哪里有让美人千磨百折,辛苦来寻我的道理?”

    他轻抚她后心,冰冷的刀柄触碰到她,分明是坚硬的,却似乎带着温柔。

    “我来找你了。”

    但温寒烟依旧能够在沉淀的水汽之中,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气,从身后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刚落回实处的心再次莫名高?悬起来。

    “你受伤了?”温寒烟想要挣开他的手,裴烬搭在她眼前的手却愈发用力。

    “我没事。”他低冷的声线散入雨幕之中,朦朦胧胧更辨不清情绪。

    “这些——”

    “是一个老朋友一千年便该流干了的血。”

    温寒烟睁开眼睛,看?见裴烬浑身浴血,冰凉而桀骜地立在她身边。

    每一个瞬息过?去,他身后那具惨白的尸身便化作光羽凋落一分。

    直至她抬眸的这个瞬间,尸身已化作万千光点溃散,融化在无尽的雨中。

    虽然?那尸身颈部之上鲜血淋漓,但仅看?他衣着打扮,温寒烟瞬息间便看?出,此人正是云风。

    她也曾见过?司槐序羽化之时的模样,宛若漫天流风回雪,晶莹的光羽倒转入天际,再也消失不见。

    此刻云风羽化的速度却比司槐序快得多,宛若泡沫一般,风一吹便散了。

    ——显然?早已陨落多年。

    温寒烟怔然?:“这是怎么回事?”

    裴烬还未开口,一尘禅师便了然?一笑。

    “没想到,你竟当真?如此冷酷绝情。”

    他那张面白如玉、悲悯恤苦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异而嘲弄的弧度,“明知他当年因你而死,现?下却竟然?还狠得下心对他痛下杀手,亲手让他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温寒烟心念一震,云风竟然?早已死了?

    难怪她于大觉殿中所?翻阅的记载里,云风生平极为简略,且少年时同后来简直心性大变。

    那这么长时间以?来,潇湘剑宗师祖究竟是谁?

    他们日?前遇上的,又是何人?

    温寒烟心头陡然?攀爬起一抹冰凉的预感。

    她缓缓转过?眼眸,望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圣僧。

    “若一早便知道,你知晓他已经死了一千年,昨日?我便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班门弄斧,耗费灵力操控这一具身体,在你们面前演那么一出戏。”

    火光幽然?自房中涌出来,却驱不散这夜色,微弱的光晕映亮一尘禅师半张脸。

    温寒烟陡然?意?识到,她心底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一尘禅师脸色很好,丝毫看?不出昨日?强行出关的虚弱内伤。

    温寒烟神情微变,心底划过?一抹极清晰,却又极不可思议的预感。

    她一字一顿问:“先前出现?的云风,一直都是你?”

    因而他故意?让云风来了又去,以?一尘禅师本体佯装庇护的模样,有意?让他们卸下防备。

    若他们当真?全?无半点戒备警惕,今夜说?不定当真?要被瓮中捉鳖,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尘禅师笑而不语,双手掐了个灵诀,自虚空中祭出一枚巴掌长的根茎。

    他并不藏私,大大方方将根茎扔过?来,温寒烟正欲抬手去接,却被裴烬按住动作。

    他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而懒淡。

    “阿烟,既然?当着我的面,便不要去收旁人赠的礼了。”

    昆吾刀尖微挑,将那枚根茎贯穿,裴烬垂眸扫一眼,神情辨不清喜怒。

    一尘禅师见他神情,便知他已看?出端倪:“迹星想必二位都已见过?。”

    他视线向下,无波无澜落在被刀尖刺穿的根茎上。

    “这便是迹星半数本体,我对其钻研良久,才最?终得来醉青山,用在你们身上,倒显得暴殄天物了。”

    温寒烟浑身血液骤冷,她回想起那些不知疼痛,不知思绪、只?知杀戮的榕木人。

    可云风不一样。

    他眼眸色泽黑润,榕木人却偏浅淡,他行动也自如,榕木人则僵滞怪异。

    一尘禅师似是看?出她疑虑,宛若师长般徐徐开口,“寻常醉青山,自然?困不住潇湘剑宗嫡子。于是我又以?裴氏蛊和东幽阵法相辅,这才勉勉强强控制住他。”

    温寒烟眉梢收敛,敏锐地捕捉到怪异之处:“你身为即云宗中人,又怎会知晓裴氏蛊是如何制的?”

