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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九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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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灯火绵延,花灯续昼,黯淡的苍穹都仿佛被一团团烈火点燃。

    裴烬阖眸靠在墙边,地牢潮湿阴冷,四面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外热闹非凡亮如白昼,窗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一片发霉混杂着血腥的气息之中,裴烬睁开?眼睛仰起头,不偏不倚地望向窗口的位置。

    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被风送来。

    被剥夺了视觉也有好处,他的听感变得比从前更?敏锐。

    以至于在这?些几乎不成字句的只?言片语之中,裴烬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上灯节。

    宁江州多?山,许多?人?喜欢在这?个日子放孔明灯。

    灯上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愿望,看着它们顺着风飞得高高的,逐渐湮没在云层里,仿佛就这?样被送到神仙手里。

    卫卿仪也喜欢凑热闹,裴珩宠她,偏要年年陪着她胡闹。他们会在院子里一起做孔明灯,一人?一笔比赛谁写的愿望多?,然?后又比谁的灯飞得更?高。

    往年他嫌弃无趣,从来不参与。

    但今年巫阳舟应当会陪着他们。

    裴烬动了动,似是想用指尖触碰一阵风,右手腕间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额间渗出冷汗,却并未停下,指尖颤抖着用力向上,可手臂始终没能?再抬起分毫。

    片刻后,徒然?重新落在血污泥泞的干草上。

    “长嬴,在看什么呢?”

    一道?染着笑意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牢中回?荡,雪白?的衣摆如?水般淌进来,和这?污秽之地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看得这?么认真。”那人?伸出一只?手,语气是笑着的,指尖却闪过一道?寒芒,手里刃直取裴烬双眼。

    “怎么这?样美的景色,也不说与我分享一二?”

    刀刃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裴烬眉间额发。

    那双狭长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刀光倒映在黑寂的眼底。

    手里刃最终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来人?收回?手,饶有兴致盯着他自始至终毫无波澜的神情,微笑道?:“你果然?看不见了。”

    被关在此处,暗无天日,先前他便觉得裴烬的反应怪异。

    如?今想来,果然?是短暂失了明。

    裴烬脸上不仅没表现?出分毫惧色,反倒流露出几分嘲讽。

    “煞费苦心去求证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他薄唇微翘,“怎么,少了一个我,浮岚终于如?我心愿彻底罢作了?”

    “竟令你无聊至此。”

    裴烬眼睫染上冷汗,色泽显得更?沉郁,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蕴着一种类似讥诮的情绪。

    来人?眼眸深晦,轻轻一笑,并不动怒,右脚却状似无意,不偏不倚踩上他右手。

    裴烬浑身猛然?一颤,冷冷抬起眼,咽下一声闷哼。

    来人?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狼狈,半晌才倾身:“你不是向来很会说吗,怎么不说话了?”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重量更?多?地转移到碾着裴烬右腕的脚尖。

    指节深深嵌入地面之中,血肉模糊,裴烬额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透明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下来,坠入污秽的地面之中,拖拽出一片深刻的澜痕。

    白?衣人?居高临下欣赏着他的狼狈,笑了笑,“裴烬,你说句话。”

    裴烬喘.息着闭上眼睛,染血的唇角紧抿着,半晌竟缓缓勾起一抹笑。

    白?衣人?眸光一冷:“你笑什么?”

    裴烬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来人?闪避不及,一身白?衣溅上大片的血污。

    他脸色微凝固。

    裴烬抹去血痕,嗓音嘶哑,语调却在笑:“笑你真令我感到惊讶。”

    白?衣人?眯起眼睛。

    “惊讶什么?”

    “惊讶于,你竟然?以为?只?是这?样,就能?问出玄都印的下落。”

    裴烬嗤笑,“昨日刚告诉过你答案,才一天过去,就已?经忘光了?脑子不好使就趁早去治,少三天两头地来烦我。”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陡然?一顿,白?衣人?再次用力碾了碾他右手,声线冷下去。

    “裴烬,是不是这?些天落狱折磨于你而言,还是太仁慈了些。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楚状况?你有什么资格笑?”

    白?衣人?笑意温和,倾身靠近他,重心几乎全部转移到碾着他右手的脚上。

    “昨日刚挑断你右手筋,那种疼痛,你这?么快就忘光了?”他好脾气一笑,“没关系,我好心替你记起来。”

    锋锐的短匕在他掌心转了一圈,刀刃反照着寒芒,倒映出一双弧度柔和的桃花眼。

    刀尖落在裴烬右腕间,轻巧挑开?他破碎的袖摆,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哎呀,伤得怎会如?此重,没有人?为?你疗伤吗?”白?衣人?语气染上讶异,神情却诡异地愉悦,“长嬴,你身为?裴氏少主,如?今受伤却被这?般冷待,应当很不习惯吧?”

    “不过无碍,眼下有我在此,怎会眼见着你如?此无依无靠,却无动于衷呢?”

    刀尖没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长嬴,你这?伤口没有被好生处理,若是留了疤,九州各世?家大族的仙子恐怕都要伤心。你且忍耐一下,待我将它重新撕开?,再好好替你上药。”

    刀尖入肉,肆意搅动起血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声响,鲜血汩汩涌出,眨眼间便浸透了裴烬袖摆。

    窗外天灯随风飘扬而上,没入云海之间,点?点?光晕洒落下来,宛若漫天星辰。

    星光倒映在裴烬眼底,他似有所感,睫羽于湿浸的冷汗间轻轻动了动。

    上灯节。

    他心底无声轻笑了下。

    若早知有今日,他也该勉为?其难陪卫卿仪放一放孔明灯。

    良久,见裴烬不过呼吸紊乱,却半点?痛哼都没发出,白?衣人?似乎嫌弃无趣,抬脚放过了他。

    白?衣人?垂眸瞥一眼自己衣摆上沾染的血痕,眉间微皱,似是厌恶嫌弃。

    “既然?你今日的答案也不变,那……”他视线重新落在裴烬身上,平和笑着征求他意见,“长嬴,你说,我今日废了你哪里好呢?”

    裴烬喘了口气,往墙上一靠,随意笑道?,“听起来,你已?有想法,用不上我多?说。”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白?衣人?笑着收回?短匕,刀尖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不如?再废了你双腿,让你往后不良于行,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掠向裴烬双腿,微渗出凉意,笑意却依旧彦彦。

    “这?样好像也不够。”他绕了一圈,猛然?脚步一停,右手双指并拢点?了下左手掌心,像是一种习惯动作。

    “不如?碾碎你丹田经脉。”

    “让你往后都清醒地做一个废人?苟延残喘。”

    裴烬置若罔闻,双眸轻阖。

    他浑身皆是伤痕,就连眼尾都印着干涸的血色,脊背却依旧是挺拔的。

    仿佛此刻身之所在,并非炼狱般的囚牢,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悠闲闭目养神。

    白?衣人?看着他片刻,冷不丁笑出来。

    “长嬴,你见多?识广,自然?也应当听说过荒神印吧。”

    裴烬眉间微皱,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睛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能?忍得很,恐怕右手筋寸断,这?样的疼痛于你而言,不过是瘙痒般无趣。但狱中百无聊赖,你我旧识一场,我怎么能?令你如?此难过。”

    “裴烬,你不是向来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吗?”

    白?衣人?笑容和煦。

    “若我夺走你引以为?傲的一切,你怕不怕?”

    “怕的话,就跪下求我。”

    他勾起唇角。

    “说不定我一开?心,便会放过你呢?”

    一滴血自刀尖滴落,殷红的血色陡然?蔓延开?来。

    画面定格在这?一瞬。

    紧接着,阴冷血腥的牢狱被捏碎,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自碎片之中探出,屈指碾碎最后一抹残像。

    裴烬身周魔气缭绕,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他懒散迈步上前,指节夹着那枚澄莹的生烟玉。

    “本座还是更?喜欢看从前那些大杀四方、血流成河的往事。”

    虚空之中一阵颤动,刺耳尖锐的声音裹挟着气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从前被我困住之人?,皆被恐惧渗入骨髓,挣脱不得。生烟玉可吸食人?怨念壮大己身,顺势入侵灵台识海,将人?变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些人?有的承受不住走火入魔,有的疼痛难忍自戕而亡,无一例外!”