    这一次,一尘禅师只?掀了掀唇角,并未作答。

    他看?向裴烬。

    “难怪。”他抚掌笑道,“难怪世人皆说?云风不良于行,是为你所?害,你却从未为此辩解过?半分,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裴烬,那些流言倒并非我所?散布,只?是一木难支圮厦,墙倒众人推。乾元裴氏遭逢血变,你身负累累杀孽,于整个九州而言,究竟何事为真?,何事是假,已经无人在意?了。”

    一尘禅师掌心把玩着白玉佛莲,玉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这是一双不似沾染血腥的手。

    “许多事过?去太久,我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今日?一见这用了千年的肉.身零落,倒让我冷不丁回想起些趣事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似是回想起什么,轻轻一叹,片刻又微微笑道,“当年为云风种下醉青山之时,他倒是颇有骨气,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夜色冷寂,空气中静得只?能听?见远远近近、模糊而嘈杂的雨声。

    “云师兄,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云风按着眉心,勉强勾起僵硬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算太好看?的笑意?。

    “我没事。”

    他总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钻,时而掠过?经脉,时而没入心肺,时而又像是一种错觉。

    但身体一日?比一日?僵滞,思绪有时也陷入混沌。

    他时常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

    云风觉得自己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却又摸不透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但除了那些时常恍惚,宛若出现?错觉一般的征兆,他并未感受到其他的不适,一时并未放在心上。

    只?当是太累了,回洞府休息便能好起来。

    雨声敲打瓦檐,不眠不休。

    云风回到案边盘膝坐好,右手冷不丁似是失了控制一般,用力掐上自己的脖颈。

    他瞳孔骤缩,试图将自己的手放下去,可手指却不听?使唤,越收越紧。好在左手依旧好端端地,凭借着一种本能纠缠上右手,两只?手在颈间不断用力牵扯,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是无论谁看?,都会觉得极其诡异的一幕。

    漆黑的雨夜之中,一个人孑然?端坐于桌案边,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掐着这只?手。

    死寂的空间里,除了洞府外若有若无的淅沥雨声,只?剩下云风艰难的喘息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失心疯了吗?

    失心疯却在沉寂之中愈演愈烈,渐渐地,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竟开始艰难地掐诀。

    灵诀化作刺目的灵光,宛若一把锋锐的短匕,一下一下戳刺进他的丹田。

    云风咳出一口血,支撑不住倒在桌案上。

    他想出声,却发现?就连喉咙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洞府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独自一人困于最?熟悉的洞府之中,被最?熟悉的一只?手几?乎碾碎丹田经脉。

    轰——

    云风咬牙,用还能勉强控制的左手一掌扫落桌案,上面摆放着的东西稀里哗啦坠落下来。

    若是落到地上,这样大的动静,定能引起旁人注意?。

    但那些东西终究没能落在地上,一道柔和的灵力恰在此时凝于虚空,化作一张柔软的网,将沉重的桌案和香鼎尽数拢于其中,又极有礼貌地轻飘飘摆了回去。

    就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云风强忍着疼痛,牙关紧咬抬起眼,看?见阴影处露出的那一片衣摆之时,眼神倏然?凝固住了。

    另一道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能够看?到云施主这副表情,还真?是难得。”

    云风心绪激荡,张口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是你……”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