    画灵难以置信看向淡然?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你怎会无事?!”

    裴烬故作惊讶:“哦?原来旁人?都是这?样,今日倒是让你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早点?说?说得早一点?,本座或许会花点?心思,装得再像一些。”

    画卷之中虚空震荡,画灵声音惊疑不定,“不对?,方才幻象之中那张脸好生熟悉,我应当认得你……”

    它一顿,似是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但你如?今气息……”

    “不巧,堕了魔,这?才让你认不出。”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懒洋洋道?,“抱歉啊。”

    说话间,他不疾不徐扣着生烟玉,看上去不过随手一动作,画灵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无法分辨出半分破绽。

    画灵一急,一时半会无法强抢夺回?生烟玉,它心念一转,又生一计。

    “你眼下身受重伤,通身经脉气海千疮百孔,已?是强弩之末,且非斗法所致,而是被天道?气息纠缠,受无形中的反噬导致。”

    画灵盯着裴烬看了片刻,这?反噬气息令它极为?熟悉,仿佛被它吞噬入腹中过一般。

    片刻,它倏地意识到什么,怪笑一声,“原来是拜她所赐。”

    “温寒烟伤了你,你却要帮她?”画灵诱惑道?,“你将生烟玉留下,我送你元神离开?宿雨关山月,替你废了这?罪魁祸首,岂不两全其美?”

    裴烬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他指腹盘旋着如?墨的浓雾,森寒魔气缠绕上猩红刀光,霎时间,属于渡劫期修士的浩然?威压铺天盖地迅猛而至。

    画灵尖啸一声,见势不妙,迅速散去遁逃。

    它没有实?体,寻常修士的威压根本无法奈何它,然?而这?抹魔气却似是紧锁着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碾下,如?影随形。

    画灵被打得在自己画卷之中仓皇逃窜,一边逃一边高声道?,“放过我,你放过我,我有更?好的法子!”

    “你身负伤势虽然?能?够靠宿雨关山月的灵力压制,但这?又能?支撑多?久呢?只?要温寒烟还活着一天,即便你今日伤势平复,谁能?预料下一次受反噬是在何时?”

    “这?般缝缝补补,倒不如?一劳永逸!”

    “唔,的确是个好办法。”

    腾挪的黑雾略微一顿。

    画灵心底一喜,转瞬便听见裴烬悠悠笑道?,“但可惜,谁让本座对?她情根深种——”

    “半点?也舍不得伤她呢。”

    魔气染着刀意呼啸与他尾音一同落下,画灵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觉得刀意宛若熔岩邺火缠身,烫得它灵体都在颤抖。

    “那你就不惜自伤?!”它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我乃上古神卷,你即便想要掐灭我灵识,将宿雨关山月中灵力据为?己有,也要付出代价!”

    “宿雨关山月能?让人?看见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恐惧,你想毫发无损地离开?,难道?以为?只?是破碎幻象那么简单吗?”

    画灵笑意古怪,“你需得亲自破除恐惧,方能?取而代之,杀了我。”

    “但你破不了。”

    画灵在汹涌而来的魔气之中穿梭,于扭曲的空气之中逐渐凝成一道?雪白?的背影。

    它的声音陡然?一变,听起来更?加温和,含着笑意。

    “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这?只?手,不是吗?”

    白?衣的身影缓步靠近,微笑着循循善诱,“失去了它,你便失去了半生荣光,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傲骨。自那一瞬间起,你的人?生剧变,沧海桑田,故人?零落,再也不复往昔。”

    “若你想要杀了我,离开?这?里,就必须要亲手复刻方才幻象之中发生的一切。”

    “你要自断右手,但是别忘记了,幻象已?被你亲自碾碎,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若你当真这?么做,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白?衣人?脚步停下,立在裴烬身前,同他对?视。

    “想你当年尘光一剑名动天下,何等恣意张扬,潇洒轻狂。可现?在呢,你已?失去了尘光剑,声名狼藉,受千万人?唾骂。怎可浑浑噩噩,再失右手?”

    “若世?人?皆知你右手尽废,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裴烬一笑,说不清意味。

    “的确棘手。”

    白?衣人?眉眼间浮起笑意,“是啊,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温寒烟如?今也被困于画中,你何不趁这?个机会杀了她,装作是被我迷惑的样子。”

    “你身上有道?心誓的印迹。”他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一般,“你是在顾及这?个?别担心,我可以替你抵挡道?心誓的反噬。”

    画灵眼睛里闪跃着志在必得的眸光,见裴烬许久没有出声,它定了定心神,学着幻象中白?衣人?的样子,轻笑唤了一声。

    “长嬴。”

    温寒烟破阵而出,衔青竟还未离开?。

    周遭天崩地裂,他却云淡风轻端坐于天坛旁边,不紧不慢的,似是专门在等着她。

    见她睁开?眼,衔青唇角浮现?出几分真实?的喜意,片刻对?上她清醒如?常的眼神,神情陡然?一变。

    “你竟然?没事?”

    温寒烟闻言,不怒反笑:“不知青先生以为?,我该有什么事。”

    温寒烟话音落地,昭明剑铿然?出鞘,雷霆一剑凌然?自衔青上空当头斩落。

    衔青猛然?抬眸,双手飞快掐诀,高台之下破碎的画卷中瞬间伸出长长的藤蔓,旋转缠绕着将他整个人?兜头包裹在内。

    这?藤蔓不似寻常草木,昭明剑光凌厉斩下,与它碰撞在一起时,竟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金鸣之声。

    剑光散去之际,藤蔓自发散开?,裹挟着疾风凌空抽向温寒烟。

    不远处地动山摇,整个画中境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坍塌。

    趁着温寒烟暂时被藤蔓牵制住,衔青扭头看向震动来源之处,脸色微微变了,不再理会温寒烟,旋身欲走。

    温寒烟反手一拧,一剑斩落藤蔓飞身而起,足尖一踩滚落下来的藤蔓枝叶,身形再度拔高数丈,遥遥朝着衔青背影刺出一剑。

    衔青头也没回?,疾步朝着上空飞掠而出,身形只?微晃了一下,剑光瞬息间砸落在他右肩。

    衔青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单手按着右肩上的伤势,速度更?快地向前飞掠而去。

    下一瞬,他身影没入虚空,被融化的云海湮没,不见踪影。

    画中境轰鸣震荡着,即将彻底倾頽。

    浩瀚灵气自拔地而起,掀翻碎石乱尘,于半空凝集成壮观的龙卷,直朝着一个方向似川流入海,轰然?汇集而去。

    温寒烟蹙眉望过去,视线在衔青消失的方向上微顿片刻,当机立断转身朝着灵力汹涌处飞身赶过去。

    画中异动,多?半是裴烬触动了幕后之人?潜入画灵中的灵宝。

    他如?今伤势未明,或许需要她出手相助。

    温寒烟方催动灵力,眼前陡然?一黑。

    元神被无数股力道?来回?撕扯着,宛若被封存在密封的瓶罐之中,天旋地转地颠簸,随即被大力朝着某处推,被一把丢了出来。

    温寒烟睁开?眼睛。

    她依旧坐在衔青府邸正厅之中,身侧墙壁上高悬着水墨长卷,画面混沌一片,狂乱的墨色宛若狂草渲染,在猩红之中显出几分诡谲阴森。

    温寒烟盯着画面看了片刻,扭过脸去看身侧。

    空青三人?都坐在她不远处的位置上,各自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几乎从椅子里滑落下去。

    府邸之中没有燃灯,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门窗紧闭着,外面似起了一阵风,吹动榕木枝叶疯狂拍打着窗柩,树影忽近忽远,在摇曳的黯淡之中,无端显得阴冷。

    除了枝木拍打窗柩的声音,隐隐地,温寒烟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算明晰,显然?对?方距离她并不算近,可声音却足以让她辨别。

    ——来者众多?。

    一抹冰冷的气流陡然?袭上后心,温寒烟拔剑猛然?回?头,剑尖分毫不差扎入对?方心口。

    她反手抽出剑尖,皱眉看向这?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青白?,皮肤肌理之下凸起着不规则的纹路,瞳仁色泽极浅,双目无神,行动迟缓僵硬,却似不惧疼痛,分明被她一剑刺入心口,此刻竟又支撑着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温寒烟抿抿唇角,这?房中门窗紧闭,这?榕木人?究竟是从何处出现?的?