    视野之中,一道身影缓步自阴翳之中走出,面如玉眉心一点红,白袍衫金袈裟,金丝佛莲盛放欲滴。

    “云施主,何必执着。”一尘禅师在距离云风不远的位置停下来。

    这个位置微妙,近到仿佛触手可及,却又任凭云风如何挣扎,都无法触碰他一片衣角。

    “只?需要放松下来,睡上一觉,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云风在口腔里尝到血腥味,他越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思绪也开始飘忽。

    他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唇畔逸出的血痕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一人垂死顽抗,另一人却云淡风轻。

    一尘禅师居高?临下俯视着云风,片刻微微一笑。

    “不过?是有些要事需与裴施主详谈,只?是,他却似乎并不愿同我多说?。”

    他叹息一声,似悲悯,又似可惜。

    “只?好借云施主身份一用。”

    云风惊咳两声。

    竟与长嬴有关?

    莫非是因为乾元裴氏近日?骤变,寻得的玄都印……

    云风意?识已开始混沌,听?见“裴施主”三个字,却又掠过?片刻清明。

    ‘咱们一人一卷。’

    ‘还真?是个好东西,我这卷画,竟有安魂之效。即便是生了心魔,有它?庇佑,应当也能冲破万难,羽化登仙也非不可能。’

    ‘怎么了长嬴,你不要?’

    ‘我一不求上进,二无心魔,这两卷至宝即便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无用?怎会无用。’

    ‘好兄弟!’

    云风咳出一口血,却倏然?笑了。

    还当真?被说?准了,这卷九州山河图,于他而言并非毫无用处。

    云风不知自己身上究竟被做了什么手脚,但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凌乱,多半与心魔有关。

    死马当活马医……

    那卷九州山河图,就被他放在桌案边博古架之上。

    一尘禅师眸光微敛。

    浑身浴血的白衣青年啐出一口血沫,那张向来笑意?盈盈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嘲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云风一边咳血一边笑,“虽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但想要我的身份,便注定了是痴人说?梦。”

    说?罢,他艰难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往旁边挪动。

    博古架分明就在不远处,可这平日?瞬息可至的距离,云风却爬了足足半个时辰,浑身鲜血淋漓,皆是被他自己亲手撕裂的血肉。

    终于,那双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砰然?扣紧了博古架上那卷从未被打开过?的画卷。

    拖拽出斑驳血痕。

    半个时辰过?去,一尘禅师依旧负手立在原地,就连姿势都没变过?半分。

    他静静垂眸,看?着另一个人在生死之间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不紧不慢地上前,轻巧一脚踢开那卷血污遍布的画卷。

    “这是你赠予贫僧的见面礼吗?”他唇角微勾,“既如此,贫僧便敬谢不敏了。”

    画卷被这一脚踢开,咕噜噜滚向远方,没入光线穿不透的黑暗。

    云风没有回答,他咬牙调转方向,眼下他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疼。

    但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提醒他自己,他还活着。

    他还是属于自己的。

    伤害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也在疼痛降临的那一瞬间感受到比任何时候都浓烈的绝望,但现?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只?能看?见那卷九州山河图。

    云风咬牙向前爬,地面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色,他一边向前挪动,一边不断地撕裂自己的伤口,折断自己的关节,那柄如金玉般漂亮的折扇,也无风自动,嗡鸣着飞掠而来,一下又一下地刺入他的身体。

    十八道飞剑发出哀鸣,它?们似乎也不愿。

    云风眼前尽是血色,只?能看?见那卷越来越近的九州山河图。

    时间在这片空间里无限拉长,云风手指抽搐着艰难触碰到那卷冰冷的画卷,一只?纤尘不染的靴子陡然?踩住他的手。

    那一脚看?起来温和,状似不经意?,用力却极大,只?一瞬间,云风掌心骨骼尽断。

    他克制住几?乎逸出喉咙的痛苦,耳边落下一道叹息般的声音。

    “云施主,你知道吗?”

    一尘禅师轻声道,“你方才往前爬的样子,像极了一条狗。”

    云风满嘴都是血,他意?识朦胧,本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脚碾下来,更是动弹不得,耳畔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

    轰鸣声中,他仿佛听?见心里珍藏了许多年的声音。

    “云风?”