    她思量沉吟间,榕木人?双足蹬地,凶悍冲向温寒烟。

    它的动作比东幽所见更?快,也更?趋近于活生生的人?。

    温寒烟脚步微错,瞬息之间,榕木人?几乎扑上她面门,她正欲出剑格挡,它身形倏然?虚晃一下,朝着空青凶狠扑杀过去!

    下一瞬,它眼珠陡然?凸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暗处探出,扣住它天灵盖,屈指用力。

    榕木人?身形剧烈颤抖挣扎起来,从头至脚被捏爆化作齑粉。

    湮灭的尘烟中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裴烬反手甩开?榕木人?还未散尽的尸身,将仍睡得迷迷糊糊的空青三人?一把拎起来。

    他一只?手提着三个人?的衣领,指尖勾着一块玉,右手闲散垂在袖摆间,什么也没拿。

    “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留下来喝茶了。”

    裴烬踩在门框上,朝着温寒烟勾起一抹笑,“美人?先请。”

    他一偏头示意挤在一处呼呼大睡的三人?,“我眼下多?有不便,待会还要仰仗着你在前开?道?。”

    借着窗缝中涌进来的黯淡天光,温寒烟望见裴烬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唇色也不似先前苍白?,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稍微放心了些,视线又向下挪动。

    他右手不是正空着么?

    但裴烬平日里不着调时常常如?此,温寒烟并未多?想,直接越过他站到门边,沿着门上精致镂空雕花朝外望去。

    远山连绵,苍茫色调几乎融于天光之中,地面一下一下地震颤着,宛若地龙游动,不远处地平线极速移动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如?浪涛般铺陈而来。

    那并不是地平线,而是聚在一起几乎拼凑成一片海的榕木人?,闷雷般的脚步声一点?点?贴近,铺天盖地的榕木人?如?狂潮般席卷而来。

    在几乎令人?心脏也跟着一起颤动的动静之余,温寒烟依稀听见更?轻更?近的摩挲声。

    像是有什么正在摩擦着纸张,轻轻地,柔柔地,一下又一下。

    微不足道?的声音湮没于惊天动地的闷响中。

    温寒烟突然?拔剑回?身,一剑斩落墙面上那副水墨画。

    原本空荡的房中,不知何时已?多?出好几道?身影。

    水墨画“哐当”一声坠落在地,还有露出了一半的榕木人?就着这?个扭曲又诡异的姿势,撑着地面从画中爬出。

    “宿雨关山月分两卷,半卷‘入梦’,半卷‘离尘’。”

    裴烬的声音不紧不慢落下来。

    他慢悠悠笑道?,“方才睡了一觉,惫懒太过,眼下倒令人?有些手痒,总想活动一二。”

    “既然?要抢,就该抢个彻底。你意下如?何?”

    温寒烟轻笑:“言之有理。”

    短短瞬息间,门外的榕木人?已?迫近这?间院落,门窗被拍的框框作响,忽明忽暗的剪影映在上面,掌印时不时深深刻印上来,滑落时拖拽出一片生刺的痕迹,宛若血痕。

    “朋友,朋友……”

    “说好要做朋友……”

    “你们要去哪?”

    “不准走——”

    温寒烟一剑震碎屋顶,“走!”

    方才身处房中还看不真切,此刻她低头一看,只?见整个别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榕木人?一眼望去,至少有上千名,一个踩一个爬上墙边,从房顶翻入房中。

    眼下见他们现?身,无数双泛白?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走了……”

    “背叛了我……”

    “叛徒。”

    短暂的沉寂之后,榕木人?群间气息一变,愈发狂躁起来。

    “叛徒都该死。”

    “杀——”

    “杀死叛徒!”

    白?衣墨发的男子侧脸疏寒,目光一瞬不瞬落于画卷之上,不知在想什么。

    纪宛晴跟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

    九玄城副本男女主虐恋情深,她看不惯女主角被虐,这?段剧情看得断断续续,一目十行,只?大概有个数,具体发生什么细节,一概不知。

    纪宛晴有点?不安,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一种事情仿佛脱离了掌控和剧情的莫名预感。

    她不好直接打断云澜剑尊的动作,正焦虑间,余光瞥见内间缓步走出一道?身影。

    纪宛晴眼睛一亮,连忙扯了扯云澜剑尊袖摆。

    “师尊,安城主来了。”

    说话间,一名身着棠梨褐色袍衫的年轻男子已?行至两人?身侧。

    他面色白?皙,五官清俊中掩着淡淡的病弱之气,青丝以一串镶着铜钱的发带束起,腰间垂着纯金打制的算盘挂坠。

    满布于三十档算盘间的金珠随着他步伐碰撞,一眼甚至辨不清数量。

    见云澜剑尊只?注视着画中,并未看他,来人?也并不动怒,饶有兴致道?,“剑尊很喜欢这?副画?”

    他微微笑了声,“喜欢即是缘分,迹星作主相赠于剑尊,也未尝不可。”

    这?话落地,云澜剑尊眼神总算自画间挪开?。

    “云某无意夺人?所好。”他语调冷淡,“只?是这?画中之人?,与我弟子八分神似,无端出现?在此,倒令人?不悦。”

    纪宛晴心头一动,只?当他口中所提的“弟子”正是自己,垂下眼睫轻声道?,“师尊,我——”

    话还未说完,地面倏然?剧烈震颤一下,地动山摇之间,城主府中精美摆件挂饰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什么情况,简直像是地震了。

    纪宛晴几乎没站住,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扶住她。

    她抬起头,对?上安迹星礼貌的笑容。

    “纪姑娘,小心。”他收回?手。

    身侧一片狼藉,家仆手忙脚乱要去收,安迹星抬手制止,“不必收拾了。”

    他若有所指笑着道?,“这?震荡,恐怕远远未结束。此刻即便整理干净,不久又要重蹈覆辙,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城主,那我们……”

    “退下吧。”安迹星语气平淡,话毕看向云澜剑尊,“此番迹星恐怕不得不怠慢一二,九玄城来了贵客,在下身为?城主,怎可不出面招待。”

    话音微顿,他忽地一笑,“只?是不知,这?位贵客,和你正在找的那位好徒弟,是不是同一个人?。”

    纪宛晴表情倏然?一僵。

    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师尊所提到的,难道?不是她?

    她一瞬间心神动荡,云澜剑尊只?垂眸睨她一眼,便重新对?上安迹星目光。

    “无碍。”他转身,“若当真是我那不孝弟子,此番于九玄城中横行霸道?,掀风作浪,我定代城主略施小惩。”

    说完,他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残影,朝着震荡之处飞掠而去。

    纪宛晴尚且反应不过来,见状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看向云澜剑尊消失的方向。

    她一个活生生的女主在这?里心神不宁,这?原男主却不仅不提安抚,临走就连告知她都没有,竟然?就这?么把她扔在这?里,一个人?走了?!

    这?小说简直已?经崩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如?果不是副本和角色都一模一样,纪宛晴几乎要以为?自己穿了个假书!

    “纪姑娘,不跟上去吗?”

    纪宛晴勉强收敛心绪,朝安迹星感激一笑,“多?谢安城主提点?。”

    随即她便略有些生涩地运起灵力,追了上去。

    “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水墨画前瞬间空下来。

    安迹星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玩味,捉摸不定。

    “城主,我们当真不需要出面平乱?”

    安迹星收回?视线,“既然?能?隔岸观火,你我又何乐而不为?。”

    他唇角微扬,左手缓缓抚上右肩,轻轻揉了揉。

    “眼下天气转暖,有些严冬时显露不出来的病痛,却在这?时候雨后春笋一般,接二连三冒出来。若不趁此时机加以诊治,只?怕后患无穷。”

    安迹星慢条斯理走回?内间,“将我的裘衣拿来。”

    “倒春寒。”他笑了笑,“还真有些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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