    “云风,你在里面吗?”

    那声音似有似无,由远及近,逐渐像是紧紧落在耳畔。

    云风瞳孔陡然?紧缩。

    是流华……

    流华师妹。

    一尘禅师依旧维持着碾他手背的姿势,目光则落在紧闭的门上,洞府内一片狼藉,并未燃灯,那双眼睛也更显黑沉,辨不清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意?外:“原以?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今日?一见,倒是没想到你们间情孚意?合。这么一来,贫僧岂非拆了一桩天赐的好因缘?”

    片刻,一阵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传来。

    一尘禅师低身。

    “听?声音如此急迫,或许此番玉施主来寻你,是有要事相商。不若贫僧让她进来,看?一看?你?”

    云风猛然?抬眸,眼眸猩红,目眦欲裂。

    “不愿意??”

    一尘禅师俯视着他的表情,须臾轻轻一笑。

    “看?来还是不够。”

    “那贫僧送她一起下去陪你。”

    雷声轰鸣,耀目的电光蛛网般攀爬,撕裂漆黑的雨幕。

    千年过?去,一尘禅师的面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看?着裴烬,不疾不徐道,“只?是没想到,云施主平日?里看?起来懒惰,骨子里却极刚硬。贫僧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为了玉流华而不惜自爆元神,永生不入轮回。”

    说?着,他笑一声,“但这样完美的身份,贫僧怎么可能允许与它?失之交臂?那一夜,也是今日?这样的雷雨天,我的神识掌控那具肉.身的时候,疼得浑身都在颤栗。”

    “那时候,我便发誓,这种痛,日?后我一定要加倍奉还。”

    说?着,一尘禅师的视线向下,落在裴烬随夜风鼓动的袖摆间。

    “如何?”他温和微笑了一下,“这荒神印的滋味应当能让你也体会一二,不过?倒是令人惋惜,这疼痛,你看?起来很习惯。”

    裴烬薄唇微翘:“比不上你鸠占鹊巢,自导自演。”

    他声音落在温寒烟耳边,她耳边却似惊雷阵阵,久久不得平息。

    荒神印……

    竟是这么来的。

    一尘禅师以?云风身份废裴烬右手,无异于斩断他前半生风发意?气,凌然?傲骨,又在他心上扎一把饮血刀,甩不脱,拔不掉。

    “分明身为佛修,心性竟如此阴损,睚眦必报。”温寒烟缓缓冷笑出声,“简直愧对即云寺规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尘禅师双手合十,轻捻着白玉佛莲,“温施主,你并非我,更不知我之苦艰,眼下又有何资格置评。”

    温寒烟眼神极冷,宛若冬夜里化不尽的霜雪。

    “云施主死后,神魂俱灭,我便彻底接管了那具身体。”

    一尘禅师看?着裴烬道,“只?是修士自爆,到底伤了根基,我却有要事在身,顾不得细细调理,便紧随着去问你玄都印的下落了。巫阳舟将你救回乾元裴氏后,那具身体便实在支撑不住,从此不良于行。”

    “虽不知你与裴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但因你一己之私,多少无辜修士命丧黄泉,佛修向来将因果轮回,你就不怕造业深重,来生有偿不尽的果?”

    一尘禅师看?了她片刻,抚掌轻笑:“温施主,谁说?贫僧只?造业,不行善?”

    他慢条斯理道,“你拜入潇湘剑宗之后,亲眼目睹云澜屠尽青阳温家村,被他带回潇湘剑宗时已生心魔,高?热不退,险些丧命。”

    “是云澜求贫僧出手救你性命,既如此,那枚种下的无妄蛊,于你而言,又究竟是善念,还是恶念呢?”

    “更何况,这无妄蛊还阴差阳错,促成一桩姻缘。”

    一尘禅师注视着温寒烟和裴烬紧贴的一枚,倏地一笑,“但是,温施主,你当真?知晓你这位枕边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

    温寒烟眸光冷冽:“他是何人,无需旁人来告诉我。”

    一尘禅师轻笑:“是吗?”

    “那他又是否将他的一切,都尽数对你坦诚相待呢?”

    温寒烟眉间轻蹙。

    下一瞬,漫天灵光倾落而下,宛若星河悬垂,明明灭灭的咒印梵文似一场更浩荡的雨,纷纷扬扬落下。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吸引力,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飞而出,浑身灵力都仿佛在这一刻滞涩,分毫不得调转。

    铺天盖地的幻象包裹住她,雨夜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无数光点破空而来,视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画面。

    温寒烟脑海中一阵嗡鸣,仿佛有一记无形的重锤凌空砸落在她识海之中,神魂阵阵激荡,天旋地转之间,她近乎感受不到自己。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温寒烟听?见一道压抑的闷哼声,她在狂风中抬眸,扣在腕间的手指修长骨感,此刻却微微发着颤,似是脱力,又似是疼痛。

    身后是一阵强光,她皱眉眯起眼睛,腕间的力道颤抖着,却毫无松开的意?思。

    那些扭曲的幻象仿佛被这只?手碾碎,温寒烟猛然?找回几?分清明。

    她听?见裴烬的声音,因克制而显得低哑。

    “我在你面前的时候,可不要走神。”

    温寒烟下意?识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但就在她指腹触碰到那一层薄薄的袖摆之时,她感觉到腕间的手再次轻颤。

    那是裴烬的右手。

    荒神印是什么样的东西,哪怕是一阵风,一滴雨落下来,于裴烬而言都无异于刀山火海的煎熬,更遑论如此用力地扣紧她。

    温寒烟指节微蜷,在意?识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放松了力道。

    她不能……更不愿他再为她而受伤痛苦了。

    裴烬黑眸中倒映出白衣女?子逐渐远去的剪影,周遭罡风骤起,拂动他玄衣猎猎狂舞。

    他拧眉反手一把将昆吾刀深深扎入地面之中,再次伸手去抓温寒烟的袖摆。

    但方才右手用力过?大,眼下剧烈的痛楚近乎麻木了知觉,裴烬强行踏前一步,喉中还是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沫来,左手按住右手手腕闷哼一声。

    只?这一瞬间的毫厘之差,温寒烟飞扬的袖摆掠过?他指腹,然?后极速向后倒退。

    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温寒烟似有所?感,在刺目的强光之中睁开眼睛,看?见裴烬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在另一侧,是另一个她不算熟悉,却也并不陌生的他。

    铭文拼凑成幻象,一道玄色的身影立在风中。

    他更年轻,也更显冷寂,一身冰冷的血腥气,几?乎融于夜色之中。

    温寒烟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温施主,先前并未让你看?见你的恐惧,是贫僧顾虑不周。”

    “你不同于任何人,你的恐惧并非浮于表面,也并非落于你自身之上。”

    “你不恐惧死亡,不恐惧过?往阴霾,不恐惧未来,你看?起来,是一个无坚不摧的人。”

    “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弱点。”

    这声音忽远忽近,宛若狂风过?境,下一瞬却又散作云烟,寻不到踪迹。

    “裴烬的弱点是你,所?以?他来了。”

    “而你身在此处,也并非真?正的无欲无求。你的弱点,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似乎有谁悠悠然?笑了一声。

    “温施主,你真?正的恐惧,是亏欠。”

    “你害怕亏欠旁人,害怕旁人因你而受伤,甚至因你而亡。”

    “你习惯去做牺牲的那一个,却并不习惯去承旁人的情谊。”

    说?到此处,风收云散。

    “裴烬为你付出良多,这应当让你很痛苦吧?”

    一尘禅师缓声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当年裴烬屠尽乾元裴氏的真?相吗?”

    “今日?,贫僧便将一切都给你看?。”

    一道腥风吹散他古怪的笑意?。

    “但愿你在看?完这一切之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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